第112章 重逢

2018年,是老三届下乡五十周年。

临江农场的68届,因农场建设,大多是69年才到的,只有沈梦昔那批三十几个人才是真正的68届。但工龄计算,都算68届了。

时光飞逝,当年风华正茂的一群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白发苍苍,甚至有几人已因病去世。

年初,有人张罗着建了“临江农场五营知青群”,越来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每天都有重逢的快乐。几个月来群里人声鼎沸。

齐市的几个知青在筹划着今年到农场相聚,寻找年轻时的足迹,得到大家一致同意,于是聚会这件大事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

有人把当年的照片翻拍出来,发到群里,引起一片惊呼,“哎呀,那个房子是咱们食堂!”“那个是不是向连长?”“那时候我还挺瘦的。”......

其中一张是沈梦昔两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歪头照的照片,当年被放在宣传栏里,周和平曾经给了她一张,后来夹在宿舍镜子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王建国见到赶紧保存了,“这样照片我们都没有。”

还有人把这些照片做成影集,配上当年豪情万丈的音乐,发出去就马上有人点赞。

每天群里都有几百条信息,沈梦昔和王建国看得津津有味,聊得兴致勃勃。

聚会定在八月八日,天气不冷不热,果瓜也都熟了,几个沪市知青最想的就是黑土地的米,黑土地的菜。

沈梦昔也安排好了,让小北两口子回来住一段时间,照顾关秀琴。

八月七日,两人坐高铁去了齐市,风驰电掣中,王建国问:“小西,你还记得咱们头一次去农场坐的什么车吗?”

“记得啊,大解放。差点没把我冻成冰棍儿!”

“是啊,太冷了。后来咱俩分到了食堂,你烧火,我挑水。”

“当时我就想,这傻小子挺能干啊,挑完一挑又一挑!”

“哈哈!那是我开心的!”

两个小时后到了临江县,两人又坐客车去了临江农场。沿途辨认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那边就是野猪岭,我们那次掰苞米,差点让猪拱了!”

“那次你可吓坏了,脸色煞白,把我也吓坏了。”

沈梦昔一笑。“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啊。”

“你是骑着马去临江医院。我开车也走了无数遍。”

“我至少有三次差点死掉,你呢。”

“我?我有两次开车也很惊险。”

“嗯。”沈梦昔握住王建国的手。

五营的房子翻新了几座,大部分废弃了。主街的道路还是那个宽度,铺上了柏油路而已。卫生所也已经废弃,墙皮脱落,玻璃碎裂,屋内漆黑,屋顶长着一棵小树,随风摇摆,莫名的哀伤...又喜感。沈梦昔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院子里,让王建国给她照了几张照片。

当她看到怀里抱着一只羊羔,沉默地站在平房前的米小冬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

她还留在这里!

她还是不爱言语。

“米小冬!”沈梦昔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米小冬腾出一只手,也回抱了沈梦昔,眼圈泛红。

“你还好吗?”。

“挺好的。”除了激动,竟然无话可说。米小冬和丈夫结婚后一直在农场,没有离开,两人皮肤黝黑,身体健康。他们的儿子现在沪市成家立业。

“老邻居!”是范建国的腔调,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粗粗的金链子,沈梦昔不禁捂住了眼睛。

“怎么?不想看到我?”范建国笑呵呵地说。

“不,被你的金链子晃瞎了眼睛。”

“哈哈哈哈!”两位建国笑着热情相拥,互相拍打着对方。

“范老板的审美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沈梦昔调侃着,跟着米小冬进了屋子。

知青们陆续到来,沪市的严雪芳和李雅芝也来了,沈梦昔没有想到严雪芳一见到她,就抱住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的哭湿了她的肩头。无需言语,沈梦昔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为年轻时罔顾救命之恩,曾经疏远自己而愧疚。

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李雅芝也过来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年轻时处事方式决绝果断,留下遗憾,到了老年,有机会弥补遗憾,也是种幸福。沈梦昔了解严雪芳的心情,三人牵手笑着坐了下来。

断过手指的黄国栋来了,最早结婚的秦季华夫妇来了,一起遭遇野猪的刘凤梅也来了,她还兴致勃勃提起那四个大石球,“这么些年,我跟谁说谁都不信,说我是吓傻了!”

就连当年逃走的吕志刚都来了,戴着眼镜,圆熟老练,整个人的外貌和性格变化太大了,他自己不报名字,谁都没认出他来。

不止是吕志刚,很多人都变得不敢相认了。谢顶的,大腹便便的,跟当年照片比,完全就是两个人。还有的人从前内向的现在变得极善言语,从前面貌普通的变得气质优雅,还有就是本是同龄的一群人,看上去年龄相差很大,有的像是五十岁,有的像是八十岁。大家挨个猜着名字,猜出来就互相拥抱,哈哈大笑。

一个沪市的男知青,叫方谦,沈梦昔当年与他不熟,这次来他最激动,因为已是癌症晚期,跟每个人都聊得特别认真,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看得人唏嘘。

当韩援朝和贾世兰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

韩援朝离开农场的时候,不告而别,谁也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甚至都不在现在的知青群里,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聚会了。

岁月流逝,在韩援朝的脸上也留下了痕迹,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神情带着上位者不自知的矜持,虽然坐在老知青中间,和大家聊天,但是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贾世兰居然是坐着是轮椅来的!沈梦昔看到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她难过的不能自已。

贾世兰当年的FD虽然治愈,但是因为过量使用激素药物,导致股骨头坏死,前几年做了置换手术,走路没什么问题,但是远途不行,所以这次是她儿子送她来的。

贾世兰哭得更厉害,“小西,我都后悔死了,这大概就是我的一劫吧,那两年就跟犯精神病似的,总是不能控制自己。”

“你的命还在,张营长的女儿爱华,却永远的走了。一想起她,我的心就疼。”

张保国和方小菊在前几年先后去世,再也不能来参加他们聚会,五营的知青都默默地流下眼泪。

五营的老三届来了近一百人,大家四处看着,回忆着,最后又集中到团部大礼堂。

那里已有各营的老知青近一千人聚集。这次组织者能力非凡,能组织这样大型的聚会,甚至细心地安排了两辆救护车在旁守候。

大家都苦涩地笑,岁月不饶人啊。

沈梦昔见到了周和平,之前虽在一个城市住了几十年,居然硬是没碰见过他。

萧团长已经去世。

钟团长来了,九十高龄,看上去却和七十岁一样,他住在滨城,和孟庆严常常相聚。

八日,联欢会正正式开始了。

“同志们好!”老团长气势不输当年,站在台上,挥手喊道。

“团长好!”全体起立问好!

“孟师长让我给你们带好!(掌声)

我们都还活着!还能战斗!(掌声)

你们!都是好样的!离开农场,在各自的岗位上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有人考上大学,开始了新的征程!有的返城投入国家建设!有的留在农场,继续耕耘我们的土地!我敢说,我的兵,就没有一个怂的!”

很多知青心潮澎湃,当时就哭出了声,仿佛回到十几岁,受党和领袖的感召来到农场,要努力改造自己,要为祖国做贡献。

“……

我不想多说,你们都是有了成就,有了建树的人。

但你们一日是兵团战士,就永远带着军人的作风,不要因为头上的白发,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追求!

我命令你们!朝前看,向前走!风雨兼程,不问归期!”

钟团长枯树一般的手臂高高扬起,指着东方,久久不放下。

掌声雷动,大家仿佛回到了那个红色的年代,笑容和泪水混在一起,怀念和激情揉在一起。

大礼堂装饰一新,大条幅上写着“临江农场六八届知青下乡五十周年联欢会”,舞台、灯光、摄像、摄影、服装道具都非常专业,很多都是知青们的子女赞助支持。

两男两女四个主持人都是当年宣传队的主力,姜淑英也是主持人之一,穿着红色的旗袍,还是那么漂亮。

第一个节目大合唱就把大家带回了五十年前,《东方红》《社会主义好》《打靶归来》歌曲联唱,一群老家伙脸上不知道被谁涂得雪白,画着浓妆,神情激昂、一本正经地唱着歌,还有人唱着唱着擦眼泪。

各路人马轮番上阵,兵团最不缺少有才艺的人,二胡、手风琴、笛子、诗歌、舞蹈一一亮相,沈梦昔也唱了那首《怀念战友》,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回忆,她想起爱华,想起张营长,唱罢,才发觉腮边已有泪珠滑落。

这一天,每个人都流泪了。

每个人都是来找回忆的,但是,看到的都是白发苍苍,哪有青春的影子,之所有有那么多的同学聚会,战友聚会,还不都是在最寻找自己最好的年华!

到底有几多满足,几多遗憾,个人心中自知吧。

晚上在食堂聚餐,开大饭店的范建国带来了两套厨师班子,将饮食这一块料理得妥妥帖帖。

两个大食堂坐不下,就在路边摆了桌子,120桌酒席,铺天盖地。

低度白酒,大家喝的都不过瘾,但是主办方没有准备高度酒,酒过三巡,有人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还跟当年一样扯开嗓子高声叫喊。知青大部分是齐市的,东北人的豪放不羁展现出来,喝到酣处,有人不自觉地卷起衣襟,露出了肚皮。

沈梦昔和刘文静、贾世兰、王建国、韩援朝、范建国、严雪芳、米小冬、肖北望、徐茂和、张文明等人坐在一桌,都是当年交往密切的。肖北望现在是作协成员,著名摄影家,徐茂和是作曲家,写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

各桌都开始走动敬酒的时候,周和平不知为何,端着酒杯,拎着酒瓶来了,坐在刘文静的对面,隔着大桌子,遥遥地看了一眼,要开口说话。

沈梦昔用筷子敲了下自己的餐盘,声音严肃地说:“周和平!你必须对刘文静一心一意,全心全意,要是我知道你对她不好,天涯海角追杀你!”

闻听此言,众人都愣住了。

刘文静掩面哭泣,沈梦昔也红了眼睛。这是当年沈梦昔得知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对周和平说过的话,当年周和平很认真地说:“我会对她好的。”

周和平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低头露出毛发稀疏的头顶,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

倒了一杯酒,朝着刘文静一举,一口干了,谁也不看,转身走了。他本不想过来,他知道依着孟繁西的性子一定会让自己难堪,但是他远远地看着刘文静和孟繁西坐在一起,两个同龄的女人,一眼看上去,刘文静竟足足老了二十岁,心灵深处忽然刺痛了一下,毫无征兆。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劝得刘文静不哭了,却见杨萍过来了。此时杨萍比年轻时至少胖了三十斤,喝了酒,脸色酡红,范建国不怀好意地笑看着王建国,得瑟地抖着脚。

果然,杨萍端起了酒杯,看了王建国一眼,却向沈梦昔举起酒杯,“孟繁西,你是个有福气的,我敬你一杯。”

沈梦昔笑着站起来,端起身前的饮料,“谢谢,也祝你幸福。”

“我的是白酒,你可不能喝饮料。”

“我不能喝酒,刚才给团长也是敬的饮料。”

“那就让王建国代你。”

“那不如你直接敬他。”沈梦昔笑着坐下,放下了饮料杯。

杨萍真的端着酒杯来到王建国跟前,“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多年不见,你的变化挺大的。”杨萍声音有些哽咽,一把年纪了,性格依然没变,心结也没有解开。

沈梦昔并不介意王建国是否喝这杯酒,但是王建国却拉起她,站在一起,“谢谢老同学,你的变化也挺大的。我们夫妻也敬你。”然后喝了一口酒,示意沈梦昔端起饮料,沈梦昔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笑着说:“谢谢老同学。”

桌上有几秒安静,杨萍有些尴尬。

范建国在旁边笑着说:“我也是老同学啊,来!刘文静、米小冬,咱们一起喝一口,相聚多难得啊,都开心点,多喝点啊!老范我张罗得咋样啊?”

大家纷纷应和,夸赞老范这饭菜张罗得好,特别是严雪芳抱着一盘排骨油豆角,“不许碰,都是我的!”

气氛缓和,杨萍笑着干了杯中白酒,又和几人聊了几句才离开。

韩援朝端起酒杯,与沈梦昔和王建国碰杯,“不见诸君四十秋,中间多少别离愁。重逢宁用伤头白,难得相看尽白头。老友相聚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幸事。”

“还没有好好感谢你的帮忙,这次一起回哈市玩上几天吧,几位都去,我做东。”王建国说。

“好啊!好啊!”大家纷纷赞同。

“不用跟夫人请示吗?”范建国认真地问。

“不用,我们家一切都是老王说了算。”沈梦昔说。

众人纷纷发出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