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月是广州最怡人的时节。

天清气朗,碧空无云万里,微风轻卷大地,万物舒展。

花依旧红,树仍是绿,比春多出七分干爽,比夏平添三分凉意。

登高,望远,尽享秋的惬意。

我和英子,刘桐各自携夫带娃,组一支九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荡向火炉山山顶。

山高,路窄,人多,心自由,笑声绵延。

一路的阶梯,宽不过一米,只容得下单人自由前进,对面有人下山都需谨慎避让。身前身后皆是人,娃儿们爬得有点厌烦,最大的精神支柱,无非是登顶后下山,山脚下那美味的炭烧排骨,炭烧猪颈肉,还有烧鸡,烧鸭,可以大快朵颐!

到达山顶,照例铺垫歇息、玩耍、吃零食。

三位爸爸刚好凑一围斗地主,时而沉默是金,斗智斗勇;时而喧闹哗然,或洋洋得意,或扼腕叹息。

三位妈妈免不得忙前忙后,照料脱衣,照料擦汗,照料吃喝玩乐。

上次妍妍和浩浩玩的拍手游戏,我回去后教过乐天几次,他学会了,今天正缠着妍妍玩。浩浩带了小飞机,妍妍陪乐天玩了一会,跑去跟浩浩扔飞机,乐天又落了单,但仍旧嘻嘻哈哈跟着飞机的方向跑来跑去。无论孤单或热闹,皆能怡然自得。

见他们玩得略厌倦,我拿出泡泡小海豚,吹出一串串泡沫,阳光下五彩晶莹,如一个个美丽的梦,风中飘摇。

孩子们马上围了过来,不仅乐天,妍妍,浩浩,还有很多路人宝宝们,向着七彩泡泡,一齐追逐,相互推搡。

“啪!啪!啪!”泡沫破,如梦碎,无声,换一串串银铃般的哄笑。

快乐这么简单。笑着享受便是。

火炉山不高,成人的脚力,单程上山可以不用一个小时;下山更快,欢脱的小娃们像半飞一样,蹦跳着下山,正午未到,我们已回到山脚下,直奔远近闻名的烧鸡山庄。

时间尚早,食客不多。

妍妍爸爸带着大家找了一张大圆桌,位置很好,纷纷入座。唯有乐天,东寻西找,一张张桌子细看。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知道他在寻觅什么,思量着用什么方法说服他。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外出吃饭,他都要找带有6字号码的桌子,最近几个月尤甚。没有6字的桌子,抗拒入座,宁可换餐厅。以前为此制止过他,骂过他,吼过他,直接赌气不吃都试过,他依然如故。几次因此闹不快后,我们外出吃饭的次数也骤减。

现在明白他这份固执是天性使然,我可以尽量遂他意,尊重他的执着,完成他内心安全领域的构建。吴云则不然,始终拒绝理解一张桌子的号码会和安全感或其他深层次的内心需求挂钩,哪怕知道这是自闭症儿童无法治愈的刻板行为,他都不愿给予理解和耐心。

今天会如何收场?我在暗暗担心。

巡视一轮,只有06和16两张带6的桌子,都是四人桌,坐不下这么多人。

乐天在06的桌子旁坐下,跟大桌隔着一张桌子。大家都在朝我们招手,招呼我们过去,不明所以。吴云装作看不见,跟另两位爸爸商量着点菜。

我陪着乐天坐下,讲事实、摆道理,耐心劝慰,换来一壁摇头。

刘桐过来探个究竟:“你们在这里干嘛?快过去点菜呀。”

“他喜欢这张桌子。”我直言,乐天低头不语。

“吓?”刘桐一头雾水。

“他喜欢这张桌子的号码,6!”

“哦,原来你喜欢6啊,我也是啊。可是我们人那么多,这张桌子坐不下,跟姐姐弟弟坐那边去。”刘桐耐心劝说。

乐天把头埋手臂里,不给回应。

我只能替乐天圆场:“没事,我先陪他坐一会,等下再过去,你们先点菜。”

刘桐一脸不解地走开了,这种固执,一般人确实难以理解。自闭症的诊断,我们还未在亲友中提及,大家依旧视乐天是个普通孩童。

那边厢,吴云脸色越来越黑。我知道他不仅怪乐天固执,更怪我纵容,尤其在这种亲友相聚的场合。世人视颜面如性命,内心需求如粪土。

僵持良久,大桌开始上菜,食客也越来越多。乐天不哭不闹,安坐如山,始终不理会我的劝说。

我使出最后一招:“到那边吃饭,吃完饭给你玩手机,好不好?”

乐天想了想:“玩手机,来这里!”

“好。”协议达成。

终于入座,大家打趣乐天:“那张桌子吃起饭来更香吗?”

“嗯,是的呀,我喜欢。”乐天无法意会这种玩笑,一本正经地回答。

就在大家边吃边聊,优哉游哉享受美食的当口,乐天匆匆把饭吃完,拿过我的手机就往6号桌去,不料此时那张桌子已坐了一家三口。乐天不知如何自处,拿着手机站桌旁发愣。

我马上赶去,拉开他。反而让他大哭起来:“你说可以来这里玩手机!”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有人坐了……”

一家三口侧目,我道歉连连。

回头找寻16号桌,也已经有人入座。只能尽力安抚:“过去大桌跟姐姐弟弟一起玩,可以给你玩游戏。”

“我不要,我要6号!”继续哭着喊着。

吴云突然出现,板着脸低吼:“马上回那边去!这样像什么话?!”

乐天使尽全身力气,从喉咙底处呐喊,但又尽力自我压抑着,并没发出太大声响,只见涨红的脸,连串的泪,声嘶力竭地,如切肤之痛又怕惊扰四方。没见过的人,不会懂这份苦。

不,见过的人也不一定懂。吴云就不懂。他只在乎此刻各路猎奇的眼光。

尴尬令人烦躁、冲动。

我把自己隔在吴云和乐天中间,搂过乐天。

他抬头看我,眼里尽是泪和伤:“我要6号,妈妈!我要6号!你说的!你答应的!”

“等他们吃完,我再陪你过来,好吗?”

“不行!我要现在!”

我双手捧着乐天的脸,认真说道:“乐天,听着,妈妈明白你难受,妈妈刚才没想到有其他人坐这里,随便就给你承诺,这是妈妈的错。妈妈可以陪你坐这里,但是要等这桌的人吃完饭,出来玩一定要遵守外面的规则,好不好?”

乐天始终摇头。我不厌其烦再三保证和劝慰。

终于,他点了点头,带着哭腔,一再确认:“他们吃完,你和我一起来玩游戏吗?”

得到我肯定后,终于肯跟我回大桌,泪已干。

不见吴云身影,其他人都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我们。

“我刚刚答应他,吃过饭后可以坐那边,没想到有人坐了。答应他的事情,他固执地要遵守,所以等那家人吃完,我再陪他过去坐着玩一会。”我轻描淡写地解释。

“这么执着呀,难得啊!以后肯定成大事。”场面话,方便大家下台。

吴云也回到大桌,应该是买完单回来了。

大家收拾细软,准备离席。

我让他们先走,留下来陪乐天。三家人各自开车过来,都停在路口的停车场,就此别过也无妨。

乐天跟姐姐弟弟道别,然后平静地坐着等邻桌吃完。

待他们走后,吴云开始抱怨:“你够了吗?还这样纵容他?今天都成什么样子了?马上回去!”

“我陪他坐那边玩一会手机再走。”我坚定地,不容分说。

“要陪你陪,我可不陪。纵出这个鬼样子了,丢死人了!”

“你可以先走。”我无力解释或纠缠。

他背起背包大步往外走。我内心涟漪不止。

道不同,不相为谋。

乐天这一生注定走一条孤独的路,亲如父子都不一定懂的孤独,为人母,只能默默相守相陪。他人,不敢相邀。

这份决心,从被宣布“自闭症”以来,就已点滴铸成。这一刻,更义无反顾。

特立独行,无所谓;不留颜面,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和伤害他人,得一个纵容的名声又何妨?

沉思间,邻桌饭毕。乐天拉着我坐进还没收拾的桌子旁。我跟服务员解释,只管收拾无妨,我们只是坐一会就走。

乐天安静玩了十分钟游戏后,主动把手机还给我:“我们走吧。”心满意足地。

“好!”

走出餐厅,乐天指着左边说:“爸爸在那边呢。”

吴云已把车停在餐厅门口,正在车里睡觉。

乐天跑过去打开后座车门进去,我略一迟疑,吴云已醒来,鸣喇叭示意我上车。

回去路上,乐天在后座里睡着了。

我陪着他在后座里,一路望着窗外,一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