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权力场中

公元1528年(明嘉靖七年),在国子监坐冷板凳的严嵩,突然接获一道谕旨,朝廷委派他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到湖北安陆去祭奠显陵。

显陵,即嘉靖死去多年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的坟墓。因为儿子当上皇帝,老子跟着沾光。原是藩王的陵墓,重新按帝王规格,加高碑基,加厚封土,加宽神道,加上更多石人石马。严格说,这是违制的,你朱祐杬只是生了一个做皇帝的儿子朱厚熜,但本人则是分封在湖北,驻国安陆的藩王。如今享受帝王陵寝的待遇,就绝对是僭越了。所以,朱厚熜不亲自回老家祭奠,让别人代替他去;若是有人责难,他可以用“不知情”三字搪塞过去。于是,便教内阁找一个说得过去、也拿得出手的官员,替他来做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一点“打枪的不要”,悄悄行动的性质。因为,他明白嘉靖三年那场好不容易通过廷杖的镇压,也就是用打大臣屁股的办法,终于平息下来的“大礼仪”之争。不想再起波澜,另添事端。

这样,一个馅儿饼,从云端落到了严嵩的头上,让他捡了便宜。

严嵩捧读谕旨,心痒难禁。任何朝代,任何社会,凡进入权力场中的这个人,只要有眼睛,有耳朵,无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关注政治动向。看来,这不但是光荣之至的美差,更是政治上得到重视的信号。

中国文人对于权力的渴慕,着实强烈。这应该是孔夫子“学而优则仕”的遗训,数千年来发酵的结果了。融化在血液,浇铸于灵魂,潜移默化,无师自通。所以,封建社会里的知识分子,热爱权力、羡慕权力、追求权力、酷嗜权力,一门心思要做官,乃一生奋斗不已的目标。在文人眼中,权力乃身家性命之事,岂容半点懈怠,权力乃稻菽粱谷之重,不可须臾或缺。因之,没有权力的时候努力要得到权力,得到权力的时候拼命要抓住权力。

说来可怜,严嵩进士出身之后,虽由庶吉士,授编修,进侍讲,署南京翰林院事,召为国子祭酒,一路走来,几乎都是清水衙门。你不能说他没有做官,官是做着的,不过像脱水蔬菜,缺乏生气,你不能说他手中无权,权也是有的,不过像兑水白酒,度数太低。因此,他既不是白丁、庶民、老百姓、引车卖浆者之流,也不是多么炙手可热、脑满肠肥、官运亨通、威风凛凛的人物。在明代,凡官员被打发到南都,也就是南京去吃粮混事,在北京执政者的眼中,都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既拍不得、打不得,也拿不起、用不着的闲散大老爷。面子是有的,里子却不免水裆尿裤。所以,这道黄绫缎子包裹着的谕旨,让那些同坐冷宫的僚佐,仰起脑袋,两眼放光,艳羡这个大个子走了狗屎运。《明史》称严嵩“长身戍削,疏眉目,大音声”,可这回,个子高高、嗓门亮亮的严嵩,却保持难得的沉默。不是谦虚,而是琢磨:是谁关心着他,是谁惦记着他,是谁在丹墀之上向当今圣上建言而选中了他?

可以设想:那时,没有春节晚会,没有小品表演,但肯定有人会对朱厚熜说类似的台词:这个严嵩,他太有才了!陛下,此去拜奠,非国子监那位祭酒严嵩莫属。

严嵩脑筋快,他的同伴脑筋更快,立刻就想到了当朝的第一红人,官职不高、地位重要的兵部给事中夏言,他的江西老乡举荐的。于是,有人叹气,到底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谁让人家是老乡呢!嘉靖初年,朱厚熜嗣位以来,夏言为最重用之人,立规矩,改章法,新皇帝无不嘉纳。因此,他的话,一言九鼎,非同小可,他要为严嵩说项陈词,郑重推介的话,那就等于拍板定案。大家知道,严嵩为江西分宜人,夏言为江西贵溪人。虽然,分宜在宜春附近,靠近湖北;贵溪离鹰潭不远,紧挨福建,一西一东,相距甚远。但是,江西人只要出了省,碰在一起,叙起乡谊,一律以“老表”的昵称招呼,以示一种地缘上的亲近。因此,老乡夏言将老乡严嵩在皇帝面前予以美言,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据明人焦竑在其《玉堂丛书》中写过,这个严嵩是挺能拉这种老表关系的:“高中玄为严介溪门生,师生好相谈谑,为编修时,严自内直回,往候之,适其乡人如墙而立,严一至,众张拱以前,高曰:‘有一雅谑,敢为老师道之否?《韩诗》中两语,与目前事酷相类。’曰:‘何语?’曰:‘大鸡昂然来,小鸡耸而待也。’严亦大笑。人素嘲江西人为鸡,故云。”看来,这种乡党关系,从来就有,各省之中,江西最盛。一声“老表”,不亲自近,绝对有可能的。

不过,严嵩之对夏言,或夏言之对严嵩,很有点给江西人丢脸。这两位老表,既说不上抱团,更谈不到亲近。夏言把严嵩压在屁股底下,让他喘不过气来,凌辱得够呛。严嵩更不是好饼子,以柔克刚,以小事大,一方面向他点头哈腰,装三孙子;一方面在嘉靖耳朵根子底下,日以继月、月以继年地说他的坏话。最后,水滴石穿,到底让朱厚熜对夏言大为光火,砍了这个老表的脑袋。如果他们两个始终是文人,只是文人,仙人洞,开笔会,滕王阁,办讲座,鄱阳湖,赛诗歌,井冈山,写小说,这两位必然是文学赣军的主力,足可以横扫大明文坛。可一玩政治,一弄权力,便完蛋了。据说,严嵩的老婆欧阳氏,在他火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曾经浇过他的凉水,“君莫忘钤山十年苦读时”,严嵩一听,虽有醍醐灌顶之感,可他已经身不由己,如同骑在虎背上,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在这场政治角力中,只有奉陪到底。于是,以血为墨,以头做笔,来书写自己人生的句号,两人都未得善终,细想起来,真是不胜悲夫!

唐人王勃作《滕王阁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江西,确实出现不少优秀人才,宋、明两代,尤以为最。夏言和严嵩,这两个基本上的同龄人(严生于公元1480年,夏生于公元1482年),不仅是玩政治的高手,在文学上也具有相当造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里,专门有一节讲到这两位首辅的文学成就。“严分宜自为史官,即引疾归卧数年,读书赋诗,其集名《钤山堂藁》,诗皆清利,作钱刘调,五言尤为长城,盖李长沙流亚,特古乐府不逮之耳。夏贵溪亦能诗,然不其当行,独长于新声,所著有《白鸥园诗藁》,豪迈俊爽,有辛幼安、刘改之风,其谋复河套,作《渔家傲》词,亦其一也。二公故风流宰相,非伏猎弄獐之比,独晚途狂谬取败耳。”

将严嵩的五言诗抬到“李长沙流亚”的高度,恐怕非沈德符一人的见解,而是当时比较一致的看法。连与严嵩有杀父之仇的王世贞,也认为“孔雀虽毒,不掩文章”,不能以人废文,肯定他的诗作。后来,清代的纪昀,主编《四库全书》,在其《总目提要》中,对严嵩的诗,也不得不承认其吟咏之工。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谈到他的诗,连他的《钤山堂藁》,也难见踪影。诗文之外,这位权奸的书法,同样值得称道。圆润丰腴,浑厚泰然,功力不凡,别具一格,绝非当代那些手中既握权、也握笔的长官级书法家,所能望其项背的。别人写出来的字,是你看它,而严嵩写出来的字,是它看你。字好字坏,厉害就在这里。谓予不信,北京城里至今还留存着他的遗墨,一是卖酱菜的六必居,一是卖中药的鹤年堂,前者在煤市街,后者在菜市口,这两块招牌仍挂在那儿,大可路过那里,贴近体验一番。

夏言《桂州集》的诗词,纪昀评价不高,“集内词亦未甚工,诗文宏整而平易,犹明中叶之旧格”。不过,对他的《南宫奏稿》,较为肯定。“明代典章,至嘉靖而一大变,史志但撮举纲要,不能具其建议之所以然。观于是集,端委一一具在,录而存之,亦议礼者得失之林,非谓其持论之皆当也。”如今,夏言更不为世人所知,恐怕连当下江西老表也早把他忘了,远不如他的同乡严嵩,在中国普通老百姓心目里所具有的知名度。尽管被唾弃,但从三尺童稚,到耄耋老人,无人不知;从通衢大道,到穷乡僻壤,无人不晓。从这个意义上讲,晋人桓温所说,“大丈夫倘不能流芳百世,也当遗臭万年”,就不能说它毫无道理。你要造名,你要炒作,你就得不择手段,你就不能顾你那张脸皮,你就不能不将大司马桓温的名言,视为金科玉律。

史称,处于弱势地位的严嵩,始终很想巴结夏言,而且也是十分讨好夏言的;但处于强势地位的夏言,就是不想让他巴结,就是不接受他的讨好。其实,这两位在文学上出类拔萃、在政治上青云直上的江西老表,一辈子疏隔嫌隙,是有着久远的互不相能的因缘。第一,严寒素出身,夏世家门第,这种家境的差异,遂决定他们嗣后为官做人的分野,谋事求生的不同。大概自幼穷怕了的严嵩,得权以后,贪欲无尽,拼命攫取,成为永无餍足的吃角子老虎机;从来富惯了的夏言,养尊处优,骄奢侈靡,手中有权,便益发地傲慢恣肆,为所欲为,上下左右,略无半点忌惮之意。第二,严发达早,弘治十八年就科举及第,成为进士,因为家境困蹙,他必须努力奋斗,方能摆脱厄运;而夏出道晚,也是由于家境优裕,用不着那么悬梁刺股,刻苦卖命,迟至正德十二年才中了进士。以封建科举的功名伦理来讲,登第之先后,释褐之早晚,也是一种摆谱的资历,要价的本钱,严嵩是老资格、老先生、老作家,当属无疑,夏言不过相当于乳臭未干的80后,也无话好说。因此,这两人虽为乡党,但志向分歧,旨趣不同,品位悬殊,性情有别,彼此存在隔阂,也是一种必然。

正如当代文坛,80后可以肆无忌惮地修理老家伙,老家伙还不敢有脾气。而在科举年代,早出道一届,便是终身的学长;即或京剧诸如富连成的科班,有哪个晚辈敢呲前辈的毛?但是,文人有点异类,自古以来,就不大讲究年齿辈分,长幼有序。基本上是你不尿我,我不尿你的相轻状态。你树大根深,著作等身,我硬看扁你,你能奈何我吗?我小荷刚露尖尖角,前途未可限量,干吗要向你致敬?作为晚生、作为后进的夏,对于又是同乡、又是前辈的严,不拿正眼瞧,严也只好咽下这口气,谁让我们是文人呢?同样的道理,夏为侍读学士,直经筵日讲,红得简直发紫,严在南京翰林院,在北京国子监,早九晚五,一杯茶,一张《参考消息》,乃枯坐熬钟点的上班族,相对大红大紫的夏,他的色彩基调灰暗得厉害。俗例,在职务级别的高低上,官大一品压死人,可作为文人的严,灰溜溜或溜溜灰,又如何,文人是不讲这一套世俗道理的。照样不买账那如日中天的夏,照样拍桌子吼一声你算老几,借以消食化痰,出心中这口鸟气的。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文人,感情则尤其的丰富。感情丰富,写在纸上,便是洋洋洒洒的文章,但用在待人处事上,那些属于情绪发作的感情,那些属于意气用事的感情,就会冲决思想的控制,理智的束缚,便成了文人精神上,无法忍受他人比自己强的致命弱点。如果严嵩和夏言,只是明代官场中的一般的政府官员,常见的技术官僚,泛泛的翰林学士,地方的封疆大吏,这两位江西老表,没准会结为很好的搭档。但不幸的是,他们一是有成就的文人,二是有名气的文人,成就和名气,既是资本,也是包袱,更可能是毒药,便决定了他们俩只能做对头,而不会做朋友,更不用说咱俩是老表互相帮衬了。羊和羊相遇,各不相干,大家低头吃草;狼和狼相逢,必有一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是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的区别。也许他们本来是羊,但到了权力场中,数十年厮混下来,便不能不是狼了。

严嵩此次大出风头的祭奠之行,尽管出于老表夏言的引荐,他心存感激,也是真的,但并非由衷感激,也是真的。因为严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早算了细账:

第一,满朝文武,你找不到比我更符合主祭的人选;

第二,嘉靖皇帝家学渊源,这个文学青年不可能不知道继李东阳之后,在当代文坛上跟这位“西涯先生”有一拼的,舍我其谁?

第三,你要不举荐我的话,或者,你毛遂自荐揽下这份差使,在有识之士的眼里,就要看透你的小格局、小家子气。

第四,不客气地说,阁下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相对鄙人而言,还差一点火候呢!

小人,无所谓朋友。用得着是朋友,用不着就不是朋友,通常都是现用现交。因此,可以想象,严分宜不会到夏府登门拜谢的。而且,他盘算好了,通过这次祭奠,跟皇考挂上钩,也就等于跟皇上挂上钩,到那时,你夏言就得看我脸色行事了。所以,严嵩到了安陆之后,便利用这个最佳舞台,充分展现他的表演天才。要眼泪,一把一把;要悲哀,高歌当哭;要悼诗,脱口而出;要祭文,挥笔成章。加之他个子高,跪在那里,也高出众人一头。嗓门大,说出话来,如雷贯耳,满座皆惊。他明白,他这一切,都是演给一个并不在场的观众看的,那就是朱厚熜。他更明白,别看朱厚熜到了北京当皇帝,这里是他的发祥地,耳报神会将严嵩的表现,一一反映上去的。看来,要成为出名的人,无论出好名、出美名,也无论其出恶名、出臭名,都需要一种异禀。必须能做出他人做不出、也做不到的举止行状来,必须能想到他人想不出、也想不到的议论名堂来,让人跌破眼镜,让人大惊失色,让人叹为观止,让人五体投地,这才会产生出效果,产生出反响。

严嵩回到北京,继续把这出戏做足做够,上书嘉靖皇帝:“臣恭上宝册及奉安神床,皆应时雨霁。又石产枣阳,群鹳集绕,碑入汉江,河流骤涨。请命辅臣撰文刻石,以纪天眷。”因为他那敏锐的嗅觉,嗅出了当今皇上的兴趣所在、爱好所在,于是,他便在报告里,投其所好地大讲祥瑞,大讲灵异,这就是严嵩的奸人异禀的特殊能量了。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嘉靖是一个极迷信的皇帝,自封“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能二十来年将自己关在西园里炼丹熬药,以求长生,不上班,不问政。有事没事,斋戒打醮,一天到晚,烧香念咒,弄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严嵩非常准确地号中这位皇帝的脉,专心致志地撰写道教祷祝用的“青词”(因诗文祭辞书写在青纸上而名),以求朱厚熜之赞赏。明人于慎行在《谷山笔尘》里说过,“嘉靖末年,文学侍从诸臣,多以撰述玄文入值西苑,恩礼优越,百僚莫望焉。”

公元1542年(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发生了壬寅宫婢之变,几个宫女差一点将这位不是东西的皇帝勒死,从此,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此人在位一共45年,有20年不上朝,不视事,这也给了严嵩掌控朝政的机会。这20年里,他永远在西园值班,不分昼夜,24小时当差,随叫随到,恭候差遣,连回家洗澡换衣的时间,都挤不出来。那个没有被勒死又缓过气来的朱厚熜,就通过他管理这个偌大的王朝。在此之前,朱厚熜或打或拉,或近或疏,或升或降,或杀或谪,操纵大臣于股掌之上,满朝文武被他制伏得无不服服帖帖。先后用首辅七八位之多,每个人都干不长,多则三五年,少则几个月,只有这个严嵩,一干就是二十年,恐怕不仅仅是异禀,而是什么特异功能了。

清人谷应泰在其《明史纪事本末》中感慨系之:“严嵩相世宗,入于嘉靖二十年八月,去位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盘踞津要,盗窃宠灵,凡二十余岁,比之林甫相玄,宠任十九岁,元载辅代,骄佚十余年,嵩且过其历矣!”谷先生不禁奇怪:“考嵩以茸闒庸材,黩货嗜利,帝号英俊,竟称鱼水,嵩遵何道哉?”这就是一种假天真的发问了,第一,严嵩固然不是东西,第二,嘉靖其实更不是东西。民间有句俗话,鲇鱼找鲇鱼,甲鱼找甲鱼,混账与混账之间,也是有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心灵沟通功能的。据西方科学家的实验,放在地下室里一块未加收藏的干酪,只要被一只老鼠发现,它发出的信息,足可以使1000米方圆里的同类接受到,并迅速地一齐朝这个方向游走聚集。

因此,从安陆回到北京以后的上书,其实就是严嵩在向嘉靖发出信号,果然,嘉靖响应了。“帝大悦,从之。迁吏部左侍郎,进南京礼部尚书,改吏部。”

这个结果,当然大出严嵩意外,拿到这纸文书,一屁股坐在那儿,喘不出气来。官倒是升了,却打发到他极不愿去的南京。到南京,就等于被雪藏、被冷冻。而且,此公在冰箱里一待就是五年,不长毛,不发霉,才见鬼呢!呜呼,人的一生,有几个五年啊!严嵩当然不甘心,贼滑贼精的他,根据种种蛛丝马迹,知道绝非嘉靖本意,而是夏言从中作梗的结果,便把全部的仇恨集中在这位同乡身上。

因为那一年,夏言调吏科,他的目标是礼部尚书,只要登上这个台阶,下一步即为首辅,也就是宰相。若严嵩留在北京的话,势必起到搅局的作用。而且,严嵩明白,当时夏言能决定自己的去向,并非朱厚熜赏识夏,倚重夏,而是这位极有心机、极擅权术的皇帝,需要夏言来钳制因“大礼仪”而暴得富贵的张璁、桂萼。严嵩看出来了,拉一个,打一个,是朱厚熜的老手段。夏言还糊涂着呢,竟深信皇帝对这两个江西老表的选择,是站在贵溪这边,而不是站在分宜那边。《明史》称夏言:“眉目疏朗,美须髯,音吐弘畅,不操乡音。”夏言认为一口京片子,好讨皇帝欢心,胜过赣西口音的严嵩百倍。严嵩不禁偷着乐,殊不知赣西和鄂东相邻,语系相近,在安陆长大的朱厚熜,听严嵩那土里土气的乡音,没准反而更为亲切呢!

文人尝到权力的甜头以后,通常不能罢手,这也是我认识的,或听说的那些年纪一把的文学界朋友,总不肯致仕,总拼命恋栈的原因。严嵩当然不甘在南京沉沦下去。必须回到北京,必须挤进那桌权力的最高盛宴中去,而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打响诗人的金字招牌,营造强大的轰动效应,别无他计。同时,这也是极有可能进入曾经是文学青年朱厚熜视线的捷径。他可没少折腾,诗集印了一版又一版,墨宝题了一幅又一幅,连卖酱豆腐、萝卜条的咸菜店的招牌,都不吝笔墨,可以估计他公关的覆盖面,该铺得多广多大。幸亏那时没有什么电视选秀,没有什么文学讲坛,否则,他那张肉脸,肯定要充斥于大明王朝的荧屏之上,成为观众挥之不去的视觉灾难。冲这一点,我非常羡慕明朝观众的好命,少看多少张堵心的面孔啊!

哄抬的气氛逐渐造足,炒作的效应日益显现,严分宜终于找到了在文坛之上,那种领袖群伦的感觉。公元1535年(嘉靖十四年),此公大摇大摆来到京师,以文化要人的身份,以首席诗人的身份,以大众书法家的身份,来为皇帝陛下庆贺万寿节。哇!京城处处说分宜,翰林院开他的联欢会,国子监开他的茶话会,老文人开他的恳谈会,全城士子都为他那首表明心智的《东堂新成》七律倾倒。

无端世路绕羊肠,

偶以疏懒得自藏。

种竹旋添驯鹤径,

买山聊起读书堂。

开窗古木萧萧籁,

隐几寒花寂寂香。

莫笑野人生计少,

濯缨随处有沧浪。

在一片叫好声中,有人提出来,分宜先生别回南都了,应该留在北京,为文坛添光增彩。正好,“会廷议更修《宋史》,辅臣请留嵩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董其事。”(《明史》)

熟悉官场运作过程的内行都明白,凡组织部门决定人事的变动,没有最高当局的点头、认可、示意、吹风,是不会出台的。肯定那位曾经是文学爱好者的朱厚熜,对严嵩一直未能忘情,而且,陛下的文学鉴赏力也足以分得出严和夏的差别,估计,夏言看得出朱厚熜的心思,知道再也挡不住这位老表,何况,他也得遂心愿进了内阁。于是,顺水推舟,公元1536年(嘉靖十五年)冬十二月,“命嵩还掌部事”。

如果夏大人,改弦易辙,与这位老表重叙乡情,共商国事,也许不至于最后落一个身首异处的结果。通常,大文人,建万世之基业,小文人,争一日之短长,而夏言,大小皆不靠,完全是一个被权力扭曲了的自大狂。他将一条狼,当成一只狗,而且呼来叱去,这就只能怪他有眼无珠,自找倒霉了。夏言也许了解严嵩的文学才华比自己要高,未必了解严嵩的政治智商比自己更高,尤其不了解严嵩的睚眦必报的狼子野心,比自己不知要狠多少倍。从焦竑《玉堂丛书》所载两人的龃龉小节,就懂得严嵩何以“无毒不丈夫”对待夏言的由来。

“严相谓华亭公:‘吾生平为(夏)贵溪所狼藉,不可胜数,而最不堪者二事。其一,大宗伯时,贵溪为首揆,俱在值,欲置酒筵贵溪者数矣,多不许,间许,至前一日而后辞,则所征集方物,红羊、貔狸、消熊、栈鹿之类,俱付之乌有。其二,次揆诸城为从臾,(夏)则曰吾以某日赴,自阁出,即造公,不过家矣。至日,诸城为先憩西朝房以俟。而贵溪终过家,寝于它姬所,薄暮始至。就座,进酒三勺,一汤,取略沾唇而已。忽傲然起,长揖,命舆,诸城亦不敢后,三人者,竟不交一言。’”又载:“夏言久贵用事,家富厚,高甍雕题,广囿曲池之胜,媵侍便辟及音声八部,皆选服御,膳羞如王公。故事:阁臣日给酒馔,当会食,言与嵩共事二载,言不食上官供,家所携酒肴甚丰饫,什器皆用金,与嵩日对案,嵩自食大官供,寥寥草具,不以一匕及嵩也。”

夏言根本不明白引狼入室,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他对自己很笃定,他对嘉靖很有信心,他对未来很有把握,所以,他对严嵩很小看,坚信小鱼翻不起大浪。可严嵩在南京,或许动不了你的一根毛,现在进入这样一个有利的战斗位置,端些枪来,正好对着阁下的脑袋,岂有不跟这位宿敌进行清算的道理?翻阅《明史》和《明史纪事本末》,就知道他是如何处心积虑地一步一步将夏言打败,并使其从眼前消失。

第一步:释疑。

“尝置酒邀言,躬诣其第,言辞不见。嵩布席,展所具启,跽读。言谓嵩实下己,不疑也。”

“子世蕃方官尚宝少卿,横行公卿间。言欲发其罪,嵩父子大惧,长跪榻下泣谢,乃已。”

第二步:固宠。

“十八年二月,景云见。严嵩请帝御朝受群臣贺,嵩乃作《庆云赋》,《大礼告成颂》上之。帝南幸,严嵩从,赏赉优渥,与辅臣等。”

“二十一年八月拜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仍掌礼部事。时嵩年六十余矣,精爽溢发,不异少壮。朝夕直西苑板房,未尝一归沐浴,帝益谓嵩勤。”

第三步:使坏。

“上在西苑斋居,许入直诸贵人得乘马。言独用小腰舆以乘,上怪之,勿言。会上不欲翼善冠,而御香叶巾,令尚方仿之,制沉水香为五冠,以赐言及嵩等。言密揭谓:‘非人臣法服,不敢当。’上大怒。嵩于召对日,故冠香叶,而冒轻纱于外,令上见之。上果悦,留嵩慰谕甚至。”

“上左右小珰来,言恒仆视之。诣嵩,必执手延坐,持黄金置其袖中,故珰辈争好嵩而恶言。上或使夜瞰嵩、言,言多酣寝。嵩知之,每夜视青词草。初,言与嵩俱以青词得幸。至是,言已老倦,思令幕客具草,不复简阅,每多旧所进者,上辄抵之地,而左右无为报言。嵩则精其事,愈得幸。”

第四步:下手。

“二十七年春正月,嵩既忌言,会都御史曾铣议复河套,言主之,而嵩则极言不可,语颇侵言。及言请给宝剑,得专戮节帅以下,上亦稍稍恶之。会澄城山崩裂,又京师大风,上益疑。以套议问嵩,嵩诋言‘擅权自用’。及退,复上书劾铣‘开边启衅’,言‘雷同误国’,并自求去甚力。上温旨留嵩,而切责言。帝乃命缇骑捕铣至京,因尽夺言职,俾以尚书致仕。”

“三月,杀都御史曾铣,锦衣卫阿嵩意,谓铣行贿夏言。”

“冬十月,言既归,舟至丹阳,复就逮至京,上疏极陈为严嵩所陷。帝不听。值居庸报警,嵩复以言开衅力持,竟坐与铣交通律,弃西市。言既死,大权悉归嵩矣。”

不过,严嵩也未能高兴得太久,接下来,他的后任再次上演这种权力争夺战。

看嘉、隆、万三朝首辅的下场,要比时下连续剧,不知精彩多少倍。先是夏言被严嵩弄死,后是严嵩被徐阶整倒,而徐阶最终被高拱搞臭;高拱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又被张居正迅雷不及掩耳地干掉。张居正倒是威风了一辈子,可他闭眼以后,万历皇帝差点将他刨坟开棺,燔尸扬灰。这几位进入大明王朝最高权力场的文人,无一不由羊而狼,先咬人而后被人咬,成为历史的话柄。

因此,权力对于文人而言,福兮祸兮,还真是得两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