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明

人物简介 北京人

1978—1982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曾任中国新闻社副总编辑,高级记者。

◎生于北京,骤遇“文化大革命”

我在北京出生,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在北京上的。

我上大学前经历就比较丰富了。我们这一代算是老三届,老三届就是指1966、1967、1968年毕业的初中和高中学生。那时,我正好是1966年的初中毕业生,就在北京三中。北京三中也是一座有悠久历史的学校,从清朝入关开始办学,至今有280多年了,是由八旗子弟学校演变成了公立第三中学。

我们在1968年底开始作为知青上山下乡。我到了山西燕北插队,大约过了5年,开始有了返城风,返城后就在北京干些杂务工作,后来又被分到一个工厂干了几年。所以从“文化大革命”到考大学一共有12年。

我们这一代基本和共和国同龄,我们和国家同呼吸共命运,最后在改革开放后我们才逐渐走上正轨,当时我已经二十七八岁了。

所以当时看到了招生,看到了高考,我们都比较兴奋。当时我们的学校还不错,是北京的重点学校,有些底子。当时老师教得不错,而且自己在下乡和在工厂时也没有放弃读书,自己感觉还行,因此就想试一试,改变一下现状。后来就考到了人大,学新闻,学成后就分到了中国新闻社。说起来跌宕起伏,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当时社会就是这样,我们是老三届、老知青,最后到了老记者,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吧。

◎机缘巧合,求学人大

当时我无意间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真的是十分激动,感觉又看到了希望。但是当时我也有很大的阻碍,我已经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所以我当时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参加高考,上大学。好在家人都很支持,我又真的很想读书,逃离无休止的重体力劳动,换一种活法,这十几年我实在太疲惫了,想歇一歇。我就最终选择了参加高考,但此时离考试日期只有二十几天。

虽然只剩二十几天也要尽量试一试。时间真的很紧张,所以我只能像备战一样备考。我左兜装着地理书,右兜装着历史书,上衣口袋里是数学书,只要工作稍有间歇,我立刻在车间的水泥地上用粉笔涂涂画画,复习功课。好在以前还读过几年书,认认真真读的,还有一些底子,所以虽然时间紧张,临考突击,最后还是有一个能交代过去的成绩。

在当时不像现在这么严格,这么精准,当时高考刚刚恢复,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乱七八糟”。当时想着只要有学校上就行,后来稀里糊涂地被分到了人民大学二分校新闻系。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我们那时候人民大学办了唯一一届的分校,一分校,二分校。

我于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二分校新闻系。我和许多同学不太一样,此时的我,已成婚育女。我每天早晨6点多起床后,把小女儿叫醒,给她收拾准备好,带上她和我的书包,骑上自行车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再朝学校骑去,每天都是如此。我抱着孩子上大学,在当时虽不是独一无二的,却也是为数不多。

中国人民大学除二分校新闻系外,一分校还有一个新闻系,两个班加起来有80多个人。我们上学的时候都去本校,当时本校还被二炮占着,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校舍、宿舍,还都是平房。上大课的时候都和77、78的一起上,教室里特别拥挤,不像现在的大阶梯教室,当时什么都没有,分校都办到外面去,学生走读,老师当时也很辛苦,天天从人大跑到城里,给学生上课。

◎青葱岁月,记忆犹新

当时反正都是白手起家,像我们入学的第一年,老师通过闭路电视给全校上英语课。那时候电视小,不像现在这么大,就是一个十几寸的,全班在那里看电视。再比如政治课,政治老师在广播里讲课,连影像都没有,学生们听着老师讲的,自己做笔记,自己复习,全靠自己。

至于校园,一半都是军队占着,学校很小,不像现在学校这么大,没有那么漂亮的楼。当时树也不是特别多,毕竟是刚刚复校。当时老师都住在城里,铁狮子胡同那里有一个老人大。大多数老师都住在那里,当时的交通也不是很方便,他们还要骑车上下学,也有的老师坐公交车。公交车也不多,条件也不是很好,有时候很挤,总之都是很辛苦的。

当时分校在城里,学校很破旧,除了教室里有一些桌子椅子,能坐在那里上课以外,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教学设备了。有时候我们也来本校上大课,比如甘惜芬老师的新闻理论课。那时候所有新闻系的学生一起上,所以叫大课。本校条件确实特别不好,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大教室、阶梯教室,就是很破烂的平房,艰苦条件是现在想象不到的,和今天的条件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但是我们当时学习的劲头是很大的,只要是能学习,这些硬件条件就无所谓了。因为我们被耽误了十几年了,这期间中国就没有开办正式的大学,我在这些日子里就是上山下乡,返城后从事的又是繁重的工作,更加艰难。我们有幸赶上恢复高考,能进来上大学,就不管环境是否恶劣了,大家天天就是如饥似渴地学习。当时我们也学外语,拿着外语念啊念,还有讨论、辩论。同学们认真极了,上课时候没有交头接耳的,更没有打瞌睡的,拼命记着笔记。大家的热情都很高,都是一股劲儿往前冲,就想多学一点,把被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所以只要是知识就拼命地学。我对当时的学习真是印象深刻,那样的学习氛围和学生的风貌,终生都难以忘记。

当时的老师也有十几年没有上讲台了,在“文化大革命”时也是被批被斗,都有一番苦难的经历,现在阴霾过去了,大家可以重新上讲台了,所以那些老教授,中年的、青年的教师,都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那些老师我们都接触过,以新闻学院为例,当时的老教授甘惜芬,五六十岁了,讲起来新闻理论,确实吸引人。还有方汉奇老先生,当时也就是五十多岁,上课时候就带着一打卡片,侃侃而谈,善于讲故事,非常吸引人。他就一个卡片、一个卡片地讲,讲完了也基本下课了,讲得棒极了,同学们都特别有兴致,听得很认真也很高兴,那时候学习根本不是什么苦恼的事情。

还有一个教外国新闻史的老师,讲起美国的报纸,英国的报纸,出神入化,特别吸引人。他们也几十年没有上讲台了,因此特别珍惜,倾其全力。

中年教授就是40多岁的,当时年富力强,现在估计都是一些名家,当然现在基本上也都退休了。这些老师每节课都认认真真地准备,也都非常慈祥,对学生非常好。当时他们主要担着讲课的担子,一些名牌教授主要是上一些大课。

另外还有其他的副课老师,教得也特别好。我印象中有一个教俄罗斯文学的王金陵老师,她是一个女老师,教得太棒了,是苏联名著《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译者。她从小就开始学俄语,俄语学得特别好。她非常友善,非常和蔼。我记得,她组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让我们增加课外知识。

还有一个教古汉语的王恩宝老师。当时我们对古汉语都只是略知一二但不精通,真正要是把《左传》《战国策》拿出来让我们翻译是做不到的。上课时,他测验每个人的水平,一人发一张小纸,一共3道题,另外两道题我忘了,其中有一道是名词解释——刁斗。什么是刁斗啊?千万不要以为是烟斗或者是叼着烟斗,实际上刁斗是古代作战时的一种锅,但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第一次上课就要测一下学生的水平,再确定如何教,到最后让买一块五一本的古汉语词典。当时这本词典很薄,我到现在还留着,它里面就有“刁斗”如何翻译。就这样我们一步步学着古汉语,当时学的东西让我受益终身。

还有一个教宋词的赵老师,他对柳永的词情有独钟。所以我们现在都有印象,赵老师讲柳词的时候闭着眼,瞧着窗外,背“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场景学生们都十分感动。我现在对一些柳词都有很深的印象,而且一直也很喜欢柳永的词,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影响,他确实给我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现在都忘不掉。

老师特别愿意讲,恨不得把积攒十几年的知识全部教给我们,我们也是特别愿意学,如饥似渴。我从老三届,成了老知青,接着是老工人,但是经过这4年人大的培养,到最后分到了中新社,所学的知识全部来自大学4年。所以大学4年什么印象最深刻,那就是老师讲的东西印象深刻,至于校园多么简陋都无所谓了。大学,不是大楼之谓也,而是大师之谓也。我们人大有这么多老中青的老师,他们倾其所有教给学生知识,这是大学办学最重要的。

对当时的同学印象也都非常深刻。我们那一代学新闻专业的,百分之百都是在从事新闻相关工作,而且基本上都是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因为是同行,以前又一起读过书,有那段宝贵的经历,所以与很多同学都保持着联系。

◎奋发有为,成就颇丰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中国新闻社,就这样我开始了“新闻人”的生涯。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是一个真正改革的年代,我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开始从事我最后坚持一生的新闻事业。那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当记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中国刚刚走出“文化大革命”,经过这一番洗礼之后,人们逐渐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冲破禁区,高扬起改革开放的大旗,改革的浪潮一波接一波。那时上至官员下至民众都是敢想敢干,中央经常有新战略、新举措、新思路、新方案推出,记者就在这个过程中做好瞭望塔,帮助人们看清前方。在当时那个变革很多的时代,总有采不完的新鲜事,总有写不完的好新闻,每天都接受新鲜事物,那是当记者最开心事情,那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也是记者最开心的时代。

再后来,香港回归、澳门回归的现场报道,都是我带队去的。还有国家的十五大、十六大,我都经历了,还有建军60周年、70周年、80周年,也都经历了。再比如上海举办的APEC会议,二十几个成员国、地区的领袖都来了,看到了中国的新形象,包括国外的APEC会议,我们也都去了。我们乘坐专机到了新加坡、马来西亚,这些大的活动、大的场面,我都看过了。这也是记者职业给予我们的,并不是我们有什么成就,而是,我们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欢呼过,这就已经足矣了。

30年的记者生涯里,我参加过无数次会议,经历过无数次难忘的场面,也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我从小记者写到老记者,从小编辑干到副总编辑,这一路下来所经历的,是我认为最宝贵的,也是我最骄傲的,也是我真正引以为豪的。

◎迎难而上,破除困境

从业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挫折经历了无数,一路上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就这么走了过来,现在看当时的一些挫折,一些苦恼,一些失败也算不上什么。我们跨越了不同的时代,我从老三届,成了老知青,接着是老工人,最后变成了老记者,一直到现在,这种身份地位上的变化是需要我们去适应的,适应起来肯定会有困难,但是现实推着你走,只能根据实际情况去调整,就是难也要进行转变,最后都成功调整过来了。

说起这些年经历的困难,我讲两个:第一个困难就是我们中国新闻社与新华社的竞争。当时中国新闻社对外报道的竞争对手是新华社,但是我们跟新华社没法竞争,新华社好比是航空母舰,我们充其量就是一个鱼雷快艇。但是船小好调头,我们体量比新华社小得多,人员精简,以效率制胜,这就算一个优势。

我记得当时就是争发稿,我们希望能够发的比新华社又快又好,我们就把新华社当作竞争对手和目标。但是想想确实是有点自不量力了,凭借我们的能力怎么能和“国家队”竞争?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激励我们克服种种采访的困难。因为采访大场面,新华社都给他们的记者最好的位置,比如采访两会只给我们一个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的位置,而且是在后面,这就是我们和新华社这种“国家队”的差距,这种差距“与生俱来”,属于先天不足,只能是靠我们后天的努力尽量去弥补。

我做副总编之后,这些基本上都是我来指挥的。怎么让摄影记者有最好的位置,怎么给他们提供便利的采访条件,这是最大的困难。只能是想方设法把采访拿到,顺利地发出去,和新华社拼一拼。而且我们发出去的新闻在海外的采用量非常棒,我们也非常欣慰。虽然我们离新华社这种“国家队”差一个很大的层次,但是我们采取各种办法,让他们觉得我们是一个潜在对手,不可小视。

第二个困难来自网络时代的冲击。当时我们刚当记者时手写稿,快的是传真,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正好在新世纪开始,网络时代就来临了,我们要学电脑,学打字,这对于年轻人来讲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来说稍微困难点。尤其是现在的新媒体、自媒体,这些东西怎么运用,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首先打字要学会,这就很费劲,打字完了再存储,再传输,还要在网上看稿子,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必须“网来网去”的。现在又是手机智能化了,年龄大了视力不行,还要戴上眼镜,这些都增加了困难。但是虽然困难,也要学,也要做,也要去努力克服。毕竟是做新闻的,不能被时代甩到后面去,只能去学,尽量去熟悉。

个人生活上的困难都不算什么,主要是业务上面临一些困难。一个就是怎么和其他媒体竞争,另一个就是怎么学习新鲜的知识,这是一个考验。虽然我退休了,但仍然不能落后。

◎心念母校,寄予后辈

我常告诫自己:写白话不写套话,说“人话”不说“官话”,有时宁可不说话,不要说假话。“老三届”曾被誉为跨世纪的“桥梁”,社会的“脊梁”,我觉得人大的学生也应该是社会的脊梁。

从人大走出来的一批批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学子,他们在社会的各种岗位上,成为中坚力量、中流砥柱。他们特别务实,脚踏实地,这是人大的学风、校风所致。这种中流砥柱的学子,人大比较多,当然北大、清华也有。

人大也需要培养这些人才,社会也需要多培养一些兢兢业业,干实事的人。我们就是要培养扎实的人才,培养这种社会中坚力量,培养那些为国为民、脚踏实地的人才,培养一批心忧天下、勇于担当的人,我们要引导学生,让他们能走好自己的路。

田惠明自述,本次采访时间为2018年7月19日,由中国人民大学2017级新闻学院本科生徐辰烨负责采访、录音整理及文字编辑。

采写/徐辰烨编辑/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