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马尔库塞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的解释

赫伯特·马尔库塞是法兰克福学派中最激进的代表人物,有着深厚的德国古典哲学功底。他在20世纪40年代曾致力于研究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深入地探讨了两位思想家的学术关系问题。《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是马尔库塞研究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关系的重要著作。

一、马克思是黑格尔哲学“唯一的、真正的”继承者

在马尔库塞看来,黑格尔哲学是革命的哲学、法国大革命的理论、资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理论,马克思是黑格尔哲学“唯一的、真正的”传承人。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右派如米希勒、格舍尔、加布勒等思想家继承的是黑格尔哲学的保守思想,他们注重黑格尔《逻辑学》《形而上学》《法哲学原理》等著作中保守倾向的思想;而黑格尔左派如施特劳斯、鲍威尔、费尔巴哈等发展了黑格尔哲学中的批判思想。他指出,“黑格尔哲学的历史继承物并没有被那些‘黑格尔学派哲学家’(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所继承——他们不是保持黑格尔哲学真正内容的生命力的人”[1]。在这里,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才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的、唯一的继承者。鉴于黑格尔主义的历史越来越成为反对黑格尔主义的斗争历史,同时在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很多人看不到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这种传承关系,马尔库塞指出,传统意义上对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存在三个误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有三个来源,黑格尔哲学仅是其中之一;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过分注重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区别和对立,从而忽视了两者之间的共性问题;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的同一性仅体现为辩证法这一“合理内核”。

马克思经由费尔巴哈走向了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但是,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并没有因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而远离黑格尔,相反,恰恰是费尔巴哈让马克思真正意识到黑格尔的价值,真正回到了黑格尔哲学。马尔库塞认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文献体现了马克思回到黑格尔的思想轨迹,凸显了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此种内在联系,被马尔库塞强调为,马克思以人的本质的历史生成代替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自我生成,而不是一般人所论述的,马克思的创新是吸收黑格尔的“合理内核”和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的“基本内容”。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里所蕴含的革命因素给予充分的褒奖,“《现象学》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神秘化的批判;但是,因为《现象学》紧紧抓住人的异化不放……所以它潜在地包含着批判的一切要素,而且这些要素往往已经以远远超过黑格尔观点的方式准备好和加过工了”[2]。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已经非常明确地说明了革命理论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按照这种批判(它是哲学探讨的结果)加以衡量,令人吃惊的是后来的那些人对马克思的解释(甚至对恩格斯的解释)竟如此堕落”[3]。马尔库塞把马克思视为黑格尔哲学的“嫡系”传承人,认为马克思继承和发展了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内容:黑格尔的理性主义、“绝对理念”、“异化劳动”。

二、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

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是最后一个把世界解释为理性,是自然和历史同样服务于思维和自由的准则的人,同时,他认为人们取得的社会和政治秩序是理性必然被实现的基础”[4]。马克思正是通过“理性”这一关键性术语,把黑格尔哲学和自己的社会理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也认为,社会理论应该广泛服务于科学和哲学,服务于启蒙运动,服务于社会生产系统的运转。

首先,理性既是主体和客体的中介也是主体和客体规律的化身,“在控制自然和社会的广阔领域中,理性的准则是最根本的力量。这就是说,自然和社会同样地被人类所组织起来,以便存在着的主体和客体得以自由地展示,社会中坏的管理在相当程度上来说是制度现有的有害的和不公正的有形形式的原因。随着向理性的社会秩序的进步,这些将失去腐朽的性质。人类通过教育在理性的世界中将成为合理的存在”[5]

其次,理性具有普遍性的价值和意义,理性以概念的形式支配和规范着人类行动的思维以及思维活动。由于把理性等概念作为认识工具,思维的主体能发现世界的偶然的、隐秘的规律,从而获得了主宰和支配客体的无限的、普遍的和必然的规律。“思想不仅统一了自然的多样性,而且统一了社会历史世界的各方面。思想的主体,概念性普遍性的根源,二者是一个东西。……思维主体的自由依次包含着道德的和政治的自由。因为他们所想象的真理对于积极的冥想来说并不是一个客体,而是力图现实化的客观潜能。理性的概念包含着按照理性行动的自由。”[6]最后,理性在技术和科学领域中越来越成功,随着现实理性主义的发展,人类对理性主义在社会领域的要求越来越强烈,“黑格尔证明了,人类的物质和精神力量已广泛得到发展,足以达到要求人的社会和政治实践去实现理性的程度。哲学本身因此直接应用于社会理论和实践,不是作为某些外在的力量,而是作为其合法的继承人。……黑格尔哲学对社会理论的影响,及现代社会理论的特殊作用,只有在黑格尔哲学的充分表现形式中和它的批判趋向的充分表现形式中才能得到理解,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马克思理论的组成部分”[7]

马尔库塞强调,没有黑格尔的理性主义,也就没有马克思的社会理论,马克思的社会理论建立在黑格尔对理性统治权的信念的基础之上;要摒弃那些认为马克思社会理论与黑格尔理性主义无关的论断,马克思没有抛弃黑格尔的理性主义,而是继承并发展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此外,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思想,并把“绝对理念”作为自己的社会理论基础。“绝对理念”是黑格尔哲学体系论述的核心主题,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灵魂。马克思对黑格尔“绝对理念”的继承是一种批判性的继承,“马克思把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假设转变成了社会条件的合理化同人性的真正本质相一致的假设。马克思论证共产主义必然性的‘人性——人的异化——人性的复归’的三段论,就是套用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演化过程的三段论”[8]。马克思以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思想为依据,把无产阶级的使命和任务也视为“主体客体”

的统一体,把人视为社会历史的创造者。

三、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异化劳动”思想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继承了黑格尔的“异化劳动”思想,不过马克思是在批判费尔巴哈和吸取黑格尔“异化劳动”理论的基础之上提出自己的异化理论。正如马克思论述的那样:“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9]马克思提出人的本质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并以劳动为标准来衡量人是否真正占有和恢复真正的人性,深刻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的劳动异化和人的本质异化。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把理性的能动性视为意识和自我意识的统一者,理性实际上是人的自我创造,而人的自我创造的表现就是劳动,黑格尔把劳动看成人的本质、人自我确认的本质。马尔库塞认为,尽管马克思没有把人的劳动理解为抽象的人的本质,但还是认可和接受了黑格尔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革命的创造”的思想。马克思发现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最革命、最宝贵的内容:人的本质和异化。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既继承了《精神现象学》把劳动视为人的本质的思想,也继承了《精神现象学》关于“异化劳动”的思想。他指出,马克思在1844—1846年论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形态是人类的“异化”的表现,“异化范畴的运用把马克思的经济分析同黑格尔哲学的一个基本范畴联系了起来。马克思认为,劳动社会分配的进行,并不考虑到个体的能力和整体的利益,而是完全依据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生产规律的作用。在这些规律的作用下,劳动产品、商品似乎决定了人类活动的性质和目的,换句话说,服务于生活的物质变成了统治生活的内容和目的,人类的意识完全成为了物质的生产关系的牺牲品”[10]

马尔库塞分析道,马克思眼中的人,是一种“对象性”的、历史的、社会的、实践的社会活动存在物;而黑格尔眼中的人,是“人的本质”在历史运动中的抽象的思辨的表达,黑格尔仅仅阐发人的“发生历史”,却没有阐释人的“现实历史”。为此,马克思对黑格尔人的概念进行批判,因为黑格尔一开始就把人视为抽象的自我意识,而忽略人的社会实践的丰富内涵:“人的本质,人,在黑格尔看来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11]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把人视为非对象的、唯灵论的存在物。马尔库塞进一步分析道,现实的人的存在呈现出非人性的状态,这种存在状态在马克思看来是人“非本质的”存在,是人本质异化的存在;而黑格尔却认定是“非对象化”“外化”的存在。黑格尔所阐发的异化的人的存在形式,并不是异化了的现实生活存在,而仅仅是意识和精神的形式。

四、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思想的摒弃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主要在理性主义、“绝对理念”、“异化劳动”三大方面继承并发扬了黑格尔哲学的精髓,但是与此同时,马克思也摒弃了黑格尔的一些思想,摒弃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普遍性、摒弃了社会历史受客观规律支配的观点、摒弃了自由和幸福相隔离的观点。

首先,马克思抛弃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普遍性原则。马尔库塞指出,马克思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具有质的区别,马克思把辩证法限定在社会历史领域,抑或称为历史辩证法,但是,“对于黑格尔来说,整体就是理性整体,一个封闭的观念体系,最终与历史的理性主体相一致,黑格尔的辩证过程因而就是一个普遍的观念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历史被存在的形而上学过程所限定。马克思则从观念的基础中获得了辩证法,在他的著作中,现实的否定变成了一个历史条件,一个不能被作为形而上学关系状态的而具体化的历史条件。换句话说,它变成了一个与社会的特定历史形式相联系的社会条件”[12]。黑格尔辩证法涉及的是理性整体,而马克思辩证法涉及的是阶级社会整体,是一个历史方法。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辩证法的特殊性还体现为,它本质上是一种历史辩证法,“特定的关系状态就意味着否定,否定之否定伴随着事物新秩序的建立。否定性和其自身的否定性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两个不同领域,这两个不同的领域被人类的历史活动所连接起来”[13]。马克思辩证法在本质上就是历史辩证法,它是关于历史过程的辩证法。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黑格尔把辩证法的运动普遍应用于所有存在的运动、存在本身的运动,因此所得到的仅是“对历史活动的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

其次,马克思反对黑格尔关于社会历史是由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支配的观点。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确实提出了受客观规律支配的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转变的观点,但是,马克思还指出,如果认为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支配着资本主义的运转,那么它也必然支配着社会主义的运转。马尔库塞指出,的确,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社会理论包括决定论的原则——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然而,我们已试图表明了,这种原则所阐明的必然性适用于‘史前史’的生活——阶级社会的生活。束缚和歪曲人类的潜能的生产关系不可避免地决定人类的意识,主要是因为社会不是一个自由的和有意识的主体”[14]。特别是,“当这些物质过程已被理性化和已成为人们有意识的理性杰作时,意识对社会条件的盲目依靠将不复存在。当被理性和合理的社会条件所决定时,它也就被其自身所决定”[15]

最后,马克思摒弃了黑格尔把自由和幸福分开的观点。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一向主张将自由和幸福截然分离的看法,理性的进步、自由的实现并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幸福。他指出,马克思坚持,自由和幸福紧密相连,不可分割;自由和幸福都是人类社会追求的目标,固然在人类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某些阶段会让自由和幸福暂时分离,会出现牺牲和坎坷,但最终,自由和幸福是融为一体的。


注释

[1]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0.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04.

[3]马尔库塞.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142-143.

[4]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0.

[5]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1-232.

[6]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2-233.

[7]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34.

[8]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10.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63.

[10]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48.

[1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65.

[12]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84.

[13]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85.

[14]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88.

[15]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