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采风
类似于采风的民意延揽活动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尧舜时期。 《吕氏春秋·不苟论》载“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32], “鼓”和“木”的作用就在于为百姓的发声和言论的上达提供一个机会。百姓如看到尧有过失,就可击鼓谏言;舜则树立谤木,百姓可在其上刻写舜的过失,舜看后则改正。
到了夏代, “夏禹不仅立谏鼓,而且设置了五种器具以广纳不同性质和内容的意见”[33]。 《鬻子》上有: “禹之治天下也,以五声听。门悬钟、鼓、铎、磬而置鞀,以得四海之士。为铭于簨簴,曰: ‘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语寡人以狱讼者挥鞀。’”[34]
这种延揽民意的方式后来慢慢变为“采风”。“上古的采风就是采诗,‘风’即‘风诗’,亦即《诗经》之一体———‘国风’。”[35]《毛诗序》云: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36]在汉人看来, “ ‘风诗’具有反映舆论的政治谏议功能,统治者对待这种舆论、讽谏采取宽容的态度,才是符合先王之道的”[37]。
《左传·襄公十四年》中师旷称引《夏书》之言曰: “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杜预注云: “逸书。遒人,行令之官也。木铎,木舌金铃。徇于路,求
歌谣之言。”[38]“遒人”是夏朝设置的一种官吏职务,除了宣传政令以外,专门负责搜集平民对于政事的看法和意见,以及民间各种情况。夏王派专门的官吏遒人在路上敲木铎,巡行于各地,官员及百工众人可以歌谣的方式向遒人进言。这样一方面宣达政令,起到政令下达之作用,另一方面进行民间采风,搜集民间舆论,实现资讯的上传,是一种典型的新闻传播活动。
对于采风制度化的时间,有考古证据表明,在春秋孔子时代“采风”“观俗”的制度已经存在。 “1994年上海博物馆自香港抢救入藏一批战国楚竹书,学者们将其定名为《孔子诗论》。 … …《诗论》共有简29枚,既有对‘诗’的总体论说,对风、雅、颂思想内容以及各自特点的高度概括,又有对具体‘诗’篇的点睛之评,其中对于《邦风》的论述尤为精辟,是《诗论》的精华。其中第3、4号二简明确讨论‘采诗’ ‘观俗’之事以及‘邦风’之用。简文如下: ‘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孔子曰:唯能夫(第3简)。曰: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第4简)。’[39]第3简称所谓‘邦风’即‘国风’,整理者认为今传‘诗经’之《国风》原当为《邦风》,汉人避刘邦之讳乃改‘邦’为‘国’。[40]而所谓‘纳物’,即言采纳、包容多种物象; ‘溥’通作‘普’或‘博’;所谓‘观人俗’, ‘人’通‘民’,即指考见民风民俗;‘大敛材’,整理者据《周礼·地官》 ‘八曰敛材’为收集物资,亦应与上文‘物’相应而微异。”[41]
采风制度化与统治需要密切相关。统治者通过采风一可“观俗”,二可“观政”,从而实现对统治策略和方式的调整和完善。
其中, “观俗”即观察了解百姓的民情风俗。周王朝实行以礼治国的方针,认为应“礼俗,以驭其民”[42], “礼”即制度, “俗”就是百姓的生活习俗。《礼记·王制》载“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43],即因地域广大各地民俗有很大差异,因时间推移民俗也会发生改变,制定国家的“礼法”,就要适应民俗的变化,政策实行的刚柔、轻重、迟缓也要有相应的变化。总之,周王朝建立采风制度的直接目的就是给王室提供调整“驭民”政策的信息和依据。[44]
“观政”是采风的另一目的。周初统治者汲取殷商灭亡的教训,轻鬼神、重人治,改“以神为本”为“以民为本”。他们认为“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唯人在”[45]。采风之制的设立,其目的之一就是让统治者“不出牗户尽知天下所苦”[46],从中“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47]。
班固的《汉书·食货志》和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 “宣公十五年”注语颇为细致地叙述了采诗时节与相关细节。两说的共同点在于都指出周代民间有聚民而居、相与咏歌的风俗,这些歌经过采风环节上达于朝廷;不同点在于班固认为是周王朝派“行人”或“采诗之官”到民间采诗,何休则认为是各乡组织专人在民间求诗,然后由乡到邑、再由邑到国以至于到王朝,一级一级以达天听。[48]
周代以王官之事巡行天下的使者,通常叫做“行人”,有“大行人”“小行人”及其下属“行夫”若干,他们被称为“
轩之使”。
轩使的工作
很多,如代表天子出使各国以安抚诸侯,或者视察周朝礼仪法度的实施情况,或者发行号令、接通宾客等。此外,还负责采集四方风俗善恶,代语歌谣,以观政绩。这种“采风观政”的工作,虽说是“芥豆之微”的小事,在古代政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容忽视的。在一年的采风之后,轩使将采集的民间歌谣、方言代语、礼俗风情,分别事类,各编为书,上报给周天子。周天子凭借这些民俗的、语言的、文学的资料,了解诸侯国的民情风俗、政治臧否,然后赏功罚罪,安邦治国。[49]
周代采风从活动内容上来讲,包括“采诗” “献诗” “陈诗” “称诗”等环节和内容。 “采诗”即自下而上采集风情民俗、童谣歌赋, “献诗”是指贵族阶层将自己所作或从民间采来的诗献给统治者。献诗陈志包括“刺”与“美”两种意思。其中, “刺”是为了督促统治者改革弊政,抚养万邦之民。《小雅·节南山》中说:“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50]但是“作诗者与听诗者往往都更重视‘刺’的内容,因为作诗者希望用讽刺的方法来批评不合理的政治,听诗者则企图借诗了解民情,改进自己的治国方针”[51]。 “所以今存《诗经》中有54 %的诗篇都不同程度地包含着怨愁之情或讽刺之意。”[52]采诗、献诗是君、臣、民上下间的沟通,是一种纵向传播; “称诗”则是臣与臣、士与士、国与国之间的交流。 “ ‘称诗喻志’ (又称‘赋诗言志’)主要出现于外交、政治及礼仪场合,尤其以外交场合应用最为广泛。”[53]这显然成为一种横向传播。
采风的整个活动基本具备了新闻传播的特点,尤其是其中的采诗活动,已经演变成官方有组织的行为。虽然当时诗歌基本是靠口耳相传,但是由
[1]李建国.周代的
于诗歌自身易于传唱的特性和社会对这种艺术形式的认可和推崇,其传播范围还是非常广泛的。
《诗经·国风》可谓是中国古代民间采风的一大成果,其内容多反映百姓的生存状态、表达人民心声、批评现实,是古代民众表达诉求的一种重要手段。而时人多主张统治者对这种舆论讽谏方式采取宽容和借鉴的态度。其内容大抵是
轩使采自民间,又经乐师、国史加工而成。最有名的当数《诗经》中的《硕鼠》。歌者通过将统治者比作硕大肥胖的老鼠,生动地刻画出奴隶主贪婪的形象,鲜明地表达了奴隶对奴隶主的憎恶与反抗之情: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54]
这些大致采自西周初年(公元前11世纪)至春秋中叶(公元前6世纪)的民间歌谣,或通过展现奴隶一年的劳动生活,表达对于奴隶主的反抗与憎恶之情: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55]
或写征夫思乡念土、妇人怀念征人,从不同角度控诉了西周时期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带给人民的苦难: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
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56]
诗歌的内容多是控诉或讽刺统治者,反映民生的哀怨。在诗歌从社会底层流向统治阶层的过程中,统治者的思想也在交流中流向了大众。歌谣已经具有了政治沟通的功能。
采风活动由夏商周产生并制度化,然而到了秦始皇执政时期,公众批评受到了严酷的管制,腹议和偶语都被认为是对于皇帝恶意的批评,言论者可能被施以极刑。在这种言论环境下,社会上对当政者的公开批评表面上减少了,但在后世,这些嘲讽统治者的民间歌谣被长期传唱下去, “这对所有顾及声誉的统治者来讲,它们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威慑力量”[57]。这实质上也是采风在延揽民意的基础上,对中华民族形成政治共识的一次历史贡献,对当时及后世的政治生态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春秋末期采风制度开始衰落。 《孟子·离娄下》: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曰: ‘其义则丘窃取之矣。’”[58]随着王政的衰落,采风制度逐渐凋谢。也有学者认为采风制度在秦汉时期得到了延续,演变为汉武帝设立的乐府。 “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59]汉乐府除了组织文人创作朝廷所用的歌诗外,也广泛搜集各地民间歌谣。《汉书·艺文志》称乐府诗“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60],说明乐府诗作者的创作灵感多来自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如《东门行》 《妇病行》 《孤儿行》表现的都是民生疾苦; 《十五从军征》以“十五从军征”与
“八十始得归”折射出战乱频仍和兵役制度带给民众的深重苦难。[61]汉乐府民歌继承了采风真实反映底层民众生活艰辛的传统,但由于汉朝时传播媒介和文学艺术的发达,其影响已远不如采风之于先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