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铜梁当兵

1.军营生活掠影

青年远征军的总司令是罗卓英,政治部主任是蒋经国。入伍之后,我被编入第九军二〇一师六〇三团二营五连二排,驻扎在铜梁县城一所小学里。二营共有四、五、六三个连。学校大门朝南,进去之后东、西、北三面都有房子。营部设在大门边,五连营房在北面,四连和六连分别在东、西两面。我们的营长姓胡,行伍出身,是个中校,湖南人,个子不高,一脸络腮胡,给人很强悍的感觉。连长姓张,少校军衔,张治中的侄子,曾经在九中担任过军训教官。排长姓杨,才从军校毕业。一般部队,是少校当营长,上尉当连长,青年远征军的编制则不同,少校当连长,中校当营长,在编制上比别的部队高一级。因为曾经同在九中,张连长对我和五弟显得特别亲切:“你们两个九中的,都还是我的安徽老乡。”因有这层关系,我们受到他的不少关照。他本来可以有更好前程的,但形象上有点缺陷,兔唇,受限制了。

训练分学科和术科,但二者又不是分得那么清楚。比如说筑城,在课堂上学就是学科,到野外去做防御工事就是术科了。又比如射击,在课堂上学习射击学,那是学科,练习射击,就是术科了。训练抓得很紧,并且是完全围绕着军事的,党化教育的东西几乎没有,那些仪式化的货色甚至还没有中学多,军官们没有整天卖狗皮膏药似的灌输“蒋委员长伟大”之类的肉麻话。营部和连部没有政工人员,团部有政治部主任,还有些干事。政工人员没有威信,大家都瞧不起他们。我记得那时有一句话专门挖苦他们:“男干事,女干事,男女干事。”

一个星期训练六天,星期天休息。休息日要做勤务。勤务做完了,如果不要值班,可以上街,大家就各显神通,找点乐子。

有一位老兄,浙江人,入伍以前做过小公务员,很会交际。到部队没有多久,就和一个小酒店的老板娘混熟了。后来老板娘娶儿媳妇,居然把他和同一连的友人都请去了,用大笼粉蒸肉与大曲酒隆重款待。

休假的时候,也有到茶馆喝茶或玩桥牌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吴天牧,入伍前是邮局职员,自认风度翩翩,是个美男子。有一次在茶馆喝茶,看到一群年轻太太打牌,一个个都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一个穿一身浅绿色旗袍,显得幽静娴雅。吴老兄见了,怦然心动。回去之后,向我们讲起这件事情。军营生活非常枯燥,难得他老兄有这么点新鲜事,我们便决定采取一点行动。

首先经过打听,弄清楚了是哪一家的姨太太。然后给他参谋,帮他写了一封信,表达爱慕之情。我突然产生恶作剧的冲动,于是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鄙人上唇左侧有黑痣一颗,即以此为相认标志。”写好了,由另一位老兄投入邮筒。结果是泥牛入海,消息全无。有人埋怨我:“就你那一句,把人家吓跑了。黑痣一颗,谁知道多大呢?”

当然,毕竟是知识分子从军,也不尽是胡闹。更多的时候还是有品位的文化休闲,有机会就到书店看书、买书。部队那时也容许闲暇阅读,我记得流行一时的“企鹅丛书”,里面有很多外国名著。这套丛书做成袖珍型,方便我们这些当兵的携带,随时阅读。吴天牧读的书很多。他是一个托尔斯泰迷,是个虔诚的和平主义者,我们两个经常在一起讨论托尔斯泰,思考战争与和平。他的洁癖比我严重,每天都要洗澡。如果没有热水,就用冷水洗。他冬天总是贴身穿一件白色的卫生衫,有时还得意地把衣领翻出来给我看:“雪白的,多干净!”

我们还办了一个团刊。蒋介石侍从室的一批年轻工作人员也在我们连,他们都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很多是大学毕业生,文字功底很好。他们带头响应蒋介石“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因此,随时随地都表现出忠心耿耿。我曾听他们议论:“委座看着看着头发就白了。”团刊就是他们主办的,显得很活跃。我们入伍在1944年底,1945年元旦团刊就问世了。主编要求大家写稿子,我刚好有在吊脚楼改好的《春的礼赞》,交给了一个姓龚的负责人。他一看,大表欣赏:“哎呀!这个不是一般的稿子!”竟把它放在第一版显要位置刊登了。我也受到鼓舞,在那之后,一有时间就写点与军营生活有关的小散文。不过,团刊只办了两期就停刊了,侍从室的从军者,又被紧急调回原岗位,我的那些小散文,到退伍之后,才在《新民报》《和平日报》等报刊上发表,署名“干戈”或“章戎”。

我们中有好些高中毕业的,还想将来有机会继续求学。我虽高中没有读完,但也希望退伍以后能够再考大学。因此,订了一种叫作《英语学习》的杂志,并买了一些书——我因为被算作那个仓库的正式职员来当兵,每月寄来的薪水还不算菲薄,买的书更多。这些人当中,我与董务民、陈翘邦、吴天牧等人交往相当密切,董务民痴迷于数学,我也常用休息时间做英语图解练习。后来,我和陈翘邦进了金陵大学;董务民进入清华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并入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成为钱学森的得力助手,并任《力学学报》编辑,亦曾在新疆多年研究并推广风力发电;吴天牧进了复旦大学,上学期间,还曾经将他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住在南京的表妹托我照顾。

1960年与董务民重晤,摄于武汉长江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