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阶级、地位与职业:相对边界

1.阶级:关系取向的经济群组

“阶级”是一个相当“现代”的概念,经由马克思的论述,“阶级”一词才逐渐成为社会科学中一个重要的学术概念和分析性工具。原因在于,在马克思那里,阶级变成了一个反映成员社会经济不平等并揭示其根源的分析性概念,而且作为一个革命性政治的关键术语,它与阶级利益、阶级行动甚至是社会历史的变迁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后世的发展中,阶级成为一个有着多重意义的概念,仅仅从知识和理论起源的角度来看,我们就能在马克思、韦伯等人那里找到各不相同的有关阶级的概念界定,更遑论还有各式各样“新”(neo-)、“后”(post-)开头的研究流派对这一概念的重新解读和诠释了。有学者甚至指出,在社会学中阶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色龙”一般的概念和自变量(Wright,1979:3)。

尽管如此,我们认为,站在一个广义的立场上,仍然能够在“多面向”的阶级概念中抽离出一个基本的且持续稳定的理论“硬核”,它由以下三个要点构成:关系取向、经济群组、结构性位置。

首先,阶级是一个有着明确关系取向的分析概念,这是阶级相对于其他分层视角最具特色之处。阶级成员在社会关系中的位置而非简单的资源占有构成了其阶级位置的基本坐标。按照赖特的表述,“各阶级只能根据它们与其他阶级的社会关系才能够被定义”(Wright,1979:6)。尽管阶级内部的不同传统就这种社会关系应该表征为具体的生产关系还是市场关系、剥削关系还是权力支配关系等给出了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回答,并且对这种关系发生的场所应该坐落于生产阶段、劳动力市场还是工作组织内部这一关键议题也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李路路等,2012;秦广强等,2013)。但是,可以明确的是,它从社会关系的角度研究社会不平等问题,强调社会关系的不平等才是构成社会不平等的根本源泉。

其次,阶级植根于社会经济领域,是一种经济群组。阶级分析两大流派的开创者(马克思、韦伯)都是在经济领域、经济关系中定义阶级,具体地说,都是从生产性资产(或有价值资产)对成员的决定性意义这一初始起点研究阶级。只不过,马克思看到的是: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生产领域,围绕生产性资产而产生的剥削以及是否占有生产资料对个体阶级地位的决定意义;而韦伯看到的是:生产性资产因在市场交换中的价值实现而造成的成员生活机会的分化。后世学者中,洛克伍德从这种生产性资产的市场实现或市场结果的角度测量阶级(Lockwood,1958);新涂尔干主义者格伦斯基重视寻找作为社会经济实体的职业阶级(Grusky & Sørensen,J.B.,1998;Grusky & Weeden,2001);新李嘉图主义者索伦森关注的是结构性位置所带来的租金回报(Sørensen,A.B.,2000)。

最后,阶级分析是一种系统的结构性视角。阶级位置的存在独立于个体的属性特征以及个体所得,它是一种“空的空间”(Sørensen,A.B,1991)。结构性因素与结构性机制比个体特征更重要,且逻辑上先于个体获得而存在(Baron & Bielby,1980)。常被提及并被用来定义阶级位置的一系列结构性位置有:生产资料所有权中的地位(马克思传统)、市场状况与市场地位(韦伯、吉登斯)、劳动力市场与工作组织中的位置(戈德索普)、租金垄断地位(索伦森)等。当然,即使是结构性的不平等,也存在多种分析视角,但没有其他任何分析视角像阶级分析这样,形成了一个包括阶级基础、阶级结构、阶级关系、阶级形成、阶级后果和阶级未来等内容的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李路路等,2012)。

2.地位群体:荣誉与声望界定的“社会圈子”

韦伯与马克思在分层思想上的核心差异在于,他进一步探讨了阶级之外的另外两种社会分化的形式。其中,地位群体是共享一致的声望、荣誉评价(诸如社会优越、平等或者低贱)且有较高内在认同感的共同体,这一共同体形成的基本规则更多的是由先赋性因素(家庭出身、声望)而非自致性因素所决定。在韦伯看来,社交活动(联姻)和生活方式(餐饮、服饰、艺术)等构成了地位群体之间相对明确的界限(韦伯,1997下册:253、257)。

韦伯抛出的地位群体概念对于丰富分层研究的视野具有重要意义,但后世学者对这一思想的解读与认识显然存在分歧,问题聚焦在地位群体维度的社会时代适用性上。一方观点认为,韦伯的地位群体维度对于特定的不平等系统——尤其是那些与传统社会相关联的不平等系统——的分析中是富有成效的,但不能毫无保留地应用于现代社会分析中(Parkin,1971:17)。与之相对,戈德索普等人则旗帜鲜明地坚持韦伯地位群体概念在现代社会的有效性,并利用当代英国数据,从亲密友谊的职业结构中识别出地位秩序的存在,且表明这一地位秩序典型地与体力/非体力的区分相关(Chan & Goldthorpe,2004)。

抛开上述理论纷争,从经验事实中也可以看出,地位群体作为一种分层力量确实变得有些微弱。原因在于,在现代“大众”社会中,民主、法治以及公民权观念的普及,暗示着一个根本的法律和政治权力的平等,而高度的社会流动、去区域化和隐私匿名的保障性,则进一步加大了地位关系等级明确展现为地位群体的难度(Chan & Goldthorpe,2004)。地位秩序越来越呈现出一种传统的特征,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仅仅以一种非正式的或更为含蓄隐蔽的方式在维持(Chan & Goldthorpe,2007)。

近年来,“剑桥社会互动与分层量表”(CAMSIS)[2]以及戈德索普等人提出“地位集团”[3](Status Groups)的新尝试,均致力于在亲密友谊网络的职业结构中识别出社会阶级或地位群体,由此构建的地位集团由这样一些个体构成:承认彼此之间地位是平等的,因而都有资格建立友谊、婚姻等方面的亲密关系。他们都是在一种“弱形式”的意义上探究分层的地位维度在现代社会的可能性,因为此时的地位群体更多的是一种非正式的、松散的社会交往圈或社会网(social networks),与其传统特征(荣誉、血统、家族世袭)已有不小的距离。

3.职业:基于劳动技术分工的社会经济文化体

职业首先是劳动分工的产物,职业的技术功能或活动定义了职业的边界。例如,一个木匠将木材转化为建筑;一个医生将病人转化为健康的人;一个打字员将白纸变成上面有字的纸,等等(Wright,1980)。随着劳动分工逐步走向深化和细化,职业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愈发凸显。职业既是成年个体在家庭或家族之外最重要的社会性角色,也作为个体在劳动力市场中的技术与技能标准而影响着个体的生活机会和经济前景(格伦斯基,2005:246)。另外,职业结构同时也是经济和家庭之间的纽带,通过这一中介,经济影响家庭的地位,而家庭(反过来)为经济提供劳动力(Blau & Duncan,1967:7)。

职业是一个极具外显性和可视化的经验标签,职业头衔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应用及职业信息的简便易得等特征,都奠定了职业作为常用的分层指标的经验基础。职业数据在政府人口普查、日常登记注册、学术调查中得到普遍而常规的收集。似乎没有其他任何广泛收集的非职业标签能够像它这样为社会群体分类提供一个直接、便捷的标准。另外,与其他的标签相比,职业也是一个更为稳定的指标。

职业作为重要的分层维度,最主要的缘由是理论上的,因为职业提供了一种坐落于劳动力市场与生产场所中的结构性位置,该位置对占据者(职业从业者)的生活机会构成了有效制约。社会经济活动人口的经济收入、晋升前景、工作稳定性、工作条件及其保障性、社会声望等特征均与其所从事的职业密切相连。帕金曾明确指出,尽管职业秩序之外也存在其他的经济和符号优势的来源,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人口来说,从其他来源获得经济和符号优势相对于那些从劳动分工中所获得优势充其量是第二位的(Parkin,1971:18)。

另外,新近的研究表明,除了作为一种技术和经济报酬实体,职业还是一种“社会集团”,诸如封闭、剥削、社会化、身份认同以及集体行动等过程都清晰地呈现在职业的水平上(Grusky & Weeden,2001)。其背后的结构化力量及其过程表现在多个方面:代表职业占据者利益的职业协会可以对进入者设置制度化障碍从而实现封闭和垄断;职业的招聘和培训制度会选择、培育具有同质性的成员;发生在职业边界内部的社会互动产生职业亚文化等等,这些都增强了某一职业所特有的态度、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另外,职业共同体层面也会发生很多面向雇主、政府或个人的集体行动。

综合来看,与阶级、地位群体作为社会结构空间中较为隐蔽、饱含更多理论建构成分的分割维度相比,职业更为客观具体,边界清晰可辨,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广泛使用。由此,职业这种从根本上由技术性特征决定,同时又附着了显著的经济报酬与社会文化特性的结构性位置,不仅其本身构成了分层研究中最具竞争性的维度之一,而且生发出诸多与其他分层维度相关联的研究视角。

4.三者间的差异性

阶级、地位和职业作为最具竞争性的分层视角,它们共同构成了社会分层体系的基础。在我们看来,关系取向的经济群组、荣誉与声望界定的“社会圈子”和基于劳动技术分工的经济文化综合体分别构成了三种视角的实质“硬核”。三者各有其独特的理论性质、适用范围,同时三者之间又有一定的内在关联,各维度之间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叉重合。除了理论“硬核”不同,三者在解释逻辑、结构形态、内部取向等方面也存在差异(见表1-1)。

表1-1 三大分层研究视角的差异性

从解释逻辑上看,阶级分析一般寻求结构主义的因果关联解释;地位群体分析则强调主观和文化意义上的排斥与封闭,甚至是基于荣誉的社会强迫机制(Wright,2002);职业维度的解释逻辑稍显复杂,对于职业的劳动技术分工维度,体现出一种明显的功能主义逻辑[4],即工业化的功能需要必然要求所有工业化国家形成一致的职业结构以及相似的职业地位评价;而职业作为经济文化共同体的维度,职业封闭/部门分割是重要的解释逻辑。总之,阶级、地位群体和职业分析各自内在的解释逻辑可以大致由关系结构范式、等级范式和分割范式来加以概括。

从表现形态上看,阶级变量一般以类别化的形式展现出来,高低等级则是附属的特征,最重要的是各阶级位置之间体现的是一种质性的社会关系;地位群体一般也是类别化的,并且各类别之间具有某种等级上的排列,因为它常常“被理解成群体之间或个人之间在相互评价的连续向度上展开的一张各方皆有成功可能的竞争”(沃特斯,2000:345)。在职业地位的等级测量传统中,职业常常表现为呈等级排列的连续型数值得分,而在职业的阶级取向中,职业阶级则是一个多分类变量,类别数目繁多且无等级之分。

从划分标准或依据上看,阶级分类大多使用多重标准;而地位群体的划分依据是一维的;职业地位测量一般重视教育程度和经济收入这两个指标;职业阶级的分类标准大多是一维的,在很大程度上其标准就是职业本身。

从理论抱负上看,阶级分析不仅回答关系型社会结构“是什么”的问题,而且通过对阶级位置间的相互关系提供一套完整的解释逻辑链条,即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另外,在很多阶级分析者那里,常常将作为自变量的阶级与一系列广泛的社会结果议题如生活机会、意识与行动等相连;与之相比,荣誉与声望的社会等级、职业地位测量等则可以看作对一系列社会结果性变量(收入、教育、消费模式、生活方式、价值观)的描述或数量化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