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不是要迎合而是要提升这个时代

——张执浩诗集《高原上的野花》分享会实录

张执浩 林东林 伍志恒[1]

摘要2018年5月27日下午3点,著名诗人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诗歌分享会在湖北大学图书馆思睿厅举办。围绕“诗人写出的诗歌,诗歌说出的诗人,人与诗的相遇与互证”这一主题,与会嘉宾对张执浩其诗、其人做了精练且恳挚的讨论,对当下湖北诗歌和中国诗歌的现状和未来亦有精彩的分析和展望。

关键词张执浩 《高原上的野花》 人诗互证

林东林:尊敬的刘川鄂院长,各位嘉宾,还有热爱诗歌的同学们、朋友们,大家下午好!

非常欢迎各位嘉宾来参加张执浩老师最新诗集《高原上的野花》的诗歌分享会。一个人写诗,写了十几年诗,就是一个人和语言互相纠缠,互相打磨,又互相沟通的过程。打磨得好,人和诗合二为一;打磨得不好,诗还是诗,人还是人,语言还是语言,就像是衣服而不是皮肤。对张老师而言,写了30年的诗歌,早已经人诗合一。今天我们非常有幸地邀请到嘉宾张执浩老师,来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他的诗歌。大家欢迎!

下面我先介绍一下今天到场的各位嘉宾老师——

著名诗人、《汉诗》执行主编、武汉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张执浩老师;

著名批评家、湖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刘川鄂教授;

著名作家、编剧、武汉市作协主席、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李修文老师;

著名诗人余秀华老师;

著名诗人、设计师、摄影家川上老师;

著名诗人、武汉理工大学华夏学院的副院长槐树老师;

著名诗人、《汉诗》编辑艾先老师;

著名诗人、长江诗歌出版中心主任谈骁老师;

著名诗人、湖北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部的副总监余笑忠老师;

著名诗人、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语言教学与研究》主编剑男老师;

著名诗人、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沉河老师。

到场的嘉宾还有:湖北大学文学院的梁艳萍教授、刘继林教授,另外我要介绍一下和我一起搭档主持本次活动的伍志恒,伍志恒同学是一个名字很硬、相貌很甜、文笔很赞的姑娘,同时也是湖北大学文学院的在读研究生。

伍志恒: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十分荣幸和林东林大哥一起担任本次活动的主持。东林大哥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散文家,同时也是《汉诗》的编辑。他的才气和“肚量”相当,年纪虽轻,著作颇多。不知道熟悉张执浩老师的朋友们有没有留意过,张执浩老师在拍照时有一个小细节,他喜欢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像是在凭栏远眺,舒展身心,此时他视野辽阔,给人“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为消解倦意,他也会抽支烟。空气因为烟草而变得清凉,令人振奋。在无数个他毫不自知的时刻,他眼里的无边是孤岛。那片刻难得的沉默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诗歌亦如其人般厚道平和。“无所贪爱,每一刻却贯注深情”,是我对《高原上的野花》这部诗集的个人化释义。在张老师的诗里,有往事的缺口,有幻想的抚摸,有诺言的悱恻,有失望的痛痕,还有四处弥漫的太阳味、汗味。那些靠近他的人,和他肌肤相亲的人,和他彼此拥抱和倾诉的人,和他一同观望的人,都令他充满警觉,迫使他不断与之挥手告别——到底是场没有终止的流浪。这大抵是由于诗人的个性里多有一种完全——一种简直让人灰心的完全。来自深层潜意识的,是一片黑暗的大陆。

铺垫了这么多,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今天的主角,《高原上的野花》的作者,著名诗人张执浩老师给我们分享这本诗集的创作过程。

张执浩:我得先深深地向大家鞠躬,感谢湖北大学的同学们。12年前我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水穷处》,在湖北大学做过一场活动,刘川鄂老师和他的高徒们还把它改编成了一场话剧,让人印象深刻,活动非常成功。我和湖北大学一直缘分不断,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0多年,我和这里的很多人都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想当年我写诗的时候,和台下的你们一样,20来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写诗,我想应该是内心深处对异性的渴求吧,估计是想示爱。所以,我第一首诗肯定是一首惨不忍睹的情诗。一晃过了30年,我成为一位职业的写作者,30年的时光匆匆过去了,现在已经胡子拉碴,年过半百。

我前不久写了一首《被词语找到的人》,我应该就是被“慈祥”“平静”“慵懒”“健忘”“悲伤”这一个个词语找到的那个人,终有一天我也会被“死亡”找到。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现在看来,顺应命运或许是获取智慧的另外一条途径,我已经放弃了反抗,但内心中仍有挣扎,每时每刻挣扎都在。

这本书是2017年12月出版的,一直没有精力做活动,刘川鄂老师说,要不先来湖北大学做一场,所以第一场活动我们就来到了湖北大学,真是要感谢湖北大学文学院对我的深情厚谊,谢谢!

一个月前,我在武汉市图书馆做过一场演讲,抬头看去,坐在下面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老人。我问过他们一个问题:“你们见过真正的诗人吗?”大家都摇头,我估计80%的人真的是从来没有见过诗人,在他们眼中诗人只是传说。有一句话说,隔壁的诗人是笑话,远方的诗人是天才。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现在诗歌的活动已经越来越多了,诗人们开始以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出现在陌生的人群中,他们将慢慢发现,疯疯癫癫的人并不是真的诗人,真正的诗人,一定有正常人的体温,以及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诗人这种形象往往容易被放大,我们说李修文是一位小说家,没有人说他是小说人。我们说某某是音乐家,画家,书法家……只有诗人,是将他的工作与他的人合二为一的,有作品,也要有血肉形象,所谓诗人,就是通过不间断地写作诗歌,通过自己的作品塑造出一个个人物形象的人。譬如一说杜甫,我们马上就想到“天地一沙鸥”;一说李白,就想到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诗歌和诗人的形象总能迅速地闪现在我们的脑海中。

每一个诗人都要通过他的作品呈现一个整体的形象,现在我把自己的这个形象呈现给大家,希望大家不讨厌这个人。

曾经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还要写诗呢?我也经常在心中问自己,我想可能我还有心跳,我还有能力倾听自己的心跳声。诗人是干什么的呢?就是把这种声音记录下来,最终在纸上定型的,这个过程其实就是诗歌的发生和形成过程,看似神秘,其实并不神秘。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希望通过我们的交流,让诗歌祛魅,只要你还有心跳,还能够听到你的心跳声,还有半夜咬着被角抽泣的无助感,你的内心中还有柔软的一面,你就可能亲近诗歌。人人都是诗人,绝对不是一句空话,每个人都可以写诗,只要你不被那些固定了的、僵死的概念所框住,只要你还能真实地表达,你就可能成为一个诗人。所以,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我一个诗人,而是10多个诗人,我相信通过这一场活动之后,会有更多的诗人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能这样,这次到湖大就不虚此行了。至于说我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当然比较深奥,因为写诗毕竟是一个很专业的事情,涉及诗歌的各种技艺,但我相信如果我们每个人能够通过今天的活动,对诗人有所认知,对诗歌有所了解,那么,你们也可能会写下发自内心的一行行文字来。谢谢大家!

林东林:感谢张执浩老师的精彩演讲。今天从钟祥穿越大半个湖北赶过来的,还有另外一名著名诗人,余秀华老师。余秀华老师,她的人、她的诗歌大家都知道。她的犀利、幽默,甚至是顽皮的一部分,我们大家应该都有所听闻。作为张执浩老师的荆门同乡,在余秀华老师还没有成名,还没有走红的时候,张执浩老师就对她关心、关注过。在余秀华老师成名之后,张老师对她的关心、关注也没有任何减损,下面有请余秀华老师给我们分享她和张执浩老师的故事、她对张执浩老师的理解,大家欢迎!

余秀华:今天是张执浩老师很看得起我,让我来参加他的诗歌分享会,因为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提前把我的事做完,然后回去休息。

张老师真的是,在我还不为人所知的时候指导过我,这是我们的缘分。当时他觉得我诗歌写得还不够成熟,当然我现在的诗歌也不够成熟,我希望一个诗人能够不停地向上生长。诗歌的本质是顺从生命,很多诗人看起来像神经病,因为他们不了解诗歌的本质,诗歌是为生活服务的,如果不把诗歌放在生活中,人生会很惨。

这里有我的很多好朋友,谈骁是我特别好的闺蜜,而且交往下来,我感觉特别温暖。张执浩就差变成我的闺蜜了,我是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看的。我觉得很幸福,一个农村妇女,可能一辈子都在农村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也没有好的生活条件,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人也是幸福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没有想法。我们的勇气大部分来自我们的想法,现在我觉得乡村生活很幸福,我们在这里探讨人生,因为探讨了之后还会形成意识。

刘川鄂老师对诗歌的理解,几乎从一方面证明了我的说法,就是顺其自然,看了什么就写了什么。张老师把他的诗集寄给我,我回去读了之后感觉写得特别好,看起来非常简单,结构简单、词语简单,但是内在语言写得深入,当然这是诗歌批评家的事。

你们大学生要学诗歌的时候,首先要读张执浩老师的诗,其次要读我的诗。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张执浩老师的诗,越来越喜欢张执浩这个人。下面我读一篇他的诗歌——

星星索引

回老家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看星星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停了

从山上淌下来的野水裹挟着浊气

经由高粱、芝麻、红薯地汇入岩子河

蛙鸣声中炊烟格外安静

斜长的草坡上相邻的坟堆

枣树、松柏和望子草隔开了它们

我记得母亲躺进棺材时脸上搭了张草纸

我记得我躺在草坡中央把夜空盖在脸上

星星附近总有星星

而入睡前的那一颗

我确信它是我见过的最遥远的东西

就像我对现实的处境深信不疑——

人世尽头大声尖叫却不期盼任何回音

伍志恒:感谢余秀华老师和张执浩老师的发言。我的搭档林东林大哥,他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和作家,也是《汉诗》的编辑。

在我看来,张执浩老师不是那种讳莫如深的作家,也不是严谨到密不透风的学者,翻开《高原上的野花》,读每一首诗都不需要去迎合,但总能心甘情愿妥协。在张老师用诗歌发酵出的空间里,你或许会感到时间在其中变得无限悠长,像永生的童年,你相当快乐。想象的可能性可以无穷无尽。一首好诗带给人的体味大概只能是这样,昨日已旧,来日全非。下面让我们同样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被张执浩老师誉为最具诗人气质的批评家,湖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川鄂老师谈谈他对张执浩老师创作的高见。

刘川鄂:感谢各位光临,像余秀华说的那样,在座的都读张执浩的诗,读余秀华的诗,在座的每一个诗人的诗大家都要读。今天下午是一个诗歌的下午,湖北大学因为有诗人的到来,有各位爱诗的朋友的到来,一片诗意盎然。我不是一个诗人,但是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每周一诗的练习阶段,坚持了一个学期,我不满意我的语言,所以没有成为诗人,但成为一个爱诗的人,成为一个评诗的人。中国大多数的评论家都有破碎的创作梦,我的梦也是破碎的,所以批评他们是替我们圆梦的。大概在20多年前,我和张执浩先生和李修文老师,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湖北大学对面的大排档讨论了很多关于诗歌的话题。那个时候得知张老师已经辞去大学的教职,成了一个职业作家。修文老师曾经是湖北大学的学生。他跟我说过很多话,有句话我每次要转述一遍,今天我还要转述一遍——他最感谢的是湖北大学的图书馆。就是旁边这个大楼,前面还有老图书馆,他当年读书的时候是前面的老图书馆,在这里他看了大部分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与他在湖北大学图书馆攻读大师的经典著作息息相关。

这一点我要反复跟同学们强调,文学院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的“眼里有大师,心中有经典”,就是我提议写上去的。我想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就想到李修文。这次来湖大的还有三个学长,一个是川上,一个是沉河,一个是谈骁,上一次我们在这里搞中德诗歌朗诵会,他们都出席并朗诵了作品。在这样一个诗歌的下午和诗歌活动的初夏,我应该感念他们带来的美好的诗意。我们常常说中国是诗的国度,但是诗歌所代表的飞扬、浪漫、自由的人生,往往与我们中国人的实际生活并不相关,这是我常常感到非常迷惑的一个问题。当下绝大部分中国人,都沉溺在位子、车子、房子、票子、孩子的人生境界。近几年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叫“诗与远方”,今天下午的活动,就是张执浩老师带领我们走向诗意的生活、有价值的生活。我常常把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真实的生活,一种是真正的生活。所谓真实的生活,就是我们现在不得不如此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就是理想中的应该如此的生活。张执浩老师和今天来的众多诗人,都是真实生活的批判者、审视者,是真正生活的憧憬者、创造者。

在张老师众多的作品中,从《苦于赞美》《撞身取暖》到今天这本诗集《高原上的野花》,不仅诗写得精彩,诗名也取得特别漂亮。朴素中有别致、习见中有哲思。

《高原上的野花》这部诗集是张执浩一个人的诗歌编年史,这种个人编年史是我感兴趣的形式,它拒绝了宏大历史的召唤,显示出诗人的写作细节,从这个角度确立了诗人的个人意义和写作意义。纵观张执浩这么多年的诗歌,有一种越写越随性、越写越朴素的感觉。这代表着一种诗歌伦理学,即每一首诗都应该是真诚的、从心而发的。在技术主义日益泛滥的当代诗坛,这种诗歌观念有着突出的醒世意义。同时,要强调的是,我并非否认张执浩诗歌的技术含量。我想用一个象征来说明这种写作状态。对于一个铁匠的学徒而言,他会想着怎么去操作每一个技术步骤,但对于师傅而言,他面对着熊熊炉火,则只有一句话:尽管拿来。

他的诗歌活动,跟最近20多年中国现代主义诗歌运动密切相关,他是当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作者中的优秀诗人,也是湖北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集大成者、一个诗歌活动的卓越组织者。我们今天一起来分享他的诗歌,就是一场诗歌的盛宴,就是对我们人生的一种提升。我常常觉得文学家、艺术家不是要迎合时代,而是要提升这个时代,我们今天这个活动就是一种提升。感谢张执浩,感谢各位诗人,感谢各位同学。

林东林:如果你们觉得刘院长仅仅是一位批评家,那你们对他的了解就太不深入了,刘院长是以评论的方式在写诗。就像著名的小说家李修文老师,如果你们仅仅以为他是一位小说家、编剧,不是一位诗人,我觉得你们对他了解得也不够深入、全面。21世纪初,李修文老师和张执浩老师曾并肩写过小说,他自己可能也写过诗,可能我们不太知道,在很多次与修文老师吃饭的时候他会讲余笑忠的诗歌、艾先的诗歌,他能随口朗诵里面的很多句子。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修文老师还在讲,苏东坡这个人一半是李白,一半是杜甫,他说杜甫那个人,可能比李白更能够入人的境界。他说张执浩老师的身上,可能就有杜甫那样的不抵抗生活,也不苟且生活,而是和生活水乳交融的东西,下面有请李修文老师。

李修文:特别多的感慨,我和老张并肩作战了20多年,我也在很大程度上参与过他的诗歌写作,我们一起度过这样的时刻,他有一些诗歌是写给我的,有一些诗歌是写给我女儿的。我相信在小说家眼里,我可能是最热爱诗歌的人。因为在我看来,无论从事什么样体裁的创作,诗歌作为一种对于世界本质的总结,我相信都是最精准的。

在这种个人美学的创造当中,我曾深受张执浩的启发,他那种知行合一的态度,很少在别的诗人或者小说家身上看见。每次我写到一个关口上的时候,总是停下来看看他在写什么,看看他又用他的生活和热情,重新挑选了哪一些词,又重新用自己的生活在验证哪一些词。毫无疑问,20年前的张执浩是一个有天赋的、有才华的诗人,但我今天不这么想,经历了20年的写作,他已经变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当代中国意义上的重要的大诗人。确实是这样,为什么?我最最突出的感觉是,无论是张执浩个人生活,还是张执浩个人写作的历程,其实跟他的写作对象、跟这个世界的现实息息相关,他几乎不夸张。

我们看余秀华的诗歌,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灵魂的躁动,不驯服、不甘愿,肉身和世界所冲撞,是非常独立和触目的。但张执浩的诗歌,我从一开始认识他,一直到现在,在他的诗歌里蕴含着巨大的、中国文学史上很罕见的耐心,这个耐心,我只是在杜甫身上发现过。我们会很罕见地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包括他刚才讲的,对命运的顺从感,从对命运的顺从里,他一步步塑造出了他的个人美学,如果说20年前张执浩的诗歌还不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的,那么,你今天把他的名字蒙上,他的诗歌也是很容易被辨认出来的。他现在的作品删去了很多词,直面生活本身,就像溪水里浮现出来的生物一样,真是做到了水落石出,明心见性。实际上每一个人在写作中,包括我个人都会有一种慌乱,因为这个时代过于纷繁和复杂,过多地强调纷繁和复杂,我认为是有一点“傻白甜”的,因为没有哪一个时代不是很复杂的。可是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最终要建立自己的美学,那种和世界之间的平行的、水乳交融的那个部分到底在哪里?正是因为这个部分,才把你从众多的诗人当中区别开来。

我对诗歌的了解当然没有那么多,这只是我大概的印象,中国的文学里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当一个所谓的伟大时代到来时,并不会造成各种伟大的成就,这里面充分说明了一个现象和特征,就是中国所谓的大师、巨匠,传统的、文化的地标,全部都是靠一己之力,在一片孤独的个人的战壕里打转。一个诗人,尤其是他人到中年,当生活的很多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如何真正地投入自己命运的战壕里呢?张执浩的写作,从头到尾,尤其是今天,包括我今天回头去正视我的个人生活,正视我的个人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如何通过我们区别于他人的美学实践,来把它给呈现出来,这个必须要诚实地承认,张执浩给了我特别多特别多,从人生到美学上的启发。大概在20年前,我们每一年都会结伴出行,他坐过的“牢房”我也坐过,我们在“牢房”里所产生的东西成了他笔下的诗意,作为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我有时候是很悲哀的,因为反应没有诗人这么快。在今天的当代文学里,因为诗歌对于时代作出的反应特别迅捷和准确,所以当代诗歌的成就远远高于其他的门类,这是毫无疑问的。

在这个过程里面,尤其是近几年来我读了张执浩的很多诗,我经常要从朋友的诗歌里头吸气,最近两三年来他变得让自己不再纷繁复杂,而像老僧说法一样,这些他可能自己都感觉不到,当然他也许自己有一种直觉,但我认为他在对于身边事物不断地辨认当中,身上所背负的强大的生命感染力,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种东西最后以什么样的气息和境界呈现出来,当然依赖于太艰险的美学实践。我回想起来这么多年,包括在人生很多关键的时刻,我对于我自己个人生活和创作的端正,都跟他有很大关系。

就在我们现在说话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天他喝多了,抱着一棵大树痛哭流涕,叫着女儿的名字说:“别害怕,爸爸回来了。”眨眼间这事也快20年了。我们一起去长阳,去一个荒岛上,度过了荒谬的两个月,他当时一些即时反应类似于典型的画地为牢,牢底坐穿。这些东西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天生的永远走在自己最正确道路上的人。他身上有极大的专注力,他很少为养家糊口、为所谓过多的欲望而偏离自己的方向,正是因为这种巨大的专注力才成就他今天的写作。而在这种专注里他既不大呼小叫,也不声嘶力竭,从来都是对生活有一种深情的凝望,无道不通,他和生活最终达成互相认证的关系。总之,我认为老张是给我带来了非常非常大启发的诗人。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向他表达我的敬意,的确是发自内心,因为我事后想起来,回顾我自己写作历程的时候,发现他其实也帮助、修正、端正了我自己的生活和写作。谢谢!

林东林:感谢李修文老师的精彩分享。余笑忠老师也是和张执浩老师并肩写诗很多年的人,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也是资深的音乐节目的主持人,我们很多人都是听着余老师的声音长大的,有请余笑忠老师为我们分享张执浩老师的诗。

余笑忠:感谢刘川鄂老师给我们提供这么好的机会。张执浩,我习惯叫他老张,他也习惯叫我老余,我们不知不觉都老了。这两天我精神上有一些恍惚,托儿子的福,去了一趟美国,走了十几天,现在正在倒时差的过程中。我现在就像今天凌晨看球,被守门员挡了一下,觉得莫名其妙。昨天晚上我本来不是很想看欧冠的,但对我来说那不叫熬夜,时间还在美国的时间里,就看下来了,我觉得还是有收获的。这个收获就是那一个漂亮的进球,会让我永远记住。就像张执浩的一些诗,会让我们读过之后记住张执浩这个诗人的名字一样。

先说一下我对美国的感受,美国的松鼠很多,松鼠是受到保护的。我朋友家里养了一条犬,他的犬是不能咬松鼠的,如果犬咬松鼠被发现了邻居会告发他。美国有很多的草坪,很多的高尔夫球场,很多的大树。中美确实有差距,主要是文化上确实有差距,我参观了一个小镇,那个镇叫莱森顿,那个小镇上的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包括大量中国文学的藏书,中国文学是比较通俗的居多,唐诗宋词也有。在音像作品之中,甚至有中国的《黄河大合唱》钢琴协奏曲。这个小镇是迪金森的故乡,它的书店有很多诗歌的书,很遗憾的是,我发现了一本唐诗英译的译本。很有意思的是,镇上一个七八十岁的长者主动用汉语给我们打招呼,他说下午有一节课,要去听量子力学的课程,然后他讲了一通对于东方文化,像日本文化、印度文化,道家、儒家、佛家的了解,还比画了几个太极的动作。文化教育上千万不要低估了这方面的软实力。我相信,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在美国的大一点的书店,也会看到张执浩老师的诗集。张执浩老师的诗肯定是在美国大书店选集当中出现的。在美国10步之内基本上可以看得到中国人,我遇到了一个藏族的朋友,17岁的时候到印度待了4年,然后再回到中国待了大概半年,到美国闯天下。他说之前在美国很困难,现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华人,华人之间还会有相互的帮助,不像以前遇到很多困难,我也希望我们的汉语诗歌,能够传遍世界。

《诗经》里有当时各个小国家里的“风”,但是基本上没有楚风。后来考证原因是什么,有的人怀疑是被孔老夫子给删掉了,这个好像不太成立,也有可能楚国当时还不是很发达,属于蛮荒之地,所以不受重视,采诗官没有条件到楚国来采集诗歌,这是一个说法。《诗经》之后,楚文学在中国历史上拥有非常高的地位。在中国当代的诗歌史上,湖北、湖南成就突出,湖北更突出一些。特别是21世纪以来,我们有张执浩这样一个代表性的诗人,他是湖北诗歌的领军人物。

今天我看到有人在朋友圈转发了《弘一大师法书集》,从他早年到晚期书法的变化,脉络理得非常清楚,一幅一幅地展现下来。让人感觉和张执浩写诗上的变化有一致性,不断地参悟,基本上是可以关联起来的。弘一后来的字基本上倾向于童稚之心,像早年炫技、讲究力度的特点,在晚年的书法当中是看不到的,晚年的弘一更单纯,更具有童心。这和张执浩诗的变化脉络是非常贴近的,张执浩老师写的诗有一个特点,如果翻译的话,是比较容易翻译的,词汇越来越简单,但是他的那些词经过他组合之后,释放出来的那种诗意,有的近似于禅意,空间非常大。譬如那首《黑芝麻白芝麻》,自然天成,是让人非常羡慕的一首诗。

我和张执浩有多年的交集,他从我的诗当中提炼过一个细节,提炼得非常好:撞身取暖,那是我写童年生活一首诗当中的一个片段,他提炼得让我非常嫉妒。他诗中有很多的细节也是让我非常羡慕的。比如说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写的《与父亲同眠》那首诗,让我非常感动,其中一个细节,“我小心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就是写这只狗,痛苦给他造成的幻觉,写得非常好,这是一首非常痛苦的诗,把痛苦转化成诗,转化成让人难忘的诗。作为一个同行,这样的细节是让我难忘的,甚至是嫉妒的,尽管这是一首悲痛的诗。

我在电台工作,我们有一个微信公众号叫“遇见好诗歌”,在这个微信公众号里面,推荐了很多现当代诗人的作品,也包括国外的诗人作品。在当代诗人作品当中,我没有把张执浩当成湖北诗人来推,而是当成当代名诗人来推。除了这一首诗,还有《高原上的野花》,我读过,但是没有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过,还有他自己提到的《被词语找到的人》《终结者》等,水平非常高,和海子的篇幅差不多,并不是所有的好诗都适合去朗诵。当代诗歌的大师,譬如昌耀,他的诗经常借助古汉语的词汇,读起来有一点拗口,用现代汉语读起来并不是很顺畅。我啰啰唆唆地就讲到这里,是想说,我们为有张执浩这样的诗人感到荣幸,最近这几年,他作为一个领军人物,对湖北诗歌在全国的地位的提升,应该说是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特别是在办刊物上、办活动上,在提携新人上做了很多的贡献。谢谢大家!

林东林:感谢余笑忠老师,余笑忠老师还在美国时间里。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华中师范大学校园里,当然湖北大学也一样,那个时候凭一句诗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一见如故,这个时代已经远去了,剑男老师来自华中师范大学,和张执浩老师是大学的同窗,又是这么多年的诗歌兄弟,他见证了张老师的诗歌创作,也见证了张老师这么多年来的诗人身份,有请剑男老师。

剑男:谢谢大家,提起张执浩就说来话长了。刚才介绍的时候说今天的分享会在湖北大学,前天我还在和天无老师说,张执浩是华师的,诗歌分享会却在湖北大学搞,我有点不理解,实际上诗歌是不分校园的。刚才东林说到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非常繁荣的时代,也是非常风雅的时代,那个时候会写诗歌的人都是受到追捧的,现在和那个时代比有差异性。

我跟张执浩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歌。进校园的时候,他是历史系,我是中文系,我知道他写诗大概是1986年,之前认识,不知道他在写诗歌,张执浩在20世纪80年代,一直是武汉市高校一个非常重要的诗人。我跟他在一个学校,包括这么多年跟他做校友,我是有阴影的,一直在他阴影下写作。我经常被人问,张执浩是我们中文系的吗?我很惭愧地说他不是中文系的,是历史系的,然后他们说我学中文的写诗歌还没有他写得好,这是一个很残忍的事实,但是必须要接受。刚才张执浩他自己介绍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汉,年过半百,他年轻的时候很像王力宏,后来有人说他像李宗盛,今天变成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长相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和诗的发展轨迹相同。年轻的时候他写那么唯美的漂亮的诗歌,慢慢地被生活打磨,开始有了生活的沧桑,最后变成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生活打成一片了。

川鄂老师、笑忠、李修文都提到张老师的诗歌,他在中国诗坛的地位没有必要在这里再做一个复述,读者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分享会,实际上我们每天都在分享张执浩的诗歌,我有一个朋友圈,有人说从前不喜欢诗歌的,你天天发,天天发,也逐渐喜欢上了诗歌。在这样一个智能时代我们不断地在分享,我的很多朋友都知道,我分享的最多的是诗歌,包括在座的张执浩、余笑忠、沉河。我是觉得朋友之间,只要微信更新的,我看到了就把它转一下,这也是朋友之间相互分享的一种方式。我分享最多的就是张执浩的诗歌,所以我很多朋友,都是通过微信公众号,问张执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反过来说,我跟张执浩的诗歌就差远了,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我想真正作为写作上的朋友,诗人之间,应该不存在这样互相瞧不起、互相轻视的东西。所有的文字,所有的语言都有它的基本事实,不是哪一个人怎么去评价,或者拔高,或者贬低就能够改变它存在的事实。

张执浩的诗歌,有一个非常好的评价,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1997年前后的诗歌还是有一些锋芒的东西在里面,但他的诗歌从来不以揭穿人的假丑为乐,在他的诗歌里面看不到愤怒的情绪。在他的诗歌里永远有日常生活中那种动人的部分、温情的部分,孜孜不倦地描绘。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大家都在谈现代诗歌,或者当下的诗歌不断地回归我们的日常生活。我认为在回归日常生活的诗歌里面,张执浩的诗歌是当代诗人中做得最彻底的。这种彻底性体现在哪里?他真正地全身心地和生活打成一片。在我们不能够感受到的日常生活里的这些毫无诗意的东西中,他都能够感受到诗意。他的诗歌语言没有任何障碍,甚至词语都没有特别丰富,但是你会发现这些诗歌的词语被他整合在一起后,是非常有意义的整合,甚至我可以说他这种回归,拓展了当代生活表现的意义,这是非常大的说法。张执浩的诗,值得我们每一个爱好诗歌的同学,也包括我自己去好好阅读、好好学习。

林东林:跟华中师范大学一样,湖北大学也是诗歌的圣地,湖北大学毕业的著名诗人沉河老师,不光是一个诗人,还是长江文艺出版社诗歌出版中心的创始人,那么多年也策划、编辑、出版了很多优秀的诗集。长江文艺出版社也出版过张老师的诗集,我相信沉河老师对张老师的判断会在更为宽阔的诗歌背景里去展开,有请沉河老师。

沉河:这是我第三次站到这个讲台上,我是湖北大学毕业的,没有读研,也没有读博,所以它是我唯一的母校。张执浩老师,我们是1988年认识的,在湖大沙湖边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朋友的好妻子是大家的幸福。”今天借他的这句话,我说:“可以读到好大学是大家的幸福。”刚才听剑男说这个活动之所以没有到华师去做,而到湖大,就是因为湖大是一所好大学。

张执浩老师的诗歌我读得太多了,我编过他的两本诗集,每本都看了不下三遍。我想说下面几点。

第一,人算、命算不如天算,这是张执浩老师常常谈到的一句话。我为什么这么想呢?昨天晚上我开过两次会,也是关于张执浩老师的诗歌分享会。怎么开呢?做梦开的。我有一个习惯,明天要做什么,晚上就把它提前做了,屡试不爽,可能人到了老年之后,心态有一些急切。其中一个会是一个小孩子朗诵,朗诵完了到另外一个地方喝茶,然后我们的会议正式开始,那个时候开始分析,这个会议室到底是怎么回事。醒来发现今天还有一场会,就是今天这场会,这个会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我以为都是我们这一帮老朋友,大家随便说说话、聊聊天,没想到我们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不是在沙湖边上散步的时候了,我们确实老了,面对着一二十岁的年轻学生们,我也有走到讲台上的这一天,确实没有想到。

第二,谈到聊天,按照正常的时间,现在我很少聊天,比方说我的顺序是这样的,我们今天来聊一下张执浩老师的《高原上的野花》不如聊一下诗歌,聊一下诗歌不如聊一下人生,我们聊一下人生不如聊一下天吧。这是我们现在的一种生活方式,可能大家不是很清楚。但是今天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场合,我们不能聊天就聊聊人生,我们不聊人生就聊聊诗歌,我们不聊诗歌就聊聊张老师的诗歌,这是正常或者有意义的事情。

第三,你的现实是我的虚拟。为什么这么说呢?互联网时代有这么多朋友,每天在干什么我们都知道。像余笑忠老师,余老师刚刚从美国回来,他什么时候去的我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知道,但是实际上我对知道的真实性感到怀疑。为什么呢?我就是相信,我们现在朋友圈里所有读的诗、看的话都是虚拟的。我非要面对面地跟他吵一架,才知道他在骂我,如果他写文字骂我,我就觉得好像没骂我一样。这个是我的第三个观点,我们在互联网时代,可能会失去个人真实的体验,其实这对于诗歌是重要的。我读到这句话,是想把它引到张老师的诗歌上来,张老师的诗歌不怎么反抗。为什么呢?他的狗去世了他写一首诗,他的花开了写一首诗,他把淘米水倒了也写一首淘米水的诗。他真正在提炼诗歌,没有通过外在的东西进入诗歌。所以我觉得我们从他的诗歌里,会受到一些启发,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是第三点,你的现实是我的虚拟。

第四,我们怎么样才能够读诗,也是刚才引发出来的,张老师的诗歌是在微信上看见的,包括余老师的诗歌都是在微信上看见的,而我所读到的诗歌都是书本,或者张老师说:“这是我的一本新书送给你。”然后我拿来读。余笑忠说,他们以前读诗都是打印出来。然后毕恭毕敬地送到我的手上说:“这是我最近写的一首诗,你来读一下。”我的第四点,也是我的感悟,诗是要见面读的,一定要送到你的手上,你才能读懂它。

第五,5年前我们在编张老师《宽阔》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张老师诗歌,我的文章是《从“宽阔”一词看张执浩诗歌写作的方向》。张执浩的诗歌确实是一种“宽阔”,所谓的“宽阔”是横向的、无边无际的东西。我们有四维的方向,“宽阔”是什么方向呢?就是我们所说的真正的“四面八方”。还有两维是什么呢?上和下,不是说张老师的诗歌没有上的方向,也不是说它没有下的方向,我是说它在“宽阔”里面,他判定的、他挖掘的是向内,内是什么呢?内是我们的内心。也可以说是向下,向外也可以说它是向上。所以我觉得他用“宽阔”这个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实际上我觉得是他真正地面对我们写作的思维和方向。

林东林:感谢沉河老师,同样是毕业于湖北大学的川上老师,去年我们曾经一起去荆楚理工学院做过一次讲座,那一次讲座之前,川上老师找到了当年去拜访张老师时的房子,这么多年来作为一道写诗的兄弟,友谊和诗谊都没有丝毫的改变。有请川上老师。

川上:我也是大家的校友,我是1985级的,我跟张执浩老师是1986年认识的,因为诗歌我们生活改变了很多,它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东西。诗歌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或者它对我们而言,究竟是什么样,我写了一个东西,给大家读一下吧——

记忆里的尖叫与回忆时的心跳

对每位诗人的解读,大约都需要找到某种密码。有了这个密码,就能开启一扇门,进入一个让我们或心动,或惊讶,或疼痛,或领悟的世界。

我们可以说诗歌是一面镜子。

诗歌的这面镜子,可能并不照亮生活,但我们却可以通过它,照见自己。

从遥远的来路到踏入回归之途,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生命体验中,我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可以从不同的诗歌中照见自己。它有时候照见的是我们的正面,有时候是侧面,有时候只照见背影。

所以,对诗歌的阅读,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与自我的相遇。每个生命都伴随着一个最忠诚的伴侣,我们称之为“灵魂伴侣”,诗歌的这面镜子,正是在召唤着我们与自己的这位最忠诚的伴侣相遇。

诗人通过诗歌成为召唤者,这是诗人倾其一生的使命。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不知不觉,华发已爬上鬓角,诗人就坐在诗歌这面镜子的面前,诗人也在镜中观看着自己。岁月易老,但他的眼神依旧专注、坚毅。

因为专注,他可以看到更多。作为等待者,他有足够的耐心。作为通灵者,他可以从看似庸常的生活中,发现惊喜。是的,诗人都是发现者,他在传递有关这个世界、有关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因为坚毅,他可以走得更坚定、更持久。来自生活的击打每一天都在磨砺着诗人的心智,这些击打物如同一块块扔过来的石头,而诗人,他要把这一块块石头磨成一面面镜子。

我们可以说诗人是一群孩子。

活到八十,有一副孩子的模样,这是天命使然,并不值得惊异。活到五十还能完好地保持着那份纯然的赤子之心,那这个人,大概就是一位诗人。

天真是一种境界。天地之“真”,或许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必须以天真之心为前提;所谓“目击成诗,脱口而出”同样依赖于这颗天真的心。

“目击成诗,脱口而出”,正是诗人张执浩坚守的信条。三十多年的探索、精进与执守,在与生活的对峙与和解的反复淬炼中,他终于练就出一副“发现者”梦寐以求的“火眼金睛”。他看见,他说出。他从日常的、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现隐藏于其间的秘密。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不是用一个简单的才情所能够概括的。这可能首先需要一种自我清理,一种自我归零式的清理,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返璞归真、慧眼独具。

自我清理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净化也可以说是自我强化的过程,它可以让我们变得通透、纯朴、澄明。它可以让我们无限接近我们最初的那个样子。

最初的那个样子,便是老子所说过的那个“一”。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这个“一”,是这个世界的创生之物,也是万事万物演变、演化的动力因子;它可能是“有”,也可能是“无”;它是最玄妙的存在,但它其实就潜藏在每个个体生命之中,潜藏在“记忆里的尖叫与回忆时的心跳”之中。

谢谢!

林东林:感谢川上老师精彩而又辛苦的朗读,以及我们大家辛苦地聆听。槐树老师是湖北诗坛乃至中国诗坛很特别的一位诗人。有请槐树老师以他特别的观点对张执浩老师进行解读。

槐树:在这个比较特殊的场合来谈张执浩老师。我从2001年到2003年,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周期性地跟张执浩老师一起聊诗、喝酒、搞诗歌的活动。差不多20年的时间,他作为我们谈话的主题之一,随时随地都会被谈到。我们可能10年前谈张执浩老师和几年前,包括昨天、今天都会随时改变对他的看法,因为他的写作的确很开阔,而且我们认识他差不多20年时间,他一直持续地在保持非常旺盛的创作,也非常高产地写,持续地在写,甚至他每一个作品出来之后,都会在周末喝酒的场合把它作为一个谈话的对象。今天把张执浩老师的写作做一个分享,我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去讲,2018年4月我拿到了《高原上的野花》这本诗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要写一篇文章,就做了一个跟他的虚拟对话,这篇文章有5000多字,我感觉还没有说完,这篇文章有一些缺憾。2018年5月25日接到通知,在湖大有这么一个分享会,有一个5分钟的即兴发言,我在想讲什么东西,25日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概念,我觉得张执浩老师实际上是一个抒情诗人,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所有的诗都是抒情诗,他把抒情的概念的外延做大了,不是我们狭义上理解的抒情,我们现在认为的所谓的现代诗人、后现代诗人,对抒情这个概念有一些抵触,甚至有一些贬义上的东西,但是张执浩老师把抒情淡化了,我在25日还写了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叫《今天作为一个抒情诗人很难》。我现在如果念出来的话,有一些煞风景。

我一直在想上次做的虚拟对话,要找一个关键词来巩固和概括张执浩老师美学的倾向,没有找到,我很敷衍地找到一个词:画面。他的每一首诗都会营造非常独特的形象,包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有一个看得见的、非常慈祥的、非常可视化的形象。

我们一直在说,湖北的诗人很健康,健康也是一个关键词,其实这个健康不是一个人的身体健康,是一个写诗群体的精神健康,这个健康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来自张执浩老师这么一个大哥、领军人物,他带着湖北这一批写诗的人往健康的路上走,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刚刚在进这个会场之前,想一个概念,还想讲一下张执浩老师这么多年带着湖北与诗歌有关的人士开展的一些诗歌活动,我觉得他身上有着非常强烈的责任感,这个可能和他写诗没有关系,但这确实和诗歌有关系。他的第一本诗集的名字叫《苦于赞美》,他现在一直在苦于抒情,他认为他的内心有赞美的责任、抒情的责任,在当今的社会条件下,作为一个抒情的诗人,来正常地赞美一些东西、抒情一些东西,其实是很难的。所以在他的诗歌里有一些矛盾的东西、辩证的东西,其实他的内心还有一些抵抗的东西。

林东林:下面是不想出名的艾先同志,艾先同志之所以不著名,是因为他把写诗的时间都用在看电影、看八卦、吃美食、看球赛上了,艾先老师自认为他的诗歌观念是一流的,下面我们请艾先老师以国际一流的观念来谈张执浩的诗。

艾先:我具体地说一下老张的诗怎么好。我就具体说一首诗怎么好。这部诗集,每一首我都读过,有一首印象特别深——《树下听雨》,只有8行。我们现在写诗,如果是一个叙述的诗,我只陈述我所经历或者看见的事实,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写出来,而是有所选择性的,这就叫写得简约。老张的这首诗,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场景,每个人都经历过,下雨的时候在树下躲雨,听见雨打着树叶,一般人刚开始写诗的时候,都会用很多抒情的词语,像树叶在雨中颤抖、树叶的命运等,张执浩写得不一样,他写得很准确。他说小叶榕有47000片叶子,概念上是准确的,而不一定是真的,这47000片肯定是诗人杜撰的,上面有7亿4000万滴雨水,上面有声响。而我会被蒙在鼓里。“被蒙在鼓里”在文化意义上我们都是知道的,这首诗没有说出它有意义的东西,把你限定住了,让你有更多的想法,很多人会想这个东西和人的命运相关联,你会联想到很多的东西。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被蒙在鼓里,不可改变。在张执浩的诗和其他大量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真正的当代诗人在写什么,能写什么,已经写到什么地步。

林东林:下面是“80后”的诗人谈骁,谈骁是刘川鄂老师的高徒,又是张老师的责编,同时他也是一位优秀的青年诗人,有请谈骁谈一谈张执浩老师的诗歌。

谈骁:各位老师,以及各位诗弟、诗妹大家好,刚刚在台上坐的大部分的老师是张老师的诗歌兄弟,他们的友谊是20年、30年甚至更久,我是一个晚辈,是张老师在一群不经事的学生中挑出来的,大概12年前,2006年10月,张老师新写了一篇长篇小说叫《水穷处》,在湖大做了一个分享会,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写诗了,其实是一个非常迷茫的状态,经常写诗,因为写诗才找到了我的女朋友。我在2007年看到了一个分享会,想一定要去看一下,那个时候张老师是湖北最著名的诗人之一。那是个星期二,有一堂马哲课,因为要点名所以没有去成。过了一年后,我在他的博客上面留言说,一年前您有一个分享会我没有时间去,其实就是想跟他套一个近乎,没想到他通过留言到我的博客里面去,挑选了一些诗,再给我留言说,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了我武汉的朋友们。由于这个原因,我走进了诗歌现场。虽然在私下里、酒桌上,我经常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但是没有一个正式的场合,今天在我的母校我要向张老师说一声:谢谢。

大概是2017年,张老师给我写了一篇文章,他说我的出现,一方面是幸运的,另一方面是悲哀的,因为我活在湖北一个数量庞大的“60后”“70后”的阴影下,像台上坐的,大部分是“60后”“70后”的诗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我的出现在张老师看来有可能被他们遮蔽,但我并没有这么觉得,我进入诗歌现场之后,感觉到了湖北诗歌前辈对我的帮助和推动。

不久前,张老师他们面向湖北高校在校生做了一次黄鹤楼诗赛征文,我很欣慰地看到湖北大学也有学生投稿,虽然没有得一等奖,但有得三等奖的。我是12年前通过那场分享会和张老师建立联系的,今天的分享会仍然会有很多有志于诗歌写作的年轻人,也许从此喜欢诗歌。希望大家爱上诗歌,谢谢!

林东林:希望湖大的朋友们成为下一个谈骁。

伍志恒:诗歌的质地需要灵魂的重量。诗人写诗,就这么看着一吻即逝的欢愉在人间轻盈地舞跃,辗转了一寸又一寸瑟缩的皮肤,擦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背影,像是看一出戏,人和人之间没有一线生机可以不落窠臼,在座的各位老师不愧是张老师的知音。接下来,我们将一同进入诗歌的朗诵环节。首先要播放的这首歌,《爸爸》,是张老师在一次醉后写给女儿的诗,由著名音乐人冯大亚作曲并演唱。让我们伴着远兜远转的音乐,跃过诗人古老的肩头,怀想长日稀朗、寒宵兀坐的时光。

下面请四位同学朗诵张老师的诗歌。(略)

伍志恒:感谢各位同学的朗诵,下面我把我手上三个宝贵的提问名额留给大家,希望大家踊跃提问。

提问1:张老师您好,您有一个观念叫“目击成诗”,是通过目击,通过自己的加工或者深化再成诗,什么叫“目击成诗”?

张执浩:“目击成诗”是我出版上一本诗集《宽阔》时对个人写作做小结时提到的一个概念,后来在很多文章中引申和探讨过这个概念。所谓“目击成诗,脱口而出”,指的是写作者首先要建立一种与他所观察的对象之间的联系,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所看见的东西并不是真实的,每一件事物背后还有更大的事物,每一件事情也是这样。一个好的写作者要练就看见事物本质的能力,要有随时随地蹲下来深思的耐心。

另外就是和你被观察的生活形成互动的关系,没有互动的看见是没有意义的。我家住在武汉音乐学院,音乐学院里的自然环境非常好,每天早上我都被鸟叫醒,我通过鸟的叫声来辨认它们的身份。后来有一次我居然听到鸟叫出了我的名字:张执浩,起床了。其实,每个人只要认真地听鸟的叫声,一定会听到它们叫你的名字。所以我后来写了《仿〈枕草子〉》那样的诗,我和鸟已经产生那样的感情。譬如说看星星,只要你留意,你就会发现星星附近总有一颗星星。如果你能仔细生活,你就总有层出不穷的发现,文学写作不是漂亮的修辞,而是要用语言陈述这些生活的真相。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要不断发生这样的互动关系,最好的互动是把个人情感独特的体验渗透进去。

还有一个词叫:脱口而出。其实这是一种简单表达的能力,却是我们现在逐渐丧失的。我一直主张写作者要主动生活、被动写作,我们现在很多人都是主动在写,所以越来越主观。而我要主动去生活,让生活来挤压我,让我不得不说。脱口而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就像一个人被开水烫了,会发出条件反射似的尖叫,但这不是无病呻吟。只有这种被动的写作所体现出来的情感才是真实可靠的,我们诗歌中的很多情感都是虚情假意的。

我一直鼓励自己写作的时候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说话。一个人一辈子大概就用3000来个字,无穷无尽的词语在组合,真正有用的词语其实并不多,其他的都没有用。所以在写作中我们尽量要把一些假话、套话、废话去掉,不要总是在漂亮的修辞里打转。在生活里,很多语言如同安眠药,让大家昏昏欲睡。为什么在听某些报告的时候人会犯困呢?因为这些报告本身就是用陈词滥调写就的。而文学不是陈词滥调,文学是用来提神的,它能让昏昏欲睡的人醒过来。马一浮先生说,诗歌就应该让人“如谜忽觉,如梦初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

提问2:张老师,我非常激动来到这个现场,非常感谢刘川鄂老师。我是武汉最东边一家书店的掌柜,花了很长时间写了8首诗,自己印了一本诗集。我比较喜欢走地下路线,在这里,既然是诗歌分享会,我把自己的作品也分享一下,希望能得到张老师的指导。

     5月,在置身室外

爱情是年轻人关于气味的拙劣游戏

孤独的人,像图画

生命不能置,安心死于幻象

张执浩:你说你是置身边缘的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边缘开始的,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主流,但问题是真的有这样的边缘存在吗?特别是湖北文学,边缘变成主流只是时间的问题,当然保持这样的警醒是有必要的,但不能说我边缘,就以这种姿态来抗拒文学本身。我们往往反抗什么就会成为什么,这是人生的悖论,你早晚会成为你曾经反抗的那样一个人,比如说我反抗成为一个碎嘴的男人,我就成为一个碎嘴的男人,无可奈何。

你这首诗试图写出你对人生的看法,爱情是什么,但还是太简单了,这样的判断本身就是不成熟的判断。写诗是一种表达和呈现,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判断的误区里面。这首短诗的情感还不是特别丰沛,有情绪化的成分。我是主张像你这样的写作者要多看一些真正的好诗,或者扩大眼界,我认识很多写诗的人,从来不看任何别人的东西,至多看一看朋友圈的诗,而朋友圈就是固定的那些人。眼界很重要,写作者要有广泛的吸纳能力,坚持自我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可能还是超越和重新发现自我。

提问3:张老师好,我首先和您分享一下看了《高原上的野花》的感受。看了这个题目《高原上的野花》,我在想高原上的野花到底是什么样的,然后再回忆曾经去过四川阿坝州,起初坐在车上只看见草原连绵起伏,其实是看不见野花的,就连羊群也只有一点点,但是走下车,走进草原的时候,才看到原来有那么多大大小小、五彩缤纷的野花,它们真的是按自己的意愿去生长,不为谁去开花,能够被我遇见就是我的幸运,所以我能够遇到您的诗也是我的幸运。在通读了您的诗之后,我就觉得,您对于生命时间的体悟让我有点难过,也就是说,您的诗触动了我比较柔软的部分,不能脆弱的部分。请您允许我朗读一下摘录的您的诗里面有关时间、生命的句子——

1999年:我告诉自己,我仍然是从前的那个少年,只不过偶尔偏离了少年的梦境,但现在我必须承认,对自己撒谎,就是对时间犯罪。

2001年:我是一个害怕成长的人,这里我过了35岁,肉体已经变形,再往下便是一个漫长的,让人心慌的下坡人生。

2006年:一个年过40岁的男人,一个老儿子,老男人,我还在人世挣扎。

2007年:生活的本质在于变形,老伙计,看看现在,你我都已无形可变,你是松散的,而我已变得弯曲。我今天变成了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一个色厉内荏的人,一个碎嘴的男人,而这恰恰是我用40年时间反对的人,我今天变成了我的敌人。

2012年:诗歌写不出来,当年仍旧是一个老男人,一个自甘洗脑的人,门在你身后关闭了,也将在你身前关闭。

2013年:我用衰老来延缓衰老,我用心体会肉体的善意,这在人世穿行的皮囊,这囚车、牢狱、刑具,这膝盖,这手腕,这是真的诗。

2014年:在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里面,50岁了,没有痛苦,并不快乐,安逸中夹杂着惶恐。

日复一日,一边否定自己,一边赞美自己。

2015年:我们坐在树下谈一谈消逝,谈一谈久别重逢。

2016年:他从父亲脸上看见过的,现在已经被你全盘接收,终于可以垂下眼睑轻松地表达对我的称颂和厌恶。我曾经劝过一个轻生的人,像我这样活着,望着燃尽的香灰,默数体内的柴薪。人到中年,落日的方向传来一阵叹息,我们都有高远的恍惚,到头来却难免齑粉的命运。

2017年:我已经活到欲哭无泪之年,不远处烟囱在冒烟,手持吹筒,蹲在教堂门前的人,从前是一个少年,现在什么也不是,因为我已经足够老了,仍然没有明白老究竟意味着什么。

读完你的诗之后,觉得人生何其短暂,让我越读越觉得悲泣,不管人生怎么样度过,都会有故事、遗憾还有无可奈何。可能生命的意义都需要每个人自己去追随吧,我想问的是,我们现在年轻人都很容易说,我们已经老了,在读到您的诗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我希望您能说点什么,指导我一下,让我们释然一下,怎么面对这种不能回头的生命和时间。

张执浩:我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和李修文经常说的一样:人是不值得一活。这是我来到人世,活了50年之后发现的,人生确实不值得一活,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一活的事。我问余秀华,为什么我们要死皮赖脸地活,既然知道吃了又要拉,为什么要吃,活了就要死,为什么要活。人生最后都是绝望的,生命的底色一定是灰色的,如果我们装聋作哑,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你就不可能真正懂得该怎样生活。

我的写作就是在这样一种悲哀的背景之下展开的,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刚才这位同学把我逐渐衰老的面貌分成了一条时间线,很有意思。从我年轻时候对衰老的恐惧感,到现在我正视自己的衰老,在我诗歌里都有清晰的体现。我年轻的时候认为一个人活到30多岁是可耻的,你怎么能活到30岁呢,而我现在恬不知耻地活到50多岁,我觉得还能往下活。如果正视了这样悲凉的人生,一切就会简单得多,吃要吃好一点,我买阿根廷龙虾自己做着吃。我喜欢吃泡菜,前不久就自己做了一坛泡菜,泡菜做了一个星期后,我听见泡菜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在跟我说话,我后来写道: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是泡菜坛子的咕噜声。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是在写诗,而是在记录生活中真切感受的类似片段。看见了,听见了,感受到了,然后用我自己的语言尽可能精确地说出来,我以为那就是诗。总有人觉得诗歌离我们好远,但只要你是一个能逼近真实生活的人,你就是诗歌的邻居。而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里的这些点滴,使我们的生活具备了热情。

一个人如果做不了一个高尚的人,就争取做一个清爽的人,我很喜欢清爽这个词:今天是很清爽的一天,见到了一些很清爽的人,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反抗的目的终究是和解,我不喜欢整天愁眉苦脸的人,人生本来就很艰难,为什么还要看你的愁眉苦脸呢,文学要释放善意,如果连文学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生活的勇气、愉悦和乐趣,那就真的完了。李修文的小说一直在写爱和怕的东西,余秀华的诗里也充满了人性中挣扎的力量,好的文学作品就是在爱与怕中、死与生之间灰暗的地段展开的,如果你想写些东西的话,不管是诗歌、小说还是散文,紧紧把握住这一点,就能写好。

伍志恒:感谢各位,如此推心置腹的对谈。看见了吗?诗人总在心如静水地自由写诗,安适得好似青灯古佛度余生的寂寥。感情沿着他的胳膊笔直地流下去,他写他心之所向,如此而已。最后让我们再次有请刘川鄂老师给本次活动做一个精要的总结。

刘川鄂:感谢各位同学,感谢大家,今天这个活动非常成功。大家对张执浩诗歌创作的特点做了精妙的阐述,他既是中国当代优秀的诗人,也是湖北诗坛重要的组织者,他主持的《汉诗》对我们湖北的诗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而其中有一个任务就是提携新人。各位如果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有信心,可以请张老师指教。张老师不仅诗歌写得好,而且他的诗论也非常棒,刚才他回答问题大家有很深刻的感受。他是一个真正能与大家对话的诗人,很多人是凭着对生活的热爱在写作,但真正有美学观念的诗人是比较少见的,像李修文、张执浩,还有很多诗人都有这样的观念。我听他在回答同学问题的时候在想,下学期一定要请张执浩给爱好写诗的同学们谈谈怎么写诗。热爱诗歌,热爱生活,让我们每一个年轻同学的学业和人生过得充实,对生命对未来有更多的敬意。我们今天分享张执浩的诗歌,不仅得到一种审美的力量,而且还有思想的力量,我经常宣称音乐、诗歌、足球是我人生的三大爱好。昨天晚上,我看了冠军杯的决赛后发了朋友圈,有一句话是“何以解忧?音乐、诗歌、足球”。今天度过了一个诗意盎然的下午,这也是人生的美好记忆,让我们永远热爱诗歌,热爱生命。

(伍志恒整理)

The Poet is not Trying to Cater to but to Promote This Era:A Sharing Meeting on Zhang Zhihao's Collection of Poems Wildflowers on the Plateau

Zhang Zhihao, Lin Donglin, Wu Zhiheng, etc.

Abstract: At 3 p.m. on May 27, 2018, the sharing meeting on the famous poet Zhang Zhihao's Wildflowers on the Plateauwas grandly held at Si Rui Hall in the library of Hubei University. Focusing on the theme of “poetry written by poets, poets spoken by poetry, encounters and mutual evidence between people and poetry”, the guests at the meeting made a refined discussion on Zhang Zhihao and his poems. There are also wonderful analysis and prospects for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future of Hubei poetry and Chinese poetry.

Key words: Zhang Zhihao;Wildflowers on the Plateau;Mutual Evidence Between People and Poetry

About the Authors: Zhang Zhihao (1965-), Poet, Member of the Chinese Writers Association, Professional Writer in Wuhan Literary Federation, Executive Editor of Chinese Poetry. E-mail: 173533257@qq.com.

Lin Donglin (1983-), Poet, Editor of Chinese Poetry. E-mail: 1971144934@qq.com.

Wu Zhiheng (1992-), Ph.D. Candidate in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E-mail: 1362047899@qq.com.


[1]张执浩(1965—),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电子邮箱:173533257@qq.com。林东林(1983—),诗人,《汉诗》编辑。电子邮箱:1971144934@qq.com。伍志恒(1992—),湖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8级博士研究生。电子邮箱:136204789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