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隋炀帝营建东都

隋炀帝杨广是隋文帝的二儿子。隋朝建立后,他的哥哥杨勇被立为皇太子,他被封为晋王。杨广带兵灭掉江南陈朝,为统一国家立下赫赫战功。他不甘心居于普通王子的地位,于是拉帮结派,造谣中伤,刻意伪装,终于颠覆了他哥哥的太子地位,于开皇二十年(600年)十一月被立为太子。仁寿四年七月丁未(604年8月13日),隋文帝在岐州仁寿宫(在今陕西麟游县)与世长辞,隋炀帝当即在这所避暑行宫匆匆地举办了登基典礼。八月,隋炀帝护送先父的灵柩回到首都长安。十月,隋文帝被安葬于太陵。

隋炀帝夺嫡登极的行径引起了他的小弟汉王杨谅的极度不满。杨谅以并州总管的身份驻守山西太原,统辖着关东地区五十二州地盘。在隋炀帝护送先父的灵柩东还长安后,杨谅发动了武装叛乱,被尚书左仆射杨素率领的官军平定下去。

这时,术士章仇太翼上表隋炀帝,建议迁都洛阳,说:“陛下是木命人,雍州是破木之冲,不可久住。开皇之初,有童谣云‘修治洛阳还晋家’。陛下曾封晋王,此其验也。”章仇太翼认为国都长安地处雍州,雍州属于国家的西部地区,方位和五行相配,属于金。而据隋炀帝的生辰八字,本命是木,金克木,不利,长安不可久居。洛阳曾经是西晋的都城,二十年前民间流传着“修治洛阳还晋家”的谶语,隋炀帝在藩时为晋王,正好应验。隋炀帝“览表怆然,有迁都之意”[5]。这则说法即便作为隋炀帝迁都洛阳的原因,也不会是根本性的原因,因为隋文帝建立隋朝之初就萌发过营建洛阳为都城的想法,可见这是隋朝一贯的国策,隋炀帝时有条件付诸实施,是在完成先父的遗愿。

隋炀帝当即于十一月乙未(初三,604年11月29日)巡幸洛阳,进行实地考察。他站在汉魏洛阳故城西边的邙山上,放眼远眺,看见南面三十里处的伊河,以及伊河两边的香山和龙门山,说:“此非龙门耶,自古何因不建都于此?”仆射苏威说:“自古非不知,以俟陛下。”隋炀帝非常高兴,“遂议都焉”[6]。为了确保洛阳的安全,他下令征调数十万丁男开掘长堑。这道长堑从蒲州龙门县(今山西河津市)经长平郡(治今山西晋城市)东北,东接汲郡(治今河南浚县西),从临清关(在今河南新乡县)南跨黄河,经过浚仪(今河南开封市)、襄城郡(治今河南汝州市),抵达上洛郡(治今陕西商洛市商州区)。沿着长堑,遍设关防。这样,环绕着洛阳,出现了一道人工屏障,形成拱卫态势,弥补了自然条件的不足。

十一月癸丑(二十一日,604年12月17日),隋炀帝下了一道营建东京洛阳的诏令,其中说:

洛邑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故汉祖曰:“吾行天下多矣,唯见洛阳。”自古皇王何尝不留意,所不都者,盖有由焉。或以九州未一,或以困其府库,作洛之制所以未暇也。我有隋之始,便欲创兹怀、洛,日复一日,越暨于今。念兹在兹,兴言感哽!朕肃膺宝历,纂临万邦,遵而不失,心奉先志。今者汉王谅悖逆,毒被山东,遂使州县或沦非所,此由关河悬远,兵不赴急。加以并州移户,复在河南,周迁殷人,意在于此。况复南服遐远,东夏殷大,因机顺动,今也其时。群司百辟,佥谐厥议。但成周墟塉,弗堪葺宇。今可于伊、洛营建东京,便即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也[7]

这段话讲出了营建东京洛阳的理由。首先,承袭古人选址“天下之中”以设置都城的观念和做法。西周初年,周公在嵩山附近的阳城(今河南登封市告成镇)设置测影台,树立高八尺的表竿,以一尺五寸长的土圭,测量阳光下表竿影子的长短,测出夏至这天正午时分表竿在表北的影子同土圭的长度相等,得出该地处于东南西北之中的结论,适宜建置都城。他做了实地考察和占卜,“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8],占卜瀍河、涧河地段都是吉兆,于是确定在这里营建都城洛邑,认为“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9]。《周礼·地官·大司徒》说:“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影),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影),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10]这表明洛阳处于“天下之中”的位置,一方奥土,阴阳和谐,气候宜人,物产丰富,远近均衡,便于上下沟通,收缴赋税,处理应急事件,是理想的建都处所。其次,在洛阳的周围,黄河、洛河、伊河流过,环带萦绕;东南西北的险要地方,有前代设立的虎牢关、旋门关、轘辕关、大谷关、伊阙关、广成关、汉函谷关、小平津关、孟津关等关隘。“控以三河,固以四塞”,便于防守,安全有保障。再次,杨谅叛乱,关东地区战火弥漫,很多州县不复由国家控制,而京师长安僻处关中,鞭长莫及。洛阳作为都城,则不至于应对迟缓,贻误时机。并州降户迁至河南,国家需要像周迁殷遗民那样,选择地方设立据点,加以监督,洛阳是最合适的地方。最后,开皇九年(589年)平定江南陈政权后,隋朝的统治区扩大到岭南一带,长安作为唯一的都城,已经不再适应形势的需要了,需要营建东京。诏令指出“群司百辟,佥谐厥议”,即满朝文武一致同意营建东京。

东汉洛阳四周关隘分布图

大业元年(605年)三月,隋炀帝诏令尚书令、营东京大监杨素、纳言杨达和将作大匠、营东都副监宇文恺负责营建东京。这三位官员都有规划、营建大型工程的经历和能力。杨素曾负责营建仁寿宫,“遂夷山堙谷,营构观宇,崇台累榭,宛转相属”[11]。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去世后,营建陵墓进行安葬,“山陵制度,多出于素”。隋文帝下诏表彰道,杨素“义存奉上,情深体国,欲使幽明(神鬼和阳间)俱泰,宝祚无穷。以为阴阳之书,圣人所作,祸福之理,特须审慎。乃遍历川原,亲自占择,纤介不善,即更寻求,志图元吉,孜孜不已。心力备尽,人灵协赞,遂得神皋福壤,营建山陵”[12]。杨达曾任工部尚书,独孤皇后和隋文帝去世安葬,“山陵制度,达并参豫焉”[13]。宇文恺更是天才的建筑师和工程师,曾规划、营建新长安城、仁寿宫、独孤皇后陵墓等一系列大型工程,往往出人意表,惊世骇俗。他担任营建东京洛阳的具体工作,除了完成洛阳都市、皇家宫苑的规划和修建,还对久已失传的明堂建筑设计出方案,只是当时没有建成。为了营建东京,他撰著了“《东都图记》二十卷、《明堂图议》二卷”,“于是东京制度穷极壮丽”[14]。东京建筑需要很多形体巨大的木料,隋炀帝“又命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於士澄往江南诸州采大木,引至东都”[15]。皇城的修建是由吏部侍郎裴矩主持的,“营建东都,矩职修府省,九旬而就”[16]

由于洛阳汉魏故城屡遭战乱破坏,新城址西移十八里,确定在东面瀍河、西面涧河(穀水)流经的地带,北面是绵延不绝的邙山,南面是风景秀丽的伊阙(龙门)。洛河从城中横穿而过,象征银河。洛河上搭建浮桥,由铁锁钩连大船而成,叫作天津桥,以利南北通行。桥北是皇城的正南门端门,桥南通向外郭城的定鼎门,这条七里多长的大街叫做端门街或天津街,构成城市的中轴线。这样,城市与周边自然环境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也突出了城市的气势。因此,唐人韦述说:“川原形胜,自古都邑莫有比也。”[17]

城区由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组成。宫城在城市的西北面,叫做紫微城,是皇帝、后妃生活的宫殿区。“东西四里一百八十八步(一步五尺),南北二里八十五步,周一十三里二百四十一步。”[18]宫城的城墙“周匝两重,延袤三十余里,高四十七尺”[19]。皇城在宫城的南面,是中央机构建筑群,叫做太微城。东西五里十七步,南北三里二百九十八步,周长十三里二百五十步,城墙高三丈七尺。宫城北面有圆璧城与曜仪城,东面则修建含嘉仓城和东城。皇城和宫城的西面是皇家园林西苑,东面和南面则是外郭城。外郭城设置里坊,是四周围墙封闭的居民区,间有宗教寺院,分布在洛河南北,“洛南有九十六坊,洛北有三十坊”[20]。外郭城内街道纵横,呈棋盘式布局。坊呈正方形,周长四里,四面有坊门,“门并为重楼,饰以丹粉”。城区“大街小陌,纵横相对”[21]。外郭城内还有三个大型市场,比长安多出一市。洛河北、瀍河东岸有通远市,城南有丰都市、大同市。通远市位于漕渠附近,周长六里,有二十个市门通往市内,漕渠停泊着各地前来贸易的船只。而位于通远市南的丰都市,周长八里,有十二个市门,市内有一百二十多种行业,三千多家商店。店铺鳞次栉比,井然有序,“甍宇齐平,四望一如”。市墙四边还有四百余家旅店,“重楼延阁,互相临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积”[22]。大同市周长四里,位于天津街西。

修建东京的工程是国家级项目,规模至为宏大,全国民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江南的奇材异石源源不断地运至洛阳,运输极其艰辛。宫殿所用的大梁巨柱,须从豫章郡(治今江西南昌市)采集大树,运来加工。一棵大树两千人才能拖得动,如果用木轮车运送,便会摩擦起火,改用铁轮车,运一二里铁轮便坏,只好由数百人尾随,专门供应铁轮,因而一天不过运送二三十里。一棵大树运到洛阳,不算沿途食宿费用和铁轮车成本,仅脚力一项,即花费数十万工。民工劳累不堪,一半人累死在运输途中。杜宝在《大业杂记》中记载了几个项目的具体用工情况:修建宫城,城墙“六十日成”;“其内诸殿基及诸墙院,又役十余万人;直(其)东都土工监,常役八十余万人;其木工、瓦工、金工、石工,又役十余万人”[23]。《隋书·食货志》有概括的记载:“始建东都,以尚书令杨素为营作大监,每月役丁二百万人。……往江南诸州采大木,引至东都。所经州县,递送往返,首尾相属,不绝者千里。而东都役使促迫,僵仆而毙者十四五焉。每月载死丁,东至城皋(成皋,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北至河阳(今河南孟州市),车相望于道。”[24]

宇文恺设计新长安城,根据地理形势,讲究方正、均衡、对称。但设计新洛阳城,只能采取不对称原则,这是由于洛水自西南向东北穿城而过,所能利用的建筑地段,面积有大小,地势有高低,为了突出宫城的地位,城市的中轴线不能恰好处在东西两半的正中间。洛阳城北依邙山,西连旷野,于是将广大的禁苑建在城西,以便从宫城直接进出禁苑。宫城、皇城居于城市西北高地,城池坚固,内外砌砖,且宫城除了南面有皇城,北有圆璧城与曜仪城,东有东城,南面又有洛河,便于防御。坊里的设置,注意利用自然条件,便利城市交通。市场的众多以及水利渠道的设计,更多地考虑到商业活动。这些都是当时洛阳在中国城市建设上独具的特色[25]

《隋书·食货志》说:“炀皇……初造东都,穷诸巨丽。帝昔居藩翰,亲平江左,兼以梁、陈曲折,以就规摹。曾(层)雉(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逾芒(邙山),浮桥跨洛,金门(汉代未央宫的门因两旁竖有铜马,称为金马门,简称金门)象阙(高大宫门),咸竦飞观(对称的双阙),颓岩塞川,构成云绮,移岭树以为林薮,包芒山(邙山)以为苑囿。”[26]可见东京洛阳的规划设计,注入了隋炀帝的理念,他身为晋王时,带兵灭掉南朝陈政权,目睹南朝都城建康城的布局和建筑,遂于营建东京时加以参照、吸收。傅熹年认为宫城不居中,违反了自魏晋以来形成的都城布局传统,这是因为洛水穿城而过,因而效法南朝建康城的布局;而在宫城和皇城所处城市位置上,则是沿袭了北朝都城的旧规。因此,隋洛阳城的规划吸收了南北方都城建设的经验,是这一时期国家统一、南北文化交流密切的体现。从城市规划建设技术而言,隋代修建洛阳城时采用了模数控制的设计方法,以宫城的中心部分——大内为基准,以宫城的长和宽规划全城。把它扩大四倍,即为皇城、宫城之总和,把它分为四份,则每份为一坊。换言之,全城以坊为单位,聚四坊为大内,聚十六坊为皇城、宫城之总和——子城。因此,洛阳城是以宫城之广、长为模数规划全城,体现了这一时期城市规划设计的成熟[27]

隋朝洛阳城的水环境非常优越。洛河横贯城市,涧河(穀水)由西北汇入,瀍河由北面汇入,伊河从南向北流入城市与洛河汇合。在此基础上,朝廷组织开凿人工渠道,引涧河、洛河入西苑;在惠训坊西北立堰为斗门,分出漕渠,经通远市向东流去;还开凿通津渠,分洛河西北为千步碛渠,东北流经定鼎门,至端门南的天津桥复入洛河。城南则有运渠,引伊河到外郭城东南隅,然后北流,再西流入城,然后经过丰都市,最后入洛河。有了这样一些人工渠道和河流,城市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居民用水也很方便。这种城市规划与周边自然环境的有机联系,体现了城市建筑规划的匠心。

大业元年(605年)八月,隋炀帝巡幸并驻跸江都(今江苏扬州市),这期间,东京的营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开工以来,历时九个月,到大业二年(606年)正月,东京的营建整体竣工。为了充实人口,附近居民以及天下富商、工艺户数万家,都奉诏安置到城内居住。大业二年四月,隋炀帝从江都回銮洛阳,到伊阙后由仪仗队簇拥,他乘坐六匹骏马驾引的法驾,以体现“天子驾六”的规格,百官千乘万骑,鱼贯随从,浩浩荡荡进入城中。然后,隋炀帝站在皇城南面的端门门楼上,举行类似于“东京落成暨迁都典礼”的仪式,向普天下宣布大赦,免除百姓当年的租赋。宇文恺因筑城有功,进位为开府仪同三司。大业五年(609年)正月,东京改称为东都。这是由于“有诣阙言事者称一帝二京,事非稽古,乃改为东都”[28]。隋炀帝在东都处理朝政,举办国事活动,接待外国使臣和外族首领。

隋炀帝在位十四年,在洛阳断断续续四年多,在长安不满一年,其余时间或在江都,或巡幸各地,或奔赴前线指挥战争。隋炀帝称帝后驻守洛阳的时间,竟然是在长安的四倍多。因而他虽然没有明确废除长安的京师地位,但他营建东都的举动,一直被唐朝人看作是定都洛阳或迁都洛阳。《隋书》中有多处记载,在卷六十八《宇文恺传》中说“炀帝即位,迁都洛阳”;在卷三十《地理志中》“河南郡”条中说“大业元年移都”,“徙入新都”;在卷七《礼仪志二》中说“既营建洛邑,帝无心京师,乃于东都固本里北起天经宫,以游高祖衣冠,四时致祭。于三年,有司奏,请准前议,于东京建立宗庙”;在卷七十七《隐逸传》中记载崔赜回答隋炀帝问题时直接说:“伏惟陛下应天顺民,定鼎嵩洛。”[29]唐初僧人道宣在《续高僧传》卷二《达摩笈多传》中说“炀帝定鼎东都”;在卷九《法澄傳》中又说“炀帝徙驾东都,定鼎伊雒”[30]。唐末道士杜光庭在《历代崇道记》中说“炀帝迁都洛阳”[31]。因此才如杨玄感所说:“今百官家口并在东都。”[32]长安虽然依然保持着京师的称号,也是皇家宗庙的所在地,实际上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仅仅具有礼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