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和平以后的欧洲（一）

曾昭抡

德国无条件投降以后，人类一次最大的战祸，告一段落。可是希特勒、墨索里尼两位恶魔造成的灾祸，并没有终止，备受创伤的欧洲，恐怕不知还要多少年，方能复原。战争的直接破坏，其惨烈程度，为自古以来所未有。许多辛苦建设起来的城市，这次一齐炸光，剩下来只有一些断垣残壁。在这方面，损失最大的，要算是德国城市了，那或者是一种很好的报应或教训。但是无论如何，轰炸、炮火与巷战所毁坏的城市，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复兴起来。此点对于欧洲人民，总是一种重大的损失。粮食及其他物资的缺乏，是另一种严重的问题。本来在德国蹂躏下的欧洲，一般德国人民的生活，已经够苦，被奴化的占领国家，更是变本加厉。

粮食问题严重

“欧洲如果有饿死的人那一定不是德国。”这是戈林过去一句令人惊心动魄的辞句。为着让“优秀”的日耳曼民族吃饱，纳粹毫无顾忌地掠夺其他民族的粮食。在德国占领期间，希腊境内，单单雅典一线，就饿死了十几万人。生活素来舒适的法国人，不得不拿猫肉和松鼠来充饥。去年盟军在诺曼第登陆成功，欧陆各占领国家，于一年以内先后获得解放。按理，这些国家的人民，应该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可是事实殊不如此。法国要算比较富足的国家，而且距离英国最近，英美接济，极易达到。然而事实告诉我们，在盟军登陆以后的几个月当中，法国境内食品的缺乏，更有甚于德军占领时期。关于此点，巴黎并非例外。黄油在巴黎成为稀有的食物，普通人连把面包塞饱肚子，也不容易。当然目前情形，或者已经好些。同时毫无疑问地，法国人把自由看得比面包更加宝贵些。但是此种情形，可以昭示欧陆被纳粹蹂躏以后，其事后影响之严重。素有欧洲谷仓之称的巴尔干半岛，显然一时也感觉粮食的缺乏。去年秋冬巴尔干各国获得解放以后，几个月当中，由美国方面运往东南欧的救济物资，为数极属有限。为了这件事，今春美国舆论，曾对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予以抨击。最为惨痛的一件事，是素来爱好和平，对世界文化贡献很大的荷兰人民，在纳粹德国统治之下，每个人分配所得粮食，实在无法维护生命。成千成万的人，因此饿死。剩下未曾饿死人，也不过是依赖健康身体与宗教信仰，渡过了那可怕的黑夜。不幸荷兰一国，解放甚迟。直到德国总崩溃前夕，今年五月初，荷境德军，方始投降。驻荷纳粹高级官员，逃走以前，还放了一个起身炮，刮了一大批钱财而去。在投降以前的战争最后阶段中，荷兰西北部德军，为着让自己逃命，不惜决堤引入海水，淹没荷境，结果使该区成万的荷兰人民，陷于绝粮境地，后来英国不得不派飞机运粮去作接济。残暴的纳粹德国，最后自己也没有得到好处。

纳粹作孽自受

投降以后，西线盟军对于德国的一件重要措施，就是让德国的粮食，暂时依赖本国的生产和存储，自给自足。在此种制度之下，原来依赖掠夺别人以自求充裕的德国，现在每个人的粮食分配量，被迫降低至战争末期的三分之一，这样可以省去一些粮食，使欧陆上过去被德国奴化的国家，以及在德境被奴役的德国工人，获得同等的待遇。除非是真正发生饥荒，同盟国暂时是不预备运粮食去接济德国的，因为欧洲亟待救济的国家很多，一时还轮不到德国的份。德国人，对不起，过去你们虐待别的民族，过分厉害，现在只好请紧一紧裤带吧。在粮食普遍缺乏的环境中，战胜国也不能超脱。掌握海上霸权的英国，在德国潜艇威胁大部消除以后，由海外运来粮食，比较很有办法。然而英国不但在欧战末期，曾将国内人民粮食分配量，略予减低，甚至在欧洲［战］停止以后，不得不再度予以缩减（尤其在肉类的分配上），以期救济欧洲各国。至于四年来苦战的苏联，其人民生活之艰苦，粮食医药燃料以及其他物资的缺乏，达到一种难以相信的程度。久被德国搜刮的罗马尼亚，在西方国家看来，已经够苦了。可是当去年八月红军打进罗国的时候，他们发现那里的物资，比战时苏联要丰富的多，许多食品及其他物品，在苏联久已不见了，在罗马尼亚却很多。然而芬兰投降以后，苏联还拿白糖和其他物资去接济芬兰，以示友好。一个比一个不如。

短期不易改善生活

总而言之，今日的欧洲，幸而业已恢复和平，但是正在面对着粮食及其他物资的极度缺乏。此种不幸的情形，不免还要延长若干时间。全欧人民的疾苦，一时不易迅速解除，但望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好自为之。由于欧洲目前情形，可以联想至将来国土光复以后中国国内的情况。我们此刻热烈地祈求胜利，但是战争的胜利，并不是一切，战后许多情形，很值得我们忧虑。在过去一年中，盟军在欧陆战场上，胜利频传，但是对于欧洲人民生活的改善，纯粹从物质上来说，不但未有改进，往往且适得其反。此中理由，主要在于一切运输工具，在军事第一的前提下，一齐用作军事用途，以求速得胜利。以此对于运输一般平民所需粮食及其他物资，除非是有绝对必要，势不得不暂行从缓。现在欧洲战争是结束了，可是最有能力救济欧陆的英美两国，又在忙于加紧对日本作战。从欧洲运送大批军队及配备到远东，至少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将来盟军在中国海岸或日本本土登陆以后，一切可能使用的运输工具，势必用之于运送军火及后援部队。如此看来，在远东战事结束以前，欧洲方面所能得到的物资接济，恐怕非常有限。这也就是说，目前一两年当中，欧洲各国人民，只有力求自力更生。

失业阴影笼罩欧洲

战争刚一完，失业的阴影，业已笼罩着欧洲。这是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一种噩梦，也是我国所应当特别警惕的一件事。土地不大的比利时，战前是欧洲主要工业国之一，现时该国失业人数，已达三十三万人。另外有男女八十五万人，为盟方军事当局，雇用作特别工作。将来盟军完全撤退，这些人大部不免失业。而且即是目前有职业的人，也是入不敷出。比国战后生活，可算是比较安定的。批发价格，较之战前，不过提高百分之二百。可是一般薪水，增加不过百分之一百八十，所以人们仍然感觉入不敷出。当然比起中国来，还要好得多，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受不住，因为一般工〔人〕入不敷出。解放半年以来，比国先后已经发生两次罢工，一次是在去年冬季，一次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总罢工。政治比较有办法的法国，近来也零星发生若干次小规模的罢工，以致严重影响经济复兴。法国政府，现在正忧虑全国可能进入一种社会不安的时期。至于罢工原因，据称计有三点：（一）工资不能与生活费用相配合；（二）定量分配的食粮，嫌其为量不够；（三）政府未曾履行铲除全部维琪分子的诺言。戴高乐领导下的法国，对于一切清算与改革，相当澈底，但是仍然未能满足全体人民的希望。

人口损失不易恢复

此次大战中大量人命的丧失，成为一种难于补偿的创伤。德苏两国军民的死伤，总数各不下一千万人。尤甚严重的一件事，是战场上的伤亡，大部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便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这类人物，正是复兴国家所急切需要。大日耳曼民族，在战前包括奥国及捷境德人在内，一共只有八千万人左右。现在一下子去了八分之一，而且去掉的，是最有能力的一部分，这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人力损失。曾经有一位专家说过，法国人的平均高度，经过十九世纪初年的拿破仑战争以后，矮了一寸以上。那样的损失，恐怕一百年也不容易恢复。事实上拿破仑时代以后，法国成为欧洲的领导国家即成过去，一直到现在，亦未能恢复。此次大战结果，德国在人员上的损失，远过于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单单从这个观点看去，战后德国复原，也就是十分困难。加上工业损失的惨重，土地的割让，以及澈底战败所受心灵上的打击，今日德国，大有一蹶不振的姿态。德国在历史上伟大的日子，似乎已成过去。许多观察家的意见，以为德国在世界上或将从此退居一种次要的地位，甚至能否维持一种很好的第二流强国地位，亦很有问题。误信希特勒领导的德国得到如此悲惨的结果，可说是咎由自取。以血换得本国与世界解放的苏联，其所忍受的重大牺牲，亦尚有其代价。最惨的是波兰及其他一度被德国占领的国家，以及全欧洲的犹太民族。单是波兰一国，被德军及秘密警察屠杀的平民，就达将近千万的数目，其中好几百万，属于犹太人种。纳粹的残暴，真是空前，希望这也是绝后。如此血债，不知何时可以算清。今日波兰向德国要求领土，从这种观点看去，似乎并不过分。

是政治家努力的时候

德国残暴的侵略，使欧洲各民族间的仇恨，燃烧起来。百年世仇的法德两国，从此更无和好的可能，挪威人、荷兰人、波兰人等等一齐痛恨德国人。古代那种民族间的仇恨，这次一齐煽起了。如此深仇，仅仅将希特勒毁灭，一时仍然无法可以解除，其影响所及，不知需要若干年，方才可以冲淡。今日的欧洲，不但到处是毁灭了的城市，而且大部人民都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歪曲。后一点对于建立长久和平的障碍，不容加以低估。如何使欧洲早复常态，这真需要世界大政治家的最大努力。（待续）

《民主周刊》第1卷第23期，1945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