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长姬与耳男

我的师傅是人称飞□第一名匠的木匠,不过当富豪夜长前来请他雕刻东西时,他已年迈多病,行将就木。于是师傅推荐我替他出马。

“他今年二十,虽然还年轻,但从小在我跟前长大,尽管没有特别调教,不过我的技艺精髓他都已正确无误地掌握了。就算调教了五十年,不行的人还是一样不行。若与青笠和古釜两人相比,他或许算不上什么巧手,不过他会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在建造宫殿时,他曾在衔接和榫卯上做出连我都想不到的设计,而在雕刻佛像时,也将自己的灵魂深深投注其中,令人讶异竟是出自这样的年轻人之手。我并非因为有病在身,才不得已派他来顶替我,而是我很看好他,认为就算与青笠、古釜同场竞技,他也毫不逊色,望您能先明白这点。”

此等过誉之言,令在一旁的我听傻了眼,双目圆睁。过去我从没受过师傅的夸赞,不过话说回来,师傅也不曾夸过任何人,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之语,令我大感错愕。毕竟连我都这么想,其他资深的弟子们之所以会四处跟人说师傅年迈昏聩、胡言乱语,也并不全然只是出于嫉妒。

富豪夜长的使者窦麻吕也认为这些师兄弟说的不无道理。于是暗中将我唤至另一个房间问道:“你师傅大概是年老昏聩才说出那样的话,但你该不会不懂得审时度势,就这样答应我家老爷的邀约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怒火中烧。在这之前,我原本还怀疑师傅说的话,并对自己的技艺感到不安,但现在全抛至九霄云外,脸上涨满血气。

“夜长老爷真有那么尊贵,连我的技艺都不配为他雕刻吗?在下虽不才,但天底下敢说我佛像刻得不好的寺院,应该是找不到的。”

我气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着,放声咆哮的模样,宛如司晨的公鸡。窦麻吕面露苦笑:“这可不同于你和师兄弟们一起盖一座土地神的小祠堂啊。要和你同场竞技的,是和你师傅合称飞□三大名匠的青笠和古釜啊。”

“说什么青笠和古釜,就算是我师傅,我难道就怕了吗?只要我全神贯注地雕刻,我的灵魂就会栖宿在我打造的寺院和佛像之中。”

窦麻吕此时的神情,就像觉得我可怜而忍不住叹息般,但后来也不知道他为何改变想法,便以我代替师傅,带着我前往富豪的宅邸。

“你可真走运。你做的东西不可能会被看上,却能住在日本所有男人都无缘一睹芳容,只能在心中暗恋的夜长小姐身旁,真是三生有幸啊。你干脆将工作时间拉长,想办法在夜长家待久一点吧。反正你也无法胜任这工作,大可不必白费心思。”

一路上窦麻吕总是这样说,令我感到很恼怒。

“既然我无法胜任,那你大可不必带我去。”

“因为我高兴,算你这小子走运。”

在旅途中,我多次想和窦麻吕道别,掉头走人。但可以跟青笠和古釜同场竞技的名誉诱惑着我,要是让人以为我是害怕他们才逃走,那我肯定会抱憾终生。于是,我说服自己:“只要全神贯注地将我的灵魂投注在工作中,这样就够了。就算那些没眼光的家伙看不上,那又如何。大不了把我雕刻的佛像安置在路边的小祠堂里,我自己则是在底下挖个洞,埋进土里,就此活埋算了!”

我确实已抱定悲痛的觉悟,不打算活着回去。换言之,这可能是出自内心对青笠和古釜的惧怕。坦白说,我没有自信。

抵达夜长家的隔天,窦麻吕带领我到宅内的庭园向大老爷问安。这位大老爷长得很富态,两颊松弛,模样像极了福神。

夜长家的大小姐站在一旁。据说她是大老爷头上长出白发时才好不容易生下的独生女,大老爷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大小姐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由于这凝结在黄金表面的露水渗入全身,大小姐天生就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

我心想,我得心无杂念地紧盯着这位大小姐才行。因为师傅常这样吩咐我:

“遇上罕见的人或物时,别移开目光。我的师傅曾这样说。而我师傅的师傅也这样说,从我师傅的师傅的祖师爷那一代起,就一直这样代代吩咐下去。就算被大蛇咬住了脚,也别移开目光。”

所以我注视着夜长大小姐。可能是因为我胆小,如果不先下定决心就无法盯着别人的脸瞧。但这次我压抑心中的胆怯,紧盯着她瞧,渐渐地,心情转为平静,从中感觉到满足,这时我仿佛明白师傅的训示中隐含的重要意义:不是像要压在对方身上,盯倒对方认输为止,而是得让那个人或物变得像清水一样,能加以看穿、看透。

我定睛凝视夜长大小姐。她只有十三岁的年纪,虽然身材高挑,但浑身弥漫着一股孩子般的香气;虽有威严,却不可怕。我反而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就此放松,但这样或许就算我输了。我原本应是紧盯着她,但大小姐身后那片高耸广阔的乘鞍山,却深深植入了我的记忆中。

窦麻吕引我进见大老爷。

“这位是耳男。虽然年纪尚轻,但已习得师傅的技艺精髓,甚至自创独门工法,青出于蓝,师傅对他赞誉有加,说他就算和青笠、古釜竞技,也不见得会落败,是位出色的工匠。”

没想到他对我这般褒扬。大老爷听闻后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好一对大耳啊。”

他紧盯着我的耳朵瞧,接着又道:“一般大耳都会往下垂,可是这耳朵却是往上竖,比头还高。就像兔耳一样。不过这面相,就跟马一样。”

我听得气血直冲脑门。再也没比别人评论我的耳朵更令我气愤的事了,我气得失去了理智。不管再大的勇气和决心,都抵挡不了内心的纷乱。全身血液都冲向上半身,我汗如雨下。虽然我向来都如此,但都比不上这天流得多。我的额头、耳旁、脖颈,一时间像瀑布般汗流不止。

大老爷望着我,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时大小姐叫道:

“真的和马一样呢。那张黑脸涨红,和马的颜色一模一样。”

侍女们皆笑出声来。我宛如成了装有热水的锅子,看得到满溢而出的水蒸气,我的脸庞、脖颈、胸口、后背……全身的皮肤都化为汗水汇聚成的深河。

但我觉得,我得紧盯着大小姐的脸才行,不能移开目光。我心无杂念地想着此事,为了办到这点,铆足全力。然而,我的努力与不断满溢而出的纷乱,根本就是齐头并行,我不知如何自处,只能呆立原地。过了许久,这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间终于过去。我猛然转头迈步飞奔。虽然我觉得,应该可以采取其他更适合的行动,或是说出比较冷静的话语,但最后却做出我最不想要做,而且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我一路跑到我的房门前,接着跑到宅邸的大门外,改用走的,然后又跑了起来。总之,我坐立难安。我沿着河流走进山中的杂树林里,在瀑布下的岩石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到了午后,感到肚中饥肠辘辘。但一直到太阳西下为止,我始终都提不起劲返回夜长家的宅邸。

青笠比我晚五六天才到,而又过了五六天,古釜的儿子小釜才代替他父亲前来。青笠见状,忍不住笑道:“本以为只有马耳的师傅这么做,没想到竟然连古釜也来这招。他们明白自己赢不过我青笠,颇有先见之明,只不过,你们两位前来顶替的晚辈处境堪怜啊!”

自从大小姐把我当马看之后,大家就都管叫我“马耳”。

青笠的高傲令人厌恶,但我默不作声。因为我心里已拿定主意,下定决心,要以此地当我的葬身之所,全神贯注地将灵魂投注在工作中。

小釜大我七岁。他父亲古釜也自称有病在身,所以派儿子前来,但听说他其实是装病。因为使者窦麻吕最后才去邀他前来,他对此颇感不满。不过小釜早已名气在外,是位技艺不逊于其父的木匠,所以他和我不同,不算是个意外的顶替人选。

小釜可能是对自己的技艺颇为自负,面对青笠的傲慢,眉毛连挑也不挑一下,当它是耳边风,他很郑重地对我和青笠表达了问候。我觉得他很沉着冷静,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后来相处发现,他除了早安、午安、晚安的问候外,完全不和人说话。

我发现的事,青笠也发现了。于是他对小釜说:“为什么你只有在问候时,才会好好跟人说话呢?就像规定停在额头上的苍蝇一定得用手挥除一样,太烦人了。木匠的手是拿来握凿子用的,不是为了一一赶除苍蝇,才从肩膀长出来的。人们的嘴是为了说必要的事才在脸上开了个洞,如果只是用来做早午晚的问候,那光是伸个舌头或是放个屁,就能办到了。”

我听了之后,开始欣赏起这位直言不讳的匠人。

三名木匠既已到齐,我们便被正式唤至大老爷跟前,公告这次的工作。一开始只是听闻要为大小姐雕刻一尊随身护法的佛像,但尚未告知详情。

富豪朝一旁的大小姐望了一眼,说道:“我想请你们雕刻一尊尊贵的佛像,以守护我女儿的今生和来世。它会被供奉在佛堂里,由我女儿早晚膜拜,我想请你们雕刻佛像,以及安置佛像的佛龛。佛像是弥勒菩萨。至于其他则交由你们各自去设计,请在我女儿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前完工。”

三名木匠正式接下这项工作,向大老爷问安后,送来了酒菜。大老爷与大小姐坐在正面的高位上,左手边是三名木匠的菜肴,右手边也摆了三份菜肴。目前还没看到有人就座,我想,那应该是窦麻吕和其他两位重要人物的座位吧。但窦麻吕这时带来的却是两名女子。

大老爷为我们引见那两名女子,说道:

“翻越前面那座高山,越过对面的湖泊,再横跨前面那片旷野,有一座完全由岩石构成的高山。边哭着边越过那座山之后,又是一片旷野,它后方是一座雾气浓重的高山。再哭着翻越那座山后,有一片无比辽阔的森林,有条大河流经森林中央。花上三天的时间,哭着走出那片森林后,有一个村庄,据说村里有数千的涌泉。这村庄的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孔涌泉以及一名在此织布的姑娘。在村里最大的树下以及最大的涌泉旁织布的,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而此刻你们眼前的这位,就是那位姑娘。在这位姑娘会织布之前,都是由她的母亲负责织布,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她母亲。她们从那个村庄跨越彩虹之桥,千里迢迢来到此飞□深山,为我女儿编织和服。这位母亲名叫月待,女儿名叫江奈古。谁能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像,我就把漂亮的江奈古许配给他。”

其实,她是大老爷砸钱买来织布的漂亮奴隶。也有别国的人会来到我出生的飞□国买奴隶,不过要买的是男性奴隶,像我这样的工匠,就会被买去当奴隶。不过,因为有此需求,要特地从遥远的他国前来买奴隶,所以奴隶颇受看重,会受到等同贵宾般的款待,不过这也只限于工作完成前。一旦工作结束,没了用处后,就只是花钱买来的奴隶,所以是要转送他人,或是喂大蛇吃,全凭主人高兴。所以没有哪个工匠会想被卖往他国,而如果是女人的话,自然更是百般不愿了。

我总觉得这两个女人很可怜。不过大老爷说,谁能雕刻出令大小姐满意的佛像,就要送出江奈古当奖赏,这句话着实令我惊讶。

我完全没心情为大小姐雕刻她喜欢的佛像。之前他们说我长得像马脸,我因此不顾一切地奔进山中,在瀑布底下一直待到天黑,当时我心中便拿定主意,为了雕刻出一尊大小姐不会看上眼的佛像,不,不是佛像,而是为了雕刻出一尊可怕的马脸怪物,我要倾注灵魂用心雕刻。

因此,大老爷所说的“谁能够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像,就要送出江奈古当奖赏”这句话,令我大为惊诧,同时感到愤怒。我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我需要的女人,心中就此涌现出一股嘲笑之情。

为了抑制这些杂念,我要让自己彻底恢复工匠应有的纯真之心。师傅当初教导我工匠应有的心态,就该用在这时候。

于是我注视着江奈古,同时告诉自己,就算这时大蛇咬住我的脚,也绝不能移开目光。

“这女人是翻越高山、越过湖泊、横跨旷野,然后又翻越高山、横跨旷野,又翻越高山、穿过广阔森林,从涌泉的村庄前来的织布女?还真是珍奇的动物啊。”

我的目光并未从江奈古的脸上移开,但我也并非心无杂念。因为我虽然压抑了惊诧与愤怒,却管不住自己眼中的嘲笑之意。

尽管我发现自己朝江奈古投射嘲笑的目光很不妥当,但既然我无法从她脸上移开目光,也就只能继续将自己带有嘲笑的目光投向她。

江奈古发现了我的目光,她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我心中暗觉不妙,我看到江奈古的眼中燃起了憎恨之火,我也随即燃起了憎恨之火。我和江奈古两人忘却一切,就这样满含憎恨地互相瞪视。

江奈古微微转开她那严峻的目光,脸上浮现出别有含意的笑意,说道:“在我出生的地方,马比人多,马都是被用来载人或是耕田的。而这个国家的马,却是穿着衣服,手执凿子,雕刻寺院和佛像呢。”

我马上还以颜色:“在我出生的国家,女人都会耕田,但你的国家却是马在耕田,所以也就只能由女人来代替马织布。在我出生的国度,马虽然手执凿子当木匠,但不会织布。你就尽量地织布吧。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辛苦你了。”

江奈古目眦欲裂,缓缓起身,用眼神朝大老爷致意,大摇大摆地来到我面前。她停下脚步,低头俯视我。当然,我的目光仍未从她脸上移开。

江奈古绕过用餐的矮桌,来到我背后。突然拧起我的耳朵。

“竟然来这招!……”

我心里这么想。到头来,是你先移开目光,所以是你输了。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耳朵遭受了犹如火烧般的一记重击。我身子前倾,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插进了饭菜里,同时众人的喧哗声传进我的耳中。

我转头望向江奈古。她右手拔刀出鞘,紧紧握在手中,但右手却已静静地垂落,看不出一丝杀气。而她就像别有用意似的,动作笨拙地抬向空中,复又垂落的是她的左手。我突然发现她的手指间捏着什么东西。

我转头望向自己左肩。因为我感觉那里不太对劲,只见整面肩膀都染满了血,鲜血还滴向榻榻米上。我就像想起某件遗忘的往事般,这才意识到耳朵的疼痛。

“这是马的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就用你的斧头砍下,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像人耳吧。”

江奈古将切下的上半只耳朵丢进我的酒杯里,就此离去。

之后,过了六天。

我们准备在宅邸内的一隅各自盖一座小屋,关在里头工作,所以我也开始上山砍伐树木,着手搭建小屋。

我决定挑选仓库后方,没人会前来的场所。那是一整片荒草丛生之地,是蛇和蜘蛛的栖息地,所以人们惧怕这个场所,不敢靠近。

“原来如此。如果要盖马房的话,这地方是很合适,不过,光线有点昏暗吧?”

窦麻吕飘然现身,如此调侃道。

“马的直觉过人,一有人靠近就提不起劲工作。等小屋盖好,开始着手工作后,请不要走进这处工房。”

我对高处的窗户做了双层设计,门口也加设特别机关,非得花一番心思,让人无法往工房内偷窥才行。在我的工作完工前,势必得保密。

“对了,马耳。老爷和大小姐叫你过去,你带上斧头跟我来吧。”

窦麻吕说道。

“带上斧头就行了吗?”

“嗯。”

“是要叫我砍伐庭院的树木吗?虽然使用斧头也算是工匠的工作之一,不过裁木师和木匠不一样。如果只是要砍树,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请不要用这些无聊的小事来扰乱我的心思。”

我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拿起斧头,窦麻吕则是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别生气,你先坐下。”

他如此说道,自己先朝木材的切口处坐下,我也朝他对面坐下。

“马耳,你听好了。你想跟青笠和小釜一较长短的这份心值得敬佩,不过,你应该不会想在这屋子里工作吧?”

“这话怎么说!”

“嗯。你自己仔细想想。你的耳朵被削掉,很痛对吧?”

“跟耳洞相比,上耳就像是个多余之物,我将切碎的鱼腥草拌进松脂中,涂抹在伤口上,用它来止血,结果顺利止住了痛,而且对耳朵似乎大有帮助。”

“日后你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也保准不会有好事。眼下只是伤了一只耳朵倒还好,接下来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听我的准没错,你赶快就这样逃走吧。这里有一袋黄金,就算你工作三年,雕刻出气派的弥勒佛像,想必也得不到这么一大笔黄金。之后的事,我会好好替你跟老爷解释,所以你趁现在赶快逃吧。”

窦麻吕的表情出奇地认真。他就这么想赶我走吗?不惜给我一笔比工作三年的工钱还多的黄金也要赶我走,我真的是这么没用的工匠吗?一想到这里,我顿感怒火上涌。我咆哮道:

“是吗?你认定我不是拿凿子和刨刀当木匠的料,反倒适合握着斧头砍树,当一名樵夫是吧?那好,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这户人家雇用的木匠。不过,请让我继续在这座小屋工作下去。食物我自己会张罗,一概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也不需要付我半毛钱。是我自己要在这里做三年白工,这样不会造成任何不便吧?”

“等等。你好像误会了,没人说是因为你技艺不够纯熟,而要赶你走啊。”

“既然你都说‘只要带着斧头去就行了’,难道我还能有其他想法不成?”

“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窦麻吕双手搭在我肩上,以奇怪的眼神静静注视着我,接着开口道:

“是我表达得不好。其实是老爷吩咐要你带着斧头和我一同前去。不过,要你别带着斧头前往,直接就这样逃走则是我个人的说法。不,不光是我,老爷其实心里也这么期望,所以他才会把这袋黄金交到我手上,吩咐我要让你赶快逃离这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如果拿着斧头和我一同前往老爷跟前,怕你会遭遇不测。老爷是替你的安危着想。”

他这番语带玄机的话,令我更加恼火。

“如果大老爷他真是为我的安危着想,那应该将个中缘由坦然说出来才对吧。”

“他是想跟你说,不过有些话说了之后会无法善后。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你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我立刻拿定主意,拎着斧头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这是……”

“哈哈哈。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在下虽不才,但我们飞的工匠自小就受过严格教导,要将自己的性命投注在工作之中。除了工作,不会为其他事舍命,不过,与其被人说我是因为惧怕和人竞技而夹着尾巴逃走,那我宁可选择一死。”

“你是前途无量的青年,如果能活久一点,有可能成为扬名天下、备受世人称颂的名匠,但你毕竟还是有些年少轻狂啊!只要日后能长命百岁,这一时之耻,终究是可以洗刷的。”

“我的事,请你别再多管了。我打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便已忘了要活着回去。”

窦麻吕就此放弃。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

“那你跟我来吧。”

他站在前头,快步而行。

我被带往宅内的庭园。廊外的泥土上方铺有草席,那显然是我的位子。

江奈古就在我对面。她双手负在身后,遭到捆绑,直接坐在泥土上。

听闻我的脚步声,江奈古抬起头来,就像一只如果松绑便会飞扑而来的恶犬,紧紧瞪视着我,不曾移开过目光。我心想,这娘儿们真让人讨厌。

“如果我因耳朵被削下而憎恨她,这道理还说得通,但她憎恨我,是什么道理呢?”

想到这里我才猛然发现,自从耳朵不痛之后,我便不曾想起过这个女人。

“仔细想想,还真不可思议,像我这样脾气暴躁之人,竟然没有诅咒过削下我耳朵的女人,说来真是奇怪。尽管想过是有人可能会斩下我的耳朵,却很少想过会是这个女人削下我的耳朵。但相反地,要是这娘儿们把我当仇家般憎恨,那我实在不明所以。”

想必是我把诅咒的念头完全贯注在雕刻魔神这件事情上,所以根本没空去想这个可恨的女人。我十五岁那年,曾被一名同伴从屋顶推落,手脚骨都跌断了,只因为这名同伴为了一点小事而对我怀恨在心。我因骨折而有三个月无法从事木匠的工作,但师傅却连一天也不准我休息,我得凭单手单脚来雕刻格窗上的装饰。骨折的伤,痛得我夜不能眠。我边哭边挥动凿子,但在这样的过程中我逐渐明白,比起在漫漫长夜里哭泣而还是无法入眠的痛苦,边哭边工作的白天反而还比较能让人忍受。有时恰好正值满月,我在半夜里起身挥动凿子,因疼痛难忍而闷声哭泣,也曾因一时手滑而被凿子刺伤,但当时我清楚明白地知道,能超越痛苦的,就只有工作。那格窗虽是我单手单脚雕刻而成,但等日后我双手双脚行动自如后重新细看,发现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修改的地方。

当时的事已深植心中,所以被削下耳朵的这点痛楚,只会更加激励我投入工作之中。我想日后会让她明白这点的,而且我想象了各种可怕的魔神模样,连自己都吓得浑身发毛,但似乎从没想过要让这个女人知道。

“我之所以不诅咒这个女人,是因为我懂得个中的缘由,但这女人把我当仇人一样憎恨,真是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大老爷说了那番话,所以她以为我想得到她,才如此憎恨我。”

想到这里,我忽觉茅塞顿开,也渐感怒火上涌。这个傻女人,当我是为了得到你,才做这项工作吗?就算他们要我带你回去,我也会像是拂去掉在肩上的毛毛虫一样,把你丢在一旁。因为心里这么想,我也就感觉平静了不少。

“我带耳男来了。”

窦麻吕朝室内大喊。这时,我感觉竹帘后方有动静,已就座的大老爷说道:

“窦麻吕在吗?”

“小的在。”

“告诉耳男这件事。”

“小的明白。”

窦麻吕瞪了我一眼,向我说明:

“关于家中的女奴切下耳男一只耳朵之事,对飞□的众工匠,以及飞□的众人深感抱歉。因此决定处死江奈古,而耳男是她的仇家,所以特由耳男持斧头斩下其首级。耳男,请动手。”

我听闻此事,终于明白这就是江奈古把我当仇人一样瞪视的原因了。一旦解开这疑团,再来就没什么好挂怀了。我对大老爷说: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没这个必要。”

“你下不了手吗?”

我立即站起身,执起斧头,大步走向前,在江奈古面前望了她一眼,以充满威吓的神情瞪着她。

接着我绕到江奈古身后,斧头往前一抵,切断了绳子。之后迅速回到我的座位,刻意什么也不说。

窦麻吕笑着道:

“比起江奈古死掉的人头,你更想要活生生的人头是吧?”

我听到这句话,气血再度直冲脑门。

“胡说什么!这种形同蝼蚁般的织布女,我飞□国的耳男完全没瞧在眼里。我只当自己是被栖息在东国森林里的虫子咬了耳朵,没有为此生气的道理,又岂会想要虫子的死虫头或活虫头呢。”

我如此大喊,却满脸涨红,汗水直流,因为这并非我的肺腑之言。

我之所以满脸通红、汗水直流,并非因为心里想要这女人,而是因为这女人明明没道理恨我,却像有仇似的瞪视着我,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认定我心里想将她占为己有,因而对我满怀憎恨。真是个傻女人。就算他们要我带她回去,我也会像是拂去掉在肩上的毛毛虫一样,把她丢在一旁,自己一个人回去,这才是我心里的想法。

明明没这回事,却被怀疑别有居心,这样实在很困扰,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而现在又意外从窦麻吕口中听到这件事,我被戳中痛处,一时慌了手脚。人一旦发慌,就会恼羞成怒、大感苦恼,我的脸逐渐发烫,汗水如同瀑布般奔腾直流,就像先前一样。

“这可真伤脑筋。太遗憾了。像这样满头大汗,一副慌张的样子,只会让人觉得我这是在向众人招认,我的确别有居心。”

想到这里,我更慌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不见停止的迹象。我就此死心,闭上眼。对我来说,脸色涨红和汗如雨下,是我无从抵抗的死敌。我除了闭上眼,极力保持心无杂念外,没其他方法可以止住这溃堤般的汗水。

这时,传来大小姐的声音。

“掀起竹帘。”

她如此下令。可能侍女也随侍一旁吧,但我刻意不睁开眼睛去确认。想要早点止住这溃堤般的汗水,就算是想看的事物,也不能看。我很想再次仔细瞧瞧大小姐的容貌。

“耳男,请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大小姐如此下命令,而我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竹帘往上卷,大小姐站在外廊上。

“你说,就算被江奈古削下耳朵,你也只当那是虫咬?你是说真的吗?”

我觉得她那是天真无邪的开朗笑容。我用力点头。

“我句句属实。”我回答道。

“你可不能事后才说这是骗人的哦。”

“我不会那样说。正因为认为她就像虫子,所以不管是死人头还是活人头,我都不要。”

大小姐点点头,接着对江奈古说:

“江奈古,你去把耳男的另一只耳朵也咬掉吧。因为他说,就算虫子咬了他,他也不会生气,所以你大可尽情地咬下去。我借你虫子的牙齿。这是你亡母的遗物之一,等你咬下耳男的耳朵后,就赏给你。”

大小姐取出短刀,交给侍女。侍女高举着短刀,递到江奈古面前。

我万万没想到江奈古会接下那把短刀。我没用斧头斩下她的首级,而是改为切断捆绑她的绳索,算是她的恩人,而眼前这就是斩下她恩人耳朵的那把短刀。

江奈古接过那把刀。原来如此,既是小姐赐的刀,自然没有拒收之理,但我心想,她总不会拔刀出鞘吧。

那可爱的大小姐,正一脸无邪地享受这个恶作剧。看她那灿烂的笑容!所谓人畜无害的笑脸就像这样吧。既没有享受恶作剧的亢奋,也没有心怀不轨的暗影,那是少女的笑脸。

我这么想:问题在于江奈古能否以巧妙的话语将手中接过的短刀归还大小姐。如果能想出珠玑妙语,得以直接将短刀归为己有,那就更有意思了。倘若我能视情况配合说上一句巧妙的醒世名言,那更有锦上添花之妙。大小姐也肯定会心满意足地放下竹帘。

事后回想,我当时会这么想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大小姐赐予江奈古那把短刀,并命她割下我的耳朵,而且我之所以会失去一只耳朵,追根究底不就是因为大小姐吗?而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要雕刻一尊可怕的魔神像,也是因为大小姐的缘故。而看到魔神像后吓得魂飞魄散的人,也非得是她不可。大小姐明明将短刀赐予江奈古,命她割下我的耳朵,但我却认为这是幸福的玩乐时刻,如今回想,真是匪夷所思。莫非是因为大小姐那无邪爽朗的笑容、清澄浑圆的双眼所致?我宛如置身梦中,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满心以为江奈古不会拔刀出鞘,所以脑中满含这样的思绪,陶醉地望着大小姐的笑容出神。现在回想,这是何等大意,多么严重的内心破绽啊。

当我察觉到一股惊人的气势,转动眼珠望去时,江奈古已大步来到我面前。

我心中暗呼一声“不妙”。江奈古在我面前拔刀出鞘,一把拧起我的耳朵。

我忘却一切,就只是定睛望着大小姐。大小姐应该是说了些什么,她对江奈古说了些话。从那宛如少女般爽朗清澄的笑容中,理所当然地发出鹤鸣般的一阵话语声。

我茫然凝视着大小姐的脸。那爽朗无邪的笑脸,浑圆清澄的大眼,看得我心神恍惚。就在这时,我知道我的耳朵被割下了,但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大小姐瞧,无法移开,而我看得陷入恍惚的心神,也占满了我的心。我被割下耳朵后,仍旧茫然地仰望大小姐。

当我的耳朵被割下时,我看见大小姐那浑圆的双眸充满生气地睁大着,显得如此澄澈。她的脸颊微泛红晕,透着些许的满足,随即又瞬间消失。接着,连笑容也从她脸上消失,转为无比认真的神情,像是沉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说“搞什么,这样就没了吗”,并为此感到生气。大小姐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当大小姐准备离去时,我发现自己眼里噙着一颗豆大的泪珠。

之后将近三年的时光,是我奋斗的血泪史。

虽然我获准待在小屋里挥凿雕刻,但我挥凿的力气,始终受到残存在我眼中的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为了压制这股力量,我得全力奋战。

我呆呆地望着大小姐入了迷,感觉就算再怎么挣扎,终究也赢不了她,但我心里焦急,无论如何都得把这股力量逐出,以便雕刻出一尊骇人的魔神像。

我想到一个办法,当人起了怯懦心时,就要用冷水淋身。我冲了十瓢、二十瓢,冲到自己都快晕厥了,从火供[17]联想到熏烤松脂的做法,还用火烧自己的脚掌足弓。这一切都是为了令我内心振奋,就像要展开袭击般全力投入工作中。

小屋四周是潮湿的草丛,是众多蛇类的窝,所以这些蛇也会肆无忌惮地钻进小屋内,我则直接将它们开膛剖肚,生饮其血,并将蛇的尸体吊在天花板上。我祈求蛇的冤灵能附在我身上,也附在我的工作上。

每当我心生畏怯时,就到草丛里抓蛇,将其剖开,榨出生血,一口气喝下,剩下的血则淋在我开始雕刻的那尊妖怪雕像上。

一天抓七条,然后增加为十条,夏天还没结束,小屋四周草丛里的蛇都被我抓光了。于是我上山,一天抓一袋蛇回来。

小屋的天花板上满是悬吊的蛇尸,上头白蛆丛生,臭气弥漫,随风摆荡,冬天到来后,它们还会随风沙沙作响。

我看见悬吊的蛇尸一同朝我袭来的幻影后,反而力量涌现。因为我感觉蛇的冤灵汇聚在我身上,我变成蛇的化身,就此重生。若不这么做,这工作我根本无法持续下去。

我没自信可以创造出拥有强大力量,足以将大小姐的笑脸硬压回去的妖怪雕像。我明白自己力有未逮,与此奋战的艰苦,甚至令我产生干脆疯掉算了的念头。我暗自祈愿,要是我自己能化为附身在大小姐身上的冤灵就好了。但每当我的雕刻工作来到重要时刻时,我便会发现自己那完全被大小姐的笑容压制的怯懦内心。

当第三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已刻好将近七成,开始着手关键部位的雕刻,所以我渴求蛇的生血。我进入山中,捕猎兔子、狸猫、野鹿,将它们开膛剖肚,榨出生血,使其肚肠撒落一地,并斩下它们的头,把血滴在雕像上。

“多吸点血吧。在大小姐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将灵魂栖宿在这里,化为有生命之物,化为杀人吸血的恶鬼。”

那是长着一对长耳的脸庞,但究竟是怪物、魔神、死神、恶鬼,还是冤灵,连我也不清楚。但只要是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将大小姐的笑脸硬压回去的可怕之物,我就心满意足了。

仲秋时,小釜率先完工,而青笠也在秋末时完工。我则是等到冬天才完成这尊雕像,但安放雕像的佛龛则还没动工。

我心想,佛龛的形状和模样一定得要可爱一点,这样才与大小姐身旁的家具配得上。为了在打开佛龛的小门时,能凸显出里头雕像的可怕,外观一定得采用可爱的样式。

我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废寝忘食地打造佛龛。一直忙到除夕夜,这才大功告成。虽然没能精雕细琢,但我在门上雕了花鸟。尽管称不上华美气派,但我觉得朴素反而带有不凡的气韵。

深夜时我请了几名仆人,将作品搬出,摆在小釜和青笠的作品旁边。我对自己的得意之作相当满意。回到小屋后,盖上毛皮,像被拖进地底般沉沉入睡。

我因一阵敲门声醒来。长夜已尽,似乎已日上三竿。我猛然想到:对哦,今天是大小姐十六岁这年的正月初一呢。敲门声仍一直响个不停,我当是侍女送饭菜来,于是随口应道:

“吵死人了。像平常一样,什么也别说,摆在门外就行了。什么新年、元旦的,我向来都不过。都三年了,我一直跟你们说,这里和你们是不同的世界,说到嘴巴都酸了,你还是不懂吗?”

“你要是醒了,就开门吧。”

“少在那里表现得好像很懂似的。我可不是醒了就会开门的。”

“那你什么时候开门?”

“门外没人的时候。”

“你是说真的吗?”

我听到这句话时,听出这高低起伏的声音是大小姐那让人一听就不会忘的独特嗓音,我感觉此人就是大小姐。我全身因恐惧而瞬间冻结,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慌慌张张地任凭时间虚掷。

“趁我还在的时候,你快出来。你要是不出来,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

她小声地说道。我感觉到大小姐命侍女在门外堆起某个东西,接着听到敲击打火石的声响,推测她们堆的是枯柴。我一跃而起,奔向门口,取下门闩,打开了门。

如同门一开,风便吹入屋内一样,大小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她从我面前走过,率先走进屋内。

三年不见,大小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成熟了许多,容貌也变成熟了,但唯独那开朗无邪的笑脸,仍和三年前一样。

侍女们一见小屋内的景象,顿时大为惊慌,只有大小姐不显一丝怯色。她似乎觉得很稀奇,先是环视室内,接着环视天花板,那些蛇已化为无数的白骨,悬挂在空中,而底下散落着无数的骨头碎片。

“这些都是蛇吧?”

大小姐的笑脸充满朝气,闪耀着感动之色。她朝头顶伸手,想拿下一块垂吊的蛇骨。那块白骨掉在大小姐肩上,就此散开。她轻轻伸手挥除,对掉落之物连看也不看一眼。她看起来似乎对每件事都觉得稀奇,却又无法长时间执着在同一件事物上。

“是谁想到这么做的?飞□木匠的工房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只有你的工房才这样?”

“大概就只有我的工房吧。”

大小姐没点头,但她的脸却因满意而闪耀出爽朗的笑容。三年前,我首次目睹大小姐的容貌,当时她突然很认真地绷着脸,露出颇感无趣的神色,但现在在我的小屋里,她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好在没放火烧了。要是真的烧掉这里,就看不到这一幕了。”

大小姐全部看完后,心满意足地低语道。

“不过,现在可以烧了。”

她命侍女堆起枯柴,然后点火。小屋立刻笼罩在浓烟下。见它燃起烈火后,大小姐对我说:“谢谢你那尊珍奇的弥勒佛像。我很中意,比其他两尊好上百倍、千倍。我想给你奖赏,你换好衣服后来一趟吧。”

照旧是那开朗又无邪的笑脸。大小姐在我眼中留下笑容后,就此离去。我在侍女的引领下,前去沐浴,换上大小姐赐予的衣服,接着被带往宅邸深处的房间。

我因为感到恐惧,从沐浴的时候起,就一直心不在焉。我想我就快被大小姐杀了。

我总算明白大小姐那无邪的笑脸是怎么回事了。望着江奈古割下我耳朵的,也是这张笑脸;望着无数的蛇尸悬吊在我小屋天花板上的,也是这张笑脸;命江奈古割下我耳朵的,也是这张笑脸,而且下令要我用斧头砍下江奈古的首级,肯定也是因为这张笑脸想看那幕景象。

当时窦麻吕劝我早点逃离这里,还说大老爷也希望我能逃离这里,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了。对于这样的笑脸,大老爷应该也是无计可施吧。我想毕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众人忙着庆贺的元旦,能毫不踌躇地朝自己家中角落纵火的这张笑脸,想必完全不怕地狱之火,也不怕血池肉林,更别说我一手打造的妖怪雕像了,这可能只能算是她七八岁时玩过家家的酒玩具吧。

“谢谢你那尊珍奇的弥勒佛像。我很中意,比其他两尊好上百倍、千倍。”

想起大小姐的那句话,我因惊惧而浑身发毛。

我雕刻的那尊妖怪像,哪里骇人啦?根本就完全没有足以让人内心为之冻结的力量!

真正可怕的,是这张笑脸。这张笑脸才是唯一真正可怕之物,连魔神、冤灵都望尘莫及。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张笑脸是什么,也许这三年来,一直想要打造出可怕之物,却始终都被大小姐笑脸压制的我,在糊里糊涂间,有一部分内心已感受到这点。既然是为了打造出真正的可怕之物,那么被她的笑脸压制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真正可怕之物,除了她的笑脸外,再也没别的了。

我想将这张笑脸深深刻印在我这辈子的记忆中,然后就此丧命。对我来说,大小姐杀了我,已是毋庸置疑之事。而且今天我洗好澡后,侍女带我到宅邸深处的房间,由大小姐匆匆地取我性命。也许会像杀蛇一样,将我开膛剖肚,倒吊起来。想到这里,我便害怕得无法呼吸,忍不住双手合十,诚心祈祷。但就算我痛哭流涕,双手合十,那张笑脸想必也完全不当一回事。

我想,要摆脱这个命运,就只有一个方法,而这也符合我身为工匠的诚心祈愿。总之,向大小姐拜托试试吧。下定此决心后,我才得以从浴盆里起身。

我被带往宅邸深处的房间,大老爷带着大小姐现身。我连问候都显得僵硬,额头紧贴地面,极力放声大喊。因为我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祈求。请让我雕刻大小姐的容貌和姿态,只要雕出作品留传人世,我不管什么时候死都无悔了。”

没想到大老爷很干脆地回应了我的请求。

“只要我女儿同意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女儿啊,你没意见吧?”

大小姐回答得也很干脆,令我大感意外。

“我原本就打算拜托耳男这么做,既然耳男也这么想,那就更没话说了。”

“太好了。”

大老爷大为开心,忍不住大叫了起来,接着他温和地对我说道:

“耳男,把脸抬起来吧。这三年辛苦你了。你刻的弥勒像虽是讽刺之作,但那雕刻的气势,绝非平庸之作可比。尤其我女儿特别中意,所以我除了满意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这次干得很漂亮。”

大老爷和大小姐给了我许多赠礼。这时,大老爷又补上一句:“原本说好,谁能雕刻出令我女儿满意的佛像,就要将江奈古送给他,但因为江奈古死了,所以无法履行这项承诺,真的很遗憾。”

大小姐在一旁接话道:

“江奈古用割下耳男你耳朵的短刀刺进自己的喉咙而死。那件染满她鲜血的衣服,你现在正贴身穿着。想着至少要让你穿着‘她’当作代替,我事先将它改成了男装。”

我对这种事已不再感到惊讶,但一旁的大老爷却吓得脸色苍白。大小姐就只是笑眯眯地望着我。

当时连这处深山也爆发了疱疮[18],各处村庄都不断有人丧命。由于疫情最后也来到了这座村庄,所以家家户户都贴上驱逐瘟疫的符咒,连白天也大门紧闭,一家人围在一起日夜向神佛祈祷,但不知恶魔是从哪条缝隙潜入的,死亡人数还是与日俱增。

夜长家中也是一样,阔大的宅邸内,每一扇防雨门都紧紧关闭,家人一整天都屏息敛声,但唯独大小姐房间的防雨门敞开着。

“耳男雕刻的妖怪像,是他剖杀了无数条蛇,倒挂在空中,一面以蛇的生血淋在雕像上,一面注入诅咒所刻成的妖怪,所以似乎能充当驱逐瘟疫的符咒。既然这妖怪也没其他长处,那就摆在大门外当装饰吧。”

大小姐命人将雕像连同佛龛搬到大门前。夜长家有一座高楼,大小姐不时会爬上高楼远眺村庄,若看到有人将死者运往村郊的森林里丢弃,她便会一整天都露出满足的神色。

我移居到青笠留下的工房小屋里,全身心地投入大小姐专用的弥勒佛雕像的制作中。将小姐的笑脸转移到佛像的脸上,这是我的主意。

宅邸内还像正常人一样行动的,只剩我和大小姐两人。

大小姐听说我要将她的笑脸移到佛像脸上时,脸上姑且露出满意之色,但其实她并不关心我的工作。她曾前来确认我的工作进度,就只在发现有人群前往森林丢弃死者时,她才会出现在小屋里。她并非特地挑选我来听她说这件事,而是毫无遗漏地将这件事告诉宅邸内的每一个人,这似乎是大小姐的嗜好。

“今天一样有人死掉呢。”

她告诉我这件事情时,脸上笑眯眯的,仿佛乐在其中。她向来都不顺便看一眼佛像的雕刻状况,连瞧都不瞧一眼。当然也不会长时间逗留。

我怀疑大小姐是在耍我。我时常会想,虽然她显得若无其事,但其实在元旦那天,肯定打算要杀掉我。听说大小姐将我雕刻的妖怪像摆在大门前用来驱逐瘟疫时曾说过:“耳男雕刻的妖怪像,是他剖杀了无数条蛇,倒挂在空中,一面以蛇的生血淋在雕像上,一面注入诅咒所刻成的妖怪,所以似乎能充当驱逐瘟疫的符咒。既然这妖怪也没其他长处,那就摆在大门外当装饰吧。”

我从别人那里听闻此事,不禁吓得全身蜷缩。她连我在雕刻时注入诅咒的事都知道,却还让我活着,实在可怕。从三名工匠的作品中选中我的雕像,然后又毫不避讳地说了那番话,她肚里的心思真是深沉可怕。在送我赠礼的元旦那天,大小姐说的话,连大老爷听了都脸色发白。大小姐真正的心思,恐怕连她父亲也不清楚。在大小姐将心中真正的想法付诸执行之前,她的心思应该是无人能解的谜吧。就算她现在没有杀我的念头,但也许元旦那天曾有这个意思,也可能明天就会想要我的命。大小姐对我感兴趣,不管什么时候我命丧她手都不足为奇。

我雕刻的弥勒佛像,似乎与大小姐那无邪的笑脸愈来愈像了——圆滚滚的双眼;像尖端处带有宝珠般,水嫩浑圆的鼻头。不过,这种相貌不需要特殊技术,我必须投注灵魂面对的,是那无邪笑脸的秘密,不带半点阴郁,清澄、开朗、无邪的笑脸,不显一丝嗜血的感觉,也不显半点与魔神有关的颜色或气味。宛如一名天真的女童,这是她笑容的一切,完全不带半点神秘感,而这似乎就是大小姐笑容的秘密。

“大小姐的脸,或许除了脸形外,还闻得出某些气味。因为大小姐刚出生时,以黄金榨出的露水洗过澡,所以据说天生身上散发一股黄金的气味,俗人的眼光有时反而会锐利地看出个中秘密。萦绕在大小姐脸上的那股肉眼看不出的气味,我非得用凿子将它刻进雕像里不可。”

我在心中如此暗忖。

她那天真的笑脸,哪天有可能会杀了我,一想到这里,这份恐惧顿时成了支撑我工作的助力。有时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时才发现,那份恐惧已深深渗进我的心中,变成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人想紧紧拥抱它。

“今天一样有人死掉呢。”

每当大小姐来到我的小屋说这句话时,我总是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她的笑脸。

我没想过要询问她真正的心思,毕竟俗世的念头全是无谓之事。只要大小姐秉持真心,她的天真笑脸以及气味便是一切。至少对工匠而言,这代表了一切,对我现世的肉身而言,也代表了一切。从三年前我对大小姐容貌入迷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就是一切。

看来,带来天花的疱疮神已经离去了。村里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染病而死;夜长家的宅邸里住了许多人,却没有半个人染病,所以我一手雕刻的妖怪像顿时深受村民顶礼膜拜。

大老爷率先表现得十分热衷。

“这尊妖怪雕像,是耳男将很多条蛇生剖之后倒吊,以生血淋它,注入诅咒所做成,它十分可怕,连疱疮神都不敢靠近呢。”

他拿大小姐说的话来现学现卖。

这尊妖怪雕像从夜长家位于山上的宅邸大门前被运下山,村民在山下池子边一处三岔路口临时搭建一座祠堂,将其摆在里头坐镇,还有不少人从远处的村庄前来参拜。我转眼间被捧成了名人,而比我更受人赞扬的是夜长家的大小姐。人们都说,我雕刻的妖怪像之所以能赶上保护夜长家一家人,多亏了大小姐的力量,尊贵的神明栖宿在大小姐的肉身上。于是,有关大小姐是尊贵神明化身的传闻很快便在各村庄间散播开了。

前往山下的祠堂参拜我那尊妖怪像的人们中,有些人还来到山上的夜长家宅邸大门前跪地膜拜后才回去,也有些人在大门前摆放供品。

大小姐向我展示人们供奉的芜菁和菜叶,说道:“这是你该得的东西。好好煮来吃吧。”

她笑眯眯的脸庞,散发着光辉。我认为大小姐是前来嘲笑我的,因而颇感不悦。对她回应道:

“飞□有很多工匠打造出扬名天下的佛像,但我从没听过有谁因此得到供品。这一定是献给活菩萨的供品,所以请您自己好好煮来吃吧。”

大小姐没搭理我这番话,脸上笑容依旧,她对我说:

“耳男啊,你雕刻的妖怪像真的把疱疮神瞪了回去。我每天都在楼上亲眼目睹这些呢。”

我听傻了,注视着大小姐的笑脸。不过大小姐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测。

大小姐接着说道:

“耳男啊,就算你爬上楼,和我看到同样的景物,应该也看不到你雕刻的妖怪像将疱疮神瞪回去的那一幕。因为从你的小屋被烧毁的那一刻起,你的眼睛就看不见了。而你现在雕刻的那尊弥勒佛像,连要缓解老爷爷老奶奶头痛的力量都没有。”

大小姐神情爽朗地注视着我,接着她转身离去。我手中仍留着芜菁和菜叶。

我就像被大小姐施了魔法,成为她的俘虏。这真是位可怕的小姐。也许她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力量。不过,她说我现在雕刻的那尊弥勒佛像,连要缓解老爷爷老奶奶头痛的力量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尊妖怪像连吓哭孩子的力量都没有,但弥勒佛像应该会有什么力量才对呢?至少我的灵魂会转移到佛像中吧。”

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肯定地这样说,但大小姐的笑脸却彻底撼动着我心中的肯定。我开始觉得我确实遗漏了些什么,有一种不太踏实且难以忍受的悲戚。

疱疮神离开后,不到五十天,又有另一种瘟疫越过各个村庄朝这里而来。这时刚好夏日到来,接连几天都是酷热难当。

人们又得在酷热的天气下关上防雨门,终日向神佛祈祷。不过,先前疱疮神来临时,农民们都没再耕田,所以这次要是再不下田耕种,将会没有粮食可吃。于是农民们惴惴不安地前往农田挥动锄头,但一早生气勃勃地出门,接着却在大太阳底下转圈跳舞,最后变成在田里爬行,就此一命呜呼的人不在少数。

有人来到位于山下三岔路口的那座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却直接死在祠堂前。

“尊贵的大小姐守护神啊!请驱除疫病吧!”

也有人来到夜长家的大门前如此祈祷。

夜长家的宅邸再次在大热天里紧闭防雨门,人们屏息敛声,低调度日。只有大小姐敞开防雨门,不时从楼上远眺山下的村庄,每次看到有人丧命,就四处跟宅邸里的人们说。

大小姐来到我的小屋说道:

“耳男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大小姐眼中放出光芒。她说道:

“我看到一名老太太到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她在祠堂前转圈跳舞,最后抱着妖怪像不放,就这么咽气了。”

我对她说:

“就连那尊妖怪像也无法将这次的瘟神瞪回去了吗?”

大小姐不理会我说的话,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耳男,你去后山抓蛇回来,要抓满一大袋。”

她如此下令,而我只能奉命办事,没能说半个不字。一直到大小姐离去后,我脑中才开始浮现疑问,大小姐到底想拿这些蛇来做什么?

我进入后山,抓了好几条蛇。去年以及前年的这时候,我也是在这座山里抓蛇,心中兴起一股怀念之情,而这时我才蓦然发现一件事。

去年以及前年的这时候,我之所以为了抓蛇而在这座山里游荡,是因为被大小姐的笑脸压制,为了振奋自己怯懦的心,才展开这样的苦战。先前被大小姐的笑脸压制时,我雕刻到一半的妖怪像看起来很窝囊,感觉上头的凿痕全是白费力气。而在我得以振奋勇气,好好重新面对那尊窝囊的妖怪像之前,我一直都怕自己就算将整座山的蛇血都喝下肚,勇气还是不够。

与当时相比,现在的我并没有受到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不,或许还是一样受到压制,但我已不再为了要加以反制回去,而与心中的不安对抗。大小姐的笑脸对我施加的压力,我只要如实地用凿子来加以呈现就行了,我就此沉浸在技艺原本的忘我境界中。

此刻的我已回归纯真的本心,尽管我在雕刻现在这尊弥勒佛像时,还是会不断地感叹自己技艺的拙劣,但却不会像之前觉得妖怪雕像很窝囊那样悲叹连连。雕刻妖怪像的凿痕,在大小姐笑脸的压制下,看起来一切都像是在白费力气。

此刻,我内心感到了安详,坦然与技艺奋战,所以我觉得去年的我和今年的我没多大改变,但其实改变了不少。今年的我,在各方面都更胜以往。

我装满一大袋蛇,回到小屋。一见到那鼓胀的大袋子,大小姐的双眼立刻散发出天真无邪的光辉。她说:

“带着袋子上楼来吧。”

我登上高楼。大小姐指着下方:

“三岔路口的池子边不是有那座妖怪像的祠堂吗?可以看到有个人抱住妖怪像,就这么死了对吧?那是一名老太太。她抵达祠堂后,低头拜了几拜,接着突然站起身开始转圈跳起舞来。然后踉踉跄跄地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伸手搭向祠堂,却再也无法动弹了。”

大小姐的眼睛紧盯着祠堂,一动也不动。她移动目光,环视眼下的那个地方,不显一丝厌腻,接着低语道:

“现在有很多人在田里工作,疱疮神来的时候,明明都没看到人到田里工作呢。有人是到妖怪像的祠堂参拜时丧命,但田里的那些人都平安无事。”

我因为终日在工房里埋首工作,所以几乎没和宅邸里的人有任何往来,更不会与宅邸外的人往来。虽然偶尔会听说有瘟疫袭击村庄的传闻,但对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从来不曾有深切的体认。即使听说我雕刻的妖怪像被当成驱魔的神明祭拜,自己就此成了名人,但也一样当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从高楼远眺村庄。虽然只是把从后山眺望村庄的风景距离缩短而已,但当我看到有人抱着祠堂的妖怪像,就此丧命的模样后,尽管和我毫无瓜葛,没什么真实感受,但村庄的悲哀却深深渗入我眼中。明知那尊妖怪像对除魔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却还有人紧抱那座祠堂的妖怪像就此丧命,这可真是罪孽深重啊。我想,干脆放把火将祠堂烧了,不是很好吗?就像我自己犯罪似的,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紧紧将我攫获。

大小姐看够眼下的景致后,转头对我下令:

“把袋里的蛇一条条开膛剖肚,榨出它们的血。你之前榨出生血后,都怎么做?”

“我都是装在酒杯里喝。”

“一二十条都这样喝?”

“一次喝不了那么多,如果不想喝的话,就往身边洒。”

“然后将剖开的蛇吊在天花板上对吧?”

“没错。”

“那就照你之前的做法再做一次。我要喝生血,快点!”

对于大小姐的命令,我只能遵从。我拿出用来接生血的酒杯,以及把蛇吊向天花板的道具,将袋里的蛇一条条剖开,榨出生血,并依序吊向天花板。

我万万没想到,大小姐竟然不显一丝怯色,笑眯眯地露出无邪的笑容,将生血一饮而尽。在目睹这一幕前,我原本还不当一回事,但在看过之后,我因极度害怕,连杀惯蛇的手也为之颤抖!

这三年来,我剖杀了无数条蛇,饮其生血,将蛇尸倒吊在天花板上,但因为是我自己做的事,所以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或怪异。

大小姐生饮蛇血,将蛇尸倒吊在高楼上,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不管她的目的是善是恶,只见她爬上高楼,以笑眯眯的神情,毫不犹疑地喝干了蛇血,那模样是如此天真无邪,令人心胆俱寒。

大小姐将第三条蛇的生血一饮而尽;从第四条开始,她将蛇血洒向屋顶和地面。

等我将袋里的蛇全都剖杀倒吊完毕后,大小姐说:

“你再去山里抓一袋蛇回来。趁太阳还没下山,多跑几趟。在天花板挂满蛇之前,今天、明天,还有后天都要持续这么做。动作快!”

我再次上山捕蛇,等我回来时,已是向晚时分。大小姐的笑脸蒙上一丝遗憾的暗影,望着倒吊的蛇尸与还没吊满的空间,她显得既满足,又遗憾。她抬起笑脸仰望高楼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持续了半晌之久。

“你明天一早就出门。要多跑几趟。多抓一点。”

大小姐一脸遗憾地俯视着黄昏时分的村庄,对我说:

“你看,有人往祠堂前聚集,要处理老太太的尸体。好多人啊。”

大小姐的笑容愈来愈灿烂。

“疱疮神发威的时候,顶多只有两三个人无精打采地搬运尸体,但这次人们都显得很有朝气呢。希望我看到的村民们全都绕圈跳舞,就这样死去。接下来则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里的人、野地里的人、山上的人、森林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我要他们全都死去。”

我仿佛被冷水淋身般,全身紧缩无法动弹。大小姐的声音是如此清亮、平静、无邪,所以才更加恐怖骇人。她之所以喝蛇血、将蛇尸吊向高楼,原来是要祈求村民们全都丧命。

我如坐针毡,想拔腿就跑,但已胆战心寒,吓得腿软。我从不认为大小姐可恨,但这时我第一次觉得,这位大小姐活在世上实在太可怕了。

当日出东山时,我清醒过来。大小姐的吩咐深深植入我的内心,让我的身心受到束缚,以至于时间一到,我便能自动醒来。

我难以承受内心的重荷,但我不得不背起袋子,走进尚未完全天亮的山中。我走进山里后,铆足全力抓蛇,急着想要抓快一点,想要多抓一点。我被自己一心想达成大小姐的期望的念头不断催促着。

当我背着大袋子返回时,大小姐已在高楼上等候了。将袋里的蛇全部吊上后,大小姐的脸庞为之一亮。

“现在天色还早。大家才刚到田里工作呢。今天你要多跑几趟去抓蛇。快点,要使出全力好好干!”

我一言不发,握着空袋赶往山中。从今天早上起,我跟大小姐一句话都没说过,因为我已没有力气跟大小姐说话。高楼的天花板肯定很快就会吊满蛇尸,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苦不堪言。

大小姐现在做的事,看起来不过是在模仿我先前在工房里的举动,但我可没办法想得这么单纯。我先前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事出无奈,有这样的必要,但大小姐所做的事,却远超出常人的想象。她只是碰巧看过我的工房小屋,所以才模仿,如果她没看过我的小屋,应该也会模仿其他举动,做出同样可怕的事。

而且这样的事对大小姐来说,应该只是个开端吧。大小姐这辈子不管想到什么,做出什么事,都绝不会是一般人所能料想得到的。我深切明白,她这种人不是我应付得了的,而我的凿子也不可能抓得住她的神韵。

“原来如此,确实如大小姐所说,我现在雕刻的弥勒佛像,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类。我觉得大小姐就像这片蓝天一样广大。”

自己不小心目睹了如此骇人的东西。我不禁感叹,见过这样的东西后,以后得靠什么来支持自己,才能继续工作下去呢?

当我第二次背着大袋子返回时,只见大小姐的脸颊和双眸都燃起兴奋的光辉,迎接我的到来。她对我娇笑,并小声地说道:“真是太棒了!”

大小姐指着外头说:

“你看,那边的田里死了一个人对吧?才刚死不久!他原本高举着锄头,接着锄头突然掉落地面,开始绕圈跳舞。而当他停止动弹时,你看,那边的田里又有一人倒下了。他也开始绕圈跳舞了,刚才他还在地上爬行呢。”

大小姐目不转睛地瞧着。也许她还在期待,看那个人会不会继续爬动。

我听大小姐说这番话时,汗水静静地冒出。一股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悲伤的强烈情感涌上心头,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团凝块郁结在我胸中,我只能不停喘息。

这时,大小姐用那爽朗的声音朝我叫唤。

“耳男,你快看!喏,在那边!有人开始绕圈跳舞了。看,在跳舞。他们的样子就像因阳光太过刺眼,而晕晕乎乎一样。”

我奔向栏杆旁,望向大小姐指的方向。在夜长家宅邸下方的农田里,一名农夫敞开双臂,像在天空底下游泳般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犹如稻草人长了脚,朝左右踩着扭曲的步伐,绕起圆圈。接着突然一下子倒地,开始改为匍匐而行。我闭上眼,向后退却。我的脸庞、胸口、背后满是湿汗。

“大小姐会把村民全都害死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当高楼的天花板全都吊满蛇尸时,村里的最后一人肯定也会断气。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发现它是一处通风的高楼,所以吊在上头的数十条蛇尸,全都一起缓缓地随风摆动,从它们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蔚蓝的晴空。在我门窗紧闭的小屋里,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不过现在连悬吊的蛇尸都变得这么美丽,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人世间不该有这种事才对啊!

我必须做个决定才行,要么亲手将这些倒吊的蛇尸斩落,要么从这里逃离。我握紧手中的凿子,犹豫着该选哪个才好。这时,传来大小姐的声音。

“终于不动了,多可爱啊。我真羡慕太阳,因为全日本的原野、村庄、市镇,都会有人这样死去,而它全瞧在眼里。”

听完她这句话,我改变了心意。如果不杀了大小姐,这渺小的人类世界将会不保!

大小姐专注地凝望田地,也许是在找寻其他绕圈跳舞的人。我想这是一名多么惹人怜爱的小姐啊。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当我拿定主意后,竟然毫不踌躇。反而像是有股强大的力量在驱使着我。

我朝大小姐走近,左手搭向她左肩,将她紧紧搂住,将右手的凿子刺进她的胸膛。我的肩膀一阵剧烈起伏,但大小姐却是睁着眼睛,面露微笑。

“要先跟我说声再见,然后再杀我。等我也说完再见后,你再刺进我胸口,这样才对啊。”

大小姐那浑圆的双眸不断地向我投以微笑。

我原本也想照大小姐说的这样去做;我原本也很想和她道别,至少是在大声说出致歉的话语后再刺进她胸膛,但因为一时情绪激动,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刺了下去。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我眼眶满溢着懊恼的泪水。

大小姐牵起我的手,微笑低语道:

“喜欢的事物,就得要诅咒、杀害、争夺才行。你的弥勒佛像之所以不行,正是这个原因,而你的妖怪像之所以那么出色,也是因为如此。你要像之前把蛇尸吊在天花板上,以及现在亲手杀了我一样,做出出色的作品……”

大小姐嫣然一笑后,双眸就此合上。

我紧搂着大小姐,昏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