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闲山

昔日在越后国一处叫鱼沼的穷乡僻壤,有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僧,人们都称他是闲山寺的六袋和尚。

在某个初冬的深更时分,和尚喜爱白雪反射带来的亮光,全身心投入抄经的工作中,忘却了时间的流淌;这时,窗外突然伸进一只毛茸茸的手,朝他脸上摸了一把。和尚拿起朱笔,在对方的手掌上写了个“花”字,接着继续埋首于抄经的世界中,心无杂念。

转眼已月落星沉,这时窗外频频传来哭喊声。刚才那只手再次伸进窗内,有个声音说道:“大师,我一时糊涂,戏弄佛门高僧,您写下的文字太过沉重,压得我连路都走不好了。请您可怜小的,为我擦除这字吧。”和尚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狸猫。和尚拿笔润了润砚台水,替它洗去掌上的文字后,它便闪身挤进雪间的缝隙,消失于黑暗中。

隔夜,有人敲响僧房的窗户,出声叫唤。和尚打开防雨的木门一看,昨晚那只狸猫手中拎着铁杉的树枝,抛进屋内后,又一溜烟逃了。

之后,每晚它都会带着当季的草木来到窗前,就此成为习惯。这一人一兽日渐熟稔,培养出无话不谈的情谊,狸猫开始替和尚打杂跑腿,对和尚的高风亮节感到敬佩,进而变身成小沙弥的模样,在一旁服侍。

这只狸猫人称“团九郎”,在狸猫一族中小有名气。不久,团九郎已能熟背经文,与和尚诵经唱和,并学会各种仪式规矩,陪同其早晚的坐禅,甚至连三十棒[6]的训诫也不畏惧。

六袋和尚擅长和歌俳谐,有时还会雕刻佛像、菩萨像、罗汉像等。他雕刻的罗汉像、居士像面貌与狸猫有几分相似,但这或许纯属偶然,与团九郎无多大关系。

不知不觉间,团九郎也学会雕刻的诀窍。他四处搜寻木材,待和尚熟睡后,自行盘坐于僧房的角落,一旦挥动起凿子,便抛却万般杂念,连东方既白都不自觉。

六袋和尚在临死前六天,便已预知自己的死期。诸事安排妥当后,没留下半句辞世的文句,也没特别留下只言片语,宛如起身来到前庭散步般平静地圆寂了。

团九郎已体会参禅的三昧,了解诵经的闻法喜悦,所以和尚圆寂后,他仍未离开闲山寺。他厌恶五蕴[7]的羁绊,发愿要一心求得解脱。

新住持名叫弁兆。此人单纯只是个酒鬼。虽然与前任住持的高风亮节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他遵守一生不犯的戒律,将一天的喜悦寄托于一醉一睡之间,算是位平庸无奇的和尚。

弁兆对于饮食的挑选相当用心,对于汤的口味总会吩咐要多方料理。他禁止团九郎坐禅诵经,派他到山后去摘取树芽,命他揉制荞麦面。待他喝醉后,还会命令团九郎替他按摩双肩,接着便像在炖萝卜头一样沉沉入睡。这当真是令团九郎意外不已,此人的一言一行皆俗不可耐,不忍直视。

某天傍晚,团九郎变身成一名云游僧,走进山门。当时弁兆正因为小沙弥无故消失而满腹牢骚,没心思准备酒食。

这名云游僧身长六尺有余,一身劲骨丰肌,手脚好似老树。双眼炯炯如火炬,两颊凹凸如岩块,鼻孔呼气如风,一对厚唇犹如两条麻绳。

云游僧来到僧房,立于弁兆面前,以破钟般的大嗓门问道:

“噇酒糟汉[8]大啖佛法,何哉?”弁兆放下手中酒瓶,以丹田之力大喝一声回应。

只见云游僧缓缓朝地炉上方躬身弯腰,左手揪住右手衣袖,将健壮的手臂伸进通红的炉火中。就此抓住一大块炭火,再次立于弁兆面前。

“噇酒糟汉大啖佛法,何哉?”

云游僧朝他逼近,将火红的炭火抵向弁兆鼻端。弁兆就此没勇气再出声呵斥,他吓得血色尽失,向后倒退。

“这掠虚头汉[9]!”

云游僧一跃向前,准备将炭火塞进弁兆口中。弁兆迅如飞鸟地转身,落荒而逃。就此逃逸无踪,再也不知其下落。

云游僧成了住持,人称“吞火和尚”,亦即狸猫团九郎。他憎恨懈怠,一心祈求能见性成佛,终日沉浸于坐禅,有时整晚都在雕刻佛像,尝尽了寂静的孤独。

村里有位名叫久次的蠢汉,觉得这位道行尚浅的僧人终日坐禅实在滑稽,在某个举办聚会讲经说法的傍晚悄悄潜入僧房,在和尚的食物里撒上磨刀粉。因为据说一旦吃了磨刀粉,就会猛放屁,想停也停不下来。

于是,吞火和尚一开口,就忍不住想放屁,狼狈之至。朝丹田使劲想要止住,却只是造就出更大的响屁,可是一旦松开丹田紧缩的力量,又会心神涣散,方寸大乱。

“那就先来诵经吧。”

吞火和尚强忍腹痛,缓缓站起身,端坐于木鱼前。他打算趁众善男信女一同诵经时,再暗中宣泄一番。于是他先试着微微排个小风,结果完全出乎意料,根本就是大排风,奔流不止,挡都挡不住。风笛声在天花板形成回音,众人皆感诧异,就此停止诵经时,他发出的各种凹凸不一的风声,呈现出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精妙乐音。臭气盈满堂内,人们忍不住以袖掩鼻,一察觉有人站起身,大家便争先恐后地逃离佛堂。

释迦牟尼当初成道时也曾降服心魔,正法必会伴随阻碍。之所以为了抑制放屁而吃尽苦头,也是因为尚未勘透佛法。因放屁外泄,而狼狈不堪,方寸大乱,也是因为尚未参透佛法真谛,得大自在,达妙觉之地。换言之,若能了悟一切,得大解脱,则拈花与放屁肯定完全相同。团九郎在宁静的夜里独自端坐,作如是观。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叹俗人难以度化,就此在离村庄四公里远的深山里盖了一座草庵,遗世而居,投入禅定的修行中。

转眼秋去冬来,一群乡下卖艺人路过这处草庵。

雪国的农夫们每到冬天,在故乡无处谋生,只得出外到他乡工作,直到雪融为止,这是自古沿袭下来的习俗。视各个村落不同,有的到滩或伊丹等地当酿酒工,有的到江户当仆役,各种工作都有,不过,当中有些村落专做越后狮子[10]的表演,有些则是在各个农村巡回,进行神乐、狂言、戏剧等表演的传承。他们原本的正职是农人,而这项副业大多也是世袭而来,如今在这一带,有些村落每到冬天还是会四处巡回演出戏剧。在深逾一丈的雪地上架设舞台,而观众们也同样在雪地上铺设草席,打开自己带来的多层餐盒,喝酒看戏。入场没特别限定金额,所以很少有人会付钱,一般都是以白米、味噌、蔬菜、酒等充当门票费,带着一家老小聚在台前欣赏。演出者似乎以演出为乐,虽说是在寒气袭人的雪地上,但现场却是一副春风和畅之貌,在表演的空当,舞台上下人们不时会谈到“三年前,演勘平[11]的那位俊俏小生怎么啦?年轻姑娘都很迷他呢,不知道现在过得可好”,“听说那小子娶了老婆,今年暂停演出”。看起来像团长的老爷爷,虽然一副贫农模样,一身精壮体格,但他扮起旦角来,身段柔美哀切,令人看得泪湿衣袖,尽管他已岁数颇大,依旧宝刀未老。

正巧这剧团成员中有人染病。所幸路过这处草庵,他们请求在此留宿,便将病患扛进草庵,但一两天过去,病情仍不见好转。由于还得赶路,剧团只好先行离去,留下一人照料病患。

病患从傍晚开始发烧,夜里还做噩梦,不断梦呓,屡屡讨水喝;直到黎明时分,才得以熟睡。在一旁照料的男子恳请和尚为病患祈祷,因为他想起当初村里的某人同样受高烧所苦时,在接受过真言宗的僧人祈祷,将写有“唵摩耶底连”的符咒化入水中后,隔天便退烧康复之事。

“贫僧并非拥有此等法力的活菩萨。”和尚回答道,“如你所见,贫僧只是个逃离俗世,一心追求得道解脱,资质驽钝的修道之人。虽想参透生死,达到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之境界,但妄想难以根除,所参透之事极为浅薄,充其量只算是个尿床的小鬼,从没想过要替人加持祈祷。”和尚完全没有接受其请托的意愿。

病患日渐衰弱,连生活起居都有困难,频频思念家乡,怀念故人;他的声音也日渐虚弱无力,令陪同照料的友人为之长吁短叹。于是友人一再恳求和尚为病患祈祷。

“一切皆是命数,须空观一切,若心有杂念,则无法成佛。”

和尚的回答仍是十分简短,如同身旁没有濒死之人一般,终日依旧专注于禅定。他那打坐的身影,就像拥有自己的山寨,施展妖术的蛤蟆一样,看起来威仪十足,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由于病患的病情每况愈下,陪同的男子也无计可施,于是只要一有空,便抓着专心于坐禅的和尚的膝盖用力摇晃,恳请他施展法力。男子摇晃和尚膝盖时,感觉就像眼前矗立着一棵树根粗大的松树,他抓着树瘤在摇晃,可松树纹风不动,令人感到绝望。

“有生者必有死灭。切勿兴执着心,乱往生之素怀。”

和尚就像对俗人的执念感到厌恶一般,有时会面露不悦之色如此说道。尽管男子一再抱着他的膝盖摇晃,他也未曾睁眼。

然而,和尚脸上的气色就像在和病患比谁恶化的速度快似的,光泽日渐流逝,他健壮的身躯,感觉也飘散出一股衰弱之气。

待春天到来,剧团成员再次回到草庵时,病患正处于弥留之际。人们坐在这位不幸的病患枕边,为他悲叹感伤。不过,即将消逝的生命,并不会因人们的感伤而挽回。

他们在草庵后山的山腰处找到一处可以眺望远方的平地,含泪葬下病患的尸骸。虽然和尚照规矩为死者回向、超度其前往西方极乐,但他的气色却愈来愈糟,不仅面色如土,还微带浮肿,眉宇间更是难掩愁色,全身透着虚弱之色,仿佛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模样很不寻常。

团长为一行人在此长期逗留,打扰和尚清净一事道歉,并感谢他为死者回向的辛劳,和尚应道:

“种善根、回向[12],乃比丘之职责,更何况贫僧乃遗世而立之沙门,施主不必言谢。不过,既然蒙您此言,贫僧也就说出心中所愿吧,望您能怜悯贫僧的求悟之心,体恤此难以斩断尘劳的驽钝之心,早日让贫僧独居此地,以免俗世之风化为解脱得道之魔障。”

他连说这句话都显得软弱无力,气喘吁吁。

众人觉得扫兴,急忙整理死者遗物,就此告辞,而和尚似乎连等候都不耐烦,众人见他这般态度,皆颇感不悦。

一行人走了约六十米远后,后方突然响起奇声巨响。当众人听见那低沉的传遍全山地表的声响时,踩在地上的双脚已浮离地面七八寸高,尽管试着朝丹田使劲,仍旧无法踏向地面,一直到那声音自然消失后,这现象才消失。众人一惊,转头望向草庵的方向,只见和尚抓着屋柱,喘息不止,双肩颤动。

当再次听到那巨响时,和尚的僧袍宛如要朝天际飞去一般,下摆高高扬起,人们的双脚很自然地离地而起,再次浮向半空。

庵寺的放屁和尚——

山中的细雪也为之染黄——

即使仲春也开出枫红——

屁股朝向佛像会受报应,此话怪哉——

如果连佛像也变得金光闪闪——

岂不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某日,有位村民造访草庵,想请和尚帮忙。还没开口叫唤,便已看到和尚专注于坐禅的身影。

“在下有事请托。”

访客望着和尚的背影,毕恭毕敬地问候。打坐的和尚一动也不动,更无开口回应。访客逐渐提高音量,以同样的话又叫唤了四五次,但就像对着木雕说话般,没半点回应的动静。

村民无事可做,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屋顶斜倾,到处坑坑洞洞,甚至还开了一个可以望见天空的大洞。照这样子来看,下雨的日子这里就算撑伞,恐怕也顶不住,而榻榻米上也同样布满青苔。蛇找到这个好住处,四处爬行,而虫子也庆幸有这么一处空气浑浊之处,在此群聚繁衍,一点都不像是寻常人的住处。就连和尚也像是长出青苔般,他那健壮高大的身影,好像从谷底冒出的岩石,高高隆起的前额和两颊也因污垢而泛黑,像岩壁般散发出黝黑的纹理光泽。

这名访客朝外廊走去。

“大师。”

他往前探头,反复叫了三四次,但和尚似乎没听见。

他再也按捺不住,单膝跪向雨廊,变成要往内爬的姿势,伸长手臂,准备摇晃和尚的背。

“大师。”

这时,他突然翻了个跟斗,跌在黄土地面上。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刚才看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当时和尚背对着他,但他自己在心中想象,和尚或许脸上会掠过一丝不悦的暗影。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目睹和尚的身影膨胀变大,占满了整个屋子。

访客早已忘了腰椎的疼痛,一路朝山麓逃窜而去。

某年,一名旅人在赶路时遇上天黑,发现这处破烂的草庵,就此走进,在此过了一夜。

草庵无人居住,墙壁倒塌,壁板脱落,夜风吹进屋内,直透人肌骨,地板的缝隙处杂草丛生,每次风起,便会随风摆荡。

夜阑时分,旅人突然醒来,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因为他听到附近有人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听起来像是远处在放声大笑,也像是近处有许多人低声窃笑。旅人凑向声音传出的方向,伸手在墙壁的孔洞探寻,悄悄往内窥望。眼前出现的光景,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座高大的寺院,分不清是从何处射进的光线,也无法透过眼前的微光而得知它的深度和高度。有无数名小沙弥跪地,万头攒动,占满了这座高大的寺院。一人拉着别人的衣袖,一人双手掩着嘴,一人敲打着自己的头,还有一人按着侧腹,他们呈现出千姿百态,或骂或笑,或窃窃私语。

不久,在寺院的最深处,一名小沙弥站起身。他的左右手各握着小树枝,摆出用双肩扛着树枝的姿势,张开双臂,引吭高歌。

不见花儿——

他一边唱歌,一边往后高高地翘起屁股,模样逗趣,同时像要飞起来似的轻灵舞动着。

哎呀,真羞人。真羞人。

小沙弥逗趣地唱着小曲,将手中的小树枝高举过顶,利落地展现舞姿。一曲跳罢,他再度翘起屁股,往地上一蹬,就此放了个响屁。

不见花儿——

哎呀,真羞人,真羞人。

小沙弥唱歌、跳舞、放屁,看起来无比欢悦。每次只要一重复同样的歌曲和舞蹈,他就会愈带劲,连放屁声也充满了活力。

每次放屁,满屋子里的小沙弥就一阵哄闹。有人拍手,有人捏鼻子,有人捂耳朵,也有人马上捏住旁边人的鼻子,一把提了起来。有人开骂,有人吼叫,有人倒立,有人从旁人的胯下钻过,有人仰身躺下,抬起双脚在空手挥舞。

虽说此景无比怪异,但那滑稽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旅人忘了自己是在偷窥,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顿时,哄闹声与亮光一同消失,现场只剩一片漆黑。当旅人发现只有自己的笑声诡异地在耳畔响起时,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差点就被压制在地。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甩开对方,急着想要逃走,但那个紧抱他不放的人,拥有一身怪力,力气比他大出一倍。就在耗尽力气,无力抵抗时,旅人才明白,有一双毛茸茸的脚跨坐在他肩上,大腿鼓足了劲,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待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草庵外,满身露水,沐浴在晨光之下。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将草庵拆毁后,从佛坛所在的木板底下,发现了一具巨大的兽骨。其一只脚掌的白骨上,写着朱红的“花”字,直渗进骨中。

村民们出于怜悯,为它立了一个土冢,在周围种植下许多樱花树。从此,人们都称此地为“花冢”,每当冬去春来,樱花盛开时,只有土冢四周的群山会引来狂风,夜里风声悲苦地呼号。仅仅一夜,樱花谢尽。

如今,据说连村里的耆老,也不知道这座花冢位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