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可能会很奇怪,而且往往与你的期望背道而驰。彻底的绝望可以与最惊人的发明并存;混乱和繁盛合二为一。因为剩下的东西太少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会被扔掉,一度被弃如敝屣的东西现在都有了新用途。这都是新思维方式的功劳。物资稀缺会促使你积极寻求新颖的解决办法,你会发现,自己竟愿意接受那些以前根本想不到的点子。就拿人体垃圾来说吧,实打实的人体垃圾。管道系统已经形同虚设。水管锈蚀,马桶破裂漏水,排污系统基本上已经废弃。但是,市政府没有让人们自寻出路,随处倾倒粪便——这很快就会引发混乱和疾病——而是精心设计了一项复杂的制度,给每个社区派了一支夜间清粪队。他们每天上街巡逻三次,推拉着生锈的破车,隆隆地走在裂开的人行道上,摇铃示意附近的人们出来,往粪罐里倾倒便桶。当然,臭味让人无法忍受,所以这个制度刚实行时,只有犯人愿意干——他们面临着一个不太光彩的选择:如果接受便可获得减刑,拒绝则会延长刑期。不过,后来情况出现了变化,清粪工现在拥有了公务员的身份,还分到了不逊于警察的住房。我觉得这样挺合理。要是从这种差事里捞不到好处,谁会愿意去做啊?这只能说明,在某些情况下,政府的效率可以很高。比如尸体和粪便——在消除健康隐患的问题上,我们的官员颇有古罗马的组织风范,堪称思维清晰和雷厉风行的楷模。
不过,这还不算完。清粪工收走粪便后,不会随便处理掉。粪便和垃圾已经成了重要的资源,随着煤炭和石油储量已降至岌岌可危的水平,它们为那些我们还能生产出的东西提供了大量能源。每个普查区都有自己的发电站,完全靠排泄物运转。汽车行驶、房屋取暖——全都要靠这些发电站生产的甲烷。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可笑,但在这里,没有人会拿这个开玩笑。粪便是很严肃的事情,任何被抓到在大街上倾倒粪便的人都会被逮捕。要是再犯第二次,就会被直接判处死刑。这样的制度下,没有人敢胡闹。人家顺从地接受了这种要求,而且很快就会不假思索地照做。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想要在这里撑下去,必须得有办法赚钱,不过,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已经所剩无几了。没有人脉的话,连最低微的政府职位(如办事员、看门人、转换中心员工等)都申请不了。城里各种合法不合法的行业(安乐死诊所、黑市商贩、幽灵房东)也一样。除非你之前就认识某个人,不然根本搭不上话。因此,对于最底层的人来说,拾荒是最常见的办法。这就是没有工作的工作,我估计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人都在干这个。我自己做过一段时间,很简单:一旦开始,几乎就停不下来。拾荒会让你筋疲力尽,你根本没时间考虑别的事。
拾荒者大致分为两类:捡垃圾的和拾破烂的。前者比后者多得多,如果你努力工作,每天辛苦十二到十四个小时,就有一半的概率活下去。市政垃圾处理制度已荒废多年。取而代之的是私营垃圾代理商,瓜分了整个城市——每个普查区都有一家——从市政府手中购得了各地区的垃圾收集权。要想捡垃圾,你首先得获得垃圾商的许可——必须每月为此付费,有时甚至会占到你收入的一半。无证上岗确实让人心动,但也极其危险,因为每个垃圾商都会派出巡视员,对看到的捡垃圾者随意抽查。如果拿不出相关证件,巡视员便有权依法罚款,交不起钱就会被抓起来。这就意味着,你会被流放到城西的劳改营——在监狱里蹲上七年。有些人说劳改营的生活比城里好,但这只是臆测。有些人甚至故意被捕,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假设你是正式注册的捡垃圾人员,并且证照齐全,你就可以尽可能地多捡,把它们送到附近的发电厂换钱。那里按磅收购垃圾——单价微不足道——然后倒入处理罐中。运输垃圾的首选工具是手推车——跟咱们那边的购物车差不多。事实证明,这种带轮子的金属筐很坚固,而且与其他东西相比,毫无疑问要更加省时省力。车要是再大点,装满后推起来会很费力,要是小点儿,又要来回跑很多趟。(几年前,有人甚至还就这一主题出了本小册子,证明了这些假设的正确性。)因此,手推车非常紧俏,每个捡垃圾业新人的首要目标都是能有钱买一辆。这可能会花上好几个月,甚至是好几年——但没有手推车根本没法干。这一切中隐藏了一个致命的平衡。因为这份工作报酬微薄,所以你攒不下什么钱——如果你攒下了,那通常意味着你省下了某种必需品:比如说食物。可不吃东西又没力气工作,那就更赚不到买手推车的钱了。你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吧?你工作越努力,身体就越弱;身体越弱,工作就越累。但这还只是开始。就算你弄到了一辆手推车,也还得好好保养它。因为街道会对推车造成损害,尤其是车轮,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但是,即使你把这些都做到了,也还有项额外的义务,那就是永远不要让推车离开你的视线。手推车已经变得如此贵重,所以小偷格外垂涎——没有比弄丢了手推车更惨的了。因此,大多数拾荒者还要购买一种被称为“脐带”的系绳装置——其实就是绳子、狗绳或链子,一头绑在腰上,另一头绑到车上。这样虽然不方便走路,但费这点事是值得的。由于手推车颠簸行进时,链条会发出声响,所以拾荒者常被称为“音乐家”。
和捡垃圾的人一样,拾破烂的人也要经过同样的登记流程,也要接受随机检查,但工作性质是不同的。捡垃圾的人捡的是没用的废物;拾破烂的人拾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特定商品和物料,虽然他可以随意处置自己找到的东西,但通常会卖给城里的“复活代理人”——也就是私营业主,他们会把这些鸡零狗碎的旧物改造成最终能在市场上公开售卖的新商品。这些代理人身兼数职——废品代理商、制造商、店主——鉴于城里其他生产模式已濒临灭绝,他们成了远近最有钱、最有影响力的人,只有垃圾代理商能与之匹敌。因此,一名好的拾破烂者有可能靠这份工作过上满意的生活。但你必须要快,要聪明,知道去哪里找。年轻人通常最擅长,你很少能看到二十或二十五岁以上的拾破烂者。干不了就得尽快另谋他职,因为努力不一定就有回报。捡垃圾的是更老、更保守的一群人,他们愿意辛勤工作,因为他们知道干这行好歹能糊口——至少,拼尽全力的话。但万事都没有定数,毕竟,各级拾荒者竞争都已经白热化了。城里的东西越短缺,人们就越是什么都不愿扔。以前人们或许会不假思索地把橘子皮扔到街上,可现在很多人就把它磨成泥吃了。一件磨破的T恤、一件穿旧的内裤,一顶帽子的边檐——所有这些现在都会被存起来,拼成一套新衣服。你可以看到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人。每次看到穿百衲衣的人走过,你就知道,可能又有一个拾破烂的人失业了。
不过,我还是入了这行——拾破烂。而且我很幸运,入行时钱还没花光。在买了许可证(十七格拉特)、手推车(六十六格拉特)、一条皮带和一双新鞋(分别是五格拉特和七十一格拉特)之后,我手里还剩两百多格拉特。我真的很幸运,因为它给了我一定的回旋余地,在那种情况下,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我迟早要背水一战——但眼下,我至少还能抓住点什么:一根浮木、一块船只残骸,使自己免于沉没。
刚开始,事情不太顺利。那时,我还不太熟悉这座城市,似乎老是迷路。我时常浪费时间白忙一场,凭着差劲的直觉在贫瘠的街道上乱找一通,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算碰巧找到了什么,那也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碰运气,完全是无凭无据的,看到什么就捡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我完全没办法预知要去哪里,也不清楚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多年以后才能达到那种水平,可我只是个新手,一个无知的新移民,连从一个普查区到另一个普查区的路都不一定能找到。
不过,我也不算彻底的失败者。毕竟,我还有双腿,以及年轻的朝气支持我继续前进,哪怕前景不容乐观。我气喘吁吁地闪转腾挪,避开危险的小路和收费站,时不时从一条街冲到另一条街上,总希望能在下一个拐角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也觉得不停地低头看地,搜寻损毁和废弃的东西有点古怪。一段时间之后,大脑肯定会受影响。因为所有东西都不再是它本身了。几块这个,几片那个,但都拼不到一起。不过,奇怪的是,混乱达到极限后,一切又开始重新融合了。苹果和橙子,磨成粉以后都是一个样,不是吗?一件好衣服和一件坏衣服,撕成碎片以后根本分不出来,对吧?到了某个时刻,事物会分解成泥土、尘埃或碎片,而你得到的将是某种新的东西,某种无法识别的物质微粒或结块。它是那个无处安放的世界的一块、一粒、一片:一个“它性”的密码。作为一名拾破烂者,你必须在事物陷入完全腐朽的状态前把它们拯救出来。你永远都别指望能找到完整的东西——要有也是意外,是丢弃它的那个人搞错了——但也不能把时间全花到寻找已经被彻底用烂的东西上。你游走于两者之间,留心那些仍然保持原状的东西——虽然已经不能用了。别人觉得该扔掉的东西,你必须仔细检查分析,将它复活。一条绳子、一个瓶盖、烂箱子上的一块完好的木板——这些都不该被忽略。每件事物都会分解,但不是每件事物的每个部分,至少不会同时发生。你的工作就是锁定这些完好的小岛,想象着把它们连在一起,如此这般,最终创造出新的物质群岛。你必须挽救那些还有救的东西,学会忽略其他的。关键就是要尽快地去做。
一点点地,我的收获勉强能满足需要了。当然都是些零碎,但也有些意外收获:一架碎了一块镜片的可折叠望远镜;一个弗兰肯斯坦橡胶面具;一个自行车轮;一个只缺了五个字母键和空格键的西里尔打字机;一个名叫奎恩的人的护照。这些宝贝弥补了日子的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跟复活代理人干得风生水起,再也没动过我的储备金。我想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但我在心里设了一定的底线,一些我绝不会跨越的界限。比如,去碰死人。搜刮尸体是拾荒这行最赚钱的方向之一,几乎没有哪个拾破烂者不会扑向这样的机会。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就是个傻子,是个不想活了的富家娇小姐,但都没有用。我试过了。有一两次,我甚至走到了跟前——但真要下手时却怎么都没有勇气。我记得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姑娘:我在他们身旁蹲下,把手伸到尸体附近,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然后,一天清晨,灯罩路上,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我实在下不了手。倒不是说我为自己做出了某种重大的道德决定而自豪——我真的只是没胆量做到那一步而已。
另一件对我没好处的事,是我坚持独来独往。我不和其他拾荒者搭伴,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但你需要盟友,尤其是用以保护自己免受“秃鹫”的伤害——秃鹫就是靠偷窃其他拾荒者为生的拾荒者。巡视员对这种恶行不闻不问,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无证拾荒者的身上。因此,对于真正的拾荒者来说,这份工作就是一场大混战,袭击和反击此起彼伏,你会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我拾来的东西平均每周被偷一次,搞得我后来甚至都开始提前计算损失了,好像它们是工作的正常内容一样。有朋友的话,我可能会少被偷几次。但长远看来似乎并不划算。拾荒者本来就是一群讨厌的家伙——是不是秃鹫都一样——他们的阴谋诡计,他们的自吹自擂,他们的谎话连篇,都让我反胃。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弄丢我的手推车。这就是我刚到城里时的生活:我还很坚强,能坚持下去;还很敏捷,必要时能迅速逃离危险。
请原谅。我知道自己时常会跑题,但要是不把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记下来,我觉得就要永远地遗忘了。我的脑子已经大不如前。它现在变得缓慢、迟钝、不怎么灵活了,最简单的思考也会让我筋疲力尽。无论我如何努力,它还是走上了下坡路。那些想说的话,只有在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绝望地以为永远也想不出来的时候才会冒出来。每天都面临着同样的挣扎,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渴望:先是想忘记,接着又不想忘记。这种情况从来不会发生在别的地方,只会在这里,就在提起笔来要写字的节骨眼上。故事开始又停下,向前发展,然后迷失了自己,而在字词之间,那些沉默,那些逃逸、消失的语词,都再也不会出现了。
长期以来,我尽量不去回忆任何事。把思想局限在当下,我能应付得更好,能少生些闷气。记忆是个大陷阱,你懂的,我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思绪偷偷溜回过去。但我近来却总是往回溜,似乎每天都会多溜一点,有时甚至停不下来:想爸妈,想威廉,想你。我年轻时很野,对吧?我成长得太快了,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别人跟我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现在我能想到的只有我如何伤害了爸妈,妈妈听到我要离开时哭得有多伤心。失去威廉已经够他们受的了,可现在他们又要失去我了。拜托——如果你见到我爸妈,请告诉他们我很抱歉。我需要找到可靠的人帮我做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指望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