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道训
- 淮南子全鉴(典藏诵读版)
- 刘安
- 21511字
- 2019-09-10 19:25:32
【原文】
夫道者①,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②;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④,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⑤。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⑥,得道之柄⑦,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
【注释】
①夫:句首语气词,表示下文要发表议论。②柝(tuò):通“拓”,开拓。八极:八方很远的地方。③禀授无形:是说有形的万物是由无形的道产生的。④幎(mì):本来指帐幔,这里引申为覆盖。⑤纮(hóng):维系。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⑥泰古:远古。泰:同“太”,最。二皇:即伏羲氏、神农氏。⑦柄:比喻根本、枢纽。
【译文】
“道”,覆盖天承载地,扩展至四面八方,高不可触及,深无法测量。它包裹天地,养育着万物苍生。像泉水从源头处渤涌出来,开始时虚缓,慢慢地盈满,滚滚奔流,逐渐由浊变清。所以,它竖直起来能充塞天地,横躺下去能充斥四方,施用不尽而无盛衰;它舒展开来能覆盖天地四方,收缩卷起却又不满一把。它既能收缩又能舒展,既能幽暗又能明亮,既能柔弱又能刚强。它横贯着天地而包含阴阳,维系宇宙而使日月星辰发光。它极其柔和而又细微。因此,山岳依靠它而高耸,潭渊凭借它而变深,野兽依靠它才能奔走,鸟类凭借它才能展翅高飞,日月依靠它才能光明,星辰凭借它才能运行,麒麟依靠它而出游,凤凰凭借它而翱翔。是故远古伏羲、神农两位帝王,掌握了道的枢要,而处在天地的中央;将精神和万物变化相结合,来安抚天下之民。
【原文】
是故能天运地滞①,轮转而无废②,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风兴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鬼出电入③,龙兴鸾集;钧旋毂转④,周而复匝。已雕已琢,还反于朴。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与宇宙之总。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⑤,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豪毛润泽,羽翼奋也,角觡生也,兽胎不贕⑥,鸟卵不毈⑦。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蜺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
【注释】
①滞:停止。②废:休止。③鬼出电入:是说速度极快,没有踪迹。④钧:陶匠制作陶器的转轮。毂:车轮中心可以插轴的部分。这里起比喻作用。⑤呴(xǔ)谕:通“煦妪”,这里是关怀培养的意思。⑥贕(dú):胎不成兽曰“贕”。⑦毈(duàn):卵不成鸟曰“毈”。
【译文】
因此天能运行,大地能得以积蓄,像车轮旋转那样一直不停,像流水一泻千里那样永不休止,并与天地万物一起生长。就像风一兴起云就会翻涌,雷响就开始下雨,这些都是与道相呼应的,这种呼应是没有穷尽的,像鬼神闪电瞬间即逝那样迅速;像神龙兴起、鸾鸟聚集那样气势非凡;还像钧轮旋转车毂运行那样,周而复始。虽然经过雕琢刻画,却仍然保持着质朴本色。二王不加做作而做出的事情,都符合道的规律;不加修饰而发表的言论,都和德相通;恬静愉悦而不自傲,上下都能和谐;万事万物虽有不同,但都符合人的天性。精神虽然有时处在细微之处,但扩大时却能超过整个宇宙之和。其美德使天地柔顺而阴阳和谐,节制四时而调和五行;煦育万物,让万物一起生长。滋润草木,浸透到金石之中;飞禽走兽长得硕大肥壮,羽毛丰泽光亮,鸟类翅膀强硬,麋鹿之类得到生养;野兽不怀死胎,鸟儿孵卵无不出;父无丧子悲痛,兄无失弟哀伤;孩童不会成孤儿,女子不会成寡妇;虹霓不会出现,彗星不会运行。这些都是二王含怀的德泽造成的。
【原文】
夫太上之道①,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②。跂行喙息③,蠉飞蠕动④,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⑤,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⑥,应无形兮;遂兮洞兮⑦,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注释】
①太上:最高的。②化像:自然形成的物象。③跂行:用足行走。喙息:用嘴呼吸。④蠉(xuān)飞:指虫类飞行。⑤旋县:微妙的样子。县,同“悬”。⑥幽兮冥兮:渺茫的样子。⑦遂兮洞兮:幽深难测的样子。
【译文】
最高的道,生育了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化生成万物的形象却不去主宰。各种奔走、飞翔、蠕动、爬行的动物靠道而生,但是没有什么动物感戴它的恩德;依赖它而后死去,也没有哪一物类怨恨它。而因道得利者也不赞誉“道”,用道失败者也不非议“道”;也不因收敛积聚而增加财富、施舍救助他人而增加贫穷;道理有时是极其细微而无法探究的,极其渺细而难以穷尽的。累积它也不会变高,堕毁它也不会倒下;使它增加却不见多,使它削弱而不会减少;砍削它不会变薄,伤害它不会变残;开凿它不会变深,填充它不会见浅。惚惚恍恍,难见形象;恍恍惚惚,功能无限;幽幽冥冥,感应无形;幽深难测,不会虚妄行动;随刚柔一起伸屈,和阴阳一起升降。
【原文】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①,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骛怳忽②;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③,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
【注释】
①冯夷、大丙:都是古代得道能够驾驭阴阳的人。御:乘驾。②骛:奔驰。③抮(zhěn):旋转。
【译文】
从前冯夷、大丙,乘坐雷公之车,用六条彩虹为马,遨游于微雾之中,驰骋在浩渺的太空,历经高远而驰往无极;经过霜雪而不留痕迹,日光照射而没有影子;随着旋转的扶摇、羊角大风向上飞行,经过高山大川,跨越昆仑之巅,推开天门,进入天帝的宫廷。末世的驾御者,即使有轻便的车子和上等好马,马鞭很有力,鞭刺极为锋利,也是无法与冯夷、大丙他们两人相比的。
【原文】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①,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②,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不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
【注释】
①霄雿:虚无幽深的样子。②八纮(hóng):即八极。九野:中央及八方。形埒(liè):构形,界域。
【译文】
所以大丈夫应该恬淡安适,无忧无虑;把苍天作为车盖,将大地作为车子,将四季看成良马,以阴阳为御手;驾驶着白云飞上高空,与自然造化一起生存。放开思绪,随心舒性,驰骋于太虚之区,想缓行就缓行,想疾驰就疾驰,随心所欲。让雨师来清洒道路,让风伯来打扫尘埃;用闪电来鞭策,以雷霆做车轮;向上周游于虚无缥缈的原野,向下出入于没有边际的门户。虽然观览照视高渺之境,却始终保守着纯真;虽然周游经历四面八方,却仍然返还这“道”之根本。所以,用天作车盖就没有什么不能覆盖了;以地做车厢就没有什么不能承载了;用四季作良马就没有什么不可驱使的了,用阴阳做御手就没有什么不完备的了。所以疾行而不摇晃,远行而不疲劳,四肢不会感到疲惫,耳目不损伤而能知道整个宇宙天地的界域。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掌握了“道”的根本而畅游于无穷无尽之中。所以天下之事是不能有意人为地去做的,只能顺着事物的自然规律去推导;万物的变化是不能凭人的智慧去探究的,只能按事物发展趋势来把握其真谛。镜子和明净的水能映照物体的外形,没有任何奥妙的设置就能将方圆和曲直都照得清清楚楚。因此回音也不是声音要它回应,影子也不是物体特意设置,这回音呼声、影子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原文】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①。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②;小大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③,而不失其数④。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
【注释】
①灭:衰灭。②要:即“邀”,从中拦截,这里有对其加以控制让其朝着一定方向发展的意思。③肴:通“淆”,杂乱。④数:法度,规律。
【译文】
人天生喜欢恬静,这是人的天性。受了外物感化而后有活动,这样本性也就受到了伤害。与外物接触使精神上有了反应,这是人的智慧活动所造成的。智慧与外界事物接触后,好恶、爱憎之情也就产生,而好恶、爱憎之情一旦形成,这说明人的智慧已受到外物迷惑,人也就不能返回本性而天性就要泯灭了。所以,通达于道的人是不以人间利欲而改变天性的,即使外随物化而内心都不会丧失原有的本性。要知道这“道”尽管虚无至极,但它却能满足万物之需求,时时变化却能使万物归返自身。这“道”又具备应付万物的大小长短之能力,所以当万物纷至沓来、纷乱腾涌时,“道”都能处置有序。所以,得“道”者身居上位时民众不会感到有欺压之感,身处前面时民众不会感到有伤害之感,这样天下能归附他,奸邪要惧怕他。正因为他不和万物争先,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能与他争。
【原文】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①。虽有钩箴芒距②,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③,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棋卫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④,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多。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之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缴不若无形之像⑤。
【注释】
①罗:通“箩”,竹制的盛器。②钩箴:一种像针一样的钩子。芒距:一种尖利的钩爪。③詹何:战国时楚国的隐士,非常善于钓鱼。娟嬛:战国时楚国的哲学家,相传是老子的弟子。④羿、逢蒙子:都是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⑤缴:拴在箭上的丝绳。
【译文】
到江边钓鱼,一整天可能也不会钓满一鱼篓。虽有锋利的钓钩、细细的钓线、芳香的鱼饵,再加上有詹何、娟嬛那样的钓技,但所钓获的鱼还是无法与用大网捕捞的鱼相比。射鸟的人张开良弓,搭上棋卫这样的利箭,再加上羿、逢蒙子那样的射技,来射取飞鸟,但所射得的飞鸟还是无法与用罗网捕捉的鸟相比。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钓鱼者、捕鸟者所用的器具太小。假如张开天穹做笼子、用江海做网鱼,哪还会有漏网的鱼、飞逸的鸟?所以说箭头不如带绳的利箭,而带有丝绳的箭又不如无形的天地之笼、江海之网。
【原文】
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捕鼠、蟾蜍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①,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②。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③,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④,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⑤。欲害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
【注释】
①夏鲧(gǔn):夏禹的父亲。②狡心:叛逆之心。③机械之心:巧诈之心。④冲:古代用来攻城冲锋用的战车。⑤伊尹:商初重臣之一,辅佐汤夺取天下的开国元勋,还是后来三任商王的功臣。造父:周穆王时候的大臣,擅长驾驭。
【译文】
放弃大道而用小技来治理天下,无异于用螃蟹去捉老鼠,用蛤蟆去捉跳蚤,不能够用来禁止奸人,堵塞邪道,混乱反而更加滋长。过去夏鲧建造了极高的城墙来防范,但结果反而是诸侯叛乱,海外各国的人也都离心离德。夏禹看到这点,就拆毁城墙,填平护城河,散发财物,焚烧兵器盔甲,对人民广施仁德,结果四海臣服,夷族纳贡,禹在涂山会见成千上万带着玉器锦缎来朝会的诸侯。所以胸中藏有机巧奸诈之心,那么纯白的东西也被认为不纯粹了,精神专一的道德也被认为不全备了;对于自身的情况都不懂得,又怎么能安抚感化其他远处的事和人?所以皮革铠甲坚硬,这兵器也随之锋利,城墙一旦筑起,这攻城战车也随之产生;如果用热水来浇息滚烫的水,非但不能制止沸腾,反而使水沸腾得更厉害。所以想靠鞭打咬人的狗、鞭打踢人的马来调教它们,即使有伊尹、造父这样的人,也是无能为力,达不到教化的目的。如果心中不存害人的欲念,那么就是尾随饥饿的老虎也不可怕;更何况对付狗、马之类的动物!所以领悟道的人安安逸逸而没有办不到的事,玩弄巧诈之术的人辛辛苦苦却一事无成。
【原文】
夫峭法刻诛者①,非霸王之业也;箠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②,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③,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里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④。是故禹之决渎也⑤,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注释】
①峭法:严厉的刑法。刻:苛刻。②离朱:黄帝的臣子,视力特别好。③师旷:春秋时晋平公著名乐师,善辨音。④六合:四方上下曰六合。⑤渎(dú):大河。古代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称为“四渎”。
【译文】
实行严刑苛法治理国家,不是成就霸王之业的人所应该做的;经常使用鞭子棍子,不是御马到达远方的办法。离朱的眼力尽管能看到百步之外的针尖,却看不到深渊中的鱼;师旷的耳力尽管能听辨各种声调,却听不见十里之外的声响。所以说单凭一个人的才能不能够治理三亩大小的田宅。遵循道的规律,顺应天地自然,那么天地四方也不够他治理。所以夏禹疏通江河正是凭借水流低处这一自然特性来进行的;神农播种五谷正是遵循苗之自长这一自然特性来进行的。
【原文】
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①,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②,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鹰雕搏鸷③,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④,水居窟穴;禽兽有艽⑤,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干、越生葛絺⑥;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注释】
①窾(huǎn):空。②妪伏:指孵卵。③搏鸷(zhì):猛烈搏击。④榛:丛生。⑤艽:兽穴里的垫草。⑥葛:一种植物,纤维可以做衣服。絺(chī):用葛纤维织成的细布。
【译文】
浮萍扎根在水中,树木在土里生长;鸟类排空而飞,兽类着地而跑,蛟龙居住在水中,虎豹生活在山上,这是天地生成的特性。两根木头相互摩擦就会起火,金与水厮守就会熔化,圆的物件容易转动,空的器具容易漂浮,这也都是自然之势。所以当春风吹拂甘露降临之时,万物就生长,长羽翼的开始孵卵,长毛发的开始怀胎,草木开花,鸟产卵兽怀胎:这些并未发现春季在干什么而却恰恰在无形中化育万物。同样,当秋风乍起霜降大地之时,草木就开始凋零,鹰雕搏击,昆虫伏藏,草木根部忙于吸储营养,鱼鳖开始凑潜深水之中:这些也并未发现秋季在干什么而却恰恰在悄然中挫灭万物。居于树上的筑巢,处于水中的靠窟,兽类卧草,人类居室;陆行适用牛马,水深适宜舟行;匈奴地产粗糙的皮毛,吴越地产透风的葛布:各自生产急需的东西来防备燥湿,各自依靠所处的环境来防御寒暑,并各得其所、各适其宜。由此看来,万物都是按其本性生存和发展,那么,人又何必去干预呢?
【原文】
九疑之南①,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②,以便涉游;短袂攘卷③,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④;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国⑤,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⑥,貈⑦度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注释】
①九疑:因其山九峰相似,故曰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南,传说为舜所葬之地。②短绻:短衣。③袂:袖子。攘:挽起。④雁门:古县名,在山西代县西北。⑤裸国:传说中南方的古国,那里的人裸身。⑥鸲鹆(qú yù):鸟名,即八哥。⑦貈(hé):同“貉”。一种哺乳动物。
【译文】
九疑山以南的民众,从事陆地的活动少而从事水中的活动多,所以这里的民众剪发文身,模仿鱼龙形象;同样只围短裙不着长裤,以便于涉水游渡,着短袖衫或卷起袖子,以方便撑船,这些是由他们在水上生活的特点所决定的。雁门以北的狄人不以谷类为主食,轻视老年人而看重青壮年,他们崇尚勇力,人不解下弓箭,马匹不解下马笼头,这是由其游牧生活的特点所决定的。因此禹到南方裸国去,脱掉衣服入境,出境后再穿上衣服,这是由适应当地习俗所决定的。现在移植树木的人,如果不顾及树木对环境四时阴阳寒暖的适应性,那么树没有不被弄死的。因此橘树如果被移到长江以北种植就会因环境改变而变成枳树;八哥不能渡过济水,貉越过汶水便会死去。这些都说明它们的形性特点是不能改变的,生活居处的环境也是不能转移的。
【原文】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①。
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差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故牛岐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②,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③,与造化者为人。
【注释】
①天门:指天然的境界。②曲士:见识短浅的人。③灵府:即精神之宅,这里指心。
【译文】
所以通达大道的人,可以返回到人的清净的天性中去;探究事物本性的人,最终可以达到顺应自然的要求。用恬静来培养人的性情,用淡泊来使精神安适,人就能进入天然的境界。所谓天然,是指纯粹朴素,质地纯正洁白,没有掺入杂质。所谓人为,是指参差错乱,虚伪奸诈,并依靠这些来和世人周旋,与俗物来往。所以牛蹄分趾而头上长角,马儿披散鬃毛而长单只蹄子,这就是天然。而用马笼头络着马嘴,用绳子穿过牛鼻,这就是人为。遵循天然的人,就能和道一起往来;顺从人为的人,就必定与世俗交往。那井中小鱼,无法与它谈论大海,是由于它受环境的局限;生活在夏季的虫,就不要与它谈论寒冬,是因为它受季节的限制;寡闻少见的书生,无法与他谈论大道,是由于他受习俗、教义的束缚。所以,圣人从来不会让人为来扰乱他们的本性,不用欲望来扰乱性情;圣人能够做到不用谋划就能将事处理得当,不必信誓旦旦就能显现信用,不必思虑就能得心应手,不必大动干戈就能大功告成;这是因为他精气与心灵融会贯通,而和天地互相依存。
【原文】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①,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②,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③,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注释】
①好事:这里指的是好为世俗之事。中:伤害。②触:指与南方火神大战,没有胜利,于是头触不周山。不周之山:在西北,传说中的天柱之一。③越王翳(yì):战国初期的越国国君,越王勾践四世孙,越王朱勾之子,很有贤德。
【译文】
善于游泳的人容易淹死,善于骑马的人常会落马摔伤,他们各自都是因自己的爱好特长而招致灾祸。所以放纵情欲的人没有不损害自身的,争名夺利的人没有不穷困潦倒的。以前共工力大无比,一怒之下头撞不周山,使大地往东南倾斜,起因是与高辛氏争夺帝位,结果变成异物潜入深渊中,他的宗族也因此而被灭绝,后代死尽。越王翳为太子时,不愿继承王位而躲进山洞,但越国人用火将他熏出来,终于被迫为王。从这里可以看出,得天下,在于天时,而不在争夺;治理天下,在于得道,不在于智巧。土处低而不争高,反而安全没有危险;水下流而不争先,所以能够流得很快而没有停滞。
【原文】
昔舜耕于历山①,期年而田者争处墝埆②,以封壤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当此之时,口不设言,手不指麾,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③,朝羽民④,徙裸国,纳肃慎⑤,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注释】
①舜: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受尧禅让。历山:在山东济南历城南,舜曾在这个地方耕种。②墝(qiāo)埆(què):土地贫瘠之处。③三苗:古代生活在长江中游、洞庭湖一带的少数民族,后被尧流放。④羽民:南方羽民国。⑤肃慎:生活在东北、华北的古老民族。
【译文】
过去舜在历山亲自耕种,一年后种田的人争着要贫瘠的山地,而把肥沃的田地让给别人。舜在黄河边钓鱼,一年后渔民都争着要去水流湍急的地方打鱼,而将河湾深潭让给乡邻。那时的舜没有喋喋不休的说教,也没有指手画脚地干预,而是怀着天然的德性,因此像神灵驱使一样感化了民众。假如舜没有这种信念和德行,即使能言善辩并挨家挨户去劝说,也不能感化一人。所以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道,真是浩大无限啊!舜帝能治理三苗之乱,使羽国民众都来朝见,让裸国来归顺,接纳北方肃慎之国,都未曾发号施令便能移风易俗,大概就是凭着这种自然无为的信念和德行来做事吧!而依靠法度刑罚,哪能收到这样的效果呢?所以圣人注重对内在本性的修养,而不喜欢粉饰外在的末节,做到使他的精神得到保养,抛开他的智巧;清静无为按自然本性去办事,因而没有什么事办不成,坦然地不去刻意有为治理什么,反而什么都能治理好。所谓自然无为,是指不超越事物的本性人为地去做;所谓没有什么事办不成,是说顺应了事物的本性。所谓不去治理,是说不改变事物的本性;所谓没有什么治理不好,是指顺应于事物的必然性。
【原文】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①。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而事强者,柔毳安静②,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扞难③;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时④,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敝。
【注释】
①天解:指理解得很明确。②毳(cuì):通“脆”,脆的东西容易毁坏。③扞(hàn):通“捍”,抵御。④揆(kuí):测度。
【译文】
万物都有其产生、生存的各种具体特性,百事都有其出现、存在的各种具体根据;圣人能够做到掌握这些根本、关键的东西。所以圣人能够探究无穷无尽的事物,并能做到明察万物却不受迷惑,响应万物而不会困乏。这就叫作理解得很明确。所以得道之人意念柔顺而办事稳妥,心胸虚静而处事得当。所说的志弱,是指把柔弱安静,隐藏在不敢有所作为之中,行动上好似无能为力,恬静得像没有思虑,而行动却不会失掉时机。和万物一起随着自然变化,不去首先倡导,感而顺应事物。因此,高贵的总以谦卑的字眼来称呼自己,高大的建筑总以底下的东西为基础。寄存于小处却能包容广大,保持于中间却能控制四方;行动看似柔弱而实际刚强,以此推移变化,掌握了一的道理,就能以少制多。所说的其事强,是指在遭遇变故、应对突变时,能排除祸患,抵御困难;没有什么力量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制服的;应对变化揣度形势,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所以,要想刚强有力,必须保守柔弱。积聚柔弱就会刚强,观察这种积聚的过程、状况,就可以预知祸福之所在。以强力取胜,只能胜过力量不如自己的,碰到和自己一样刚强的就只能势均力敌了。柔弱的人可以战胜超出自己的,他的力量是无法计量的。所以逞强军队一定会遭灭亡,如同坚硬木材容易折断,坚固皮革容易开裂一样,坚实的牙齿就比柔软的舌头先脱落。
【原文】
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
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①,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②,而有四十九非。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③,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踰下,则后者蹍之;先者颓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违之。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④。犹錞之与刃⑤,刃犯难而錞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时之反侧⑥,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⑦,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磨坚,莫能与之争。
【注释】
①指凑:行为举止。②蘧(qú)伯玉:春秋时的卫国大夫。③攻:通“功”,成功。④质的:箭靶。⑤錞(duì):古代矛戟柄末上的金属箍。⑥反侧:原意指翻身,在这里引申为一瞬间。⑦雌:柔弱。
【译文】
所以说柔弱是生存的支撑根本,而坚强和死亡是同属一类的。首先倡导,容易导致穷途末路,后来行动,却是通达的源泉。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一般人的寿命是七十岁,但是人们对自己的追求取舍、所作所为,每天都生活在自我悔恨中,以至到死都是这样。所以蘧伯玉活了五十岁,觉得前四十九年都做得不对。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先行者难以做得明智,而后继者则容易取得成效;先行者爬上高处,后继者就可以跟着攀登而上,先行者越过低处,后继者则可以跟着踩踏前进,先行者跌进陷阱,后继者则可以考虑避开陷阱,先行者遭遇到失败,后继者就可以免蹈覆辙。由此看来,先行者就是后继者射箭的箭靶,犹如那矛戟的柄套和锋刃,锋刃受损而柄套却可以安然无事,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是这柄套处在后面位置的缘故。这些现象和道理,世俗普通的民众都能看出来,也是贤者智者不能回避的。这里所说的居后,并不是停滞不动、凝结不流,而是要求居后者要言行符合道数,适宜时势。如果能符合事物变化的道理和形势,那么先行者就可以制驭后继者,后继者亦可以制驭先行者,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这样的人掌握着驾驭人的东西,所以别人可能就无法驾御他。时间流逝快速短暂,快速短暂得呼吸间就能引起变化,所以你如果在它前面行动就会超越它太远,如果在它后面行动就又会达不到目的。日月不停地运转,时间不停地流逝而不迁就任何人。所以圣人不看重一尺长的玉璧而会珍惜一寸光阴,因为时光难得而易失。夏禹为追随时机,鞋子掉了也顾不上拾取,帽子挂在树枝上都顾不上回头看一眼,他并不是和谁在争先后,只是为了能够争得大好时光而已。所以圣人固守清纯之道柔弱之节,因循变化,处后而不争先,柔弱而清静,安定而舒逸,然后能攻克巨大的难关,没有人能同他抗争。
【原文】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①;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②,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则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④,而不可靡散⑤;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⑥,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⑦,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注释】
①訾(zī):计量。②蚑(qí)蛲(náo):小虫。③赡:满足。④错缪:错乱。⑤靡散:散灭。⑥靡滥:泛滥。⑦淖(nào)溺:这里是柔软的意思。
【译文】
天下万物,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水更柔软的。然而它大无边际,深不可测;长无尽头,远至无涯;它的生息消耗,减损增益很难计量;它蒸发上天成雨露,降落大地滋润草木。万物得不到它就不能生存,百事缺少了它就难以办成;它滋润万物而无偏心,恩泽小虫而不求回报;它使天下变得富足,可是自己却没有枯竭,德泽遍施百姓而自己却无所耗损;它行踪不定而无法查寻,细微柔软而无法把握;砍它不显痕迹,刺它不留印迹,斩它斩不断,烧它不起燃;它柔软地流向任何地方,错杂纷绕而不消散;它锋利得能穿刺金石,它强大得能浮载天下;它荡漾在无边无际的地方,自由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空,激荡在山川和峡谷之间,奔腾在广袤的原野之上;它的多少,全由天地来决定,它施予万物恩泽而不分先后远近。所以它没有私念也无公心,泛滥激荡和天地相通;它没有左也无右,纷绕错杂,随万物始终。这就是水至高的德行。水之所以能获得天下最高的德行,全是因为它生性柔软而润滑。所以老子说:“天下最柔弱的东西,可以驱使天下最坚强的东西。在从不存在的地方出现,进入到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无为是有利的。”
【原文】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①;无音者,声之大宗也②。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③,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跖有,自有跖无,而以衰贱矣。
【注释】
①大:太。②宗:根源。③有像:有形。
【译文】
无形是万物的始祖;没有声音是声音的根源。无形的儿子是光,它的孙子是水,光和水都由无形化育而成!这光看得见而抓不住,水摸得着而毁不掉。所以在有形物类中,没有比水更尊贵的了。至于那些有生也有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以至衰亡的事物,就属于衰贱的了。
【原文】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无恬愉者,万物之用也。肃然应感,殷然反本①,则沦于无形矣。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②,决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关门③;穆忞隐闵④,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⑤,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注释】
①殷然:严正坚决的样子。②卓然:特异不凡的样子。③关门:关键,要害。④穆忞(mín)隐闵:这里都是用来说无形的。忞:不明的样子。⑤澹:平静。
【译文】
因此说清静是道德的最高体现,而柔弱是道的关键所在;虚无恬淡愉悦,正是万物之所用。恭敬地感应外界,毅然地返回到根本,就能进入无形的境界。所说的无形,就是达到浑然一体的状态。所谓浑然一体,就是天下独一无二。它很高傲地昂然挺立,又很孤独地默然独处;它向上可以通达九天,向下可以贯通九野;说它圆但无法用圆规度量,说它方,也无法用短尺测量;它的形貌大同而为一,集聚贯通而没有根底;它包裹天地,为道把守门户;它无形无迹,只有纯粹的德性独自存在;它布施万物而不会穷尽,作用万物而不会用尽。因此难以见到它的形状,无法听到它的声响,无法触摸它的身子。它无形却能产生有形,无声却能形成五音,无味却能生成五味,无色却能形成五色。所以说有形来自无形,实体出自虚空。如果把天下作为一个圈,那么名实就统一在一起了。音调的数量不过就是宫、商、角、徵、羽,但用这五音调配出来的声音却美妙动听;味道不过就是甜、酸、苦、辣、咸,但用这五味调配出来的味道却美味可口;颜色不过就是赤、黑、青、白、黄,但用这五色调配出来的颜色却美妙无比。所以就音调来说,只要宫调确立,五音便形成了;就味道来说,甜味确立则五味便形成了;就颜色来说,白色确立则五色便形成了;而在道之中,只要“一”确立,万物就自然形成了。所以说“一”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一”如果扩散,可包容天地。它处于一个整体时,纯粹得像没有雕凿过的木材;它分散开来时,混杂得像一池浑水。但是浑浊可以渐渐澄清,空虚可以渐渐充满;它平静不动时像莫测的深潭,飘荡时像空中的浮云;似有似无,似存似亡。万物的所有变化,都聚集在道的孔洞之中;各种事物的根源,都出于道的门庭之内。它活动时没有具体的形体,它的变化就像神灵一样奇妙。它行动起来没有任何踪迹,常常在后面有时又出现在前面。
【原文】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准循绳②,曲因其当③。
【注释】
①文章:原指色彩花纹,这里指礼法制度。②放:仿效,依从。③曲因:千方百计地顺从。
【译文】
所以具有最高道德的人他们是这样治理天下的,掩盖起他们的聪明智慧,消灭他们的文饰,遵循道的规律行事,废除人为的智巧,与民众同出于公正之心。抛弃名利权势的诱惑,消除自己的贪欲,摒弃自己的思虑。简化职守就容易明察,减少自己的需求就能使精神安逸。
相反,如果放任耳目去追求音乐声色,只会使形体劳累且自己还不容易察觉;如果过分凭借智巧来治理天下则劳损心神且无功效。因此圣人统一法度,遵循原则,不变动那些适宜的办法,不改易常规,依据一定的准绳,并能够做到有所变通,采取适当的途径。
【原文】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①,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喑②,惊怖为狂;忧悲多恚③,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鞼,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娆④;湫漻寂莫,为天下枭。
【注释】
①嗜欲:感官产生的贪欲。②薄:迫近,接近。喑:哑。③恚(huì):愤怒不平。④娆:烦恼。
【译文】
喜怒无常是对道的偏离;忧伤悲痛是对德的丧失;喜好憎恶是对心的伤害;所以嗜好欲念是天性的累赘。人大发脾气就会破坏阴气,人高兴过分就会损伤阳气;气短急迫导致喑哑,惊慌恐怖导致发狂;忧悲过分导致怨恨,疾病也由此积成;好恶太多,祸也就随之产生。所以圣人保持内心无忧乐,这是德的最高境界;通达而不多变,这是静的最高意境;无嗜好欲念,是虚无的最高表现;没有爱憎,是平正的最高表现;不与外物相混杂,是纯粹的最高表现。能做到上述五点,就能与神明相通。和神明相通的人,是内心得到充实的缘故。因此可以用内心去控制外部的情欲,那么各种事情都不会被废弃;修养好心性,就能保养好外形。内心充实,人体五脏便会安宁,思虑平静,筋骨强健,耳聪目明;通达而不会受到阻乱,坚强而不会被折断;没有什么太过分也没有什么不能达到的,处在小的地方不会觉得逼迫,处在大的地方也不会感到空旷;它的灵魂不会感到急躁,它的精神也不会感到烦扰;清静恬淡,这才能成为天下的枭雄。
【原文】
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①,变无形像;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仗②。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
【注释】
①物穆:深邃的样子。②玄仗:指大道。
【译文】
得道者,迫近时就能应对,感触后就有行动;深邃无穷,变化没有形迹;优游悠闲,委曲顺从,就像声响与回声,又如物体和影子一样相随;登临高山、面对平地,都不会丢弃所掌握的道;遭遇危机也不会忘记持守道义;大道平坦正直,离自身是不远的;要向自身去寻求道,离开了还可以回来。能够保守住道,人的德性就不会亏损。万物虽然纷纭错杂,也能与之周旋变化;凭道处事,就像顺风奔跑轻松快捷,这就是最高的德性。有了这最高的德性,人是非常快乐的。
【原文】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①,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于富贵,而在于德和②。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③,游云梦、沙丘④,耳听《九韶》《六莹》,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鹴之谓乐乎?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陰俱闭,与陽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⑤,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忻忻,其为悲不惙惙⑥。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注释】
①神不遗:指人的精神矍铄。②德:通“得”,得到。③京台、章华:楚国的两大台观。④云梦:楚地的云梦泽。沙丘:纣王的台名。⑤役物:受制于物。⑥惙惙(chuò):忧愁,心神不定的样子。
【译文】
古时候有人住在山洞里,但他们的精神仍然饱满。随着世道衰败,有人虽然身居高位却整天忧愁悲伤。由此看来,圣贤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快乐不在于富贵,而在于道德和洽。懂得重视自身修养而看轻身外之物,那就接近于道了。所谓快乐,难道一定是住京台、章华,游玩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这些古乐,口尝美味食品,奔驰在平坦大道上,或者钓射奇异鸟禽那种快乐吗?我说的快乐,是指每个人能得到他应得的满足罢了。但这里所说的“能得到他应得的满足”,是不以奢侈为快乐,不以清廉为清苦;他身处阴暗逆境能够做到忍让避开,身处光明顺境能够做到开放顺应。所以,子夏在面对仁义与富贵内心斗争激烈而形体消瘦,又因为先王之道战胜了富贵而变胖。圣人就是不让自身受外物役使,不让贪欲来搅乱自己的中和天性。所以,他高兴时不忘乎所以,悲伤时不愁云满面。万物尽管变化莫测,我只管胸襟坦荡不予理睬而和道共进出。因此,能够做到自得其所,即使住在深山老林之中,栖身空旷山洞之内,也足以惬意舒心;如果不能自得其所,即使君临天下,把万民作为奴仆,也不足以保养性命。能够达到没有快乐境地的人,就没有什么不快乐;无不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
【原文】
夫建钟鼓,列管弦,席旃茵①,傅旄象②,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③,齐靡曼之色④,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诱慕。解车休马,罢酒撤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⑤,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注释】
①席:以之为席,这里名词用作动词。旃(zhān)茵:垫子。旃,通“毡”。②旄(máo):用旄牛尾巴装饰成的旗子。③朝歌:商纣王时期的都城。北鄙:郊外。④靡曼之色:美色,美女。⑤浃:被液体浸泡。
【译文】
设置钟鼓,摆列管弦乐队,铺上毡毛毯子,陈列旄牛尾和象牙装饰的仪仗,耳听朝歌郊外的靡靡之音,面前排列着妖艳的歌女,口品香甜的美酒,通宵达旦地饮酒取乐;或者用强弓硬弩来射杀高飞的鸟,用善跑的猎犬来追逐狡兔,这样作乐寻欢真是十分盛大,很有诱惑力。然而,一旦遣散车马,停撤宴饮,心里就会感到惆怅若有所失。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这不是以内心的欢乐去感受外界的欢快之境,而是以外界这种的欢快来刺激内心,所以奏乐则喜,曲终则悲,悲喜转换变化,扰乱了人的精神,让心境没有片刻的平静。究其原因,是没有得到快乐的根本,因而日复一日地损害着身体,丧失了本该有的平和本性。所以在你自身不能把持心性归向,只以外界刺激来装饰自我,这种外界刺激不可能浸滋肌肤,渗浃骨髓,不可能留存于心间,停滞于五脏的。所以从外界刺激感受到的欢乐不可能在心中占据地位,留下而不散逸;而从内部心性所产生的欢乐,因为不产生于外界的刺激,所以也不会散失。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当听到良言妙计,蠢人也懂得喜悦;谈到高尚道德,品行恶劣者也知道仰慕。可是为什么喜欢良言妙计的多而真采纳的少、仰慕高尚道德的多而真实施的少,原因是这些人不能够返回自己本性的缘故。那种不是从本性产生学习愿望的人勉强去学习,所学的东西是不会进入耳中留于心里的,这不就像聋子唱歌?聋子唱歌只是仿效人而无法自得其乐,歌声一出口便很快散逸了。心是五脏的主宰,它控制着四肢的活动,使气血流通,并能辨别人间是非和弄清事物的缘由。所以如果心里没有得到大道的主宰,而有治理天下的气魄,这就像没长耳朵的人想要调整钟鼓的乐音,没有眼睛的人想喜欢文采,也一定是不能够胜任的。
【原文】
故天下神器①,不可为也②,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③,志遗于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无非无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
【注释】
①天下神器:指国家政权。②为:指人为地干预,致力去取得。③许由:传说中尧帝时的贤人,尧帝禅让给他天下,他不接受。
【译文】
因此天下权柄是神圣之物,不能够求取它。人为地去治理就要败坏它,人为地把持就会失去它。许由以天下为小而不愿接受尧让出的王位,就是因为心中把天下之权抛开了。他这样做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按照天下的自然规律来对待天下。要取得天下,不取决于他人而取决于自身。自身能够得道则万物均为我所备。透彻地理解心性之术,这嗜欲好恶就不会侵入内心。所以这样的人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恶,无所谓乐也无所谓苦。万物玄同,无所谓是与非,这均由天道来化育,生死一回事。天下为我所有,我也为天下所有,我与天下之间哪有什么界限!统治占据天下,哪里是一定要抓住权势、操生杀大权而发号施令?我所说的占有天下,不是这样的,而是指自己得到心灵满足。自得其所那么天下也就对我满足了。我和天下融为一体:天下为我拥有,我为天下拥有,又怎么不能容身于天下呢!所说的自己得到满足,是指保全自身完整无缺;保全自身完整,那么就与道融为一体了。
【原文】
故虽游于江浔海裔①,驰要褭②,建翠盖,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抮之音③,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④,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圃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隐于榛薄之中,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⑤,揉桑为枢;上漏下湿,润浸北房,雪霜滖灖⑥,浸潭苽蒋⑦;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黑,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淬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
【注释】
①江浔:江边。海裔:海边。②要褭(niǎo):骏马名,能日行万里。③激抮:激越婉转。④《激楚》:高亢凄凉,另一种说法认为是指音乐名。⑤瓮牖(yǒu):用破瓮做的窗户。⑥滖(suī)灖(mǐ):降霜飘雪的样子。⑦苽蒋:草名,生长在水边。
【译文】
所以到江边海滩游览,驰骋骏马,乘坐华丽的车子,眼睛观赏《掉羽》《武象》之类的乐舞,耳朵听高亢奇妙的激抮音乐;耳边回荡着郑、卫歌女悲壮而美妙的歌声,回旋着楚国《激楚》的余音,射杀水边的飞鸟,逐猎苑囿内奔跑的野兽,这些都是凡夫俗子所纵情放荡留恋沉溺的东西。有道德的人面对它们,精神意志不会被惑乱,不会因为受诱惑而失去本性;处穷乡僻壤,置深山溪谷,居草野丛林,住简房陋室,茅草盖顶,柴草编门,揉弯了桑条作为门枢;上面漏雨、下面潮湿,浸湿了住室,降霜飞雪,浸湿而长出了苽蒋;游荡在沼泽之中,徘徊在山峡之旁,这些都是使凡夫俗子形体黑瘦疲惫,忧忧寡欢而感不得志的境遇,但是圣人处在这种环境中不会忧愁怨恨,不会失掉内心的愉悦。这是为什么呢?在于他们内心已领悟天机,因而不因贵贱、贫富、劳逸的不同而丧失天性。这就像乌鸦哑哑、喜鹊喳喳,哪会因寒暑燥湿的变化而改变它们天生的叫鸣声!
【原文】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①,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②,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③,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④,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为悲⑤;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注释】
①推移:指受到影响而随之发生变化。②机:通“几”,危险。③朗:光亮。④下流:本指水的下游,这里引申为低下的地位。⑤慊:不足,简约。
【译文】
因此,一旦已经坚定地得道,就不要受到外物变化的影响,不因外物一时变化而来决定自我得道的态度。我所说的得到满足,是指将生命中的本性处在安适的位置上。生命和形体同出一源;形体全备了性命就形成了。性命一旦形成,好恶之情也就容易产生。所以士人有确定的道德观点,女子有不能改变的原则,规矩不能随意改变方圆,绳墨也不能随便改变曲直。如同天地是长久不变的,登上山丘不能使它加长,处在低处也不能使它变得矮小。所以得道的人,穷困时不颓惧,显达时不炫耀;处高位而不危险,持满时而不倾覆,新的东西不显得有光亮,使用长久的东西也不会改变;放入火中烧不焦,下到水中打不湿。所以不凭权势而尊贵,不靠财富而富有,不以有力而强大,像水流向平坦空虚之处一样,遵循自然变化。如果能够这样,就能埋金子于山中,藏珍珠于渊底,不以钱财为利,不贪权势名位。所以不以康安为乐,不以清俭为苦;不把尊贵看成安逸,不把贫贱看作危难;形、神、气、志,各得其所,以顺遂天地的运转变化。
【原文】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①,蠕动蚑作②,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③,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蹪趎坎④、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豪末为宅也。
【注释】
①贞虫:这里指小昆虫。②蚑(qí)作:虫子爬行的样子。③眭:眼睛深视的样子。④蹪(tuí):摔跤。趎:跳着走路的样子。
【译文】
人的形体是生命的客舍;元气是生命的根本;精神是生命的主宰。其中一者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三者便都会受到损伤。因此圣人能让人民处于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而不会相互干扰。人的形体如果处于不适的环境就会伤残,元气如果用在不应该充盈的地方,就会泄掉,精神如果使用不当就会昏昧。对此三者,人们不能不谨慎对待。天下万物,小至细微昆虫、爬虫,都有喜好憎恶,都知趋利避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本性在身而没有离弃,如果一旦本性从形体中分离,那么骨肉形体也就不复存在了。人眼能看远,耳能听声,形体能承受重力,关节能伸屈,并能辨察黑白美丑,智慧理性能辨别是非异同,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形体内充满元气,精神在发挥着作用。怎么知道是这样呢?一般说来,人的各种志向行为都与精神相联系,有人走路脚被树桩绊倒,落到土坑而摔跤,头撞到竖起的木头上,但自己却没有感觉,跟他打招呼视而不见,喊他听而不闻,耳朵、眼睛在他的身体上但却不能响应,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精神失去了应有的司职功能,所以精神集中在小处就会忘掉大处,精神集中在里面就会忘掉外面,精神集中于上面就会忘掉下面,精神集中于左面就会忘掉右面。精神是无不充满又无所不在的,所以说重视修养虚静平和之神的人,就能将精神贯注到极细微的事物之中。
【原文】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①,是故举错不能当②,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蹪蹈于污壑阱陷之中③,虽生俱与人钧,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④,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漠眠于势利,诱慕于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⑤。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恬然而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注释】
①外内之舍:这里指形体、身体。②错:通“措”,措施。③连嵝(lǒu):委曲的样子。列埒(liè):不平坦。④戮:侮辱。⑤逾:通“愈”,更加。
【译文】
现在那些癫狂的人,他们不懂得避开水火这样的灾难,敢于跨越深沟这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他们没有形体、精神、元气吗?不是,他们的神和气的运用与常人不一样。他们的精神、元气离开了它们本来应该在的位置,与形体分离了,因此他们的举止行为不能做得恰当,动静不合常理,枯朽的形体终身兜转在绵延的山峰沟壑之间,而且不免跌倒在陷阱坑洼之中,虽然他们和常人一样活在世上,然而免不了被人羞辱耻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形神彼此分离。所以以神为主宰,形依从神则对人生命有利;反之,以形为制约,神依从形则对人生命有害。贪婪多欲的人,被权势和利益所迷惑,受名位引诱,希望能超过常人的智慧跻身于社会上层,那么他的精神就会因每日耗损而偏离应处的位置,长久地受到迷惑,不能回归人的本性,形体闭塞而内心不开窍,精神就进不去了。所以天下常有盲目狂妄、丧失自我的病症,患这类疾病的人,就像油灯一样,火烧得越旺,就消耗得越快。精神和气志每天都得到充实的人,身体就会强健;反之,内心烦躁而一天天消耗的人,就会走向衰老。所以圣人善于调养他的精神,柔和他的元气,平静他的形体,和大道一起运转变化,该恬静时就放松它,该急迫时就使用它;放松它就如同垂放衣服那样轻便,使用它就如同击发弓弩那样迅疾。如果像这样,那么万物的变化没有不能顺应对待的,而百事的变迁也一定能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