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

苏轼在凤翔任职三年,于宋英宗赵曙治平二年(1065)正月解任还朝,以殿中丞(管理宫廷事务的殿中省的官员)差判登闻鼓院(受理官民建议或申诉的机构)。

英宗久闻苏轼大名,想破格召入翰林院,委以知制诰(起草皇帝诏书)或修起居注(记录皇帝言行)的重任。这一职位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有权参与国家的重大决策,历届不少宰相都是从这一职位上擢升的。但是这一想法遭到宰相韩琦的反对,他认为苏轼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会得到朝廷的重用,而目前他年纪轻、资历浅,骤然提升,不能令人心服,应该有一个循序渐进的培养过程,主张按常规经过考试,授予馆阁的职位。

君臣之间这一番讨论,不免外传,心胸开阔的苏轼听到之后,丝毫没有不满情绪,他认为这是韩琦对他的爱护,所以,欣然听从安排,参加馆阁考试,又以最高的“三等”入选,授直史馆(编修国史机关的官员)。馆阁之职,最重文才,一经入选,便已跻身社会名流之列,虽然没有实权重任,却是一般文人最为向往的清要之职。苏轼在这个位置上,得以饱览宫中收藏的珍本图书、名人手迹和传世名画等。

然而,五月二十八日,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在苏轼的身上。夫人王弗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留下不满七岁的儿子苏迈。苏轼万分悲痛,回想十年来美满恩爱的婚姻生活,无法接受这惨痛的事实。他呆呆地坐在夫人的灵前,无数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

结婚的那年,王弗还只有十六岁,满脸娇羞,楚楚动人。她勤快、孝顺、性情温柔,谨言慎行,深得全家上下的喜爱。刚刚嫁到苏家时,她从来不曾和人说起过自己知书识字,只是每当苏轼读书,就拿着针线活静静地坐在一旁,整天不肯离开。有一天,苏轼背书,背着背着,突然卡壳了,急得抓耳挠腮,王弗悄悄抿嘴一笑,轻轻地提示了一句。这轻轻的一句,恍如巨雷惊梦,令苏轼大吃一惊,于是,他指着满屋子的书逐一考问,王弗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到她竟然这样聪慧颖悟而又沉静自持!这一发现令苏轼惊喜异常,从此,小夫妻的感情大大地跨进了一步。

后来,王弗跟随苏轼游宦凤翔。她深知丈夫性格爽直,心无城府,所以特别留意他在外面的日常行事,每天回来都要详细地询问,惟恐他有所失误,吃亏上当。她说:“你离开父亲远了,凡事就没有人指点了,不可不慎重啊!”并且常常引用公公的话提醒丈夫。每当有人来拜访苏轼,她就悄悄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过后便以自己精明的头脑加以分析判断,帮助苏轼明辨人情是非。

有的人毫无主见,王弗说:“这个人说话模棱两可,总在暗暗揣摩你的意思,一味迎合,你何必和他多说话浪费时间?”有的人专意讨好,第一次见面就显得亲密无间,王弗分析道:“这种人的交情不会长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这些观察和分析,事后往往得到证实。

苏轼自然真率,略无外饰,像他自己所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引),不论亲疏,都吐以肺腑之言,快快活活,无忧无惧。这种性格,虽然使他赢得无数朋友的喜爱,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却也让他没有少吃苦头。他们夫妻二人在性格上形成最佳的互补,所以,久而久之,苏轼很自然地对夫人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如今,她竟猝然撒手而去,令苏轼在情感上和理性上都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内心的悲恸难以自抑。

王弗死后,灵柩暂时停放在京城西郊,准备日后有时间再扶柩还乡,安葬在苏轼的母亲程氏夫人的墓旁。

虽然人死不可以复生,苏轼对夫人的怀念和敬爱却永远也不衰减。十年以后的一个夜晚,梦见夫人,他依然悲不自胜。梦醒之后,面对忽明忽暗的残灯,听着窗外凄厉的北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披衣下床,提笔写下一首情辞凄婉的词作《江城子·乙卯(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人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生死异路,幽明两隔,十年长别,音讯渺茫,而往日的深情,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难以忘怀。王弗的孤坟远在千里之外,凄风苦雨,冷落苍凉;词人独行于人生路上,历尽坎坷,憔悴孤独。生死幽明的界限,时间空间的阻隔,使一对情深意切的伴侣永相暌离。上片直抒胸臆,诉尽心灵深处无限沧桑;下片记梦,以日常生活小景的描绘,表现当年恩爱幸福的生活,从而更衬托出今日“无处话凄凉”的悲苦。故乡的老屋,绿荫掩映的小窗前,年轻的王弗正临窗对镜,梳理她如云的长发。久别重逢,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惟有默默相偎,珠泪涟涟,在无言中倾诉十年相思的苦痛。然而,梦短情长,梦醒之后,是更深的悲凉,词人遥想故乡的坟冈上,松枝摇曳,月影斑驳,愁肠百结,夜不成寐……词中采用白描手法,出语如话家常,却字字从肺腑流出,自然而又深刻,平淡中寄寓着真淳,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作。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苏轼还没能从丧妻的巨痛中解脱出来,第二年四月,父亲苏洵又与世长辞,享年五十八岁。当时,苏洵参与编写的礼书刚刚脱稿,而独自撰写的《易传》却还没有完成,临终之前,谆谆嘱咐苏轼、苏辙续写成书,两兄弟含泪接受遗命。苏洵逝世的消息传到朝廷之后,英宗诏赐银一百两,绢一百匹,韩琦、欧阳修等元老重臣都送了厚礼,苏轼一一婉言谢绝,只求追赠官爵。英宗诏赠苏洵光禄寺丞(宋前期为寄禄官名,从六品上),并命官府派船,专程护送苏洵的灵柩回四川老家。

六月,兄弟俩由汴水,入淮河,溯江而上,经江陵入蜀,扶柩还乡,依礼守制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