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七麻利地带着朱棍出现在礼部郎中郑国仲的府前时,那扇打开的朱漆大门仿佛已等候他多时,而唐神仙胡同外三更时分的梆子声则正好敲响在田小七跨进郑府门槛的时候。
郑国仲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一言不发,清瘦的身躯象深夜里喝足了雨水的竹子,滋润而蓬勃。他实在没有想到,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会是小铜锣。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遇见这张脸,他多少还是有点无措。
原来你还姓田。郑国仲散淡地说,你隐藏得比墙洞里的壁虎很深。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朱棍,不免有点扫兴,觉得他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根本就是愚蠢透顶。
郑国仲当初派人在京城的民间情报中心欢乐坊发出求助信号,满城寻找擅长劫狱的鬼脚遁师田小七。他知道欢乐坊掌柜无恙姑娘喜欢用飞舞的萤火虫组成的密码传递消息,而春小九也会在跳舞的时候手脚并用告诉买家他想要知道的情报。春小九跳舞跳得那么卖力,弹性很好的木板下撑着一堆酒缸,四周又架了几十个红漆羊皮的大锣鼓,酒缸和锣鼓都标了数字。春小九的密码本是《牡丹亭》的唱本,她脚尖触在哪个酒缸上就代表是哪一页,然后手中扬起的两根木棒捶打在哪两片鼓上就分别对应哪一行和第几个字。
那天在欢乐坊,小铜锣抚摸着那只珍爱的木碗的缺口,很快就译出了有人要买田小七救出诏狱中的朱棍,并且送往唐神仙胡同里的一个院子。走出欢乐坊时,他很奇怪朱棍的命怎么那么好,竟然有人愿意出那么高的价钱,抵得上锦衣卫总旗三年零五个月的俸银。而就在刚才,在一场下注二十两纹银的赌局中,当骰子落定酒碗掀开时,一个名叫郝富贵的赌鬼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还是押错了。郝富贵满脸沮丧地对赌局的赢家柳章台说,对不住,我其实没银子了,用手抵债。说完,郝富贵转身向柜台里的无恙借来一把戚家长刀,只见他大吼一声,刀光劈下时,一条手臂就被他利落地卸了下来。那一刻,见多识广的柳章台顿时也愣住了,他看见郝富贵的血象白花花的碎银一样从肩头喷了出来,那只手的几个手指还在地上独自发抖。柳章台掏出一片锦帕,擦去溅在脸上的血珠,皱着眉说,郝富贵你太血腥了。应该把手给留着,不然接下去还怎么赌?
现在,郑国仲在田小七面前慢慢拉开桌上托盘中的一块锦绸,一堆璀璨耀眼的金子便显露了出来,足足有一百两。金子的旁边,是一块特制的锦衣卫镏金令牌,加刻了七颗北斗星。郑国仲安静地看着田小七,他后来慢慢露出湖水一样平静的笑容,轻声说,既然你有本事救出朱棍,那就有资格选。两选一,你选!
田小七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掌,稳妥地盖住那块闪亮得刺痛他双眼的镏金令牌。他没想到郑国仲竟然如此豪爽,给出的黄金高出了当初约定的佣金,简直能买下郝富贵的二十条手臂。
郑国仲转头望着天井中落下的雨。他愿意相信,此时的福建沿海,打在锦衣卫千户大人程青头顶的雨点,应该像一把胡乱洒下的珍珠。
田小七却也碰巧想起了程青,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长期被程千户缉捕的要犯,此时却突然就要变成他的同事,这听起来是一件荒唐又愉悦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所以他盯着郑国仲说,郑大人,我很想把日子过成一段笑话。
郑国仲依旧望着天井中连成无数条线的雨,听见田小七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就是个笑话吗?
田小七把话说完时,却发现朱棍的双眼突然变得无比惊慌,他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眼珠狰狞,身子慢慢跪了下去。朱棍最后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口吐白沫说,田小七,你干的好事,你这哪是救人?你这是越救越死。然后朱棍扑倒在地上瞬间死去,挤爆的眼珠如同一只死去的金鱼的眼睛。
田小七望着不动声色的郑国仲,恍然地说,原来救和没救都一样,这个短命鬼必须死。你给的那颗说是补体力的药丸,分明就是毒药。
郑国仲没有看着田小七,只是转头叹了一口气,轻声说,这都是病夫干的好事。
病夫从屏风后悄无声息地漂移了出来。他的手指白净而修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轻轻翻了翻朱棍的眼皮,认真地对田小七说,走得那么快,算是他的造化。这药丸叫“揪心”,要是换成了“揪肠”,这厮巴不得将自己一头撞死。
病夫的指头和舌尖触碰过世间上千种的毒药,他羞涩地笑了一下,说田小七我知道你,你就是鬼脚遁师,之前一共救出过七个被打入死牢的囚徒,从未失手。
是九个,田小七认真地纠正他。有一个是女囚,她肚里怀着一对双胞胎。
病夫嗤地一声又笑了,他说我顶喜欢有本事的人。哪怕它只是一只安静的猫。
病夫说完,拖着绵软的双腿,和他的长袍一起退回到了屏风里,象是地上一滩被收回去的水。郑国仲对田小七说,他是个有病的人。
病在哪里?
是舌头,病得不轻,没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