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如往常一样坐在石头边,恍惚着,像在做梦。自从上次我跟烛惑说了我愿意变成人,他便立刻开始为我准备一切。他叮嘱我最近要好好休息,变成人类可能会损耗我的神元。直到今天他跟我说,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前前后后过了大半月,烛惑依旧是每天都会来看我,对我还是很温柔,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焦虑。
我很懂他,我会抓着他的手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告诉他,请你相信我。绷紧的弦啪得一声松下来,月色醉人,人亦自醉。今天烛惑来看我的时候带着一把匕首和一个小布包,还有一套女子的衣裙。“为了给你准备一套像样的衣服,让你久等了。”烛惑提了灯过来,把灯搁在我旁边。我慢慢摩挲布料,隔着柔软的触感,依稀能感受到上面细密的刺绣和复杂的纹路,似乎还带着烛惑手掌的温度。我转头看着我的尾鳍,光滑,美丽,强健,我忍住泪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贪婪的盯着它,现在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把它的模样刻在心里。烛惑揽过我的肩头,轻轻地拍着,他没有说话,珍珠落在他的肩上,又不断滚落到水里。我感觉脖颈后面有潮湿的雾气,原来烛惑也哭了,一边拍着我的肩,一边呜呜哭得像个小孩。我很高兴烛惑可以见证我成为人类的过程,我的眼泪包含了太多感情,太过于复杂的感情让鲛人的眼泪变得凝润而厚重。我直起身来,托烛惑务必要从我的身上揭下一片鳞片。本来鲛人是每个四个月一年都要换一次尾鳞的,以前觉得很麻烦的事,今后可能再也无法体验了。烛惑小心翼翼地握住尾鳞,稍微用了点力,揭下了一片。他把这片鳞握在手心,然后郑重其事地让我伸出双手,“霓贝,双手接住。”我听话的伸出两只手,两手微微合拢,烛惑把尾鳞放在我双手的中间,把我的手慢慢合起来。冰冰凉凉的鳞在我手中,风中带着晚幽茉莉的香味吹来,一切都迷幻又真实。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准备好了。”我艰难的开口,声音沙哑。烛惑点点头,边擦拭手中的匕首边说,“其实变成人类的方法也简单。霓贝,你可知道鲛人体内的精元是什么?”这我当然知道,是濡珠。“书上写着,只要在鲛人吐出濡珠时滴上人类的血液,使两者融合完成后再吞下,鲛人即可成为人类。”确实简单,简单但也难。我闭上眼睛,慢慢的吐息,随着呼吸时间越来越长,气息变得越来越平稳,我张开嘴巴,淡蓝色的光笼罩了我,濡珠慢慢从我体内露出。我用内力控制着濡珠,让珠子悬浮在手心上方。烛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寒光一闪,他刺破自己的手臂,让鲜血流了出来。长时间让濡珠裸露在外面使我呼吸变得艰难,眼前是烛惑鲜血淋漓的手臂,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滑了下来,落在濡珠上。血液接触到濡珠的那一刻,淡蓝色的光变成了血红色,亮得让我眼睛刺痛。烛惑发现了我的异样,他紧紧攥住我的手,“霓贝,霓贝!坚持一下!”红色的光在一点一点变暗,我最后的记忆是烛惑发疯似的跑到河边舀水,然后把水泼在我的身上。在红光全部消失殆尽,温柔的蓝色光重新笼罩了我后,我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毃咚一声倒在岸边。
六
再醒来已是翌日,我睁开眼睛后便感觉到了世界的不同。寒来则暑往,暑往则寒来,鲛人本是冷血的生命,常年生活在水下,不可知每日气温。此时非彼时,我的身体竟感受到了初秋的空气凉爽又略微燥热。我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尾鳍,不,尾鳍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的腿。我试着抬起腿,动作轻快而有力。抬腿、踢腿,抬腿、踢腿,我饶有兴趣的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正当双腿带给我的好奇兴趣还很强烈时,烛惑推门进来了。“霓贝,你醒了。”烛惑也特别高兴,似有春风拂面,手里托着个白瓷碗,叮咚一声放在我旁边,“昨日睡得可好?”我星眸微眯,脑海中快速搜索着记忆,不过实在搜索无果,便对烛惑抱歉一笑:“睡得很不错,只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烛惑拿帕子擦了擦鼻尖的汗,拿了根骨瓷汤匙递给我:“我今儿一早就出去给你买补品炖汤了,快尝尝。”我顺从的接过碗和汤匙喝起汤来,烛惑坐在我旁边,“你昨天晕的正巧。濡珠和血液融合了,尾鳍慢慢分裂开变成双腿,太神奇了。我可是守了你一宿,怕你忽然醒了没人照应你。”“幸亏你晕的早,撑到尾鳍变腿,可够你昏个百八十次的。”我毫不在意地嘻嘻笑着,“昨晚真是多谢你了。烛惑公子,只是你的床铺让给我了,以后你在哪里安置呢?”烛惑瞪我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好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你放心,我搭了个小木板床。”听到这个回答我心满意足,继续喝起汤。
就这样,我变成人类了,并且和我想的一样,和烛惑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烛惑的草庐在我眼里就是宫殿。他每天会抽出时间来教我走路,我学得很快,不久就可以又跑又跳了。他带我领略了更多的风光,花外鸟归,残云雨幕,我们都是竹边闲人,道着夕阳无情。我为他烹茶制羹,他领我读高云渺渺,日子过得悠长又闲静。
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秋,烛惑准备进京考试了。深秋的天空碧蓝碧蓝,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烛惑明天就动身,我帮着他打点行装。“霓贝,你可想好了,你真要随我一同去?”烛惑一边把我给他做的干粮装进包袱皮,一边问我。我很确定,烛惑走了,草庐可就真的是草庐了。“当然要去了。我可以照料你,你只管安心考试就成。”“少说笑了,哪里有人携亲眷去考试呢,太胡来了。”“话是这么说,但我可不是普通人。”我狡黠的笑了,“放心吧。”“真是拿你没办法。”
翌日,雄鸡啼鸣,我随烛惑一起上了路。天色雾蒙蒙,天地万物都蒸腾在水汽里。远处人家升起几缕炊烟,早起的人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劳作。烛惑拿出一把古铜色的大锁,拂去上面的灰尘,咔嗒一声锁住屋门。我看着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一定会是精彩的。烛惑跟我说,我们要一直往南走,我不假思索便回答他,欸,我就是从南边来的。我们要向南走多远呢,有南海这么远吗?才没有呢,南海真是太远啦!我跟烛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嘻嘻哈哈的开始了我们的旅程。天渐渐亮了,太阳升起来驱散了雾气,我记得那天烛惑的笑容跟阳光一样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