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古典的趣味

第1讲 能背不一定能懂:谈唐诗的品读方法

一、诗的美学标准:从《枫桥夜泊》谈起

我们中国人小时候大概没有不背唐诗的,在尚未识字或者刚刚识字的时候就把一句句唐诗背得滚瓜烂熟,而对唐诗的意思则不求甚解。我个人认为这个方法实在是好极了,不需要先明白意思,先把唐诗记在心里,而后有一天,抵达人生的某个阶段,你眼前的景致或者情感自然会引发和诗人心有灵犀的瞬间,这个时候你就会忽然明白那首诗的深意,而你明白的那层深意也反过来丰润了你眼前的景致和人生。

传统语文课里,古文的大部分比重落在古诗鉴赏上。本来背诵、默写、理解都是学习古诗的必经之路,无可厚非,只是很多时候为了应付考试,语文老师会为学生预备很多答题的套路。如果是写晚春的诗或者写秋天的诗,那必定是惜春或者悲秋;如果是离别诗,一定是惜别。还有很多可以翻来覆去用的借景抒情、借古喻今之类。如果学生的脑海之中只装了这些,那着实可惜,他和唐诗的真意注定将貌合神离。

我们先读一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唐诗,张继的《枫桥夜泊》。拿破仑的男仆眼里没有英雄,因为太熟悉。让大家直接谈为什么这首诗长久以来为人赞赏,反而显得很困难,所以我从沈祖棻先生那里得来了灵感,将《枫桥夜泊》和张祜的《题金陵渡》放在一起,用比较的方式让大家看到诗作之间的高下之分。这两首诗分别是:

枫桥夜泊

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题金陵渡

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我刚才让大家判断高下优劣,答案很容易猜到,当然是张继的作品为上乘之作。为什么?张祜的这首诗大家之前听到过吗?没有,或许诗人的名字也很陌生。也就是说,张继的诗作流传度远高于张祜。不过,就算知道《枫桥夜泊》更好也没有解答问题的关键——你真的能读出为什么前者比后者高妙吗?

之所以选这两首诗相互参照,首先在于两首诗的主题相近,写法也相近。不过倘若翻译成白话来理解,会发现两首诗在内容的充实性上差异极大,但这样说也流于空泛。为方便对照,我把张继的名作按照张祜诗的内在逻辑顺序作了调整,变成这样:

姑苏城外寒山寺,江枫渔火对愁眠。

月落乌啼霜满天,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改换的理由是,这样两首诗在结构上就完全一一对应了:首句点明地点;第二句点明事件,两个诗人经历的事件很相似,说穿了就是失眠,可能和我们今人一样,出门在外,因为认床的缘故睡不着;第三句写景;末句是事件的延伸,什么延伸呢?就是诗人思前想后,更加睡不着了。

我们姑且先把调整过顺序的《枫桥夜泊》拿来和《题金陵渡》作个比较,假想这是一场作诗大赛,每一句就是一个回合,我们就是评审,看看这两位诗人各赢几个回合。

首句似乎差异最小,都是点明地点,只是“寒山寺”这个地名显然有点讨巧,因为有“寒”字在,似乎暗示夜里失眠后寒意袭人,对不对? “小山楼”就没有这层感官的体验了。不过考虑到这个地名多少有点赖皮的意思,暂且不算。这一句,两位诗人打平。

第二句的意思都是夜不成寐,我们看看谁的表达更好。

张祜的“一宿行人自可愁”翻译成大白话,大概就是:一晚上,这个旅客呀,自己因为哀愁,睡不着觉。这并没有落入俗套,因为至少给读者留了个悬念,我们不知道诗人为何愁,只知道他因为愁而睡不着,想来这愁思必是深重的。

再来看同样表达辗转反侧意味的张继的诗句——“江枫渔火对愁眠”。

不用我说,大家都能感觉到高下立判。因为张继不仅表达了“我是因为绵延的愁思而睡不着”,而且还把这个诗人“我”暗藏起来。藏在哪里?藏在“我”晚上睡不着,眼睁睁看到的江枫渔火之中。大家想必听说过一个关于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笑话。两人一同去郊游,晚上在郊外搭帐篷。到了半夜,福尔摩斯突然把华生推醒,说: “看到天上的星星,你想到了什么? ”华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些天上的星星,可能有的星星上面有水,有生命。”福尔摩斯皱了皱眉,说: “傻瓜,你难道没发现我们的帐篷被偷了吗? ”这个笑话的幽默就在于福尔摩斯没有直接点明帐篷被偷,而是把这个事实藏在眼前看到的景致(“天上的星星”)里。文学的发生往往在于委婉、含蓄,或用文学的术语说,是对直接经验的“陌生化”处理。

所以,这首诗里张继也是在做和福尔摩斯一样的事情,看到了江枫和渔火,你想到了什么?我们不能像华生一样傻乎乎地说这些夜景真美啊,不然张继一定被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说: “傻瓜,你难道没发现我睡不着吗? ”实际上,这里的“江枫渔火”就是唐诗中非常重视的“象外之意”。所谓“象外之意”,指的是在诗歌有限的形象外通过联想得到拓展的诗人的姿态和情感。

比如在这里,有限的形象是江枫、是渔火,拓展的诗人姿态是,这个人夜不能寐,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江枫、那渔火。

再举个例子。

长相思(其一)

李白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这首《长相思》写了一个在长安的思妇对她远在塞外的丈夫的思念。我们看“孤灯不明思欲绝”这句,此处只有一个意象——孤灯。唐朝的时候,家中用的灯有点像我们或许在电影里见到过的煤油灯。这种灯有这样一个特点:燃过的灯芯如果长了就需要剪一下,不然灯就不够明亮。我们就着这个背景再回到该句,可以得到“象外之意” ——这个思妇因为丈夫不在身边,就算灯不亮了,她也懒得去剪,因为剪不剪都一样,丈夫不会回来,她仍旧是孤零零一个。其实这里引的前两句也有象外之意。大家可特别关注“簟色寒”这三个字, “簟”是竹席的意思,这是什么季节了?秋天。因为李白写得很清楚, “络纬秋啼”(顺便说一句, “络纬”就是我们俗称的“纺织娘”),而且这个秋天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闷热如夏天的“秋老虎”,而是凉飕飕的,因为有“微霜凄凄”作为提示,也就是说,日子已经逐渐进入深秋。那么为什么诗中的这个妇人还不更换榻上的竹席呢?和“孤灯不明思欲绝”一个道理,换了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丈夫也不会回来,被窝还是一样地冷,还不如就这样,随它去吧。此处后面得到的推断都是“簟色寒”的“象外之意”。

回到张继的诗句,我们已经发现这句话写得好极了,但还不仅如此,再看这三个字——“对愁眠”。

“对”的意思是相对、面对。我们仔细研究相对的双方,一方是具体的江枫渔火,另一方是抽象的愁,这样一并举,抽象的愁就变得很具体,像江枫、渔火那些形象一样充实。

我的结论也许跳得太快,没关系,我再引几句李白的诗作为补充。

独坐敬亭山

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月下独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独坐敬亭山》中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既然是“相看”,必定有“相看”的双方,我们都知道就是李白和敬亭山。 “厌”的意思是满足,也就是说,李白长久地凝视着敬亭山,而后发现山也在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我们很容易发现这里将山拟人化了,同时李白的形象也高大起来,成了连山也要依恋的对象。我们常常能在李白的诗作中感受到其豪迈、潇洒的气度,这和他常将自己与自然万物并举不无无系。

又如《月下独酌》,他和明月、和自己的影子对饮,这是何等地气宇轩昂。所以,诗中的“对”和“相”就好比为相对的双方之间画一个等号,让读者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相近而非相异。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江枫渔火对愁眠”这句中,因为一个“对”字,抽象和具体相互流动。

当“愁”变得宛若“江枫渔火”那样可见可感,就显得更为浓稠,化也化不开——诗人不仅睡不着,而且还和失眠时看到的那些景致一样,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世,时刻提醒自己是个失眠的人。

这一句,张继是不是完胜?

第三句,张祜写的是“潮落夜江斜月里”。挺好的,有静态,也有动态,有个动词“落”。我们再比较一下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

静态,动态,他的诗中也都有,也有一个“落”字。张祜有“斜月”,他有“霜满天”。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是的,他还有“乌啼”。 “乌啼”是这里很重要的形象,正因为“乌啼”的存在,张继笔下的景不仅仅有了视觉,还有了听觉。如果大家有过半夜醒来难以再次入睡的经验,就会知道人的听觉到了深夜会更加敏锐,倘若睡不着,再细小的声音也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搅扰着自己的清梦。从这个生活经验来看,诗人已经睡不着了,乌鸦还叫得这么响,这么恼人——该死的乌鸦,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如果深究,实际上“斜月里”与“霜满天”也有一定的差距,不仅在于张继强调了霜的动态, “满”在此作为动词,而且霜可以引起人的肌肤感觉,霜是有寒意的。

瞧,这些景致都很冷,月落,乌啼,再加上霜满天,所以我才说前面寒山寺这个地名虽有取巧的嫌疑,但也是呼应。寒山寺这地方似乎真是名副其实,寒意逼人。

视觉、听觉、感觉,都有了。张祜的诗与之一比就显得很平淡了。

最末一句,张祜的是“两三星火是瓜州”。张祜写这首诗时所在的地点是镇江,而瓜州则是对面的一片沙洲。晚上醒着时朦胧间看到的星火,知道是隔江相望的一片沙洲,这其实挺不错的,但诗人之间的较量太残酷了,跟张继一比,似乎又落了下风。因为张继早在“江枫渔火对愁眠”里就把这个意思涵盖掉了,对不对?

那么张继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句诗怎么解?又是声音, “我”已经被乌鸦烦人的叫声吵得睡不着觉了,现在竟然还传来钟声!是不是要逼“我”发疯?而且除了钟声,还有什么?

“客船”。

“客船”这个意象很值得玩味。张继是什么身份?他也是客啊。 “客船”的抵达提醒了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身份,那番孤寂的愁绪就更深了。这层意思在张祜的诗句里是用直白的“行人”挑明,诗歌贵曲,大白话一出,诗意就消解掉了。

有一段时间网络上流行一个段子,说的是三人吟诗。

青年一: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青年二: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青年三:大海啊!全是水!马儿啊!四条腿!美女啊!你说你多美,鼻子下面居然长着嘴!

如果我们比较一下三者,会知道青年一吟的诗没有问题,只是连小孩子都知道,显然是太“普通”了,而青年三的那首就是所谓的大白话了,不仅太过直白,还都是常识,被他一呼喊,好像连这么寻常的事实都不知道一样,因而此诗一出,贻笑大方。

话说回来,我们儿时读到的唐诗都是极好的诗,而今,我希望大家能停下来想一想这些熟悉的诗歌好在哪里,这样你会从你熟悉的唐诗中学到很多东西。

到这里其实还没有结束,我刚才是将调整过顺序的《枫桥夜泊》和《题金陵渡》做对比,而张继的这首诗之所以千古传诵,还在于他改变了传统唐诗的结构。

传统的唐诗结构大略遵循这样的写法,第一、二句点明人物、地点、事件(即点题),第三、四句写景,作为事件和情感的延伸。

我以两首赠别诗为例。

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出塞(二首选一)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都是按传统的写法写的。并不是说传统的结构写不出好诗,相反,以上两首都是好诗。不过,有时候把传统的结构改掉,诗歌会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我们来看《枫桥夜泊》的诗句顺序: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头两句先渲染了夜不成寐后的所见所闻所感,诗境凄清、孤寂。正因如此,到了“姑苏城外寒山寺”这句看似最普通的点明地点的诗句,仿佛也变得蕴藏深意, “寒山寺”早就和前面的凄清景象融合在一起,末句更是雪上加霜,提醒自己是个外乡人,自己在这里没有家——啊,这一宿真是睡不着了。

二、用你的体温丈量典故:谈怀古诗怎么读

趁着《枫桥夜泊》引起的兴致,我们沿着传统诗歌的脉络再讲几首,以下这首或许大家有些陌生:

越中览古

李白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这是一首怀古诗,比起普通的写景抒情诗作略微难理解一点,主要在于其文化背景。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春秋时代,吴越争霸,吴王夫差曾经大败越王勾践,迫使后者屈辱求和,方才放回。回国之后勾践励精图治,在自己的房中吊一颗苦胆,每当饮食前都要先尝一下苦胆的滋味,提醒自己勿忘耻辱,这就是所谓的“尝胆”。 《史记》中只记载了“尝胆”, “卧薪”可能是后世的大文豪苏东坡的借题发挥。大约二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成为春秋时代最后的霸主。

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来读这首诗。

“义士还乡尽锦衣”,“义士”,就是越国的那些战士,“锦衣”是什么呢?就是华美的衣服,我们现在还常用“织锦” “锦绣”这样的词,还有我们都听说过的明代的“锦衣卫”。由于锦衣也是上乘的华美制服,因而这句话包含了以下两层意思:

(1)战士被论功行赏。

(2)迎来了太平盛世,战士不用再穿铁甲,而可以穿锦衣了。

“宫女如花满春殿”,宫殿里满是如花似玉的美人。这里的“春殿”就是宫殿,为何要用“春殿”这个提法呢?因为“花”与“春”呼应,诗句可以更显协调。

首句一直到第三句都在写越王勾践破吴后凯旋的情景,但到了末句, “只今惟有鹧鸪飞”,急转直下,越王的宫殿现在还留下什么呢?千秋万代,盛世基业,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只鹧鸪在城楼上飞来飞去。

岔开一句,我们读唐诗,经常会读到旧城楼上鸟雀飞这种场景。如果大家有去过北京的故宫,或者前门,尤其是在傍晚时分,会看到旧城楼上满是鸟雀,成群结队,堪比希区柯克的惊悚电影《群鸟》中的场景,它们或是歇息,或是绕梁,似乎真的很喜欢盘旋在旧城楼上。这可能有生物学上的道理,我并不明白,然而诗人笔下的观察是符合我们的生活经验的。

我们说最后一句才使诗歌的主基调突变,然而,读到此,我们才意识到其实危机早就埋藏在前面了,比如“宫女如花满春殿”,曾经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现在估计不仅苦胆早就处理了,而且整天花天酒地,作为一国之君,他若不再励精图治,确实会使国家危在旦夕。

我们在前面介绍过了,唐诗一般是有传统的内在逻辑顺序的,这个顺序是,前两句直叙,后两句转折。比如《乌衣巷》:

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前两句写景,后两句转折。而李白这首《越中览古》别出心裁的地方在于,前三句语意一直顺承下来,到了末句来个180度大转折,而后戛然而止。这种写法大概只有李白这种天才式的诗人才能挥洒自如。

这种突转,唐诗里有个专门的术语,叫作“反跌”。

刚才说到景象都这么美好,突然转到现实当中,空空如也。这就是反跌。我们平时有个说法叫“大跌眼镜”,引起的情感和这个类似。

中学语文课本里收录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诗很长,而且诗境复杂难解,背诵起来颇有难度,我读中学时和不少同学一样,对之深恶痛绝。以此举例,看其中“反跌”的运用。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 … … …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 … … …

简单来讲,前面都是李白的梦境,他做梦梦见自己登天姥山。李白这个人呢,我们知道,不喜欢尘世的束缚,用今天的话来说喜欢走“野路子”。早年写有《侠客行》,诗里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免不了自我介绍,他的自我介绍是“曾手刃数人” (我曾经亲手解决过几个人),别人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是个怪人,当然,能够与之结交的莫逆好友也需要有点侠客的气度,不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渴望成为一代名臣,辅佐君王,但科举这条路太慢,他要走终南捷径,希望直接得到伯乐的赏识和提拔。而后我们知道,唐玄宗确实听闻了他的名声,把他接进了翰林院,然而李白的狂放姿态不改,民间一直流传着“力士脱靴,贵妃磨墨”的八卦。换一个角度看,我们也会发现这个人并不适合当官。天子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很多,难得看见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倍感新鲜。然而新鲜感一过,官场又满布尔虞我诈的陷阱,加之李白的政治才能或许没有他预期的这么高(看之后李白入永王幕府背上了谋反的罪名便知),最终玄宗还是给足了李白面子,将他“赐金放还”。这之后,李白诗作里的“寻仙访道”就多了一层苦闷愤怨的滋味。

在梦境的高潮中,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登顶,眼前出现万丈光芒,看到霓裳羽衣的仙人乘风而下,统统下凡来迎接他,他仿佛终于盼到了成仙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这一刻,梦醒了,梦醒之后看到了什么呢?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就看到枕头和席子,刚才那如梦如幻的烟霞都无处寻觅了。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体会诗人的情感:一方面,长安那段步入“人生巅峰”的经历确实给诗人带来了伤害,似乎李白离他对自己的期许(“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近在咫尺,却最终失意而返。当然,从李白的诗作来看,他或许并未直视自身的短处,而更多地将自己的挫折归结于官场险恶。这种从人生巅峰“跌落”的失意和诗境中的“反跌”高度贴合,但李白毕竟是李白,他还是有他自己的进退自如。他以“寻仙访道”作为对“攀登仕途”的“化妆”,意思是,才不是你天子把我驱逐出朝廷,而是老子我更喜欢自由,喜欢开心。所以末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才成为千古名句,因其足以慰藉所有仕途蹭蹬、遭受屈辱的后生。

三、读通才能防止误读:你真的理解“葡萄美酒夜光杯”吗?

我们再看一首小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能背的诗:

凉州词

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虽然都能背,但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这里边的凄怆?

这是一首唐诗中常见的边塞诗,其推陈出新之处在于,不是一上来就直接点明战争,而是写饮酒。

今天“葡萄美酒”不稀奇,但在唐朝,葡萄美酒是西域的特产,所以这句话就是告诉读者诗人远在塞外。这有点类似我们今天在微信“朋友圈”发自己的旅游照片,比如说,发一张西班牙海鲜饭的照片,然后配一段矫情的文字: “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居然是夹生的,难吃死了,幸好有阳光和海滩! ”这个意思不一定是西班牙海鲜饭真的不好吃,而是: “老子现在在西班牙度假,羡慕吧? ”

“夜光杯”其实是虚指。夜光杯是传说中的酒具,入夜发光,常见于各种武侠小说和周星驰等人的电影。盛唐虽然富庶,但也没有富庶到给塞外的战士每人发一只夜光杯,让他们在打仗的间隙慢悠悠地小酌葡萄酒。这种写法是唐诗中常见的基于艺术的要求而加以夸饰, 《文心雕龙》称之为“因情敷采”。还是用我个人偏爱的李白的诗举例:

襄阳歌

李白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这里“鸬鹚杓,鹦鹉杯”也是虚指,是李白对酒的夸饰,通过对饮酒器皿的赞美,来达到赞美饮酒、增加豪情的效果。还是用微信“朋友圈”的例子,比如你要发一张自己在高档餐厅拗造型的照片,如果盘子难看,桌子缺角,那都有损于你的气度,唐人也一样,讲究“摆盘”的景致。

“欲饮琵琶马上催”,意思是刚要准备饮酒,马上的军队已经弹起琵琶,催促将士出发了。古时候打仗要奏军乐的,中学语文课本里有《曹刿论战》,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里讲的就是古代打仗的仪式,击鼓表示前进,鸣金表示后退,所以击鼓的意思就类似于我们今天运动会上对参加接力赛跑的队员喊“冲啊”,必须是一开始就喊“冲啊”,而且一直喊下去,绝不能先喊了一声,等到队员跑到一半,突然又喊一声“冲啊”,这样反而会干扰运动员的比赛。

《凉州词》的最后两句是这个征夫内心的联想,并不是现实, “我出发前这样痛饮,不惜冒着醉卧沙场的危险,你们一定会笑话我,但是我饮酒又何妨呢?自古以来,仗打完了,有几个人可以活着回去呢? ”

这个征夫其实用了一个独特的视角:第一,不是说唐朝塞外战士打仗前都在饮酒——不然就没这句“醉卧沙场君莫笑”了,而是说这个征夫恐怕命不久矣,须及时行乐;第二,提到饮酒,我们就会想到钟爱酒的诗人,譬如李白,很是豪迈,但其实这首诗里的这种感情是很沉痛的——或许他现在饮下的美酒,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欢愉了。

诗歌贵曲,要把意思隐含得深一些,才是好诗。比如,直写悲哀,不一定使人感受到它的分量,用相反的语气写,反而更深刻。这个技巧,在诗歌、散文、小说,甚至是电影剧本里都是相通的,例如,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没有正面描写海伦有多美,只有这样一个场景:已经是战争的第十年,海伦登上城楼,特洛伊战士瞥见她,情不自禁地说,为这个女人打十年仗,值得。

又比如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剧情很简单,一对老夫妻来东京探望子女,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们,只想着把他们当皮球一样踢给其他兄弟姊妹。但是小津拍摄的重心没有落在老夫妻到处被儿女嫌弃上,反倒落在一个对他们很好的女人身上。这个人是谁呢?是他们的小儿媳。而实际上他们的这个小儿子早已过世了,所以小儿媳和他们之间不再存有实际的亲缘关系。

小儿媳对他们比亲生儿女对他们还要好,让观众感到很温暖,但也是从那种温暖里涌出彻骨的悲哀,为什么一个外人都能如此,亲子女反而这么绝情呢?

写边塞诗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只是直接描写累累白骨,不过是成了对苦难的渲染和消费,最终必然导致读者的厌倦甚至麻木。我们都听过祥林嫂的故事,祥林嫂死了两任丈夫,孩子被狼叼走,确实凄惨,然而因为她把这段苦难翻来覆去地对鲁镇的人诉说,最后连最慈悲的老太太也掉不出泪来。王翰高明就高明在写战士在打仗前反常的豪迈,反而会迫使读者去自行探寻原因,从而明白战争让他失去了怎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