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海

1 教徒和女校友的照顾

根据他母亲的说法,杰克·伯恩斯在成为演员之前就已经是演员了。但杰克最生动的童年回忆,是他迫不得已紧紧抓住他母亲手的那些瞬间。他当时可真的没在演戏。

当然,我们并不会记得多少四五岁之前的经历。我们记住的,要么是印象深刻的事情,要么是回忆的某些片段,我们的回忆甚至与现实截然相反。杰克回想自己第一次想要伸手去拉他妈妈的手的场景,那很可能已经是他第一百次或两百次那么做了。

学前测验表明,杰克·伯恩斯拥有超出他年龄的词汇量。就那些对成年人谈话习以为常的儿童而言,尤其是单亲父母的子女,这算不上多么罕见。但测验结果中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杰克连续记忆的能力。当时他年仅三岁,但连续记忆的能力已经相当于九岁儿童。四岁时,杰克对细节的记忆和对线性时间的理解不输给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学生。(这里的细节包括但不仅限于衣着和街道名称这样的琐事。)

杰克的母亲艾丽丝对测验的结果感到困惑。因为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孩子,而且经常开小差的习惯让杰克显得比同龄人幼稚不少。

1969年秋天,杰克年满四岁,还没进幼儿园的他被母亲领着来到了位于多伦多森林山皮克索尔和哈钦斯山道的拐角处。他们在等待学校放学,艾丽丝解释道,这样杰克就能见到那些女生了。

圣西尔达学校当时被人称作“女子教会学校”,学生从幼儿园阶段入学,可以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当时的加拿大依然存在这类学校。杰克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杰克从这里开始接受学校教育,尽管他是个男孩。直到学校的正门打开时,她才把这个决定告诉杰克。女生如同欢迎队伍般走了出来,她们有的情绪阴郁,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容貌美丽,有的无精打采。

艾丽丝宣布:“明年开始,圣西尔达女校就要招收男生了。招生的数量很少,而且只能从幼儿园读到四年级。”

杰克被这个决定惊得无法动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被放学的女生包围了,一些身材高大的女孩子在大声聒噪,她们都身穿制服。制服的颜色是灰色和栗色的,杰克·伯恩斯后来觉得自己会一直穿着这两种颜色的衣服躺进坟墓。女生们穿着白色水手服,外面套着灰色毛衫或者栗色的制服上衣。

“他们会招收你的,我正在安排。”杰克的母亲对他说。

“怎么安排?”他问道。

“我还在琢磨。”艾丽丝回答。

这些女生的下半身穿着百褶裙和灰色及膝中筒袜。这是杰克第一次见到这样裸露的双腿。他还无法理解这些女孩子的内心有多么不安分,非要把袜子褪到脚踝,最高的也不到小腿,虽然学校明令规定及膝袜必须穿得及膝高。

杰克·伯恩斯进一步观察发现,所有的女孩都没看到他站在那里,或是干脆对他视而不见。然而,有一个高年级女生,她有成年女性般的丰满臀部和胸部,嘴唇和艾丽丝的双唇同样饱满。她与杰克四目相视,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

当时年仅四岁的杰克不确定到底是自己还是她,深陷对方的注视无力把目光移开。不管那个人是谁,她脸上那种了然于心的表情着实让杰克害怕。也许,她从杰克身上看到了他长大一些甚至成年后的样子,看到了他身上某种让她极度渴求的东西而目不转睛。(突然,这个女孩将目光移开,可能是因为恐惧和自觉羞愧。杰克·伯恩斯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得知具体原因吧。)

直到女学生的人潮退去,杰克和他妈妈依旧站在那里。有些人步行离开,她们的脚步声与吓人的刺耳笑声也跟着消失了。不过,初秋空气中的暖意足够留存住女孩子们身上的气息。杰克不情愿地呼吸着弥漫着女生气味的空气,他以为这是香水味。就圣西尔达的大多数女生而言,萦绕在空气中的并不是香水味,而是她们的体味。杰克·伯恩斯永远都不会习惯这种味道,也无法对这味道漠然处之,甚至当他念完四年级离开这里时都未能适应。

“可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学呢?”等女孩子们都走光了,杰克问他妈妈。地上的落叶是这个街角唯一还在动的事物。

“因为这是所好学校,而且你和女孩子们在一起会很安全。”艾丽丝回答。

杰克当时肯定不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立刻就伸手拉住了妈妈的手。

在杰克进入圣西尔达学校的前一年秋天,妈妈让杰克的生活充满了意外。在带着杰克见过这群日后会主宰他生活的女孩子后,艾丽丝宣布准备去北欧,一边工作一边寻找杰克出走的爸爸。她知道几座位于北海沿岸的城市,那个男人很可能就躲在其中之一。他们要一起找到他,就他遗弃的责任与他当面对质。杰克·伯恩斯之前经常听见他母亲把他们母子二人比作他父亲“遗弃的责任”。虽然只有四岁,但杰克已得出结论,爸爸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不过实际情况是,爸爸在他出生前就离开了。

当他妈妈说会在那几座外国城市工作时,杰克就知道她会从事何种工作。和她的父亲一样,艾丽丝是一位刺青师,刺青是她唯一会做的工作。

在行程计划上的那几座北海沿岸的城市,当地刺青师会雇佣艾丽丝的。他们知道艾丽丝做过她父亲的学徒。艾丽丝的父亲是一位知名刺青师,来自苏格兰的爱丁堡。具体说来,是爱丁堡的利斯港。杰克的妈妈在那里遭遇厄运——遇见了杰克的父亲。还是在那里,他让艾丽丝怀孕了,又离开了她。

根据艾丽丝的讲述,杰克的父亲登上了开往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哈利法克斯的“新苏格兰”号轮船。等找到工作赚到钱,他就让艾丽丝过去。他大概就是这样承诺的。但艾丽丝说自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除了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在离开哈利法克斯之前,杰克的父亲在爱丁堡可谓人尽皆知。

杰克的父亲原名卡勒姆·伯恩斯,他还在念大学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威廉·伯恩斯。威廉的父亲叫阿拉尔斯代尔,威廉说光这个名字就够苏格兰了。因为把艾丽丝肚子搞大的事在爱丁堡闹得沸沸扬扬,他被迫前往加拿大。在此之前,威廉·伯恩斯已经是皇家管风琴学院的准学士了,也就是说,他除了有音乐方面的学士文凭,还拥有一张管风琴演奏的文凭。遇见杰克的母亲时,威廉正在南利斯教区教堂担任管风琴师,而艾丽丝是那里的唱诗班成员。

威廉·伯恩斯进入爱丁堡大学研读音乐之前,念的是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赫里奥特独立学校。对一个有着中上阶级式自命不凡的爱丁堡男孩而言,第一份工作竟然是在中下阶层聚居的利斯演奏管风琴,无异于掉入了贫民窟。不过,杰克的爸爸喜欢开玩笑说,苏格兰长老会可比苏格兰圣公会付的薪水高多了。虽然身为圣公会新教徒,但威廉觉得在南利斯教区也不错。那座教堂的墓地只有三百多块墓碑,但据说埋葬了一万一千个灵魂。

穷人是没有资格葬在教堂墓地的。杰克的妈妈告诉杰克,人们会在深夜把亲人的骨灰通过栅栏撒到墓地里。一想到众多死者的骨灰在黑夜里随风而起,杰克就会做噩梦。但那座教堂恰恰因为这座墓地成了一个著名景点。艾丽丝相信,自己因为威廉开始在那里唱歌,她死后一定会进入天堂。

在南利斯教区教堂,唱诗班和管风琴位于教众座位的后方。留给唱诗班的座位只有二十个——女孩在前,男孩在后。布道时,威廉特意让坐在前排的艾丽丝身子前倾,这样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她穿了件蓝色的长袍(“是蓝色松鸦的那种蓝”,她这样告诉杰克),还戴了个白色的假领。1964年4月的一天,当杰克的爸爸第一次弹奏管风琴时,杰克的妈妈就爱上了他。

艾丽丝是这么说的:“我们唱着基督复活赞美诗,墓地里开满了番红花和黄水仙。”(毫无疑问,那些被偷偷撒在墓地里的骨灰滋养了这些花。)

这名年轻的管风琴师也担任唱诗班的指挥。艾丽丝带着这个年轻人见了她父亲。她父亲的刺青店叫“持之以恒”,这恰好也是利斯港的训言。刺青店可能位于曼德尔森街或珍妮街,那是威廉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家刺青店。杰克的妈妈解释说,在那段日子里,有一座铁路桥横穿利斯步道,把曼德尔森街和珍妮街连在了一起。杰克记不起那家刺青店到底位于哪条街上了。他只知道妈妈一家人都住在店里,每天可以清楚地听见火车的隆隆声。

杰克的妈妈把这种生活称作“睡在针尖上”,这是一句源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俗语。“睡在针尖上”的意思是说,时局艰难,你只能睡在刺青店里,因为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不过有时候,这句话是用来描述一位刺青师死在了自己的店里,就像艾丽丝的父亲那样。反正无论是哪种意思,她爸爸总归是“睡在针尖上”了。

艾丽丝的母亲在分娩时去世了,艾丽丝是由父亲(杰克从未见过他的外祖父)在刺青圈里抚养大的。在杰克的眼中,他妈妈是一位独特的刺青师,因为她身上什么刺青都没有。艾丽丝的父亲对她说,在长大并对自身有基本认知之前,她不应该在身上刺青。他指的一定是所有做出后就无法改变的事情。

杰克的妈妈二十来岁时就常常对杰克说:“就算我现在已经六七十岁了,你想刺青的话也得等我死了以后。”她这么说的意思是,在身上刺青这件事他想都别想。

艾丽丝的父亲打第一眼就不喜欢威廉·伯恩斯。这两个男人见面的第一天,威廉就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刺青。刺青位于他的右大腿上,威廉坐在马桶上时就可以看到。刺青的内容是他与艾丽丝一起排练的复活节赞美诗的第一句——“基督我主今复活”。如果不看歌词,还可以从刺青里的乐谱认出这首赞美诗,但你必须要坐得离杰克的父亲非常近,可能得坐在相邻的马桶上才行。

给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管风琴师刺青之后,艾丽丝的爸爸告诉她,威廉肯定会成为“墨水瘾君子”,是个“收集癖”。他的意思是,威廉不是那种有了一个刺青就满足的人,可能有二十个刺青也不会满足。他会不停地在身上添加新的刺青,直到他全身变成一张乐谱,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刺满了音符——这是个极端的预言,却没有吓退艾丽丝。这位对刺青充满狂热的管风琴师早已偷走了她的心。

杰克·伯恩斯在四岁时就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当他妈妈宣布即将到来的欧洲之行时,最让他吃惊的是她下面这段话:“明年这个时候你要上学了,如果我们那会儿还是没找到你父亲,我们就彻底忘掉他,继续我们的生活。”

这段话令他震惊的原因是,自从杰克记事起,他的父亲便失踪了。(事实更悲惨,他的父亲“遗弃”了他们。)杰克和他妈妈为找到威廉·伯恩斯付出了很多。杰克以为他们最后总归会找到他的。“彻底忘掉他”这种想法对这个男孩来说,比去北欧还要陌生。杰克也没想到,在他妈妈的心目中,自己的入学竟然如此重要。

艾丽丝自己没有完成学业。威廉受过大学教育,她因此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威廉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还教授私人钢琴课程。他们都极为看重专业的艺术修养。在他们看来,在南利斯教区教堂演奏管风琴的工作着实配不上他们的儿子,这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爱丁堡和利斯之间的阶级对立。(苏格兰圣公会和苏格兰长老会之间的差异也是个原因。)

艾丽丝的父亲从来都不是教徒。他之所以送艾丽丝去教堂参加唱诗班,是想让她拥有一种在刺青店之外的生活,但他未曾想到艾丽丝会在教堂唱诗班遇到她此生的厄运,或者说没想到她会把那个厚颜无耻的诱奸犯带到店里来做刺青!

尽管威廉是南利斯教区教堂的首席管风琴师,但他的父母坚持认为威廉应该接受老圣保罗教堂助理管风琴师的职位。在他们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圣保罗教堂属于苏格兰圣公会,而且在爱丁堡,不在利斯。

真正让威廉着迷的是管风琴。他六岁就开始学习钢琴,直到九岁才第一次触碰管风琴。七八岁时,威廉把碎纸贴到钢琴琴键的上方,把它们想象成管风琴的音栓。威廉早就梦想自己演奏管风琴了,而他梦寐以求的那架管风琴就是老圣保罗教堂的“威利斯老爹”。

按照他父母的想法,成为老圣保罗教堂的助理管风琴师比在南利斯教区教堂当首席管风琴师风光多了,但威廉只想演奏一次“威利斯老爹”。杰克的妈妈说,“威利斯老爹”之所以出名,老圣保罗教堂的声学效果是个重要原因。杰克后来不禁疑惑,既然混响时间(声音降低六十分贝所需的时间)比管风琴本身更重要,是不是任何一架管风琴在老圣保罗教堂都可以发出很好的声音?

艾丽丝还记得在老圣保罗参加过一次“管风琴马拉松”活动——一场持续二十四小时的管风琴音乐会,由不同的管风琴师分别演奏半小时到一小时。这种活动一定是为慈善筹款举办的吧。当然了,演奏的顺序是有等级的:最好的演奏者最先登场,这样可以让大部分人听到。年轻的威廉·伯恩斯预计的上场时间在午夜前,不过就比午夜早了半小时。

威廉上场时,教堂里只剩下了一半的人,可能还没有那么多。杰克的妈妈是其中最专注的一个。接下来上场的那位略微差些的演奏者也在场,他等着在午夜时分上场。

能在传说中具有绝佳混响的老圣保罗教堂演奏,威廉可不想把这次机会浪费在演奏一首“舒缓”的作品上。艾丽丝这样讲述时,就杰克的理解,他父亲是要演奏一首特别“响亮”的作品。威廉选择了法国作曲家莱昂·波尔曼的一首托卡塔,艾丽丝形容其“热闹而聒噪”。

老圣保罗教堂外侧有一条狭窄的巷道。爱丁堡无家可归的人——其中大部分是醉鬼——会在教堂的外墙挤成一团躲避风雨。他们可能是途经这个巷道时昏睡过去了,也可能是专门来此过夜的。也许他们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安然入眠,可是没有人能在波尔曼的托卡塔声中睡个安稳觉,哪怕在教堂外面也没用。

一个无家可归的醉鬼突然蹦出来吵嚷的样子把艾丽丝逗乐了。“你能不能别再弄那个他妈的吵死人的玩意儿了?那个该死的他妈的管风琴搞出的声音能把他妈的死人吵醒,他妈的我还怎么睡个他妈的安稳觉?”

艾丽丝觉得,如果那个醉鬼在教堂里说出这种话一定会被雷劈死。在上帝采取措施之前,威廉继续演奏着,而且故意弹得更加起劲。他演奏的声音大到老圣保罗教堂里的每个人都跑了出来,包括艾丽丝。接下来要在午夜时上场的演奏者在雨中与她站在一起。杰克的妈妈告诉杰克,那个满嘴脏话的醉鬼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很可能在搜寻一个听不到波尔曼托卡塔的藏身之处吧!”

虽然演奏的混响效果很出色,但威廉·伯恩斯对这架管风琴很失望。“威利斯老爹”建造于1888年,如果能维持原样,这架管风琴会获得更好的评价。然而,按照威廉的评估,这架管风琴被“过度改动”了。他有机会弹奏它以前,这架管风琴被改造过,还通了电,这种改动在1960年代那种反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潮流下非常典型。

艾丽丝在乎的才不是什么管风琴。让她沮丧的是威廉辞去了在南利斯教区教堂当管风琴师的工作,来到了老圣保罗教堂做助理管风琴师,她却没办法跟他一起。因为那个时候,老圣保罗教堂的唱诗班成员都是从教众中选拔的男性。因此,艾丽丝每次去那里只能看见威廉背对着自己演奏。

她简直嫉妒死那些唱诗班成员了!仪式进行前,唱诗班会跟随十字架走到教众的前面,他们可以看到在场的所有人,不像在利斯那样是留在教众后面,完全没有存在感。不过,让杰克的母亲更加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唱诗班中唯一一个爱上杰克父亲的女孩,却是唯一一个怀孕的。

作为老圣保罗教堂的助理管风琴师,威廉·伯恩斯需要听命于高级管风琴师和牧师。他那雄心勃勃的父母和苏格兰圣公会,可不会对他把一个利斯刺青师女儿的肚子搞大这件事善罢甘休。是谁最后做的决定,杰克永远不得而知,但圣公会和威廉的父母很可能插手了。杰克的妈妈愤愤地说他们竟然要“把他撵到加拿大新斯科舍省”。

老圣保罗教堂在加拿大圣公会的哈利法克斯对口教堂也叫圣保罗。不过,他们没有“威利斯老爹”。位于牛津街的第一浸礼会教堂拥有整个哈利法克斯最好的管风琴。威廉·伯恩斯一定被告知必须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否则他不可能为了教派而放弃管风琴。因为他真正在意的是音乐,不是教会。当时圣保罗教堂的管风琴师快要退休了,时机真凑巧。

据说,哈利法克斯的居民之所以几乎都知道威廉,十之八九是因为他和一两个唱诗班女孩(还有一说是一位年长的女子)搞到了一起。他与圣公会的关系很快就恶化了。根据杰克母亲的说法,杰克的父亲不想和这些教徒多相处一天。

据传闻,威廉的父母告诉艾丽丝,他们没有给威廉一分钱,也没有向她隐瞒威廉的去向。关于第一点,可以相信是真的。威廉的父母的确没什么钱。但艾丽丝很难相信他们没有合谋向她隐瞒他的去向。就在艾丽丝到达前不久,威廉被迫离开了哈利法克斯。他当时一定非常需要钱。刚开始找威廉时,艾丽丝发现他又做了个刺青——是在哈利法克斯的查理·斯诺的店里做的,那里的电力靠的还是汽车蓄电池。威廉花了颇久才在多伦多找到工作,但很快就丢了。

在安排威廉前往新斯科舍省的问题上,艾丽丝从来没有责怪过老圣保罗教堂在其中推波助澜。倒是老圣保罗的教区居民(反而不是她所在的南利斯的教众),共同出资让艾丽丝去哈利法克斯找威廉。

另外,艾丽丝在哈利法克斯也得到了加拿大圣公会的照料,而且照料得很不错。不过,他们把她安置在圣保罗教区位于阿盖尔街和王子街街角的教区社交厅里等待分娩。这样安排的结果,更像是把她放到那里“展览”。

杰克·伯恩斯的出生过程很艰难。“是剖腹产。”他妈妈在抵达第一座北海港口时这样告诉他。这个四岁的男孩当时根本不明白“剖腹产”的意思。又过了一段时间——很可能就是在欧洲之行的途中——杰克才明白“剖腹产”的真正含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艾丽丝向杰克解释了为什么他不能和妈妈一起洗澡,或者说不能看到妈妈的裸体。杰克的妈妈告诉他,她不想让他看到剖腹产留下的伤疤。

杰克·伯恩斯就这样在圣保罗教堂教众的照料下,在哈利法克斯出生了。根据艾丽丝的回忆,他们大部分人都对她充满了怜爱,向这位苏格兰长老会唱诗班的任性女孩展现了相当的同情,同时表达了对同为圣公会新教徒的淫荡管风琴师的极端蔑视。苏格兰圣公会与加拿大圣公会同属新教教派,正是因为哈利法克斯圣保罗教区的新教徒起到的作用,威廉没办法长期藏在多伦多。

“教会盯上他了。”艾丽丝这样解释。

与此同时,杰克出生后,他的母亲开始给查理·斯诺工作。查理是英国人,曾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英国商船队做水手。他因为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弃职离船而闻名。他在那里向弗雷迪·鲍德温学习了刺青。弗雷迪·鲍德温也是英国人,参加过南非布尔战争。

弗雷迪·鲍德温和查理·斯诺都认识那位刺青界闻名遐迩的“大欧米”[2]。当时人们争相买票,只为了一睹大欧米那张满是刺青的脸。他以前经常跟着马戏团来哈利法克斯。他走在街上会戴一副滑雪面具。“没人能不花钱就看到他的脸。”杰克的妈妈告诉杰克。(这件事给这个男孩带来了更多因噩梦而不眠的夜晚。杰克忍不住想象大欧米脸上的恐怖刺青。)

艾丽丝从查理·斯诺那里学会了用无水酒精冲洗刺青的器具。她用烟斗清洗器来清洁针管,并把针管浸泡在酒精里。每天夜里,她都要把针管和针头放在蒸锅里煮沸。“就是那种用来煮蛤蜊和龙虾的锅。”艾丽丝说。

查理·斯诺则用亚麻布来制作绷带。“那时候可没有那么多肝炎患者。”艾丽丝解释道。

她说,弗雷迪·鲍德温给查理·斯诺刻了他一生最伟大的刺青。在查理的心脏部位,印第安酋长“坐牛”与率领美国骑兵的卡斯特将军对面而坐。卡斯特将军刺在查理的右胸上,他茫然地直视前方。查理的胸骨正中刺了一艘全速行驶的帆船。一条横幅在查理的锁骨处展开,上面写着“返乡之旅”。

查理·斯诺直到1969年八十岁时,才落叶归根。(他死于出血性溃疡。)艾丽丝从查理那里学到了很多手艺,却是从杰里·斯沃鲁那里学会刺日本鲤鱼图案的。杰里·斯沃鲁在刺青圈里的名字叫“水手杰里”,他1962年时成了查理·斯诺的学徒。艾丽丝很喜欢说自己和杰里·斯沃鲁“师出同门”。当然,她之前在她父亲位于利斯港的刺青店里早就当过学徒了。

早在到达哈利法克斯之前,杰克的母亲就会刺青了。

杰克·伯恩斯并没有对自己出生的地方留下太多回忆。直到四岁时,多伦多是他唯一知道的城市。毕竟,当他妈妈获得了他父亲在多伦多的消息,带着他离开哈利法克斯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又一次,在他们到达之前,杰克的爸爸就离开了。等到杰克渐渐意识到父亲的缺席,又有传言称威廉再次跨越大西洋回到了欧洲。

在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杰克不禁疑惑,会不会是他爸爸在多伦多圣西尔达女校的“丰功伟绩”让他妈妈把他送到了这里读书。难以想象,圣西尔达女校竟然雇了威廉·伯恩斯来训练高年级合唱队。合唱队的成员都是该校九至十三年级的女生。威廉同时私下教授钢琴和管风琴,学生几乎仅限于高年级女生。对于十几岁的杰克而言,他父亲在女校中会有怎样的冒险行为,就只能靠想象了。(威廉对该校女生音乐教育的卓越贡献,甚至使圣西尔达女校将他任命为学校小教堂的首席管风琴师。)

不出所料,威廉在圣西尔达女校的成功好景不长。一个上过他钢琴课的十一年级女生第一个臣服于他的魅力,不过被搞大肚子的却是一个十三年级的女生。威廉后来开车带着这个女孩去美国水牛城接受了一次非法的堕胎手术。当艾丽丝带着自己的私生子来到多伦多时,威廉已经逃跑了。杰克和他的母亲再次受到了当地教区教众的热情接待。

圣西尔达是一所属于圣公会的教会学校。校园里有一座小教堂,很多圣西尔达的毕业生都在这里举办婚礼。这座教堂也是加拿大圣公会在多伦多的一处重要教堂。1960年代,学校为数不多的几份奖学金均来自女校毕业生协会这个强大校友会的资助。神职人员的孩子会被优先考虑,其他获得资助的人选就比较随意了。除了圣公会新教徒、圣西尔达的教工人员和管理层,女校毕业生协会也很快得知了艾丽丝的情况。(当然杰克也包含在该情况之内。)所以,当艾丽丝告诉杰克,她会安排圣西尔达招收他为第一批男学生时,杰克以为他妈妈得到了女校毕业生协会的帮助。

事实上,艾丽丝和杰克一直都很幸运。圣西尔达的一位校友让他们住到了自己的家里。威克斯蒂德夫人是校友会里冲锋陷阵的人物。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后,她就令人费解地成了未婚妈妈的捍卫者。她不仅为了她们奋斗,甚至还把她们领进自己家里。

威克斯蒂德夫人是一名寡妇,但她早就走出了哀伤。她住在一座气派但算不上堂皇的房子里,它位于司帕蒂纳街和劳瑟街的拐角处。杰克和他妈妈被安排在两个房间居住。房间不大,而且共用卫浴,但干净舒适,还有挑高的天花板。

威克斯蒂德夫人的管家叫洛蒂,以前住在爱德华王子岛,走路一瘸一拐。艾丽丝出门找工作时,洛蒂就成了孩子的保姆。

多伦多在1960年代实在算不上北美刺青圈的重要城市。艾丽丝跟着父亲学过刺青,再加上她在哈利法克斯从查理·斯诺和“水手杰里”那里学到的手艺,到多伦多的刺青店里做工简直是大材小用。她的技术可比“海滩拾荒者比尔”好多了,但比尔拒绝雇用她(出于某些杰克并不知晓的原因)。“中国佬”也不如艾丽丝,却给了她工作。“中国佬”的真名叫保罗·哈珀,他看起来不像中国人。他清楚艾丽丝是1965年时多伦多最棒的刺青师,所以录用她时没有片刻犹豫。

“中国佬”的店面位于邓达斯街和贾维斯街的西北角。老沃威克宾馆附近有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顺着阶梯可以走到地下室的门前。刺青店就在地下室里,你可以从邓达斯街的人行道上直接进到店里。地下室窗户的窗帘一直是放下来的。

杰克·伯恩斯记得自己在幼年时,偶尔会把保罗·哈珀这个名字加入自己的祈祷中。“中国佬”帮助艾丽丝在她选择的这座城市开始了自己的事业,虽然这座城市并不是杰克的选择。

可是,受制于人毕竟不是好事,受人恩惠也是有代价的。“中国佬”没有要求艾丽丝感恩戴德,但威克斯蒂德夫人就不同了。毋庸置疑,威克斯蒂德夫人是出于好意,可她离婚的女儿却说,杰克和艾丽丝是“不交租金的房客”。这种说法真是对“不交租金”的误用。

威克斯蒂德夫人草率地认为艾丽丝的苏格兰口音会拉低她的社会地位,比她那怪异还有些恶心的刺青手艺产生更加深远的损害。以杰克对事物的理解,威克斯蒂德夫人相信他妈妈口音中的小舌音既是对英语发音的亵渎——以威克斯蒂德夫人说的英语为准——也是一种诅咒,会让“可怜的艾丽丝”永远跌入比在利斯时还要低的阶层。

身为长期资助母校的富有女校友,威克斯蒂德夫人从圣西尔达雇了一位英语老师——卡罗琳·伍尔兹小姐,希望她可以改变艾丽丝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口音。在威克斯蒂德夫人看来,伍尔兹小姐不仅吐字清楚,措辞得体,而且似乎缺乏想象力,所以她不会觉得艾丽丝的小舌音很可爱。或者可能是伍尔兹小姐对艾丽丝更加看不顺眼,毕竟她的口音和刺青师的身份比起来已经不太让人感到厌恶了。

卡罗琳·伍尔兹来自德国,来多伦多之前在埃德蒙顿待了段时间。她是一位杰出的教师,能纠正任何人的外国口音。她强大的气场,让“外国”这个词无所遁形。无论伍尔兹小姐是听了谁的话而对艾丽丝看不顺眼,她却明显偏爱杰克。她甚至都没办法把目光从杰克身上移开。有时,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通过杰克脸庞的轮廓来预卜这个孩子的未来。

至于艾丽丝,她对苏格兰的依恋让伍尔兹小姐犯了难。她屈服于伍尔兹小姐对她吐字与用词的纠正,好像她的母语里没有任何让她感觉珍贵的东西。她父亲的去世——她到哈利法克斯之后,杰克出生之前——和威廉的逃避,让艾丽丝自觉低了伍尔兹小姐一等。

因此,艾丽丝在大西洋的一侧失去了自己的贞洁,在另一侧失去了自己的苏格兰口音。

“这算不上失去。”她后来这样对杰克倾诉道。(这个男孩假定母亲指的是口音。)艾丽丝好像无论对伍尔兹小姐还是威克斯蒂德夫人都没有心生怨恨。杰克的妈妈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言语得体、礼貌周全。威克斯蒂德夫人就数对她和杰克态度最和蔼。

至于跛脚的洛蒂,杰克很喜欢她。洛蒂总是拉着他的手,经常是在杰克伸出手够到她之前,她就主动握住他的手。每当洛蒂拥抱他时,杰克便感觉洛蒂是为了让他感受到被爱护,也是因为她由衷地爱着他。

“你憋住气,我也憋着。”她常常这样对他说。他们一起胸膛贴着胸膛屏住呼吸时,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你一定要活下去。”洛蒂总是这样说。

“你也一定要活下去,洛蒂。”男孩回答道,然后赶紧吸了口气缓解窒息的感觉。

杰克后来了解到,洛蒂之所以离开爱德华王子岛,是出于与他母亲前往哈利法克斯类似的原因。不同的是,洛蒂的孩子在她抵达多伦多时夭折了。威克斯蒂德夫人和圣西尔达女校友在多伦多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不管称她们是新教徒还是英国圣公会的敬拜者,这些女校友都是一个整体。而像杰克和他母亲这种在新大陆独自漂泊的人,能得到女校友的照料真是太幸运了。

2 被最小的士兵救了一命

艾丽丝的父亲全名为比尔·斯特罗纳克。因为斯特罗纳克这个姓氏多见于苏格兰的阿伯丁郡,所以在刺青圈里,艾丽丝的父亲就以“阿伯丁比尔”的绰号为人熟知,虽然他是在利斯出生的,和阿伯丁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根据他唯一的子嗣艾丽丝的说法,比尔·斯特罗纳克只在阿伯丁度过了一个酩酊大醉的周末,就是惯常的那种一切都不顺心的周末。他在余生都被叫作“阿伯丁比尔”。艾丽丝出生之前,年轻的“阿伯丁比尔”曾跟着马戏团游历各地。入夜,他常常就着一盏油灯的光在帐篷里给马戏团的成员刺青。他还学会了用油灯的烟垢混合糖浆制作他最好的墨汁。

1969年秋天,在杰克和他妈妈动身前往欧洲前,艾丽丝给即将前往的几座城市的刺青师写了信,虽然她只是听说过他们而已。她在信里说,自己在苏格兰利斯港“持之以恒”刺青店里学会了刺青。实际上,她只要说自己是“阿伯丁比尔”的女儿就足够了。如果这些北海沿岸城市的刺青师没听过“阿伯丁比尔”的大名,那他还不如自己手里的针值钱呢。

杰克和艾丽丝最先去了丹麦的哥本哈根。奥勒·汉森在市中心新港17号的店里,他收到了艾丽丝的信,并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与“阿伯丁比尔”相似,“刺青奥勒”也是个海员。(他从来不称自己是刺青高手,而更喜欢说自己是一位刺青师。)另外一个与“阿伯丁比尔”的相似之处是,他也在身上刺了很多的心和美人鱼、毒蛇和船、旗帜和花朵,以及蝴蝶和裸女。

当时刚过四十岁的“刺青奥勒”给艾丽丝起了她在刺青圈的绰号。当时她和杰克走进奥勒位于新港的店铺,正值11月下旬,从波罗的海吹来的风带动着灰色运河上的船只拍打着波涛起伏的河水。工作中的奥勒抬起头来,他正在一个男人半裸的宽阔后背上刺一名裸女。

“你就是‘女儿艾丽丝’吧。”“刺青奥勒”说。从此,还没有自己开店的艾丽丝有了她的刺青绰号。

“刺青奥勒”当下就雇用了她。第一周,奥勒负责勾勒所有的轮廓图,然后让艾丽丝进行上色的工作。到第二周时,他便让艾丽丝独自负责轮廓图的刻画了。

在“刺青奥勒”的店里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奥勒·汉森是位海员,“女儿艾丽丝”只要与他相处融洽就可以了。毕竟,她是在她父亲的调教下学习刺青的。在她父亲向她展示怎样使用刺青的电动器具之前,她人生中最初的几个刺青图案都是用手戳出来的。

因为有过在父亲店里当学徒的经历,艾丽丝对“刺青奥勒”用的乙酸模具并不陌生。她能刺出破碎的心、裂成两半的心或者被荆棘和玫瑰缠绕的滴血的心,能刺出非常骇人的海盗骷髅和喷火的巨龙,能刺出哥特风格的十字架上的基督,能精细地描绘脸上流淌着绿色泪水的圣母玛利亚,还能用刺青表现女神用剑斩落毒蛇的场景。她能刻画在大海上行驶的船只、各式各样的锚以及坐在海豚上的美人鱼。艾丽丝还刺了很多自创的裸女,并拒绝使用奥勒现成的模具。

“刺青奥勒”的裸女刺青总让艾丽丝感到心烦。比如女性的阴毛总是很稀少,弯曲的弧度像一条颠倒的眉毛,看上去像在微笑的嘴唇中间有一条竖线穿过。而且奥勒的裸女总是长着茂密的腋毛。但艾丽丝当着奥勒的面做出的唯一评论是她更喜欢裸女的“背面”。

拉尔斯·马德森也是奥勒的学徒,他的绰号是“万人迷拉尔斯”或“万人迷马德森”。他是个不太自信的年轻人,他对艾丽丝说,只要能让他一亲芳泽,不管什么裸女他都喜欢。“正面和背面都可以。”他说。

如果回应,艾丽丝一般只会说:“别当着杰克的面说。”

杰克喜欢“万人迷拉尔斯”。他妈妈在多伦多时几乎没带他去过“中国佬”的店。杰克知道妈妈作为刺青高手的手艺,可艾丽丝对于让儿子看她工作似乎并不太热心。但是,哥本哈根没有洛蒂来照顾杰克了。直到“刺青奥勒”在英格兰酒店的女服务员居住区给他俩找到两间共用卫浴的房间之前,杰克和妈妈只能住在新港的店铺里。

“我又‘睡在针尖上’了。”“女儿艾丽丝”常常这么说,好像这让她百感交集。

在多伦多时,尽管不太情愿,艾丽丝还是允许杰克使用刺青用的电动器具。对这个男孩来说,那玩意儿像是一把手枪,不过它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牙医的钻头,每分钟可以刺戳两千次以上。

杰克和艾丽丝来到哥本哈根后,杰克只能用电动器具在橙子或柚子上刺戳,在比目鱼(“阿伯丁比尔”告诉艾丽丝新鲜比目鱼的质感最接近人类皮肤)上练习的次数仅有一次,因为他妈妈说新鲜的鱼很贵。可“万人迷拉尔斯”让杰克直接在他身上练习。

拉尔斯·马德森比杰克的母亲稍微年轻些,他作为学徒的手艺就生疏多了,也许这就是他对杰克这么慷慨的原因吧。当“刺青奥勒”看过艾丽丝的手艺后,可怜的拉尔斯就只被允许做上色的工作了。除了偶尔的例外,奥勒和艾丽丝只让拉尔斯在他们画好的轮廓线内上色,但“万人迷拉尔斯”却让杰克在他身上刺轮廓线。

拉尔斯让一个四岁大的孩子这么做,是一个大胆甚至鲁莽的决定。但幸好杰克只能在马德森脚踝的区域练习。某个“刮痕师”(糟糕的刺青师)在那里刻了他两任前女友的名字,而现在这成了拉尔斯爱情生活的阻碍——至少他相信如此。杰克接受了把他两任前女友的名字遮住的任务。

事实上,有两成的刺青都是为了遮盖而做。世界上有一半要除去的刺青都和人名有关。“万人迷马德森”一头金发,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微笑时会露出很大的齿缝,还因为一次斗殴导致鼻子歪斜。他的一只脚踝处刺着一根绿色的荆棘枝,一颗颗红心在上面含苞待放,好像是一株玫瑰因为“私通”开出了红心而非花朵。他另外一只脚踝则被黑色链条的刺青环绕着。荆棘枝缠绕的名字是克斯滕(Kirsten),而和链条连在一起的名字是埃利丝(Elise)。

刺青器具在杰克的小手中震动着。第一次在真人皮肤上进行刺戳,小男孩一定用力过猛了。如果顾客没有喝醉,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流血的,马德森只是多喝了几杯咖啡而已。针头不应该导致流血。考虑到其刺穿皮肤的深度只有约0.4毫米,最深也不超过0.8毫米。显然,杰克在可怜的拉尔斯身上用力过猛了。“万人迷”对此倒是颇显风度,但随着墨汁的喷洒和鲜血的喷溅,已经到了必须要清理一下的地步了。马德森不仅在流血,他涂抹着凡士林的皮肤在闪闪发光。

拉尔斯毫无怨言,不仅说明他年轻不怕疼痛。他一定对艾丽丝产生了迷恋,所以试图牺牲自己的脚踝来赢得她的垂青。

艾丽丝当时只有二十岁出头,而拉尔斯还未满二十。在他们这个年纪,几乎任何差别都会被不必要地放大。此外,马德森的胡须也没起到好的作用。他那一小撮山羊胡与其说是胡须,不如说是剃须时的失误,让他增加了一种不必要的傲慢。

马德森家以卖鱼为生。(是卖真的鱼,不是做鱼的刺青。)“万人迷拉尔斯”不愿意加入这个行当。也许他在刺青方面的才华有限,但通过从事刺青这个行业,拉尔斯·马德森找到了一种从他的家庭和卖鱼生意中独立出来的方法。他每次都用新鲜榨取的柠檬汁来洗头发。和克斯滕与埃利丝这两位前女友“死守”他脚踝的情况一样,拉尔斯相信他们家族生意的鱼腥味已经渗透到了自己的发根。

“刺青奥勒”仔细检查了杰克遮盖克斯滕(被长着红心的荆棘枝缠绕的那个名字)的完成情况后宣布,即使让德国汉堡著名的刺青大师赫伯特·霍夫曼来做,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虽然得到了如此高的赞誉,但杰克确实也让拉尔斯·马德森血流不止。)

艾丽丝用叶子和莓果的图案来遮盖字母。她告诉杰克,你可以根据每个字母的外形来构建一片叶子或是一颗莓果,偶尔也可能是一片花瓣。某些字母的外形更加圆滑,可以利用圆滑的部分来构建莓果,而带尖角的字母更适合刺成叶子。花瓣在两种情况下都适用。

要遮住克斯滕(Kirsten)这个名字更需要的是叶子,也许还要用到花瓣,但可能性不大。这样处理后,新的刺青与原有的红心和荆棘在拉尔斯的左脚踝处构成了一把乱七八糟的花束。看上去像是许多小动物被宰杀后,它们的心脏散落在一座杂乱的园子里。

杰克对遮住埃利丝(Elise)有了更高的期许,但无论是叶子还是莓果,与原有的黑色链条都反差太大。此外,用任何植物图案来改造字母“E”都不容易。

四岁的杰克选择冬青树枝的图案来进行第二次在真人皮肤上的尝试。杰克一眼就看中了冬青那锋利的绿叶与亮红色莓果的搭配,认为这组反差强烈的组合是改造像埃利丝这种短小名字的理想之选。不过,最后的效果让人想到损毁的圣诞装饰,被人恶搞似的系在了链条篱笆上。

尽管如此,“刺青奥勒”评价说连英国布里斯托的刺青大师莱斯·斯丘思也会嫉妒杰克的作品的。这真的是非常高的评价了。奥勒做出的更高评价是类似“阿伯丁比尔”会从坟墓里坐起来这类话,但奥勒明白艾丽丝对于这种把父亲和坟墓联系在一起的措辞很敏感。

艾丽丝没有机会回去将父亲的骨灰通过栅栏撒在南利斯教区教堂的墓地里了。她父亲早已托付一个渔民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北海。奥勒只有一次提到了“阿伯丁比尔”的去世,说他是喝酒喝死的,这件悲剧整个北海地区的刺青师都知道。

是因为他女儿使他蒙羞——跑去哈利法克斯,又生下了私生子——让他开始酗酒的吗?还是说“阿伯丁比尔”以前就是个酒鬼?也许他又遇到了一个诸事不顺的周末,但这次他女儿的离开让问题更加严重了。

“女儿艾丽丝”从来不说这件事。“刺青奥勒”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杰克·伯恩斯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有关这件事的各种传言和小道消息,而在新港17号的这段时间里,他接触到不少道听途说的消息。

四岁的杰克只能让他妈妈来给“万人迷”进行脚踝的清洗和包扎了。通常而言,刺青的伤口会自行愈合。只要包扎几个小时,然后用水和不带香味的肥皂洗净即可。千万别让伤口浸水,但可以涂抹润肤霜。奥勒告诉杰克,身上刚做好刺青后的感觉就像被晒伤了一样。

虽然从美学角度看,这个四岁男孩的作品是失败的,但那两个名字确实被成功地遮住了。至于“万人迷马德森”又在他的脚踝上刺了一圈像是人体器官模样的图案(“刺青奥勒”称之为“反圣诞的政治宣传”),那就是后话了。

可怜的拉尔斯。虽然奥勒给他起了绰号“万人迷”,但似乎事实恰好相反。杰克从未见过他和女孩在一起或是听他说起哪个女孩。杰克自然也没见过克斯滕或埃利丝(只见过她们的名字),虽然她们的名字是他亲手用刺青器具遮盖掉的。

与其他四岁的儿童一样,杰克·伯恩斯并不太在意成年人之间的交谈。虽然这个孩子对线性时间的理解也许相当于十一岁的儿童,但他对父亲那些事情的理解完全来自同母亲的私密谈话,而不是通过偶然听到艾丽丝与其他成年人的聊天得知的。即使听到了妈妈与别人的聊天,杰克也经常会走神。在倾听上,他完全没有达到十一岁儿童的水平。

“刺青奥勒”给威廉·伯恩斯做过刺青,虽然刺的音符不需要上色,但连“万人迷拉尔斯”都记住了他。威廉身上的刺青都是黑色的,显然,只需要勾勒轮廓这个步骤。

“有关他的一切都是‘黑’的。”奥勒说道。

杰克对这句话的理解仅限于他父亲全身上下穿着黑衣服。当然,前提是这孩子听见了这句话。(考虑到奥勒对“女儿艾丽丝”的青睐,这里的“黑”可能是指威廉的不忠。)

至于奥勒给杰克爸爸起的绰号,这个孩子倒是无误地听见奥勒称威廉“音乐小子”。

奥勒在威廉的右肩上刺了巴赫圣诞音乐的曲谱,铺展开的刺青像是从旗子上撕下来的一块。艾丽丝猜测,不是巴赫的《圣诞清唱剧》就是《圣诞赞美诗的卡农变奏曲》。她知道不少威廉喜欢弹奏的曲目。而在他后腰(在那个部位刺青尤其痛苦),奥勒刺了一段亨德尔的复杂长乐句。

“还是圣诞音乐。”奥勒不屑地说。艾丽丝怀疑可能是亨德尔《弥赛亚》中圣诞部分的音乐。

“刺青奥勒”对威廉身上的两个刺青评价很差。当然,它们不会出自“阿伯丁比尔”之手。(实际上,奥勒高度评价了“音乐小子”右大腿上的复活节赞美诗。)威廉左小腿部位似乎也刺了一段赞美诗的曲谱,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仅剩下袜筒的袜子。这块刺青图案的曲谱里有唱词。“万人迷马德森”见到这块刺青时非常惊奇,甚至记住了一句唱词,就是在圣公会里被广为诵唱的那句:“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

艾丽丝知道这首赞美诗。与其说是赞美诗,不如说它更像一首圣咏,只不过简单地把祈祷文配上了旋律,但她还是称其为赞美诗。(她还给杰克唱过这首,威廉和她一起排练过。)因为奥勒和拉尔斯对那块刺青的高度赞美,艾丽丝推测其一定是出自查理·斯诺或“水手杰克”之手。她这两位老友曾经向她巨细靡遗地描述过他们在哈利法克斯给威廉做的刺青。

对于“刺青奥勒”批评的那两块差劲的刺青,拉尔斯倒是没有那么苛刻,但“万人迷”也承认其中的轮廓线手艺差了些。威廉的左髋部刺了很多曲谱,其刺青师没能预计到威廉弯腰时会把一些音符碾成一团。

从仅有的描述中,艾丽丝断定那是多伦多那位“海滩拾荒者比尔”的作品。不过艾丽丝后来也承认,那块刺青也可能是“中国佬”计算失误造成的。另一个失误之处在于,一些音符刺在了右臂下方靠近腋下的位置,影响了视觉完整度,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犯这种错误。

从“刺青奥勒”和“万人迷马德森”的描述中,杰克和他妈妈对“音乐小子”身上的刺青增加情况有了详细的认识。他是个“墨水瘾君子”,唉,是个刺青收集癖,真让“阿伯丁比尔”给说中了。

“那么有关他音乐方面的情况呢?”艾丽丝问道。

“什么音乐方面的情况?”“刺青奥勒”反问。

“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演奏管风琴,我猜他找了个差事。”艾丽丝说。

杰克·伯恩斯非常清楚地记得这句话说完后无人回答的沉默。他之所以这么确信,是因为“刺青奥勒”的店里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调到流行音乐电台的收音机一直开着。虽然有三台刺青机器在工作,但当他妈妈提到他爸爸去向的话题时,即使是四岁的杰克也能意识到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刺青奥勒”当时正在刺他最拿手的裸女——一条美人鱼,但这次没有让艾丽丝反感的颠倒的眉毛了。接受刺青的顾客是位老水手,睡得安稳极了,也可能是死了。当奥勒刺美人鱼尾巴上的鳞片时,他竟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所谓美人鱼的尾巴就是在女人的丰臀上加了一条鱼尾巴,艾丽丝挺反感这种画法的。)

“万人迷马德森”也在忙碌。他正在一个瑞典人身上给奥勒的一条深海蛇怪上色。那条蛇怪应该是条海蟒,正紧紧地勒住一颗红心。

艾丽丝正在给自己的招牌图案“耶利哥玫瑰”进行收尾工作。这株美丽的“耶利哥玫瑰”占据了一个男孩心侧肋骨一半的区域。在艾丽丝看来,他太年轻了,不太可能知道“耶利哥玫瑰”是什么东西。四岁的杰克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向他解释何为耶利哥玫瑰的方法,就是告诉他,那是一种花中另有他物的玫瑰。

“那是一种藏有奥秘的玫瑰。”他妈妈这样告诉他。

隐藏在玫瑰花瓣之下的,是另外一种“花”的花瓣。你可以从“耶利哥玫瑰”中分辨出类似阴道口的叶鞘,但前提是你得知道阴道口什么样。正如杰克在未来某一天会明白,越难分辨出叶鞘,说明刺青的水准越高。(在高水准的“耶利哥玫瑰”刺青中,当你找到叶鞘时,你会发现那株“耶利哥玫瑰”朝你盛开了。)

三台刺青机器发出的噪声相当大,而且那个被刺着“耶利哥玫瑰”的男孩已经放声大哭了好久了。艾丽丝早就警告过他,连肩膀都会感受到在肋间上刺青造成的痛感。

然而,当艾丽丝说“我猜他找了个差事”时,杰克还以为电路出了问题,甚至连吵闹的收音机都安静下来。

没有一句口令或任何信号,这三位刺青师到底是怎样同时停下来的呢?不管是怎么做到的,三台机器都停止了工作。墨汁停止了流动,疼痛也暂时止住了。那位睡得昏死过去的水手睁开了眼,盯着发红的前臂上未完成的美人鱼。胸口上蛇怪图案的上色还未完成,瑞典人向拉尔斯投去了询问的目光。那个大哭的男孩屏住了呼吸。“耶利哥玫瑰”完成了?他受的罪总算到头了?

再次响起的收音机打破了沉默。(虽然都是丹麦语,但杰克还是能听出播放的是圣诞颂歌。)因为没人回答,于是艾丽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演奏管风琴,我猜他找了个差事。”

“他确实有过一个差事。”“刺青奥勒”说。

杰克注意到两人的话在时态上的差异,他怀疑他们这次又来晚了一步,不过也可能这个四岁的男孩误解了其中的意思。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他妈妈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她重新投入到刚才的工作中,将玫红色的阴道唇瓣隐藏在花瓣里。男孩又开始了呻吟,而那名耐心的老水手闭上了双眼。一直专注于上色的拉尔斯则小心翼翼,确保瑞典人心口上方那条勒紧红心的蛇怪的颜色呈现出应有的明暗变化。

“刺青奥勒”店里的墙上挂满了模具和手绘图纸,行话叫作“速绘”。正当杰克盯着一堵挂满速绘的墙入迷时,奥勒又说起了有关他那位不知所踪的父亲的事情。(这时杰克已经走神了。)

“他当时在星堡教堂演奏管风琴,不过请注意,他并不是首席。”奥勒说道。

“我想他该是助理管风琴师。”艾丽丝小心地说。

“更像是学生之类的。”拉尔斯解释道。

“没错,但他琴艺很不错。我承认自己没有听过他演奏,但我听说他是个水平很高的管风琴师。”“刺青奥勒”说。

“还是个万人迷,我们听说……”拉尔斯也打开了话匣子。

“别当着杰克的面讲。”艾丽丝示意他。

吸引了杰克注意力的那些速绘被大人们叫作“男人的祸根”。速绘的图案都是让男人沉沦而把自己推向毁灭的祸端——赌博、酗酒还有女人。他最喜欢的一幅图案是一个盛着一只乳房的鸡尾酒杯,只有看起来像橄榄的乳头露出酒液;还有一幅也与之类似,不过乳房换成了女人的光屁股。在这两幅速绘中,一对骰子像冰块似的漂浮在酒杯中。

杰克的妈妈也设计了一幅有趣的“男人的祸根”,但与其他的略有不同。在她的速绘中,一个赤裸的女人(当然只是背影)正喝着手里的半瓶酒,她的另一只手里是一只骰子。

“所以他在星堡教堂遇到了麻烦?”艾丽丝问道。

“万人迷马德森”羡慕地点了点头。

“别当着杰克的面讲。”“刺青奥勒”说。

“我知道是什么麻烦。”艾丽丝回答。

“这次不是和一个唱诗班女孩,是和一个教民。”奥勒主动开口道。

“是个军人的年轻妻子。”“万人迷拉尔斯”说。杰克一定理解错了这句话,他张大嘴巴盯着鸡尾酒杯中的乳头,呆若木鸡,好像在看电视。他没注意到艾丽丝瞪了拉尔斯一眼,示意他“别当着杰克的面讲”。

“那么他离开这里了?”艾丽丝问道。

“你得问教堂。”奥勒回答。

“我猜你也没听说他去了哪里。”艾丽丝说。

“我听说他去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奥勒回答。

拉尔斯总算完成了瑞典人身上那条蛇怪的上色。“他在斯德哥尔摩可没办法找人做出像样的刺青。瑞典人都到哥本哈根来刺青,”拉尔斯迅速地看了瑞典人一眼,“我说得不对吗?”

那个瑞典人立刻拉起了他左腿的裤筒。“这个刺青就是我在斯德哥尔摩做的。”他说。

他小腿上的刺青相当不错,好到让人以为是出自“刺青奥勒”或“女儿艾丽丝”之手。一把带有金绿色华丽手柄的匕首刺穿了一朵玫瑰,玫瑰的两片花瓣和匕首的刀柄边缘是橙色的,一条金绿相间的蛇缠绕着匕首和玫瑰。(显然,这个瑞典人很喜欢蛇。)

杰克可以从他妈妈的表情看出,她很欣赏这幅刺青轮廓线的工艺。甚至连“刺青奥勒”也觉得这个刺青很不错。“万人迷马德森”更是羡慕得无言以对,也许他正想着自己未来只能回到家中继承卖鱼的买卖了。

“是‘森林医生’做的。”那个瑞典人说。

“他在哪家店?”奥勒问。

“我都不知道斯德哥尔摩还有家刺青店!”拉尔斯说。

“他在自己家里干活。”瑞典人如实回答。

杰克知道斯德哥尔摩并不在他们的行程中,他妈妈的城市名单中根本没有这座城市。

艾丽丝正小心翼翼地给男孩刺痛的肋部缠上绷带。男孩之所以想在肋骨部位刺一朵“耶利哥玫瑰”,是因为当他呼吸时,身上的花瓣会动起来。

“向我保证,不要让你妈妈看到你身上的刺青。如果让她看到,别告诉她这是什么。尽量别让她盯着看太久。”艾丽丝对男孩说。

“我保证。”男孩回答。

那位老水手正来回弯曲着自己的前臂,肌肉运动时的收缩搏动让还没有上色的美人鱼的尾巴看起来像是在蠕动。

那会儿已经快到圣诞节了,刺青店生意火爆。但威廉已经离开哥本哈根逃往斯德哥尔摩或其他地方的消息根本无助于提振艾丽丝和杰克的假日心情。

他们离开新港的刺青店时才下午四五点,但天早就黑了。不管当时是几点钟,新港所有的餐馆都已经开始准备晚餐。杰克和艾丽丝现在已经能通过气味辨别出食物了:兔肉、鹿腿、野鸭、烤多宝鱼、串烤三文鱼,还有细嫩的小牛排。他们能嗅出以野味酱汁调味的烩水果,而丹麦乳酪的浓烈气味足以穿透冬天紧闭的门窗飘散到大街上。

他们一直把停泊在运河边上的船只看作好运的兆头。也许是因为临近圣诞节了,他们居住的英格兰酒店旁边的广场上,一座雕塑上方的拱门被装饰得灯火通明。这座拱门似乎也在持久不渝地保护着他们。英格兰酒店则装饰着亮着彩灯的圣诞花环。

在前往住处的途中,杰克和他妈妈经常停下来喝一杯圣诞啤酒。啤酒颜色浓深,味道香甜,但酒精度数有些高,于是艾丽丝给杰克的那份中兑了水。

艾丽丝在“刺青奥勒”店里的一位顾客是个银行家,在自己的背部和胸前刺了各种面值的外国货币。他告诉她,圣诞啤酒对儿童有益,可以防止孩子做噩梦。杰克必须承认,自从他开始喝圣诞啤酒,就发现这位银行家给出的疗法还挺有效的。他这段时间以来一个噩梦都没做过,或者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

杰克在梦里十分想念洛蒂,想念她毫无保留拥抱着自己,想念他们一起屏住呼吸、胸贴着胸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在英格兰酒店的一天夜里,杰克也想这样抱着他妈妈。艾丽丝对这个憋气的游戏一直很不耐烦。杰克感受着她的心跳,似乎比洛蒂的慢些,也更稳健。“你一定要活下去,妈妈。”他对艾丽丝说。

“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也一定要活下去,小杰克——至少我刚刚看到你时,你还活着。”艾丽丝说道,她口吻中的不耐烦已经比杰克要她做这个游戏时更加明显了。

还没等杰克明白她的话,艾丽丝已经挣脱了杰克的拥抱。

第二天,在太阳升起之前(哥本哈根每年的那个时节,太阳升起都是八点以后了),杰克的妈妈领着他来到了星堡。人们惯称的“卡斯特雷特城堡”,是一座历史上著名的军事要塞。里面除了有士兵的营房,还有指挥官的住宅以及教堂,威廉·伯恩斯就在星堡教堂演奏过。

世界上会有不喜欢军事要塞的男孩子吗?他妈妈竟然带着他来到了一座真正的军事要塞,这可让杰克兴奋至极!当艾丽丝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玩时,杰克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有一些私事需要和管风琴师谈一谈。”她是这么说的。

杰克跑出了教堂。他最先发现的是监狱。一条监狱过道紧挨着教堂后面的墙壁,墙壁上凿有小孔,可以让犯人在不被看到的情况下听见教堂的礼拜仪式。杰克很失望,他并没有见到犯人,只看到空空的牢房。

管风琴师名叫安克尔·拉斯姆森,一个典型的丹麦名字。按照艾丽丝的说法,这位管风琴师彬彬有礼,很乐意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艾丽丝。杰克后来发现管风琴师身着军装,这让他感到奇怪。他妈妈解释说,在军事要塞的教堂里看到军人身份的管风琴师很正常。

威廉短暂地担任拉斯姆森的学徒期间,学习了巴赫的几首奏鸣曲、《b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和《键盘练习曲之三》的演奏,而且达到了精通的地步。(令杰克印象深刻的是,他妈妈竟然记得威廉学习的几首作品的德语名称。)威廉演奏法国作曲家库普兰的《修道院弥撒曲》也很得心应手。艾丽丝之前推测,威廉选择了亨德尔《弥赛亚》圣诞部分的音乐做刺青,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至于那名被勾引的教民——一位军人的年轻妻子的情况,杰克的母亲并没有对他提及多少,只够让杰克猜到他父亲并不是因为演奏出错而离开星堡教堂的。

厌倦了监狱,杰克走了出来。外面冷得滴水成冰,日光透着灰色,让天空更加暗淡了。杰克兴奋地看着士兵们列队行进,他并没有走近,反而走开去看护城河了。

要塞护城河又被称为“河沟”。在一个四岁男童眼中,护城河更像是一座池塘或小湖。让杰克大为惊奇的是,护城河的水面结冰了。“刺青奥勒”店里的大人告诉过他,新港运河很少结冰,而波罗的海几乎从不结冰。除了个别极端寒冷的日子,海水是不会结冰的。那么护城河里的冰又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护城河里的是淡水,但杰克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护城河结冰了。

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冰面更具诱惑。而这个四岁孩童又是怎样知道河水都冻住了呢?因为他看到几只海鸥和鸭子在冰面上行走,而且看上去没有丝毫担心。保险起见,杰克找了块小石头扔向冰面。那块石头从冰面弹起后滑走了。那几只海鸥受到惊吓而飞走,鸭子奔向那块石头,以为是块面包,然后便大摇大摆地走开了。海鸥重新回到了冰面上。很快,那些鸭子坐了下来,像是围坐在一起开会,几只海鸥则轻蔑地绕着鸭子行走。

时而走远,时而走近,士兵们的行进声回荡在四周。结冰的护城河边有一个木制的城墙防御工事,外观上看是一条有坡道的狭窄木制栈道。杰克轻而易举地爬了上去。海鸥圆睁的双眼像是在嘲弄他,而鸭子根本无视了他。踏上黑色的冰面时,杰克感觉自己找到了比失踪的父亲更加神秘的东西。他行走在冰面上,甚至连鸭子也开始注意他了。

抵达护城河的中央时,杰克听到了一阵声响,他以为那是要塞教堂管风琴传来的声音——只是几声低音,在他听来并不是音乐。可能是那位和艾丽丝谈话的管风琴师命人弹奏几个音符来增强讲述的效果吧。可是杰克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密集的低音。那并不是管风琴的声音,而是“河沟”在对着他歌唱。结冰的池塘在抗议他的存在,环绕着古老堡垒的护城河侦测到了入侵者。

碎裂之前,冰面在呻吟。冰面碎裂的声响如枪击一般洪亮。杰克的脚下迅速结出一张蛛网。落入刺骨的河水时,杰克听见了士兵们呼喊口号的声音。

脑袋没入水中一两秒后,杰克两手向上伸出抓住了上方的冰架。他想把两肘支撑在冰架上,但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自己拉出水面,而且冰架无法承托他的重量。杰克能做的就是待在原处,上半身挂在冰架上,另一半身子浸在冰冷的河水里。

士兵的靴子踩在木制工事上发出的巨大声响惊得海鸥和鸭子飞走了。他们用丹麦语向杰克喊着。营房的方向响起一阵铃声。巨大的骚动将艾丽丝和一个男人(杰克猜那人就是管风琴师)吸引了过来。在这种危急时刻,一个管风琴师能有什么用呢?杰克如此想到。但安克尔·拉斯姆森(如果杰克没记错的话)看起来更像是个军人而非管风琴师。

艾丽丝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杰克担心她会把一切都归咎于他父亲。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杰克心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生死未卜呢。如果冰面连他都支撑不住,又怎么可能承受一个士兵的重量呢?

这时,杰克看到了那名最小的士兵。这名士兵并不在最先赶来的士兵中,也许是安克尔·拉斯姆森让人从营房叫来的。他并没有身着军装,只穿了条衬裤,似乎原本在睡觉或在养病。他越过冰面向杰克靠近,身体冷得发抖。他双肘撑地,趴在冰面上,一寸一寸地匍匐前进。杰克猜想,这个动作应该是所有士兵在训练中都熟练掌握的吧。这名士兵打战的牙齿咬着步枪的肩带,拖动着步枪缓缓移动。

当这名士兵爬近杰克所处的冰洞时,他从冰面上把步枪枪托朝前向杰克甩了过去。杰克双手抓住了步枪肩带,士兵握住枪管那端的刺刀把杰克从水中拖出,朝自己拽了过来。

杰克的眉毛早就冻住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正在结冰。终于上到了冰面上,杰克试着想要四肢撑地爬行,可那名士兵朝他大声吼了起来。

“快趴下,别起来!”他喊道。士兵会说英语并没让杰克吃惊,他吃惊的是这名士兵的嗓音。在杰克听来,这名士兵的嗓音像是自己的同龄人。他还是个孩子,连青春期都没到。

杰克平趴在冰面上,像雪橇一样任由那名最小的士兵将他从护城河的冰面拉到工事旁边。艾丽丝正在那里等候着。她紧紧抱住杰克,吻着他。接着,她突然给了杰克一个耳光。这是杰克·伯恩斯记忆中妈妈唯一一次动手打了自己。打第二个耳光时,艾丽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杰克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妈妈的手。

人们用毛毯裹住杰克,把他送到了指挥官的住处,不过杰克并记不得自己是否见到了指挥官。那名最小的士兵给杰克找来了衣物。那些衣物杰克穿着太大了,他更为惊奇的是这些衣物竟然是普通便装,并非士兵的军服。

“士兵不当班的时候也会穿便服,杰克。”妈妈对他解释道,但对一个四岁的男孩来说这并不容易理解。

杰克和妈妈准备离开要塞时,艾丽丝亲吻了那名最小的士兵作为道别。亲吻时,她得弯下腰,而杰克看见那名士兵踮起脚才勉强让艾丽丝吻到自己。

就在那时,杰克突然想到,他妈妈应该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做一个免费的刺青。和水手一样,士兵一定也喜欢刺青。艾丽丝被这个主意逗乐了。她再次走近那名最小的士兵,弯下腰,这次不是去亲吻他,而是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显然,艾丽丝的话使他兴奋起来,她的提议让他心动了。

杰克和艾丽丝最终发现,即使不去找那位刺青高手“森林医生”,他们也应该去斯德哥尔摩。安克尔·拉斯姆森告诉艾丽丝,斯德哥尔摩赫德维格·埃利奥诺拉教堂的管风琴师埃里克·厄林三年前去世了。他的职位由年仅二十四岁、才华横溢的特瓦尔德·托伦取代。据说托伦最近正在给自己寻找助手。

艾丽丝对于威廉竟愿意给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管风琴师当助手感到惊奇。安克尔·拉斯姆森却有不同的看法:威廉很聪明,他的才华足以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管风琴师。现在他需要游历,去感受不同管风琴的声音,去从其他管风琴师身上学习或偷师。在拉斯姆森看来,威廉持续奔波并非仅仅因为自己与女人之间的纠葛。

杰克的母亲告诉他,安克尔·拉斯姆森的理论让她心烦意乱。她爱上威廉·伯恩斯就是因为他演奏管风琴的样子,但她从未考虑到,诱惑着威廉四处奔波的原因竟然是管风琴这件乐器。难道威廉如此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就是想要演奏一架更大更好的管风琴吗,或者就是为了体验不同的管风琴?

是不是一个女孩也可以以此方式爱上骏马?(无疑,更让艾丽丝心烦意乱的是,她意识到威廉对待自己导师的态度与对待女人的态度何其相似。)

杰克以为他们会立刻动身前往斯德哥尔摩,但他妈妈另有打算。圣诞节假期可是在“刺青奥勒”的店里赚钱的好机会。如果像“森林医生”这样的刺青大师是在自己的家中给人刺青,这说明刺青在斯德哥尔摩很可能不是一种合法的工作。艾丽丝判断自己在斯德哥尔摩通过刺青来赚钱并不容易。她认为,在和杰克继续他们的行程之前,她应该利用圣诞假期在“刺青奥勒”的店里好好赚上一笔。

在新港17号,道别进行了很长时间。杰克并不记得他在“刺青奥勒”的店门前摆拍过照片,也许是相机的快门声对杰克而言太过普通而未能让他记住吧。不过,他确实拍了几张照片。

艾丽丝很受顾客的欢迎,其中大多是正在享受圣诞节假期的水手,所以她经常要工作到深夜。“万人迷马德森”就没有那么吃香了。在艾丽丝忙于工作时,是他经常领着杰克回到英格兰酒店。

杰克刷牙时,拉尔斯常常坐在杰克的床上。然后,“万人迷”会给杰克讲一个故事伴他入睡。马德森的故事很快就能让杰克睡着。那些故事都是拉尔斯对童年的自怨自艾。(故事的内容大多是因鱼而遭受的厄运,杰克惊讶于这些厄运原本是可以轻易避免的。这些灾祸对拉尔斯而言有着难以估量的重要意义。)

杰克和艾丽丝住在两间女客房服务员的房间,杰克睡在小的那间。盥洗室将两个房间分隔开,两扇滑动门将之分别与两个房间相连。“万人迷马德森”总是坐在马桶上看杂志。有时,杰克夜里醒来会透过盥洗室的磨砂玻璃门看到拉尔斯的侧影。拉尔斯经常会坐在马桶上睡着,艾丽丝回家时常常要叫醒他。

在拉尔斯的请求之下,艾丽丝给他做了一个刺青。他想要在自己的心脏部位刺一颗破碎的心,而且他声称自己的心早已破碎。艾丽丝给他刺了一颗红彤彤的心,歪斜地从中间裂开,锯齿状撕裂的空隙足够盛下一个名字,但艾丽丝和“刺青奥勒”都强烈建议“万人迷马德森”不要在那里刺下任何名字。仅仅是这颗破碎的心就足够表达他的痛苦了。

不过,拉尔斯想要艾丽丝把她的名字刺到他身上。艾丽丝拒绝道:“你的心碎可不是我造成的。”不过,也许真的是她造成的。

“我的意思是,我想要你留下自己的刺青绰号。”“万人迷马德森”说道,似乎在召唤一种出乎意料的尊严。

“啊——是签名刺青!”“刺青奥勒”喊道。

“呃,好吧——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艾丽丝说。

在那颗破碎的心中间的间隙,艾丽丝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用圆体字刺下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万人迷”对杰克悉心的照料,艾丽丝很感激他。“是免费的。”她给拉尔斯包扎时对他说。

杰克不知道他妈妈给了奥勒什么礼物。也许什么都没送,尽管“刺青奥勒”甚是赞赏艾丽丝的“耶利哥玫瑰”。

他们在哥本哈根度过的最后那晚,奥勒早早关门打烊,把他们带到新港一家有开放式壁炉的豪华餐厅享用晚餐。杰克给自己点了兔肉。

“杰克,你怎么能吃彼得兔[3]呢?”他妈妈问他。

“就让他吃吧。”拉尔斯劝道。

“你知道吗,杰克,那根本不是彼得兔,因为丹麦的兔子才不穿衣服呢。”“刺青奥勒”说。

“因为它们都有刺青了!”“万人迷马德森”大声说道。

趁没人注意,杰克真的仔细检查了兔子全身,寻找刺青的踪迹,但一无所获。他接着吃晚餐,但这个插曲让他没什么心情喝圣诞啤酒。

那天深夜,杰克做了个噩梦。他赤裸着醒来,浑身发抖。他刚刚在梦中再次掉进了要塞护城河的冰洞内。更可怕的是,死亡降临了,杰克在护城河的河底看到了几个世纪以来溺死河中的士兵,尸体在冰冷的河水中保存完好。不合情理的是,那名最小的士兵也在死者之中。

同以往一样,盥洗室里的灯开着,作为留给杰克的夜灯。他打开盥洗室的两扇磨砂玻璃门进入妈妈的房间。无论何时,只要他做了噩梦,都可以爬到妈妈的床上与她共眠。

然而,杰克被人从床上踢了下来!杰克在妈妈那张狭窄的床上看到艾丽丝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两只脚,她的脚趾朝上。在她的两只脚之间多出了两只脚,而这双脚的趾头是朝下的。

起先,杰克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认为“万人迷马德森”也在床上,但仔细观察了那两只陌生的光脚板后,他发现两个脚踝处并没有刺青。另外,这两只脚不可能是拉尔斯的,因为实在太小了,甚至还没有艾丽丝的脚大,几乎和杰克的脚一样小!

借着盥洗室的灯光,杰克注意到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艾丽丝放衣服的椅子上,搭着一件军装,杰克目测大概是他的尺码。不过穿上后,他发现这件军装比预想的大些。他必须挽起裤脚,把腰带扎进最里面的穿孔。衬衫与外套的肩部太宽了,肩章甚至垂到了他的上臂。他伸直胳膊后,双手依然藏在袖管里。

如果要他猜,杰克会说那名最小的士兵军装比他的便服(就是杰克被从护城河救起后借来穿的衣服。他妈妈说,那些是士兵不当班时穿的衣服)至少大了一码。

这桩无关紧要的衣物谜案并没有让杰克退却,他坚定地站在他妈妈的床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等艾丽丝和最小的士兵醒来时,杰克打算朝他们行个军礼。(考虑到杰克的装束和目的,他妈妈后来把这段插曲称作杰克的第一份“工作”。)就在杰克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时,他发现床上的人并没有在睡觉。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单人床轻微的晃动。虽然他妈妈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但她是醒着的。艾丽丝双唇微张,呼吸急促,颈部的肌肉紧绷着。

最小的士兵全身唯一可见的地方就是他的双脚。在被子下面,他一定趴在艾丽丝的胸口。他很可能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吧,杰克推测。(这就能解释床的晃动了。)同时,杰克知道,那天夜里很容易有噩梦,他自己就刚刚经历过。在他看来,那名士兵显然与自己遭受了同样的痛苦,所以他爬上了艾丽丝的床寻求安慰。到这时,杰克仍然以为那名士兵只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

突然,士兵的噩梦卷土重来。他粗暴地将被子踢下了床(借着盥洗室的灯光,杰克看到了他赤裸的屁股)。艾丽丝一定是把他抱得太紧了,因为杰克可以听见他的呜咽和呻吟。这时,艾丽丝睁开了双眼,看到杰克站在房间里——另外一名小士兵,专心地站在一旁。一定是因为他穿着军装,艾丽丝起先都没有认出杰克。

艾丽丝的尖叫把杰克吓了一跳,小士兵也吓得不轻。看到这个穿着军装的四岁男孩时,他也尖叫起来。(他的嗓音听起来还真是很像小男孩!)杰克忽然对他们刚刚一起经历的噩梦感到了恐惧,于是他也跟着尖叫起来。他吓得把自己的裤子都尿湿了——准确地说,是最小的士兵的裤子。

“杰克宝贝!”他妈妈喊道,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杰克开口说:“我梦见自己淹死在护城河里,河底只有以前死去的士兵和我在一起。你也在那儿。”他对着最小的士兵说了最后一句。

但小士兵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小了。杰克对他阴茎的尺寸感到惊讶,其长度足有士兵那把步枪刺刀的一半,它直挺挺地向前翘着,角度略微向上,如同一把刺刀。

“你还是走吧。”艾丽丝对最小的士兵说。

他忠实于自己士兵的身份,服从了艾丽丝的命令。没有一句不满,他直接走进了盥洗室。洗漱收拾干净后,回到艾丽丝的房间取自己的衣服。杰克已经把他的军装脱下来,整齐叠好,放在了椅子上,爬上了他妈妈的床。

杰克和妈妈看着小士兵穿上衣服。杰克对于自己尿了救命恩人的裤子感到很难为情。杰克注意到,他的小恩人发现裤子湿了时,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一阵迟疑和窘迫扫过他的脸,与这个勇敢的小伙子穿着衬裤一寸一寸在冰面上挪动时,杰克从他脸上见到的焦急和不安截然不同。

不过,他毕竟是名军人。他给了杰克一个眼神,里面包含着理解与勉强的尊重,似乎这孩子在他的裤子里撒尿是当时情况下的合理行为。离开之前,最小的士兵对杰克和他妈妈做了一件原本是杰克想对他和艾丽丝做的事:敬了一个军礼。

虽然看过了小士兵一丝不挂的样子,但杰克没看到他身上有刺青,甚至连包扎的绷带都没有。杰克努力地思考着,竟忘记了睡觉。睡着后他十之八九会继续做在护城河里淹死的噩梦。

杰克向妈妈提出了这个令他不安的问题:“你给他做了免费的刺青没有?我没看到啊。”

“我……确实给他做了个刺青,一定是你没看到。”她口气中有些犹豫。

“刺了什么?”杰克问。

“是个……小士兵,比他还要小。”艾丽丝回答,犹豫的口吻更明显了。

见过小士兵那半把刺刀长的阴茎后,杰克早已不认为他是最小的士兵了,但他只对妈妈说了一句:“是在哪里刺的?”

“在他的脚踝上——左脚踝。”她回答。

杰克认为一定是盥洗室的灯光让他产生了错觉,因为他曾在床边仔细地察看过士兵的脚踝,并没有发现刺青。他觉得正如妈妈说的那样,一定是自己没看到。

和以往噩梦后的情形一样,杰克在妈妈的怀抱中睡着了,不过完全不是小士兵趴在艾丽丝身上时那种看起来有些不舒服的姿势。

这就是他们在哥本哈根的经历。直到三十年后,杰克·伯恩斯才再次踏足这里。他永远不会忘记“刺青奥勒”与“万人迷马德森”对他们母子的恩情,不会忘记那条差点儿要了他命的结冰的护城河,也不会忘记那名救了自己的小士兵——救了他,等于救了他母亲。

事实上,杰克对哥本哈根发生的事所知甚少。虽然他自己并不了解,但某种势头已经开始酝酿了。杰克需要了解的东西有很多,尤其是那些只有他妈妈自己明白的事情——不仅是免费刺青的含义,还有其他的一切。

至于那个溺死在护城河的噩梦,杰克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差点儿淹死。在梦里,他没有任何挣扎,只感觉河水的冰冷在身上持久不散。杰克与几个世纪以来死去的士兵一起度过身后的永生。救过杰克的小英雄在死去的士兵中间非常显眼——不是因为他那根大到与身体比例不合的阴茎,而是他用冻僵的手行军礼时,那种面对苦难默然承受的表情。

3 一名瑞典会计施以援手

稍微长大些后,杰克会问他妈妈,为什么他父亲没有去英格兰,为什么他们没去英格兰找他。毕竟英格兰有女人也有管风琴,还有悠久的刺青历史。

艾丽丝回答说,威廉是个纯正的苏格兰人,这类苏格兰人都很讨厌英格兰人。他才不会为了女人去英格兰呢,更别说是为了管风琴,甚至连刺青也不会打动他。不过,威廉·伯恩斯还没纯正到保留自己原来的苏格兰教名,不是吗?

艾丽丝和杰克从哥本哈根乘坐渡轮穿越海峡,抵达瑞典城市马尔默,再转乘火车去斯德哥尔摩。1月的瑞典,日照时间很短。当时是1970年的新年,似乎威廉到达这里之后便立刻潜伏了起来。“森林医生”两年内都不会有自己的刺青店,寻找他并不比找到威廉容易多少。

艾丽丝和杰克先去了赫德维格·埃利奥诺拉教堂。它是一座有金色穹顶的建筑,被大雪掩盖的墓碑环绕着它。教堂的祭坛和祭坛围栏同样金光闪闪。管风琴的正面泛着绿色的金光,教堂里的长座椅也被漆成了灰绿色,而不是苔藓那种暗淡的颜色,还泛着微弱的银色光晕。教堂圆形大厅的几扇窗户玻璃不是染色的,却像冬日的阳光一样阴森暗沉。

赫德维格·埃利奥诺拉教堂是杰克见过的最美丽的教堂。这座教堂属于路德教派,传统上一直对唱诗班很重视。这一次,在穿帮之前,威廉与三名唱诗班的女孩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威廉交往的第二个唱诗班女孩乌尔丽卡揭发了他,另外两名女孩阿斯特里德和芬德拉也感到很气愤。在那之前,威廉一直很顺利。他在赫德维格·埃利奥诺拉教堂协助特瓦尔德·托伦演奏管风琴,同时在斯德哥尔摩皇家音乐学院学习作曲。

可怜的阿斯特里德、乌尔丽卡和芬德拉,杰克后来希望自己能见到她们就好了。他还记得见到特瓦尔德·托伦时的情景。即使在杰克看来,托伦也很年轻。二十四岁的人本就年轻,而托伦又是个行动迅速、身材纤瘦的人,他的目光中闪耀着活力。杰克有种感觉,他的妈妈面对托伦讲述那三名唱诗班女孩的遭遇时完全卸下了自己的戒备和怒气。与杰克见过的其他管风琴师不同,特瓦尔德·托伦穿着十分讲究。他看到托伦的黑色公文包时,甚至吃惊于他的商务人士作风。

因为他的年轻、聪敏和光明的前途,艾丽丝可能从托伦身上看到了威廉身上闪现过的希望。托伦精心挑选自己的学生来教授管风琴。杰克当时认为,对他妈妈来说,与特瓦尔德·托伦告别一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当杰克和艾丽丝准备离开教堂时,杰克看到他妈妈转身看了看金色的祭坛,然后才走出教堂,来到室外雪的世界,进入斯德哥尔摩那令他们二人感到怪异的永恒黑暗中。艾丽丝不时地回过头注视着教堂明亮的穹顶。杰克没听到多少艾丽丝与托伦的谈话,因为教堂的建筑和那名年轻的管风琴师足以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了。

现在,他们还没找到“森林医生”,而威廉已经不知所踪!但艾丽丝坚信,威廉不会白白路过一个地方而不在身上留下刺青的,而斯德哥尔摩至少有一位刺青高手。“森林医生”也许知道威廉的去向。因为要让一个人暂时忘却刺青的疼痛,谈话聊天是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法。

正当他们努力寻找“森林医生”时,艾丽丝也付出了不菲的花销。他们住在当地最好的酒店——斯德哥尔摩大饭店。他们的房间正对着老城与水景,还能看到往来于周边岛屿的船舶停靠的码头。杰克记得自己同其中一艘船合过影,他就像那艘船的船长似的从甲板威风凛凛地走上岸。他清楚他们住的饭店费用昂贵,因为他妈妈在一张寄给威克斯蒂德夫人的明信片中提到了这点,她还大声地读了出来。不过,艾丽丝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大饭店位于歌剧院和剧场附近,人们经常在此见面喝酒吃饭。本地的商人在这里吃早餐和午餐。相比在哥本哈根时居住的英格兰酒店,斯德哥尔摩大饭店的大堂更加宽敞明亮。杰克身在其中感觉整个饭店好像是他的城堡,而自己是这座城堡的小王子。

艾丽丝的计划很简单,且在短时间内就能奏效。杰克和艾丽丝没有几件体面考究的衣服,不管白天晚上都穿一样的衣服出门。再说,大饭店的洗衣费也很昂贵。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吃一顿丰盛的早餐,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来寻亲的。房费中已经包含早餐的费用,于是这顿饭成为他们一天中唯一的整餐。在疯狂掠食的时候,他们也没忘记在周围用餐的富人中寻找身上有刺青的人。

为了省钱,他们省去了午餐。在大饭店,很少有人独自吃午餐,而艾丽丝知道想要刺青的人都喜欢独处。(有同事或朋友陪伴时,你不会想在身上留下一辈子都无法去掉的记号的。大多数情况下,你的朋友会力劝你别去刺青。)

傍晚,杰克会独自待在酒店房间里吃冷切肉和水果,而他妈妈在酒馆里寻找潜在的刺青顾客。深夜,等杰克睡觉之后,艾丽丝会在餐厅点一份最便宜的开胃菜。显然,大饭店的很多客人都会独自用晚餐。根据艾丽丝的判断,他们都是“商旅人士”。

她接近潜在顾客的方法都是一样的。“你身上有刺青吗?”(她甚至学会了用瑞典语说这句话。)

如果对方给出肯定的回答,她会接着问:“是‘森林医生’做的吗?”但没人听说过他,而且她问出第一个问题后大多只会得到否定的回答。

如果潜在顾客说自己没有刺青,艾丽丝下个问题会这样问——先用英语,必要的时候用瑞典语——“你想要一个吗?”

大多数人会拒绝,但有些人会说“也许吧”。这个答案对艾丽丝而言已经足够了。她需要的是成功地迈出第一步。

睡不着时,杰克会背诵艾丽丝与某位潜在顾客之间的这段瑞典语对话。这个方法比思念洛蒂或数羊更容易让他入眠。也许杰克成为演员就是因为他一直都记得这几句话。

“如果你有时间,我就有地方和东西。”

“需要多长时间?”

“那要看情况。”

“要花多少钱?”

“也要看情况。”

后来,杰克经常会想“如果你有时间,我就有地方和东西”这句话的意思。这些艾丽丝一对一招徕的商旅人士是否怀疑过她的企图呢?有一位说想要刺青的女士要的根本不是刺青。她在艾丽丝的房间里发现一个四岁的孩子时,不仅十分吃惊,还要求杰克离开房间。

艾丽丝拒绝把杰克赶走。那位不算年长也不年轻的女士似乎受到极大的冒犯。她一口流利纯正的英语(也许她就是英国人),很可能就是她向酒店经理举报了艾丽丝在酒店房间里给人刺青的事。

电动刺青器具、涂料、电池、脚踏控制器,小纸杯、酒精、创伤药和甘油,凡士林以及厚纸巾——刺青竟需要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每样东西都被小心地藏好了,客房女服务员进来打扫时完全不会发现。因为在斯德哥尔摩,刺青生意只能在地下进行,艾丽丝清楚,如果大饭店的人发现她在房间里靠刺青赚钱肯定不会高兴的。

杰克后来怀疑很可能是那名说英语的女同性恋的缘故,酒店经理开始找他们麻烦,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艾丽丝与经理之间的讨价还价。杰克只是发现他妈妈对大饭店的态度突然起了变化。她开始说“要是我今天还没找到‘森林医生’,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这种话,但他们并没有搬走。杰克在夜里醒来时经常发现艾丽丝不见了。虽然他年纪太小还不会从钟表上看时间,但他知道,那个时候去餐厅吃饭也太晚了。那么,艾丽丝在那几天深夜去哪里了呢?去给酒店经理免费刺青了?

他们幸而遇见了那名会计。杰克后来感到奇怪,是不是每到一座城市,他母亲都会遇见一个拯救他们的人。不过,被一名会计拯救听着令人有些扫兴,尤其之前还有像小士兵那样的英雄。当然了,杰克和他妈妈在早餐时间的大饭店餐厅里注意到这个人时,他们并不知道他是个会计。

他叫托斯滕·林德伯格,身材瘦得让人感觉他除了吃饭还应该吃药。和杰克与艾丽丝一样,早餐对林德伯格而言可是一件大事。他们注意到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像个潜在的刺青顾客,而是因为他在自己的餐盘里堆了整整一大盘的鲱鱼肉。杰克和艾丽丝都很讨厌吃鲱鱼,而林德伯格显然正津津有味地吞咽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鲱鱼肉。虽然根本不想问他有没有刺青这种问题,但杰克和妈妈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看这个身材瘦高、神情忧郁的男人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入了迷。他们不禁疑惑,这顿自助早餐是不是也是他全天唯一的一顿整餐?如果不考虑他对鲱鱼的喜好,单就他的好胃口而言,他们三个真的算是志趣相投。

很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一直盯着看,托斯滕·林德伯格也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克和艾丽丝。他后来说,杰克和艾丽丝二人的惊人食量(就是没有鲱鱼)实在很难让他不去注意。身为一名精明的会计,林德伯格也许猜到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省钱。

杰克仔细地将自己蛋饼中的蘑菇挑出来留给他妈妈吃。艾丽丝吃了自己的法式薄饼,把甜瓜球留给了杰克。林德伯格风卷残云般把自己周围的鲱鱼都吃光了。

所有声称会计都是守财奴和情感吝啬鬼的人,一定是没有见过托斯滕·林德伯格。他吃完自己的大餐时,杰克和艾丽丝还在早餐中奋战,因为他们还要在喝咖啡的客人中寻找潜在的刺青顾客。林德伯格路过他们的餐桌时停了下来,看着杰克面露慈爱的微笑。他说了一句瑞典语,杰克求助似的看着他妈妈。

“抱歉——他只会说英语。”艾丽丝说。

“棒极了!”林德伯格用英语喊道,似乎说英语的儿童特别需要鼓励,“你见过不在水里游的鱼吗?”他问杰克。

“没有。”杰克回答。

虽然林德伯格的着装很正式——一套深蓝色西装,还打着领带,但他的举止却像个小丑。林德伯格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参加葬礼的人,可能更糟,像一具把棺材穿在身上的骷髅,而且那具棺材显然太长了。在向一个孩子介绍自己时,他又像是一位马戏团的魔术师。

林德伯格先生脱掉他的西服上衣递给艾丽丝,彬彬有礼的同时显得自作主张,如同把艾丽丝当作他的妻子。他讲究地解开白衬衫一只袖子上的纽扣,把袖口挽到肘部。刚才提到的那条不在水里的鱼,就在他的前臂上。那是个逼真的刺青。虽然没有水,那条鱼看上去依旧栩栩如生。鱼头绕着林德伯格的手腕,鱼尾一直延伸到他的肘部关节。这条鱼的刺青占据了他前臂的大部分皮肤。虽然不是鲤鱼,但几乎可以肯定这条鱼充满日本画风。鱼身上交替出现的紫蓝色和醒目黄共同呈现出一种斑斓闪耀的绿色,接着又渐变为夜空黑和中国红。当托斯滕绷紧前臂的肌肉并稍微转动手腕,那条鱼便游动起来,如同一条扇尾金鱼盘旋着潜入他的手掌里。

“好啦,你现在见到了。”林德伯格先生对杰克说道。杰克则盯着他的妈妈。

“这个刺青可真不赖,但我打赌那并非出自‘森林医生’之手。”艾丽丝对林德伯格说。

他没有丝毫迟疑,语气平静地回答:“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看‘森林医生’给我做的刺青有些不太合适。”

“你认识‘森林医生’?”艾丽丝问道。

“当然了,我以为你也认识呢!”

“我只知道他的作品。”艾丽丝回答。

“显然,你也懂刺青!”林德伯格说,语气中的兴奋愈加明显。

“把你的鱼收好吧。如果你有时间,我就有地方和东西。”艾丽丝对他说。(回想起来,杰克和妈妈一直没学会用瑞典语说“把你的鱼收好吧”这句话,这让杰克颇感失望。)

他们带着托斯滕·林德伯格来到房间。在那里,艾丽丝向他展示了自己的速绘稿,并架好了刺青的机器。但事实证明艾丽丝架好机器的举动太过草率了。托斯滕·林德伯格可是个刺青方面的行家,他可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让别人在自己身上刺青。

首先,他坚持要给艾丽丝展示他身上的其他刺青,包括刺在屁股上的。“别当着杰克的面。”艾丽丝说,但林德伯格向她保证,自己身上的刺青绝对不含儿童不宜的内容。

毫无疑问,艾丽丝不想让杰克看到的是林德伯格的屁股,而不是刺青。但像林德伯格这种瘦子的屁股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骇人。他的刺青也确实没什么儿童不宜的内容:左臀瓣上刺了一只眼球,右臀瓣上刺了两片噘起的嘴唇。那只眼球似乎在他瘦巴巴的屁股上斜睨着中间的臀缝;而那两片嘴唇看上去像是刚刚留下的吻痕,还是口红没干时亲上去的。

“非常漂亮。”艾丽丝说。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让林德伯格先生明白自己对他此种展示行为的不满。他迅速地拉上了裤子。

他的刺青并不限于此,实际上还有很多。会计在公共生活中基本上都需要穿着正式。林德伯格先生的生意伙伴可能并不知道他的身上有刺青,肯定不知道他屁股上有只“眼球”!他还让“刺青奥勒”给自己做过一个刺青,艾丽丝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奥勒招牌式的裸女,有如同眉毛颠倒的怪异阴毛。但是,这个裸女刺青有些微的不同。(杰克也说不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因为他妈妈根本不让他靠近看个清楚。)除此之外,托斯滕·林德伯格身上还有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刺青彼得”与德国汉堡的赫伯特·霍夫曼等刺青大师留下的作品。但在众多刺青大师的作品中,“森林医生”的刺青让艾丽丝印象最为深刻。

在林德伯格先生窄小、凹陷的胸部,刺有一艘全速航行的快速帆船。那是一艘三桅船,有快艇的船体和高高的帆装。船艏之下翻腾的海浪中,有一条深海蛇怪。蛇怪的头部和船的主帆一般大,从船艏左侧升出海面,尾部在船艉右舷处搅得波涛汹涌。这艘被厄运笼罩的船显然不是这头怪兽的对手。

艾丽丝宣称,“森林医生”以前肯定当过水手。在她看来,托斯滕·林德伯格胸部的这艘大帆船明显比查理·斯诺胸上那艘返乡的大船高明许多。托斯滕·林德伯格知道“森林医生”的住处,他承诺会带杰克和艾丽丝去见他。第二天,林德伯格会最终决定到底让艾丽丝给自己做什么样的刺青。

“我倾向于你最擅长的‘耶利哥玫瑰’,不过要更个性一些。”他坦言。

“我给每个人刺的‘耶利哥玫瑰’都不一样。”艾丽丝对他说。

林德伯格先生似乎并不相信。他很容易担忧发愁,他之所以那么瘦,与其说是新陈代谢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过分担忧造成的。他担忧艾丽丝在大饭店的尴尬处境,尤其担忧杰克能否过得健康快乐。

“即使在瑞典的冬季,男孩子也必须要锻炼才行。杰克会滑冰吗?”林德伯格问艾丽丝。

艾丽丝告诉他,杰克虽然在加拿大生活过,但并没有学过滑冰。

托斯滕·林德伯格知道该如何补救。他的妻子每天上午都在梅拉伦湖滑冰,她可以教他!

艾丽丝对林德伯格先生主动提议由他妻子教杰克滑冰感到惊恐,她并没有将这种想法表达出来——这倒是有些不同寻常。杰克当时正在盥洗室,他肚子有点儿痛,因为早餐吃得太多了。他错过了整段有关滑冰的对话。等他从盥洗室出来时,他的冬季锻炼事宜已经安排妥当。

艾丽丝如同谈论朋友一般说起林德伯格的妻子,似乎并没有让四岁的杰克感到反常。“林德伯格精瘦,而他妻子很强健。整个啤酒馆的人都会在她持续不断的欢呼喝彩中一直引吭高歌。”

艾丽丝进一步向杰克解释了虽然林德伯格夫人很喜欢她丈夫身上的刺青,但她自己并不想要刺青。林德伯格夫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宽肩女人,她穿的毛衣能装下两个艾丽丝。正如林德伯格许诺的那样,林德伯格夫人在梅拉伦湖教杰克滑冰。杰克注意到林德伯格夫人名叫昂内塔·林德伯格,但她似乎更喜欢用自己的娘家姓尼尔森。

“相比夫姓林德伯格,谁不觉得她的教名昂内塔与娘家姓尼尔森更般配呢?”艾丽丝对她儿子说,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最让杰克印象深刻的是,像昂内塔这样大块头的女人竟是个滑冰高手,不过她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让杰克有点担心。对于一个每天上午都滑冰的人来说,她的体力也太差了。

托斯滕·林德伯格选择刺的那朵颇具个性的“耶利哥玫瑰”大概要花费三天的时间,但他不是一直都有空。仅仅勾勒轮廓线就用去将近四个小时,可能给巧妙隐藏的阴唇上色还要额外多花一天时间。

很可惜,杰克的母亲不允许杰克近距离细看做好的刺青,如果杰克看到了林德伯格所说的更个性一些的“耶利哥玫瑰”,他应该会明白,有些东西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梅拉伦湖是一座很大的淡水湖,与波罗的海连通,位于老城旁边一个叫斯卢森的地方。冬季里下雪不多的日子,这里非常适合滑冰。虽然在哥本哈根要塞护城河的冰层上有过一段惊险的经历,但杰克并不害怕掉进梅拉伦湖。他知道如果冰层承受得了昂内塔这样的体重,承受自己便不在话下。滑冰时,昂内塔经常主动拉住杰克的手。她这种自作主张的风格让他想起洛蒂。就在杰克学会如何停下和转弯,甚至如何倒退时,艾丽丝在托斯滕·林德伯格右肩胛的部位完成了“耶利哥玫瑰”的刺青。艾丽丝告诉杰克,林德伯格背对着他妻子睡觉时,她的脸恰好能看到这只肩膀。昂内塔早上醒来会看到她丈夫身上有一朵藏着“阴道口”的玫瑰。等杰克稍微大些,他会琢磨为什么一个女人一早醒来想要看到这种东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刺青的。要不是托斯滕·林德伯格的出现,杰克的妈妈也不可能成为事业成功的“女儿艾丽丝”。

“耶利哥玫瑰”的刺青完成后,林德伯格先生领着杰克和艾丽丝去见“森林医生”。“森林医生”的住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进行刺青的小房间四壁挂满了速绘稿。艾丽丝对“森林医生”非常敬佩。他短小精悍,有一双粗壮的手臂,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大力水手;嘴唇上方的小胡子修剪整齐,面部两侧留着长长的鬓角,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双眼明亮有神。“森林医生”确实曾做过水手。他的第一个刺青是在阿姆斯特丹由“刺青彼得”操刀的。

“森林医生”很遗憾没办法雇用艾丽丝当学徒,因为他的生意少得连养活自己都不容易。实际上,他正在寻找一位赞助人,为他的第一家刺青店提供资金帮助。

至于“音乐小子”威廉·伯恩斯,他当然找过“森林医生”。这次他刺的是帕赫贝尔的一首四声部咏叹调或是一首托卡塔,艾丽丝如此告诉杰克。她提到了一部瑞典电影,帕赫贝尔的某首作品因为在这部电影里出现而家喻户晓。“也可能是莫扎特。”艾丽丝补了一句。杰克不知道他妈妈在说那部瑞典电影里的音乐还是他爸爸的刺青,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被速绘中的一条蛇吸引了。(有一整面墙的速绘都是蛇和蛇怪以及其他深海怪兽的图案。)

“我觉得你不知道威廉去了哪里。”艾丽丝直白地对“森林医生”说道。她对陌生人的友好态度已经在大饭店消耗光了,可能主要是大饭店经理造成的。

“他在挪威的奥斯陆,我猜。”“森林医生”回答。

“奥斯陆!”艾丽丝喊道,声音中的绝望又增加了一分,“奥斯陆不可能有刺青师啊!”

“如果有的话,那人会和我一样在家里干活。”“森林医生”说。

“奥斯陆。”艾丽丝又说了一次这个地名,但这次的语气平静多了。和斯德哥尔摩一样,奥斯陆原本并不在他们的行程计划中。

“那里有架管风琴,一架很古老的管风琴——他是这么说的。”“森林医生”补充说。

奥斯陆有架管风琴,这就对了!要是那里有刺青师,无论手艺好坏,哪怕是在家里接活的,威廉也能找到那个人。

“他提到了是哪家教堂吗?”艾丽丝问。

“他只提到了管风琴——他说那架管风琴有102个音栓。”“森林医生”告诉她。

“好吧,那应该不难找。”艾丽丝回答,但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面墙上的速绘有个统一的主题,杰克差点儿就要猜到了——与缠绕利剑的蛇有关。

“你在奥斯陆应该住布里斯托酒店,艾丽丝。虽然做刺青生意的机会不如斯德哥尔摩大饭店多,但至少那里的经理不会找你麻烦。”托斯滕·林德伯格对艾丽丝说。

几年之后,杰克会思考林德伯格所谓的“找你麻烦”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艾丽丝并未回应,她只是感谢了这个瑞典会计。当然,她也感谢了“森林医生”。

“森林医生”用粗壮的手臂一把抱起了杰克,低声道:“你长大后一定要回来见我。说不定到时候你也想要个刺青了。”

杰克一直很喜欢大饭店的大堂,喜欢每天早上在轮船的号角声中醒来。那些船是往来于斯德哥尔摩与周边岛屿的通勤工具。他也很喜欢在梅拉伦湖上和那位令人敬畏的林德伯格夫人昂内塔·尼尔森一起滑冰。除了觉得这里天色昏暗外,杰克在斯德哥尔摩生活得很满足。不过,他和妈妈现在再次踏上了旅途。

他们乘火车来到另一座瑞典城市哥德堡,然后坐船前往挪威奥斯陆。沿途大部分地区景色优美,但杰克唯一记住的是晦暗的天空和寒冷。毕竟,当时是1月份,而且他们在向北行进。

因为有刺青的全套设备,他们携带了很多行李。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短期游客。奥斯陆布里斯托酒店的前台接待一定以为他们是来长住的。

“不需要你们最贵的房间,只要舒服的就好。别太狭窄拥挤了。”艾丽丝对前台接待说。

聪明的前台接待注意到了,他们需要个帮手来搬行李。他叫来了一名行李员,并同杰克友好地握了握手。可杰克因为这次握手弄伤了手指。他还从没和挪威人打过交道。

布里斯托酒店的大堂不如斯德哥尔摩大饭店那么富丽堂皇。杰克希望不会在这里住太久,这样自己就不需适应这样的落差了。他并不在意那架管风琴是否很旧,他真正关心的是那架无聊的管风琴竟然有102个音栓。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位刺青师、两位管风琴师、一名小士兵和一个身上有刺青的会计帮助了杰克和他妈妈。接下来会是谁来帮他们呢?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跟着行李员拎着行李来到灯光暗淡、铺着地毯的走廊。

布里斯托酒店的房间狭小且不通风。办理入住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向来如此),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对面的一栋楼房。(对面的楼房有几间房间拉着窗帘,透出微弱的灯光,似乎在向艾丽丝诉说着里面无趣沉闷的生活,反正那绝对不是她幻想的与威廉在一起的生活。)

出发前在斯德哥尔摩大饭店吃了早餐以来,他们什么都没吃。行李员说,布里斯托酒店的餐厅还在营业,但强烈建议他们还是抓紧时间去用餐。杰克的母亲事先提醒过她儿子,这家酒店一定价格不菲,他们点餐时应该秉持节俭的原则。

杰克对行李员建议品尝的菜品并没有什么兴趣。“你们一定要尝尝野生黄莓,当然别忘了吃驯鹿舌头。”行李员说。

“杰克,点三文鱼吃吧,我和你分着吃。”等行李员离开后,他妈妈说。

就在此时,杰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与前台接待握手而肿胀的手指,不是因为他现在又饿又累,不是因为住在酒店让他感到厌倦,甚至不是因为斯堪的纳维亚昏暗的冬季。昏暗无光的日子一定是导致众多瑞典人和挪威人投海自杀的原因,但前提是得跳进一个没结冰的峡湾。不,不是因为旅行,而是旅行背后的原因让他哭了起来。

“我才不在乎能不能找到他!我希望永远不要找到他!”杰克对他母亲哭喊道。

“如果我们找到了他,你就会在乎了——我们这么做是有意义的。”艾丽丝说。

可是,如果他们是被杰克父亲“遗弃的责任”,那他的离开不是表达了自己对他们母子二人的失望吗?就算威廉当初并没有抛弃他们,找到他之后,艾丽丝和杰克难道不会被现在的他抛弃吗?(当然,一个四岁的男孩不知道如何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但这确实是他心中的想法,这也是他哭泣的原因。)

在他母亲的固执要求下,杰克不哭了,这时他们才离开房间下去用餐。

“我们点一份三文鱼。”艾丽丝对侍者说。

“不吃驯鹿舌头,也不吃野生黄莓。”杰克说。

实际上,餐厅里只有他们二人在用餐。一对老年夫妇沉默不语地坐在餐厅里,他们相对无言,不见得有刺青的想法。一个男人坐在角落的餐桌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沮丧神情,好像他最后的归宿就是跳进某个峡湾里了结一生。

“一个刺青就能拯救他。”艾丽丝说。

这时,一对年轻男女走入餐厅。杰克第一次见到他妈妈看到热恋情侣时的反应,她看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毫不犹豫地跳进峡湾自杀。

男方身材瘦削,很有运动员的气质,留着齐肩的长发,像个摇滚歌星,但穿着更讲究。他的妻子或女友简直无法把目光和双手从男方身上挪开。女方是个瘦高的年轻女性,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胸部很迷人。(虽然只有四岁,杰克·伯恩斯对女人胸部的眼光很不错。)不管他们是住在酒店的客人还是奥斯陆当地人,他们和光顾“刺青奥勒”店铺的所有年轻情侣一样,看上去酷极了。他们很有可能身上就有刺青。

“问问他们。”杰克对艾丽丝说,但只是看着那对情侣就已经让她承受不了了。

“不,不要,我做不到。”她低声说。

杰克不明白艾丽丝到底怎么了。他们是一对恋爱中的情侣。恋爱不就是一种会让人下决心第一次刺青的朝圣般的经历吗?杰克曾经听见他妈妈和奥勒聊天时说到这种鼓励人刺青的转折点,几乎所有朝圣般的经历都会如此。显然,这对情侣正在体验这种朝圣般的经历。假如他们是住在酒店的客人,很可能早就上过床了——并不是说杰克知道他们上过床没有。(他们这么晚来吃饭,十有八九是要准备第二轮“激战”!)

准备为他们推荐特色菜的侍者站在一旁,连他的在场也无法阻止情侣二人彼此爱抚。侍者离开后,杰克轻轻推着他妈妈说:“你想要我去问问他们吗?我知道怎么做。”

“别,求你了——好好吃你的三文鱼吧。”她仍旧低声回答。

即使天气这么寒冷,那位年轻女士仍穿了件性感暴露的裙装,裸露着双腿。杰克认定他们一定是住在酒店里的,因为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他还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刺青(也可能是个胎记),就在女方一条腿的膝盖内侧。事后证明,那只是一块淤青,但那可能是个刺青的想法给了杰克足够的勇气,让他离开座位走近这对情侣的餐桌。他妈妈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

杰克径直走到那位美丽的女士跟前,说出夜里躺在床上帮助自己入眠时念的对话。

“你身上有刺青吗?”(他先用英语提问。如果他直接说瑞典语,大部分挪威人也能听懂。)

那位女士似乎觉得杰克在对自己说笑话,而男士则看了看四周,好像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这男孩是现场娱乐表演的演员吗?杰克也说不准到底是自己让这位男士坐立不安还是他有什么不舒服,反正看着杰克好像让他感觉很痛苦。

“没有。”女士也用英语回答。男士则摇了摇头,可能他身上也没有刺青。

“想要个吗?”杰克问那位女士,只问了那位女士。

男士又摇了摇头,他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杰克,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孩子似的。可只要杰克回看他,他就立刻把目光移开。

“也许吧。”他美丽的妻子或女友回答。

“如果你有时间,我就有地方和东西。”杰克对她说。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对情侣不再看着杰克,他们盯着他的妈妈。艾丽丝没有离开餐桌,她现在哭了起来。杰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相比艾丽丝,那位女士似乎更加关心杰克,她俯下身来,低到杰克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要花多久?”她问这个小男孩。

“看情况。”杰克会这么回答,是因为那是他背过的对话。看到妈妈哭了,他害怕起来,因为他一直盯着那位女士的胸部,无法把目光移开看看自己妈妈情况如何。当那胸部让他无法听见妈妈的哭声时,杰克变得更加惊恐。

“要花多少钱?”男士问道,他似乎不是真的想做刺青,更像是尽量避免伤害杰克的感情。

“那也要看情况。”这次是艾丽丝在回答。她站在儿子的身后,并没有停止哭泣。

“改天吧。”男士说,语气中透出的某种苦涩让杰克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他的妻子或女友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

“跟我走吧,我的小演员。”杰克的妈妈在他耳边低声说。那位男士不知为何闭上了眼睛,看样子他不想再见到杰克了。

杰克没有转身走开,他把手伸向背后,就是那只与前台接待握手时伤到的手。那只手本能地抓住了他妈妈的手。当杰克需要拉住他妈妈的手时,他的手指就如同自己长了眼睛。

4 在挪威不走运

艾丽丝在奥斯陆没找到几个刺青顾客。在布里斯托酒店的外国宾客和餐厅常客中,所有勇敢接受了艾丽丝刺青提议的人以前都有过刺青的经验。

早餐的费用已经包含在房费中,于是杰克和艾丽丝继续他们在斯德哥尔摩的过度饱食进餐模式。他们在一次暴饮暴食时认识了一个德国商人,他是和妻子一同来旅行的。这个德国人的胸口有一个“水手之墓”的刺青(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船上的德国旗帜还在飘扬),右前臂上刺了汉堡圣保利灯塔的图案,一看就是赫伯特·霍夫曼式的硬朗水手刺青。他的店就在汉堡绳索大街红灯区。

这个德国人想让艾丽丝给他的妻子刺青,而她的后背已经刺了一条长度将近四十六厘米的蜥蜴。早餐过后,商人的妻子从艾丽丝的速绘中选了一个蓝绿色蜘蛛的图案。艾丽丝在这个德国女人的耳垂上刺了一个黑色的螺旋,而那只蜘蛛悬在一根红色的蛛丝上,挂在她喉咙与锁骨之间的凹陷处。

“在奥斯陆,这可算是个非常复杂的刺青了。”艾丽丝这样告诉那对德国夫妇。

艾丽丝很期待见到赫伯特·霍夫曼,她也一直想要去看看圣保利灯塔。艾丽丝在父亲的店里第一次看到北海地区刺青师的作品,霍夫曼与“刺青奥勒”和“刺青彼得”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知道“刺青奥勒”把自己的第一台刺青机器给了赫伯特·霍夫曼,而霍夫曼的身上有奥勒和彼得留下的刺青。

杰克见到赫伯特·霍夫曼的渴望就没有专业人士的成分了。奥勒告诉过他,霍夫曼的屁股上有一只大鸟——他的左臀瓣上刺了一只完全开屏的孔雀!而杰克对“刺青彼得”的好奇并非因为其刺青大师的名气,而是因为他只有一条腿。

如果说看到德国商人身上霍夫曼的刺青作品,艾丽丝希望自己身在汉堡而不是奥斯陆,那么更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她来到奥斯陆整整一周才遇到了一位首次刺青的顾客,艾丽丝称这类人为“处女”。也许挪威没有人想要追寻一种朝圣般的经历吧,反正布里斯托酒店的客人没有。

早餐的过饱进食模式与午餐和晚餐时实行的半饥饿策略形成了鲜明对比。杰克在早餐的暴饮暴食期间对腌三文鱼的喜欢逐渐多过了烟熏三文鱼。侍者不遗余力推荐的野生黄莓也确实很美味。虽然免不了会食用驯鹿肉,但杰克仍坚持不吃这一可怜生灵的舌头。然而,就算午餐和晚餐只吃开胃菜和甜点,他们在食物上的花销依然远远多于艾丽丝赚到的钱。另外,奥斯陆也没人想要和他们聊聊威廉的事。据称,威廉在挪威的欲望对象(随后也给他带来了恶果)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她年纪太小,成年人讨论这件事时都难以启齿。

从布里斯托酒店的前门看奥斯陆大教堂稍微有些费力。到达后第一个阴沉的上午,杰克和艾丽丝就是在那里看到奥斯陆大教堂的。电车顺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行驶,大教堂好像是从街道尽头的路中间冒出来似的。他们没有搭电车,因为大教堂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

“我打赌就是这里。”艾丽丝说。

“为什么?”杰克问。

“我只是打赌。”

奥斯陆大教堂看上去还算壮观,如果有一架带102个音栓的管风琴也说得过去。那架琴是德国管风琴制造商瓦克于1883年安装,随后又在1930年翻新的。琴的外观最早可以追溯至1720年。1950年时,这架管风琴被漆成了灰色(原本是绿色),而瓦克古老巴洛克式风格的琴身被灰色衬托得更加庄重。

奥斯陆大教堂是一座砖石建筑,穹顶是铜绿色的,钟楼高大雄伟。与传统的路德教派教堂不同,大教堂高耸的表盘宣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视甚高之感,好像这座教堂不是用来进行礼拜仪式的,而是一处供奉圣骸之所。

杰克和艾丽丝进到大教堂内部,发现大教堂内外的风格很统一。教堂内部没有蜡烛,是用电灯来照明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老式的壁灯在墙壁上营造出烛光的效果。不出所料,祭坛展示的是耶稣最后的晚餐与十字架受难的景象,装饰有各种廉价的小摆设,看上去像个古玩店。通往布道台的宽矮阶梯非常华丽,饰以涂着金粉的木雕花环。在布道台上方悬挂着天使群雕,其中几个天使在弹奏竖琴,宛若即将崩塌的苍穹。

没有人在弹奏管风琴,也没有人在长椅上祈祷。只有一位清洁女工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打招呼,她拄着拖把好像那是她的拐杖。后来,艾丽丝对杰克解释说,与奥斯陆大教堂哪怕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人都不愿意想起威廉,而杰克就是让他们想起威廉的那个人。

当清洁女工看到杰克时,她一下子僵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伸直双臂,双手在身前握住拖把。她紧紧抓着它,好像拖把是能庇护她的十字架,她希望借此驱散杰克带来的灾祸。

“管风琴师在吗?”艾丽丝问。

“哪个管风琴师?”清洁女工喊道。

“这里有多少管风琴师啊?”艾丽丝反问。

清洁女工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杰克。她告诉艾丽丝,罗尔夫·卡尔森先生是大教堂的管风琴师,但他“走了”。“走了”这个说法让杰克走了神,这座教堂瞬间显得阴沉起来。

“卡尔森先生很大。”清洁女工用英语不熟练地说着,不清楚这里的“大”是指他的身材还是重要性——也许两者皆有。

教堂的牧师也都不在,清洁女工继续说道。现在,她挥动着手中的拖把,像是在挥动一根魔杖,不过因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杰克看了看四周,寻找清洁女工的水桶,但一无所获。(你拿着根拖把干活,怎么没有水桶?这个男孩觉得奇怪。)

“实际上,我在找一位年轻的管风琴师,一个叫威廉·伯恩斯的外国人。”艾丽丝再次开口道。

清洁女工听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祈祷,好像绝望地相信手中的拖把会变成十字架拯救自己。她庄严地举起拖把,指着杰克。

“这是他儿子!我除非眼瞎了才会认不出他的睫毛!”她大声喊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杰克长得像他父亲。艾丽丝盯着杰克看了好一会儿,第一次意识到杰克与威廉之间的相似之处。她一下子惊讶起来,程度丝毫不亚于清洁女工。

“你这个可怜人,一定是他妻子!”清洁女工对艾丽丝说。

“我以前真想成为他妻子。”艾丽丝回答,她向清洁女工伸出一只手,“我是艾丽丝·斯特罗纳克。这是我儿子,杰克。”

清洁女工先是在屁股上蹭了蹭手,然后用力地和艾丽丝握了握手。杰克清楚这次握手的力度,因为他看到了他妈妈脸上龇牙咧嘴的表情。

“我是埃尔西—玛丽·洛特。愿上帝保佑你,杰克。”清洁女工说。杰克想起布里斯托酒店的前台接待,没有理会她朝自己伸出的手。

埃尔西—玛丽不想谈论过去发生之事的细节,只说全体教众无法忘记“这一事件”。她让艾丽丝和她儿子回家去。

“这次受害的女人是谁?”艾丽丝问道。

“英格丽德·莫不是女人,她还是个孩子!”埃尔西—玛丽哭了起来。

“别当着杰克的面说。”艾丽丝说道。

清洁女工用她那双干燥强壮的双手捂住杰克的两耳。杰克听不见她的话,也听不见他妈妈的回应。他倒是听见了埃尔西—玛丽的最后一句话,她没有叫艾丽丝“可怜人”。“没人会和你谈论这件事的!”杰克和艾丽丝离开奥斯陆大教堂时,埃尔西—玛丽在他们身后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回荡着。

“我会找那个女人——我是说那个女孩——英格丽德·莫谈一谈。”艾丽丝说。

但是,当他们第二次来到奥斯陆大教堂时,杰克感觉所有人都在躲着他们。之前那名清洁女工不在。一个男人站在折叠梯凳上给壁灯更换灯泡。他衣着讲究,看起来实在不像修理工。(可能是一位勤恳认真的教民,也可能是教堂里某个吹毛求疵的人在亲自动手。)无论他是谁,他显然知道杰克和艾丽丝的身份,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你认识威廉·伯恩斯吗?他是个苏格兰人。”艾丽丝问他,但那个人走开了,“英格丽德·莫!你认识她吗?”艾丽丝追着问他。那个换灯泡的男人继续走着,但杰克看到他顿了一下。(当杰克拉着他母亲的手站在奥斯陆大教堂门外,他又听见了那种无比熟悉的照相机快门的声音—有人趁他们准备离开拍了照片。)

一个周六的上午,他们来到奥斯陆大教堂时终于听到有人在演奏管风琴。杰克伸手拉住母亲的手,艾丽丝领着杰克向管风琴走去。他后来才想起来,他妈妈是怎么知道管风琴师的位置的。

管风琴师坐在教堂正厅上方。走到那里需要绕到正厅后面,然后再爬上一段台阶。管风琴师专注于演奏,没注意到有人来了。直到杰克和艾丽丝站到了身边,他才看到他们两人。

“你是罗尔夫·卡尔森先生?”艾丽丝有些不确信。坐在凳子上的是个年轻男子,准确来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肯定不是罗尔夫·卡尔森。

“不,我只是他的学生。”少年立刻停止了演奏,回答道。

“你演奏得很不错。”艾丽丝对他说。她松开了杰克的手,坐在那名管风琴学生的身旁。

少年看起来有点像“万人迷拉尔斯”——一头金发,蓝色的双眼,皮肤白皙,但比拉尔斯更年轻,身上也没有刺青,没人打断他那女孩般小巧的鼻子,也没有拉尔斯那种难看的山羊胡子。他的双手停在管风琴的音栓上,艾丽丝握住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看着我。”她低声说,(少年没有看艾丽丝。)“听我说,”艾丽丝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以前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叫威廉·伯恩斯。这是他儿子。”她向杰克的方向点了下头,“看看他。”(少年也没有看杰克。)

“我不应该和你说话!”少年突然说道。

艾丽丝一只手握着少年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少年转过脸来。儿子会以一种特有的方式看自己母亲,尤其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杰克·伯恩斯认为他的妈妈美丽极了。当艾丽丝把脸靠近他时,杰克感觉妈妈美得让他无法直视。所以,他非常理解那名管风琴学生为何紧闭着双眼不敢看艾丽丝。

“要是你不和我说话,我就去找英格丽德·莫。”艾丽丝对他说。杰克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也许是出于对少年的同情。紧闭双眼时,杰克总是听不清楚声音,因为在一片漆黑中太容易分心了。

“英格丽德有言语障碍,她不喜欢说话。”少年开口道。

“我猜,她不是唱诗班成员吧。”艾丽丝说,杰克和少年听到这句话后同时睁开了眼睛。

“不是,当然不是。她和我一样,是管风琴学生。”少年回答。

“你叫什么?”艾丽丝问他。

“安德里亚斯·布列维克。”少年回答。

“你身上有刺青吗,安德里亚斯?”被问到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他似乎惊得不知如何回答,“想要一个吗?不会很疼的,而且我不收你钱,但你得告诉我一些事情。”艾丽丝低声对他说。

一个周日的早上,在出发去教堂之前,杰克坐在布里斯托酒店的餐厅里,早餐吃得比往常还要多。他妈妈之前告诉他,如果在她给安德里亚斯刺青时,他能老老实实地留在酒店吃早餐,那么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她根本不在场,所以不会阻止他。)杰克已经在自助餐台取了两次餐,他现在怀疑自己第二次拿的香肠味道有点怪,但为时已晚,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把香肠吞进了肚子。

虽然他妈妈要他在餐厅等她一起吃早餐(她说完成安德里亚斯的刺青后,会来餐厅与他会合),但杰克很清楚自己现在急需去盥洗室。布里斯托酒店的一层肯定有盥洗室,但杰克不知道具体的位置。相比浪费时间寻找,他直接跑上楼沿着铺有地毯的走廊来到他们住的房间门前。他用力砸着房门。

“马上就好!”她在房间里喊道。

“香肠有问题!”杰克大声回答。等艾丽丝终于打开房门时,他已经直不起身子了。

杰克冲进盥洗室后,立刻关上了门,速度太快,他甚至差点儿没看到床上凌乱的景象和他妈妈赤裸的双脚,还有安德里亚斯·布列维克正忙着拉上牛仔裤的拉链。他的衬衫没有系扣,也没有掖在裤子里,杰克没发现任何刺青的痕迹。安德里亚斯的脸看上去有些肿,好像他一直在揉自己的脸,尤其是嘴唇的部位。

可能他一直在哭吧,杰克猜想。“不会很疼的。”艾丽丝曾经保证过,但杰克知道刺青真的很疼。(有些刺青格外疼,取决于你刺青的部位和使用的颜料种类。个别颜色的颜料对皮肤的毒性更大。)

杰克走出盥洗室时,他妈妈和安德里亚斯都已经穿戴整齐,床也收拾好了。刺青器具、纸巾、凡士林、颜料、酒精、创伤药、甘油、电池、脚踏控制器,甚至连小纸杯也被放好了。事实上,杰克不记得自己冲进盥洗室时是否看到过这些东西。

“疼吗?”杰克问安德里亚斯。

要么是这位年轻的管风琴学生没有听到杰克的问题,要么是他刚刚从首次刺青的痛苦中恢复,仍处于一种惊奇的状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杰克。艾丽丝对儿子笑了笑,摸了下他的头发。“真的不疼,疼吗?”她问安德里亚斯。

“不疼!”他喊道,但声音太大了。杰克猜想,很可能他还在犹豫,反正没在他身上见到“耶利哥玫瑰”。不过,时间确实不够,估计只是在后腰部刺了小图案吧。

“你在他身上哪里刺青的?”杰克问他妈妈。

“一个他永远忘不了的地方。”她轻声说,并且微笑地看着安德里亚斯。可能是胸骨附近,杰克想,要不然怎么艾丽丝一碰那里,少年就抖了起来。艾丽丝轻轻地推着安德里亚斯向门口走去,看样子他走路都会疼。

“包扎一天就好了,感觉像是晒伤,最好抹点儿润肤露。”杰克对安德里亚斯说。

安德里亚斯·布列维克呆若木鸡地站在酒店走廊里,好像连这些话都听不懂了。艾丽丝一边关上门,一边向他挥手道别。

杰克的母亲回头坐到了床上。杰克知道她很劳累。艾丽丝枕着双手躺了下去,随即大笑起来。杰克认得那种笑声,艾丽丝每次这样大笑后就会立刻毫无缘由地哭起来。她哭起来后,杰克(像他经常做的那样)问她遇到了什么问题。

“安德里亚斯什么都不知道。”艾丽丝抽泣道。控制住自己的哭声后,她说,“要是他知道什么,会告诉我的。”

如果艾丽丝现在下去吃早餐,他们一定来不及去大教堂了。而且她说,杰克一个人吃下去的食物足够他们两个人吃了。

每次他们使用酒店的洗衣服务后,洗好的衣服中都会有一张硬纸板,这样衣服叠起来就像切好的三明治一样整齐。杰克看着妈妈拿出其中一张硬纸板,用一支常常用来给刺青颜料瓶编号的毛毡墨水笔在上面用大写字母写道:英格丽德·莫。

艾丽丝把这张硬纸板塞进外套里,和杰克一起步行前往奥斯陆大教堂。到达时,礼拜仪式已经开始了。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唱诗班唱着第一首赞美诗。假如有唱诗班入场的仪式,他们肯定已经错过了。杰克想着那位伟大的(至少是“大”的)罗尔夫·卡尔森一定在演奏管风琴,因为管风琴的声音听上去效果格外好。

大教堂里几乎坐满了人。除了长椅上,连中间的过道里都坐了人。布道的牧师就是那个换灯泡的人。他一定说了有关杰克和艾丽丝的事,因为在他布道过程中,很多张焦虑的面庞朝向他们,脸上显出痛苦与同情兼有的表情。

杰克除了盯着天花板外无事可做,上面有幅画把他吓得不轻。一名死者走出了坟墓。杰克确信自己看到耶稣握住那名死者的手。尽管如此,那具会行走的尸体仍让杰克感到恐惧。

突然,牧师手指着天花板,用挪威语大声朗读起《圣经》。所有教众抬头看着那幅让杰克恐惧的画作,杰克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宽慰。(多年之后,杰克才明白那幅画的内容。他读了英文版的《圣经·约翰福音》第11章43和44节描绘的场景:耶稣使拉撒路起死回生。)

说了这话,他大声喊:“拉撒路,出来!”

那死了的人就出来,手脚裹着布条,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吩咐他们说:“解开他,让他走!”

当牧师大喊“拉撒路”这句时,杰克吓得跳了起来。他只能听懂拉撒路和耶稣这两个名字,但至少他知道了那个死人叫什么。这也带给他一丝莫名的宽慰。

礼拜仪式结束后,艾丽丝站在中间的过道,双手捧着那张硬纸板。离开教堂之前,每个人都需要经过她,看到硬纸板上的英格丽德·莫。辅祭是一个和杰克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他抱着一根十字架引领教众走出教堂。经过艾丽丝身边时,他故意看着地面。那位被杰克错认成修理工人的牧师走在最后。正常来说,牧师应该紧跟着辅祭离开,但显然他故意落在后面。

他走到艾丽丝身边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这位更换灯泡的牧师说话时声音很柔和:“请回去吧,伯恩斯夫人。”

就算艾丽丝听见了“伯恩斯夫人”这个称呼,她也没去纠正牧师。也许,牧师这样称呼她,是出于善意,并非出于误解。

牧师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摇了摇头,说:“愿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儿子。”然后,他离开了。

杰克的结论是,连清洁女工都祈祷上帝保佑自己,看来挪威人很喜欢对人说“愿上帝保佑你”。这样看来,拉撒路之所以走出了自己的坟墓,也是为了向他人献出自己的“愿上帝保佑你”。

回到布里斯托酒店后,艾丽丝小口喝着汤。(那是他们的午餐——是的,午餐只有汤。)艾丽丝失去了寻找潜在刺青顾客的热情,但杰克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一个年轻女孩进入餐厅后就一直盯着他们。她有一张孩童般的面孔,身体修长。这个女孩拒绝了侍者领班为她安排的座位。杰克在想他妈妈会不会给这个女孩刺青。艾丽丝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接受刺青的人必须达到一定的年龄,而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女孩看上去太小了。

艾丽丝一看到她,立刻知道她就是英格丽德·莫。艾丽丝让侍者再搬一把椅子来。这个身材高挑、面露尴尬之色的女孩有些勉强地加入了他们。她坐在椅子的边缘,两手扶着餐桌,那样子好像餐桌成了一架管风琴,桌上的银器则是音栓,她准备开始演奏了。就她的年纪而言,她的胳膊和手指长得不可思议。

“我很抱歉他伤害了你。我也很抱歉你遇到了他。”艾丽丝对这个年轻的女孩说。(杰克认为他妈妈指的是他爸爸。还能是谁呢?)

英格丽德·莫咬着嘴唇,眼睛盯着自己长长的手指。一条粗长的金色发辫从她笔直的后背垂下来,长度几乎及腰。开口说话时,她那精致的美丽因为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而黯然失色。她牙齿紧咬,好像害怕让人看到自己的舌头。

杰克想到,她亲吻别人或被人亲吻时会多么痛苦啊!多年以后,他想到父亲在第一次见到英格丽德·莫时也有同样的想法,因而感到羞愧。

“我想要个刺青,他说你知道怎么做。”英格丽德·莫对艾丽丝说。她的言语障碍使她的话很难听清,至少她说英语时是如此。

“你还太小了。”艾丽丝说。

“他不觉得我小。”英格丽德回答。

她说到“他”时,正好露出了紧咬的牙齿。颈部紧绷的肌肉向下牵拉着她的下巴,使她看起来像是要吐痰。如此美丽的女孩一开口,竟瞬间变成了这副样子,真是令人唏嘘。讲话困难使她不再美丽。

“你不做,特朗德·哈勒沃森会做。他手艺不太好——他让威廉感染了。所有找他刺青的人都感染了。”英格丽德挣扎着说。

听到女孩说威廉的名字,艾丽丝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他被一个糟糕的刺青师用不干净的针头弄感染了。而英格丽德·莫误解了艾丽丝的反应。

“他后来康复了,服用抗生素后就好了。”她突然解释道。

“我不想给你刺青。”艾丽丝对她说。

“我知道自己想要刺什么,刺在哪里。那是一个我不想让特朗德·哈勒沃森看到的地方。”英格丽德回答。她扭曲着嘴念出“特朗德·哈勒沃森”这个名字时,像在说一种不能食用的鱼类。她松开握着餐桌的右手,指着靠近心脏的左侧胸部。“这里。”她把右手放在瘦平的乳房上,指尖按着肋骨。

“在那里刺青非常痛。”艾丽丝告诉她。

“我想要‘个亲’。”英格丽德说。

“你是说你想要颗心?”艾丽丝问。

可能是颗破碎的心吧,杰克想,他玩着手里的银器——又走神了。

艾丽丝耸了一下肩。破碎的心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手刺青了,她闭着眼都能做。“我不会刺他的名字的。”她对英格丽德说。

“我不想刺他的名字。”女孩回答。只要一颗心,撕裂成两半,杰克想。(“万人迷马德森”常常这么说。)

“以后你喜欢上别人,就需要把一切解释清楚。”艾丽丝警告说。

“如果我喜欢上别人,他迟早会知道一切的。”女孩回答。

“你拿什么来支付呢?”艾丽丝问她。

“我会告诉你到哪里能找到他。”女孩说。杰克没在听,英格丽德的言语障碍总让他分心。她可能想说:“我会告诉你他想去哪里。”

原则到此为止。英格丽德·莫的年龄没有小到不能刺青。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只是看起来像而已。虽然她有一张娃娃脸,但杰克知道她不是孩子。如果非要猜测一下,杰克会说她在十六至三十岁之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众多比他年长的女人。

正午,琥珀色的日光弥漫在房间里,让英格丽德·莫苍白的皮肤披上了一层金色。她上身赤裸躺在床上,艾丽丝在她旁边。杰克坐在房间里的另外一张床上,盯着女孩的胸部看。

“他还是个孩子,我不介意他看。”英格丽德说。

“可能我会介意的。”艾丽丝说。

“求你了,我想刺青时让杰克在场。他长得太像威廉了,你明白这点,不是吗?”英格丽德对她说。

“是,我明白。”艾丽丝回答。

可能英格丽德不介意杰克看自己,是因为她的平胸实在不值一提。即便如此,杰克还是没办法把目光移开。她双手抓着膝盖笔直地坐着,前臂上的蓝色血管在金色的皮肤上分外显眼。她喉咙处的另外一根蓝色血管向下从两个乳房中间穿过,那根血管搏动着,好像有一只动物栖息在她的皮肤之下。

艾丽丝已经完成了整颗心的轮廓线。刺青位于英格丽德·莫的左侧乳房边缘和肋骨附近。但杰克发现,那并不是一颗破碎的心——不是按照英格丽德要求的那样碎成两半——而是一颗完整的心。(因为没有镜子,英格丽德无法实时看到刺青的进展。另外,她一直盯着杰克,而杰克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胸部。)

当艾丽丝在她的肋骨处完成轮廓线时,英格丽德仍旧笔直地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眼泪在她脸上止不住地流着。直到眼泪滴落到了左胸上,艾丽丝才注意到英格丽德哭了。她像抹除飞溅的墨点般随便地把眼泪擦掉(用的是一团沾有凡士林的纸巾)。

直到艾丽丝开始给这颗心涂红,杰克才发现这个刺青的奇特之处。虽然英格丽德的乳房很小,但那颗胖嘟嘟的心似乎真的会跳动。她呼吸时胸部的起伏让这颗心产生了一种在跳动的效果,看上去逼真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有血流出来。杰克曾经见过妈妈刺花丛簇拥的心或是被玫瑰环绕的心,但这颗心同之前的那些完全不同。它个头更小,但不止如此。这个刺青紧挨着英格丽德左侧乳房和心脏边缘——如果未来有一天她给婴儿哺乳,婴儿的手触碰的就是那颗心的位置。

艾丽丝做好刺青后,走进盥洗室洗手。英格丽德俯身向前,把她修长的手放在杰克的双腿上。

“你有你父亲的眼睛和嘴。”她悄声对他说,但杰克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说“嘴”时让人错听成“水”。)趁艾丽丝还没有从盥洗室出来,英格丽德甚至把身子继续向前探过去,吻上了杰克的嘴。杰克浑身颤抖,好像要昏过去似的。英格丽德张开了双唇,两人牙齿碰到了一起。杰克当时想到的是,她的言语障碍会不会传染给自己。

艾丽丝从盥洗室出来时拿着自己的手镜。她坐到杰克身旁,两人一起观察着英格丽德·莫看到自己第一个刺青时的反应。英格丽德仔细地看了很久,没说一句话。反正杰克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因为他跑进盥洗室,在嘴里挤了些牙膏,然后用水冲干净。

可能英格丽德说:“这颗心是完整的。我说了要颗碎成两半的心。”

“你的心没有问题。”艾丽丝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我的心碎成了两半!”英格丽德大声说。杰克清楚地听见了这句,然后从盥洗室里跑了出来。

“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他妈妈说。

“你没有按照我想要的来做!”英格丽德突然说。

“我是按照你真正拥有的来做的,你有一颗完整的心,就是有点小。”艾丽丝说。

“去你妈的!”英格丽德·莫骂道。

“别当着杰克的面说脏话。”艾丽丝对她说。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女孩说。她用手镜靠近身上的刺青。虽然那并不是她原本想要的刺青,但她还是忍不住盯着它看。

艾丽丝站起身,走进了盥洗室。“等你喜欢上别人,英格丽德——你肯定会的——那个人会想把你的心捧在手上。你的孩子也想触碰那颗心。”艾丽丝说完便关上了盥洗室的门。

她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不想让英格丽德和杰克听见她在哭。“你还没有给她包扎呢。”杰克对盥洗室紧闭的门说。

“好孩子,你给她包扎吧。我不想碰她。”杰克妈妈的声音从流水声中突破而出。

杰克在一块有英格丽德手掌大小的纱布上涂了些凡士林,然后用那块纱布把她胸部的那颗心完全盖住。接着他用纱布条把那块抹了凡士林的纱布缠绕固定在她的皮肤上,小心地避免碰到她的乳头。英格丽德有点儿出汗,这让杰克固定纱布时遇到了些麻烦。

“你以前做过包扎吗?”女孩问他。

“当然了。”杰克说。

“不对,你没做过。至少不是包扎这个部位。”她说。

杰克开始重复惯常的叮嘱。毕竟,他对这些话已经很熟悉了。

“包扎一天就好了,感觉像是晒伤。”他告诉英格丽德。她正在穿衬衣。她没有多此一举地佩戴小号胸罩。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感觉?”女孩问他。这个高挑的女孩站起来时,杰克的身高还不到她的腰。

“最好抹点儿润肤露。”他嘱咐说。

英格丽德又俯下身来,好像又要吻他。杰克屏住呼吸,紧闭嘴唇。他当时一定在发抖,因为英格丽德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英格丽德没有亲吻他,她靠近他的耳朵低声说,“西贝柳斯。”

“什么?”

“告诉你妈妈,他说的是‘西贝柳斯’,这就是他想的。我是说去那里。”她补充说。

她把房门打开一条缝,谨慎地朝外看了看,好像是在酒店里有过某种令她后怕的经历后养成了这个习惯。

“西贝柳斯?”杰克说道,他尝试着把这个词说得流利。(他以为这是挪威语。)

“我之所以说出来,是因为你的缘故,不是她。记得告诉你妈妈。”英格丽德·莫说。

杰克看着她顺着走廊离开了。从背后看过去,她并不像孩子,英格丽德走起路来像个成年女人。

回到房间,杰克把盛颜料的小纸杯清理干净。他确认甘油、酒精和创伤药瓶子的瓶盖都拧紧了,并把绷带收好。他把针头从刺青器具上卸下来,放在一张纸巾上。(他妈妈把勾勒轮廓线的机器称为“琼西圆背吉他”,称上色的机器叫“罗杰斯一家”。)杰克知道,他妈妈等下会清洗这些针头。

等艾丽丝终于从盥洗室出来,她根本无法掩盖自己刚刚哭过的事实。在杰克看来,他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大多数男人对此并不认同,但无法改变杰克的看法。在为英格丽德·莫——那个年轻漂亮而且皮肤闪着金色光泽的娃娃脸女孩刺青后,他妈妈似乎遭受了极大的挫败。

“那个女孩可真让人揪心,杰克。”艾丽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刚刚说‘西贝柳斯’。”杰克对妈妈说。

“什么?”

“西贝柳斯。”

起先,这个词让艾丽丝很困惑,就和杰克的反应一样,她思索了一会儿。“也许他去了那儿,可以在那儿找到他。”杰克猜测道。

艾丽丝摇了摇头。杰克把他妈妈的反应解读为,那又是一个没在他们行程上的城市。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座城市在哪个国家。

“这地方在哪里?”杰克问他妈妈。

艾丽丝又摇了摇头。“这不是个地方,西贝柳斯是个作曲家。他是芬兰人。”她对杰克说。

杰克想了想。“他完蛋[4]了。”——这位作曲家死了。

“他来自芬兰。这说明你父亲去了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杰克。”艾丽丝解释道。

赫尔辛基(Helsinki)也没在他们的行程上。杰克有点儿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发音,名字里竟然有地狱(Hell)!

前往芬兰之前,艾丽丝想见一下特朗德·哈勒沃森,就是那个让威廉感染的蹩脚刺青师。哈勒沃森就是被“刺青奥勒”称为“刮痕师”的糟糕刺青师。他在奥斯陆东部旧市街的一栋公寓的底楼给人刺青。那个所谓的刺青店实际上是他的厨房。

特朗德·哈勒沃森以前也是个水手。他曾经在婆罗洲和日本接受过“纯手工”刺青。他的右前臂有一个“刺青杰克”(“刺青奥勒”的老师)的作品,而左前臂上是奥勒招牌式的裸女刺青。他的身上还有一些很差劲的刺青,主要在他的大腿和腹部,都是他自己刺的。“这是我学习刺青时留下的。”他边说边向艾丽丝和杰克展示自己犯过的错误。

“和我说说那个‘音乐小子’。”艾丽丝开口道。

“我只是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刺了一些音符,我不知道那些音符演奏出来是什么。”哈勒沃森说。

“我知道你也让他感染了。”艾丽丝说。

特朗德·哈勒沃森笑了起来,他上下各有一颗犬齿缺失了。“感染的情况经常发生的。”

“你清洗针头吗?”艾丽丝问。

“谁有那个工夫啊。”哈勒沃森回答。

炉子上的锅正嘟嘟作响,里面正煮着一个鱼头。厨房里,烟味与鱼的味道不相上下。

艾丽丝难以掩饰自己的厌恶,甚至连哈勒沃森的速绘也是脏兮兮的,他的模板上沾有食物的油渍,还有烟熏过的痕迹。厨房的桌子上放着盛有颜料的纸杯,上面没有盖子,颜料都开始变硬了,让人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是‘阿伯丁比尔’的女儿,艾丽丝。我曾经和‘刺青奥勒’共事过。”艾丽丝的语气显示出对自己经历的漠不关心,她声音越来越弱。

“我听说过你爸爸,所有人都知道奥勒。”哈勒沃森说道,他似乎被艾丽丝那显而易见的厌恶弄得有些尴尬。

杰克还在琢磨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那个‘音乐小子’,他没对你说他要去哪里吧?”艾丽丝回到正题。

“他对感染很生气。他第二次来时,心情不太好,不适合谈论旅行。”特朗德·哈勒沃森承认道。

“他去了赫尔辛基。”艾丽丝说。哈勒沃森只是听着。要是她已经知道威廉去了哪里,干吗还来这里打搅哈勒沃森?“你知道赫尔辛基有哪些刺青大师吗?”艾丽丝问。

“那里没什么人手艺好。”他回答。

“这里没什么人手艺好。”艾丽丝说。

特朗德·哈勒沃森朝杰克眨了下眼,似乎在向杰克说他妈妈可真难相处。他搅拌了下炉子上的锅,捞起鱼头给杰克看了看。“在赫尔辛基,你可以找一位像我这样的老水手刺青。”他好像在对那条鱼说话。

“你是说,也是个‘刮痕师’?”艾丽丝问。

“和我一样,是在家里干活的。”哈勒沃森说。他现在似乎在为自己辩解,甚至透着些恼怒。

“在芬兰找这样的人容易吗?”艾丽丝问他。

“赫尔辛基有家水手经常光顾的饭店。你到码头,找一家名叫萨勒韦的餐厅,那里生意很好。”特朗德·哈勒沃森说。

“然后呢?”

“问服务员在哪儿能刺青,年纪稍微大些的都知道。”哈勒沃森对她说。

“非常感谢,哈勒沃森先生。”艾丽丝说着,伸出了手,但哈勒沃森没有与她握手道别。毕竟“刮痕师”也有自己的尊严。

“你找了个男朋友?”哈勒沃森问她。他笑了起来,又露出了那两颗犬齿缺失的地方。

杰克的妈妈揉了揉杰克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你觉得杰克是谁?”她对哈勒沃森说。

“我认为杰克和他非常像。”这名“刮痕师”说。特朗德·哈勒沃森从未与艾丽丝握过手。

回到布里斯托酒店后,他们在沉默中打好包。前台接待很高兴他们总算离开了。酒店大堂里挤满了体育记者和滑冰爱好者。世界速滑锦标赛将于2月中旬在奥斯陆市中心的比斯莱特体育场举行,但记者和滑冰迷提前来到了奥斯陆。杰克对他们即将离开很遗憾,他一直想见见滑冰运动员。

那年2月,奥斯陆的气温比往年平均值低了八摄氏度。寒冷的天气意味着更快结冰,前台接待说。杰克问妈妈,速滑运动员要在黑暗中比赛吗,还是说体育场里会有灯光?艾丽丝也不知道。

杰克没有问艾丽丝赫尔辛基什么样,他担心妈妈说:“天色更暗。”在午间惨淡的阳光下,他们的房间再次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晕,但这次没有了英格丽德·莫的皮肤反射出的金光。奥斯陆似乎奔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在梦里,杰克依旧能看到英格丽德那红肿的皮肤和左胸上那颗跳动的心。拿着纱布抵在她的皮肤上,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上刺青的热度。那颗心的热度透过绷带让他的手感觉发烫。

杰克和艾丽丝顺着铺有地毯的走廊离开房间。他曾看着英格丽德·莫从同样的走廊走开——她走路时像个成年女人。杰克想的是,他们对威廉的寻找也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永无止境。

未来的某一天或某个夜晚,他们会走进一家饭店——赫尔辛基那家水手经常光顾的萨勒韦饭店。他们会在那里遇见一个曾经见过威廉·伯恩斯的女侍者。她会告诉他们,自己对威廉说过的话,也就是去哪里可以刺青。等他们找到那里时,威廉的皮肤上将会再增加一个音乐刺青。根据杰克母亲的说法,他父亲在一座教堂内又勾引了某个他初次见面的女人或女孩。再多的圣乐也无法让那座教堂的教众帮助杰克和艾丽丝找到威廉。

威廉会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最宏伟的大教堂中最好的管风琴演奏的最伟大的音乐可以湮没任何唱诗班,可以取代任何人声——哪怕是笑声,哪怕是悲泣,哪怕是艾丽丝以为杰克睡着时向痛苦屈服的哭声。

“再见了,奥斯陆。”杰克在走廊里低语。他相信英格丽德·莫从走廊走开时有一颗完整的心,并没有裂成两半。

他妈妈弯下腰,亲吻了他的后颈。“你好,赫尔辛基!”她在杰克的耳边低声说。

又一次,杰克伸手去够她的手。他知道怎么去够他妈妈的手。正如后来的事证明的那样,这是他唯一真正知道该怎么做的事。

5 在芬兰遭遇挫折

他们按照原路长途奔波回到斯德哥尔摩,接着从那里乘夜班轮船穿越芬兰湾抵达赫尔辛基。天气非常寒冷,杰克只要留在室外超过一分钟,带着海水咸味的雾气就开始在他脸上结冰。一些芬兰人和瑞典人无惧恶劣的天气,在结冰的甲板上喝酒唱歌直到午夜。艾丽丝发现他们也在呕吐,但在船的背风面,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第二天早上,杰克注意到那些不幸遭受呕吐之苦的芬兰人和瑞典人移到了轮船的迎风侧。

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多是年轻人。艾丽丝从他们口中得知赫尔辛基最适合刺青师居住和干活的地方是托尔尼酒店,家境富裕的学生经常光顾那里的美国酒吧。其中一个在甲板上的芬兰人或瑞典人说在美国酒吧可以遇到很多大胆的女孩。“大胆的女孩”正对“女儿艾丽丝”的胃口,因为她将“大胆”理解为那里的女孩(以及去找这些女孩的男孩)对于刺青抱有开放的态度。

托尔尼酒店显然有过一段黄金岁月,老式的铁栅电梯上一直挂着“暂时无法使用”的牌子。杰克和艾丽丝每次都要手牵手从楼梯爬到四楼,他们也因此对酒店的楼梯特别熟悉。他们的房间没有盥洗室,只有一个洗手池,还被告知不要直接饮用水龙头流出的水。从房间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所中学。杰克坐在床边艳羡地看着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好像有很多朋友。

杰克和妈妈需要与同楼层的客人共用盥洗室,要顺着迷宫般的走廊跋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这家酒店有一百个房间。一天,杰克感到无聊,就让艾丽丝和他一起数酒店里的房间,发现只有不到半数的房间有独立的盥洗室。

不过对艾丽丝而言,住到托尔尼酒店是个正确的决定。他们入住后不久,艾丽丝就在美国酒吧的常客中做成了一笔刺青生意。虽然杰克在那里见到的女孩漂亮的不多,也无从知晓她们是不是真的很大胆,但其中很多人和更多的男孩,确实在刺青时表现得非常大胆。了解刺青的人知道,醉酒后刺青非常容易出血。在赫尔辛基期间,杰克看到他妈妈用掉了大量纸巾。

随后的一周里,艾丽丝赚到的钱相当于在“刺青奥勒”店里圣诞期间的收入。杰克常常在刺青机器的轰鸣中入睡。这一次,你可以说他们又“睡在针尖上”了。

在那家名为萨勒韦的饭店,杰克和艾丽丝接受了一个固执女侍者的建议,放弃了炸白鲑鱼、梭子鱼与鲈鱼,而点了炖北极红点鲑鱼。他们礼貌地选择驯鹿舌头作为头盘,因为那个女侍者的极力推荐实在让人盛情难却。杰克吃惊地发现,驯鹿舌头吃起来不像橡胶那样充满弹性,味道还不赖。他们点了野生黄莓作为甜点。野生黄莓呈暗黄色,其中微微的酸味与香草冰淇淋搭配得恰到好处。

直到他们吃完甜点,艾丽丝才去问那名女侍者哪里能做刺青,得到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我听说托尔尼酒店有个女的。她是酒店的住客,一个外国人——长得很好看,就是愁容满面的。”女侍者开口道。

“愁容满面?”艾丽丝问,看上去备感意外。杰克都不忍心看她,因为连他都知道这个形容没错。

“别人都这么说,”女侍者回答,“她还带了个小男孩,和你一样。”她又补了一句,看着杰克。

“我知道了。”艾丽丝说。

“她经常在美国酒吧晃荡,但只在酒店房间里刺青——有时候趁那个小男孩睡觉时干活。”女侍者接着说。

“可真有趣。但我想找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刺青师,很可能是个男人。”艾丽丝说。

“哦,那就是萨米·萨罗了,但托尔尼酒店那个女的手艺更好。”

“和我讲讲这个萨米·萨罗吧。”艾丽丝说。

女侍者叹了口气。她身材矮胖,尺寸偏瘦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紧绷。她的脚似乎不太舒服,每走一步都会让她难受得眯起眼睛,同时晃动着自己肥胖的手臂。不过,她并没有比杰克的母亲年长多少。女侍者从围裙下拿出一块抹布开始清理餐桌。

“听我说,乖乖,你还是别去让萨米心烦了,他知道怎么找到你。”女侍者低声对艾丽丝说。

艾丽丝再一次感到意外,也许她根本没意识到女侍者认出了她就是那名住在托尔尼酒店的刺青师。其实他们并不难认。在赫尔辛基,带着小孩的年轻女人同时还说一口美式英语,这样的人还有谁呢?

“我想见见萨米·萨罗。我想问问他有没有给一个我认识的人做过刺青。”艾丽丝对女侍者说。

“萨米·萨罗不想见你。你把他的生意抢了,他对此很不开心。我听说的消息就是这样。”女侍者告诉她。

“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消息。”艾丽丝说。

女侍者将注意力转到杰克身上。“你看上去很疲倦。你的睡眠充足吗?是不是别人在一边刺青让你睡不着?”她粗声粗气地问杰克。

杰克的妈妈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向她儿子伸出了手。饭店里嘈杂而拥挤。芬兰人即使吃喝时也会大声说话。杰克没太听清他妈妈与女侍者的对话。他以为大概是“谢谢你的关心”之类的客套话,更可能是“要是你哪天晚上路过托尔尼酒店,我很高兴给你做刺青,不过挺疼的”这类招徕生意的话。艾丽丝也可能让女侍者给萨米·萨罗捎个话。因为连杰克都看得出,那个女侍者和萨米肯定相识。

后来,他们没再去萨勒韦饭店。他们在托尔尼酒店的餐厅用餐,还把美国酒吧称作自己的家。

教堂在哪里呢?每次入睡前,杰克都会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干吗不找个人打听下赫尔辛基哪里有他父亲可能想去弹奏的管风琴呢?还有,那种不走运遇见威廉进而心碎的女人在哪儿呢?那个西贝柳斯又是怎么回事?

杰克猜测,也许他妈妈已经对寻找他爸爸感到厌倦,或者更糟的是,她突然开始害怕找到威廉了。可能她突然想到自己最终面对威廉时会十分难堪,但不管多么难堪,威廉可能只会不以为意地走开。威廉当然知道他们在找他。毕竟宗教音乐和刺青的圈子太小了。要是他决定出来直面他们怎么办?他们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们难道真的想让他放弃流浪与他们一起生活吗?要在哪里生活呢?

赫尔辛基是一个容易令人产生自我怀疑的地方。艾丽丝似乎对自己产生了不确信。起夜时,她会叫醒杰克,逼迫他陪着自己沿着长长的走廊去盥洗室。她不允许杰克独自离开房间。(有几天夜里,杰克只好在洗手池里小便。)艾丽丝在美国酒吧闲逛寻找顾客的那些晚上,杰克经常待在酒吧所在楼层上方的铁栅电梯里俯视着她。那架年久失修的电梯似乎会永远停在那里。

每当艾丽丝招徕到一个愿意刺青的顾客,她就抬起头看着那架无法运行的电梯,朝杰克点点头。杰克悬在半空中,像一个被关在鸟笼里的孩子。

杰克常常看着艾丽丝领着顾客走上楼梯,然后自己也从电梯里出来,跑上楼梯赶在前面到达四层。艾丽丝领着刺青的顾客沿着走廊来到房间时,杰克通常会守在房间的门口等待。

“嗨——很高兴见到你,杰克!你来是找我刺青的吗?”他妈妈会这样说。

“不需要,谢谢。我太小了,还不能刺青。我只是来看你刺青的。”杰克会这样回答。

这个仪式似乎有点儿愚蠢,但的确是他们的常规程序,而且他们乐此不疲。顾客会看出来他们是一伙的。

到达赫尔辛基三周之后,杰克已经把西贝柳斯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一天晚上,两个年轻女子(看上去像很有胆量的女孩)在美国酒吧里走近艾丽丝。她们向她打听是否可以两人合刺一个刺青。杰克身在酒吧上面一层的电梯里,听不太清她们的对话。

“刺青不能由两人的身体分担。”他猜他妈妈是这样回答的。

“当然可以。”高个子的女孩回答。

另外那个矮个子的女孩可能说:“样样东西我们都能分担,一个刺青也没问题。”

从那架有故障的电梯里,杰克看见他妈妈摇了摇头——不是她做成生意的那种信号。他曾见过艾丽丝拒绝一个想刺青的醉醺醺的年轻男人,还拒绝过两个或更多的男人。她每次只带一名男性到房间去。而这两位女子,一高一矮,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们让艾丽丝看上去颇为尴尬。杰克以为他妈妈认识这两个人。

艾丽丝突然转身走开了,但那两个大胆的女孩紧跟着她,一直在对她说话。杰克看见他妈妈走上了楼梯,他也从电梯里钻了出来。那两个女孩跟着艾丽丝上了楼梯。

“我们年纪没有小到不能刺青吧?”高个子女孩问道。

艾丽丝再次摇了摇头。她头也不回地继续上楼梯,两个女孩在后面紧跟着。

“你一定是杰克。”矮个子的女孩抬起头盯着他。杰克觉得她好像知道会在这里看到自己似的,“我们俩都是学音乐的。我学的是宗教音乐,包括赞美诗合唱和管风琴。”她对杰克说。

艾丽丝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好像有些喘不过来气。两个女孩在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楼梯平台赶上了她。杰克站在二楼等着妈妈上来。他低着头看着下面的三个人。

“你好,杰克。我是拉大提琴的。”高个子的女孩对他说。

这个女孩没有英格丽德·莫那么高,也没有英格丽德那样美得令人窒息,但她也有一双修长的手。她卷曲的金色头发剪得和男孩子一样短,身上穿了一件高领内衣,外面套了一件邋遢的滑雪毛衣,毛衣上的驯鹿已经开始褪色了。

另外那个矮个子女孩,有一张丰满可爱的脸庞,深色长发一直垂到胸前。她穿了一条黑色短裙,下面是黑色紧身裤,脚上穿了一双及膝高的黑色长靴,上身穿了件过于宽大的黑色V领毛衣。毛衣看上去很柔软,上面没有驯鹿的图案。

“学音乐的。”艾丽丝重复她们的话。

“在西贝柳斯学院,杰克。你听说过吗?”高个子说。杰克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看着他妈妈。

“西贝柳斯……”艾丽丝说,好像这名字让她的喉咙感到疼痛。

那个矮胖的可爱女孩脸朝上微笑地看着杰克。“你一定是杰克。”她说。

高个子一步两个台阶地走了上来。她跪在杰克的脚边,用自己有些黏腻的长手捧着他的脸。“你看看啊,杰克。你简直太像你爸爸了。”她的口中有股水果口香糖的味道。

杰克的妈妈从楼梯走了上来,身旁跟着矮个子女孩。“把你的手从他身上拿开。”艾丽丝对高个子女孩说。高个子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杰克。”高个子说。

“你们想要什么?”艾丽丝问这两个音乐系学生。

“我们说了——一个刺青。”矮个子回答。

“我们也想看看杰克长什么样。”高个子坦白道。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杰克。”矮个子说。

可是,杰克只是个四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准确地记得这一高一矮两个女人到底说了什么呢?也许见过这两个女孩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之后,他会问起妈妈在托尔尼酒店楼梯上的这次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他妈妈会说出她想让杰克听到的话,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也许他“记得”的并非一高一矮两个人真正说的话,而是艾丽丝对她们的话做出的一种无法改变的解读——威廉抛弃了她们。

杰克·伯恩斯后来很多次感觉自己仍站在那段楼梯上。不仅因为那架电梯不止“暂时”发生故障,还因为杰克多年来一直试图区分母亲口中的父亲与父亲本人之间的差异。

杰克清楚地记得:当他妈妈从二层沿着楼梯继续向上走时,他一直没有松开拉着妈妈的手。两个音乐系的学生跟着他们的脚步,一直跟到他们住的楼层。杰克看得出来,他妈妈有些焦虑不安,因为她停在房门前一直在钱包里摸索着寻找钥匙。她忘记了,钥匙放在杰克那里——这属于他们的常规程序。

“在这里。”他把钥匙递给艾丽丝。

“你差点儿把钥匙丢了。”她对杰克说。杰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从未见过妈妈这样失魂落魄。

“听我说,我们只是想看看杰克。”高个子又开口道。

“刺青的主意是后来才想到的。”矮个子说。

艾丽丝让她们进了房间。杰克又一次感觉他妈妈好像认识这二人。进入房间后,艾丽丝打开了灯。高个子女孩再次跪在杰克的脚边。她也许还想用手去捧他的脸,但克制住了。她就那样看着杰克。

“杰克,等你长大了,你会认识好多好多女孩的。”她说道。

“为什么?”杰克问。

“别对他胡说八道。”艾丽丝说。

那个留着长发的矮个子可爱女生也在杰克的身边跪了下来。

“我们感到很抱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杰克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还是对他妈妈说的。

艾丽丝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跟我说说你们想要分担的那个刺青吧。”她盯着两人中间的空隙,故意不去看其中的任何一人。艾丽丝一定感觉到这两个大胆的女孩身上有种肆意行乐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感染了杰克。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想要分担的刺青也是一颗破碎的心——这颗心是垂直裂开的。心的左半部分会刺在高个子的左胸,矮个子的左胸会刺上剩下的半颗心。这算不上是个特别不同凡响的要求,杰克知道,想要刺青的冲动本来就不少见。破碎的心这种图案太过普遍,刻画的手法十分有限,就连这种刺青通常位于身体何种部位都是显而易见的。

在过去那些日子里,刺青只是一种纪念——纪念一段旅程,纪念对生活的热爱,纪念一段悲伤的过往,纪念曾经停靠的港口。人的身体就像一本相簿,刺青并不一定是完美的照片。确实,它们也许没那么艺术,或在视觉上并没有多么赏心悦目,但它们绝不丑陋,至少不是故意显得丑陋。你已有的刺青难免会让你唏嘘感伤,如果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你才不会纪念自己逝去的时光呢。

如果刺青的意义平淡无奇,刺青又怎么会不同凡响呢?你对母亲的情感,你曾经的恋人,你第一次见到大海。接受刺青的人大多是水手,图案也主要与航行有关。所以说,水手都是多愁善感的。

这两个音乐系的学生也一样。她们可能举止粗野,但艾丽丝好像并不讨厌她们。她们的年龄也满足了艾丽丝的要求。连杰克都看得出来,她们明显比英格丽德·莫年纪大。

高个子的女孩叫汉内莱。在略微褪色的驯鹿毛衣和高领内衣下面,她连胸罩都没戴。虽然杰克的早熟让他对女人胸部的兴趣大,但最让他吃惊的是汉内莱的腋毛竟然没有刮。她肩膀很宽,乳房并没有比英格丽德·莫大多少。她腋窝处的那团毛发比她头发的颜色还要深。在她肚脐上方,有一处酒红色的斑块,像是一顶被揉得皱巴巴的高礼帽——那是她的胎记。

当艾丽丝拿起她的“琼西圆背吉他”开始勾勒轮廓线时,汉内莱噘起嘴唇吹起了口哨。在刺青机器的轰鸣中,杰克很难听出口哨的旋律。汉内莱坐在窗边的座位,双腿大开。以淑女的标准看,这个姿势非常不优雅端庄,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而且她是大提琴手,不是淑女。显然,她演奏大提琴时就是这样坐的。

多年之后,当一个裸体女人为杰克演奏大提琴时,他会记起汉内莱,并猜测她是否也赤裸地为威廉演奏过。杰克会再一次因为自己与父亲的相像而感到羞愧。他也会理解汉内莱引起威廉好感的原因。无疑,她是一个大胆的女孩。她还在吹口哨,哪怕艾丽丝正在她的肋骨处刺着轮廓线。

艾丽丝用“罗杰斯一家”给汉内莱的那半颗心上色时,杰克和那个矮胖的女孩坐在床上。她的名字叫里特娃,胸部可比汉内莱大多了。杰克虽然很困,但还是等着轮到里特娃刺青。

他看上去一定困得不行,因为他妈妈说:“杰克,你怎么不刷牙,换上睡衣睡觉呢?”

杰克从床上站起来,在洗手池边刷了牙。艾丽丝叮嘱了杰克很多次,别喝洗手池水龙头流出的水。她在洗漱台上放了一大罐饮用水,告诉杰克刷完牙后,要用饮用水漱口。

杰克打开衣柜,在衣柜门的遮掩下换好了睡衣,无论是里特娃还是汉内莱都无法看到他光着身子。然后,他回到刚才那张床,里特娃已经为他把被子铺好了。杰克躺下来,头枕在枕头上,里特娃帮他把被子盖好。房间里只剩下刺青机器的声音和汉内莱虚弱但坚强的哨声。

“做个好梦,杰克。”里特娃说着吻了他一下,“是不是你们用英语祝晚安都说‘做个好梦’?”她问艾丽丝。

“有时候会。”杰克在他妈妈的回答中发现一丝好战的意味,这让他颇感陌生。

也许“做个好梦”正好是威廉爱说的,他说不定对艾丽丝,对里特娃,对汉内莱都说过这句话,因为汉内莱面对疼痛不屈服的哨音竟然停顿了几秒,好像在她身上上色的针头瞬间造成了无法承受的痛苦。杰克觉得,让她痛苦的不是针头,而是那句“做个好梦”。

杰克挣扎着不让自己睡着,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伸出手,碰到了里特娃柔软的毛衣,感受到她手上的体温。

杰克好像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他妈妈说:“我猜你们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没告诉我们。”汉内莱停下口哨回答。说完,她又继续吹起口哨来。

“你和杰克纠缠着他。我觉得,这可够他受的。”杰克清楚地听见里特娃说道。

“他说我们‘纠缠着他’,是吗?”艾丽丝问。

“是我说的。”里特娃对她说。

“我们一直这么说。”汉内莱也加入进来。

“你们不认为杰克是他的责任吗?”艾丽丝问她们俩。

她们二人都同意,杰克是他父亲无可逃避的责任。但这只是杰克在赫尔辛基期间半梦半醒或心不在焉时听到的众多谈话中的一段。杰克有一次醒来时,看见里特娃微笑着看着自己。从她的表情看来,他知道里特娃一定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他父亲。(甚至在长大后,杰克在梦中或是即将睡着时,偶尔还会看见那张可爱的脸。)

他还是没能看到里特娃那丰满的胸部,也不知道她是否和汉内莱一样没有刮腋毛。当他再次醒来,看到的是枕在自己身边的汉内莱熟睡的脸。她只穿了高领内衣,一定是在艾丽丝为里特娃刺青的过程中睡去的。杰克仍能听到刺青机器的声音,但他妈妈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里特娃的胸部和腋窝。杰克只能看见里特娃的脸,她双目紧闭,一副忍受疼痛的怪异表情。

汉内莱的脸与杰克的脸挨得很近。她双唇微张,呼出的口气早已没有了水果味口香糖的气息,甚至还隐约有些难闻。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甜酸的味道,就像一杯热巧克力放久之后变苦时那样。虽然如此,杰克还是想亲吻她。他让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地靠近她的脸,屏住了呼吸。

“快睡觉,杰克。”他妈妈说道。艾丽丝背对着自己,杰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自己醒了的。

汉内莱也跟着醒来,她双目大睁,盯着杰克。“你的睫毛美到让我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她说,“英语里是不是这么说的?‘愿意为之付出生命’?”汉内莱问艾丽丝。

“有时候会。”艾丽丝回答。

里特娃压抑着自己的抽噎。

在被子下面,汉内莱长长的手指拉开杰克身上的睡衣,轻轻挠着他的肚皮。(长大后,杰克在梦中或是即将睡着时,偶尔还会感觉那几根手指在自己身上跳动着。)

突然,有人用力敲起房门,声音大到把杰克从梦中吵醒。屋子里一片漆黑。艾丽丝还在他身边打着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杰克听出打鼾的是妈妈,他知道自己屁股上的那只手是他妈妈的。

“妈妈,有人在敲门。”杰克低声说道,但艾丽丝完全听不见。

敲门声再次传来,声音比刚才还要大。

偶尔,一些美国酒吧的常客等待艾丽丝做完刺青回酒吧时会变得不耐烦。有些想刺青的醉鬼会直接来用力砸房门。艾丽丝会把这些人赶走。

杰克坐了起来,尖声叫道:“现在太晚了,不能刺青了!”

“我不要刺青!”从走廊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自从在艾丽丝床上撞见小士兵之后,杰克没见过他妈妈这样惊惶失措。她僵直地坐起,一把将杰克拉进怀里。“你想要什么?”她喊道。

“你想知道‘音乐小子’的情况,不是吗?我给他做了刺青,我知道全部。”那个男人再次回答。

“你是萨米·萨罗?”艾丽丝问。

“咱们做个交易吧,但你先把门打开。”萨罗说。

“请稍等,萨罗先生。”

艾丽丝下了床,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长袍。她拿出自己的速绘稿,她最好的作品,把它们散开放在床上。穿着睡衣的杰克,像是漂泊在一个航海世界中——床上满是红心与花朵、全速航行的帆船,以及穿着草裙的半裸女孩。四岁的杰克四周环绕着蛇与船锚、“水手之墓”与“耶利哥玫瑰”,以及艾丽丝自己绘制的“男人的祸根”。除此之外,还有她画的“打开心房的钥匙”与“长着蝴蝶翅膀的裸女背影”(是从一朵郁金香中飞出来的)。

杰克躺在艾丽丝的速绘稿中间,好像刚刚从一场刺青的梦中惊醒。艾丽丝给萨米·萨罗开了门,站到一边让他走进她的领地。正如艾丽丝猜测的那样,萨罗是个“刮痕师”。她知道他根本没办法把目光从她技高一筹的作品上移开。

“交易是……”萨罗刚开口就停住了。床上的速绘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杰克。

萨米·萨罗是个面容憔悴的老人,消瘦的脸上有一种内省式的表情。他戴了一顶能遮住耳朵的海军蓝冬季水手帽,身穿一件同样颜色的双排扣大衣。穿着厚实的冬装走上四层楼,他热得直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不发一语,盯着艾丽丝最好的作品。

萨罗最喜欢的一幅可能是“耶利哥玫瑰”与“打开心房的钥匙”的结合体——一把钥匙横着插入一名裸女的胸部,锁眼是哪里你可以猜出来。(这个刺青图案在艾丽丝的众多裸女图案中很特别,因为这名裸女是正面全裸的。)

从他脸上那受挫的表情可以看出,萨米·萨罗遇到了自己的“男人的祸根”。“交易是?”艾丽丝提醒道。

萨罗脱下自己的帽子,好像要低下头开始祈祷。他接着解开了大衣的扣子,然后站在原地。萨罗里面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白色毛衫,毛衫领口上的脖颈处刺了一只张开的骷髅手掌,看上去好像扼住了他的喉咙。刺青的灰色已经有些褪色了。这个刺青非常糟糕——杰克从他母亲的表情中得出了这个结论。幸亏骷髅的其余部分被衣物遮盖住了。

杰克和艾丽丝没见到萨罗的其他刺青,他也没那个心情来展示。

“交易是,我告诉你‘音乐小子’的事,然后你从这里离开。我不管你去哪儿。”他开口道。

“影响了你的生意,我很抱歉。”艾丽丝对他说。

萨罗点了点头,接受了她的道歉。这个可怜的男人让杰克难堪得把脑袋埋在了枕头下面。“如果我妻子在饭店对你出言不逊,我向你道歉。她非常不喜欢在晚上上班。”萨罗可能是这样说的。

杰克猜测,萨罗的妻子可能就是萨勒韦饭店那名固执的女侍者。虽然脑袋藏在了枕头下,但杰克发现大人的世界似乎很有趣。连他都能看出,萨罗先生比他那位工作过度的妻子年长不少,他妻子年轻得都可以做他女儿了。

向彼此表示了歉意之后,艾丽丝和萨米·萨罗之间无话可说了。

“阿姆斯特丹,我给他背上的巴赫作品上色时,他说要去阿姆斯特丹。”这名“刮痕师”说。

“只要行程安排妥当,杰克和我会马上离开赫尔辛基。”艾丽丝对他说。

“你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人。”杰克听见萨罗说。他听上去好像已经从房间走到了走廊。

“谢谢你,萨罗先生。”艾丽丝回答并关上了门。

他们原来的行程中起码还有阿姆斯特丹。杰克已经等不及见到一条腿的“刺青彼得”了。

“我们应该去圣约翰教堂看看,杰克。你父亲在那里演奏了管风琴。我们至少应该去看看才对。”艾丽丝说。杰克之前还以为他们是要去买船票呢,他想错了。

他们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昨天夜里下了雪,树枝因为厚厚的积雪微微下垂。

艾丽丝用芬兰语对出租车司机说:“圣约翰教堂。”(她竟然知道怎样用芬兰语说那座教堂的名字!)

圣约翰教堂是一座宏伟的哥特式红砖建筑,两座尖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淡绿色的光。教堂里暗金色的长椅让杰克想起了汉内莱的腋毛。教堂钟声响起,似乎预示着他们的到来。根据艾丽丝的说法,三座大钟演奏的是亨德尔《感恩赞美诗》的前三个音符。

“升C,E,升F。”这位前唱诗班成员低声说。

教堂祭坛上方装饰有一幅画作,内容是使徒保罗前往大马士革途中归信耶稣的故事。管风琴是由德国制造商瓦克于1891年在符腾堡制造的,1956年重新修复。这架管风琴有七十四个变音器。杰克知道变音器的作用与音栓相同,但他不知道变音器的数量影响了管风琴的声音丰满度。(自从威廉·伯恩斯的坏名声在杰克心中根深蒂固,他便对他父亲喜爱的这种乐器失去了兴趣。)

赫尔辛基今天阳光明媚。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照射在管风琴上,好像没有管风琴师的弹奏,管风琴也会自己发出声响。不过,管风琴师早就在等他们了,艾丽丝一定是来之前进行了预约。管风琴师名叫卡里·瓦拉。他虽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却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头发蓬乱,好像几秒钟之前刚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中把头探出车窗。瓦拉当时很紧张,不由得紧握双手,仿佛下一刻就会进行一段改变自己人生的忏悔,或是因突然见证了奇迹而跪倒在地。

“你父亲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音乐家。”瓦拉近乎崇拜地对杰克说,不过杰克并不习惯听到别人赞美父亲,所以惊讶得说不出话。“但才华需要悉心培育,否则会凋零。”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像管风琴的低音。

“我们知道他去了阿姆斯特丹。”艾丽丝赶忙打断他的话,似乎担心卡里·瓦拉接下来会说出一些可怕的真相——一些不能当着杰克说的内容。

“不仅仅是阿姆斯特丹这么简单,他还要在阿姆斯特丹老教堂里演奏。”管风琴师缓慢而庄重地说。杰克看着那架管风琴,有点期待它能自己奏出一段副歌。

瓦拉那种崇敬的语气并没有引起杰克的注意,但他妈妈很高兴知道了那座教堂的名字。

“我猜,那里的管风琴很特别。”艾丽丝说。

卡里·瓦拉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准备再次把头探出列车的窗外。“老教堂的管风琴庞大无比。”他说。

杰克一定是脚底发出了声响,或是清了一下喉咙,因为瓦拉把注意力转到了他的身上。“我对你父亲说过,大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个一定要亲眼看过才罢休的年轻人。”

“是的,他一直都是亲自见过后才肯罢休。”艾丽丝随声附和。

“不一定是件坏事。”瓦拉说。

“不一定是件好事。”艾丽丝反驳。

卡里·瓦拉侧过身看着杰克,杰克甚至可以闻到他紧握的双手上的肥皂味。“也许你也有演奏管风琴的天赋。”瓦拉说着松开手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管风琴,“你想弹弹看吗?”

“除非我死了,才会让他弹管风琴。”艾丽丝说着拉起杰克的手。

他们一起顺着过道走出了圣约翰教堂。地上新落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伯恩斯夫人!”瓦拉在艾丽丝和杰克身后喊道。(艾丽丝告诉他自己是伯恩斯夫人了吗?)“他们说,老教堂的管风琴既为游客演奏,也为妓女演奏!”

“别当着杰克的面说。”艾丽丝回应道。出租车司机在等他们,下一站他们要去买船票。

“我的意思是,那座教堂在红灯区。”瓦拉解释道。

听到这话,艾丽丝脚底绊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站稳了。她握紧了杰克的手。

他们想过乘船从赫尔辛基前往汉堡,然后换乘火车去阿姆斯特丹。这可是一段很长的旅途,艾丽丝对在汉堡停留有些担心,因为她想与赫伯特·霍夫曼一同工作的愿望是那么强烈。(那样的话他们可能不会回加拿大了,杰克也许不会上圣西尔达女校,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艾丽丝给霍夫曼寄了很多明信片,连杰克都背下了霍夫曼的地址——汉堡山8号。如果他们真的去了汉堡,看到圣保利灯塔和绳索大街,去了赫伯特·霍夫曼位于汉堡山8号的刺青室的话,他们一定会留下的。

但是,他们发现从赫尔辛基到荷兰鹿特丹有一条货轮航线。(那个年代,货轮也为乘客提供食宿。)于是,到达鹿特丹后,他们乘坐火车很快到达了阿姆斯特丹。杰克对那次火车之行记忆犹新。那天下着雨,有些地区还爆发了洪水。当时还是冬季,却丝毫不见雪的踪影。从车内向外望去,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艾丽丝的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

“玻璃不凉吗?”杰克问。

“感觉不错,可能是我发烧了。”艾丽丝回答。

杰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感觉温度很高。她闭上双眼,打起了瞌睡。车厢过道对面,一个像是商人的乘客不住地打量着艾丽丝。杰克瞪着他,直到对方向别处看去。虽然只有四岁,但杰克已经可以只凭瞪视让别人屈服了。

即将见到“刺青彼得”的独腿让杰克非常兴奋,他还不住地想象着老教堂的管风琴到底有多么庞大。但一个奇怪的问题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

“妈妈?”他低声说,为了叫醒艾丽丝,他不得不提高了一些音量,“妈妈?”

“怎么了,我的小演员?”她低声回答,依然闭着眼睛。

“什么是红灯区啊?”

艾丽丝睁开眼凝视着窗外,却对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视而不见。等她再次闭上眼睛时,那个商人模样的乘客偷偷瞟了她一眼。“呃,我觉得我们会知道的。”艾丽丝闭着双眼说。

6 上帝的神圣噪声

来到阿姆斯特丹之后,艾丽丝变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人——她仅存不多的自信与道德观被摧毁殆尽。杰克一定注意到了他母亲的变化,但他不会知道其中的原因。

在红灯区东北角的海堤街上,有家名叫“红龙”的刺青店。店里的刺青师叫提奥·拉德马克,绰号“刺青提奥”。这个绰号实际上是对拉德马克的嘲笑,因为在阿姆斯特丹,他永远活在“刺青彼得”的阴影之下。

拉德马克的二流名气并没有阻止威廉·伯恩斯找他刺青。威廉请“刺青提奥”将德国作曲家萨缪尔·沙伊特的《我们都信唯一的上帝》的一个小片段刺在了自己的尾骨上,刺青中的部分曲谱被歌词遮住了。这是威廉在阿姆斯特丹做的第一个刺青。

后来,威廉又找到了“刺青彼得”。彼得告诉他,提奥的刺青非常业余。他为“音乐小子”刺了巴赫的经文歌《耶稣,我的喜乐》。“刺青彼得”并没有说要刺在哪个部位,只是说就这个刺青而言,首先要考虑的是不能让曲谱和歌词挤在一起。

“刺青彼得”的真名叫彼得·德汉。虽然有争议,但他被看作他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刺青大师。“刺青彼得”如何失去了一条腿,一直是杰克童年时代最心驰神往的谜团之一,但艾丽丝拒绝告诉他背后的故事,这也使这个谜团大大激发了杰克的想象力。最让艾丽丝印象深刻的是彼得·德汉曾经为赫伯特·霍夫曼做过刺青,而且两人是好朋友。

“刺青彼得”的刺青店位于圣奥洛夫巷一栋房子的地下室。威廉在红灯区做了两次刺青,“刺青彼得”说,威廉·伯恩斯是个以音乐为生命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艾丽丝的生命就是威廉。

圣奥洛夫巷地下室里的刺青店非常暖和。为顾客刺青时,彼得经常会脱下衬衫,赤裸上身。他告诉艾丽丝,这么做会让顾客对自己更有信心。杰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顾客会忍不住赞叹“刺青彼得”身上的刺青。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脱的。”艾丽丝对彼得说。杰克这样理解其中的逻辑:因为他妈妈身上一个刺青都没有,所以脱掉上衣的后果是顾客会对她失去信心。

彼得·德汉肤色白皙,上身健壮,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让人看了很舒服。他的头发柔软光亮,梳着背头。他通常穿着深色长裤,将仅剩的一条腿对着店门,另外那条残腿半隐半露地放在一把木凳上。他坐下时后背笔直,而且一直保持这一姿态。杰克从来没见他站起来过。

他站立时是用拐还是拄着两根拐杖,或者是像海盗那样绑一个假肢?他坐轮椅来四处移动吗?杰克无从知晓,他从来没见过彼得进出自己的店铺。

杰克后来听说,彼得的儿子也是他的学徒。但他清楚地记得,在彼得的店里,除了他妈妈,只有一个学徒,是个看起来很吓人的男人,名叫雅各布·布里尔。(很可能是布里尔给杰克造成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完全忘记了彼得儿子的存在。)

雅各布·布里尔在鹿特丹有自己的刺青店。他在周末时关店来到阿姆斯特丹,每周六在“刺青彼得”的店里从中午工作到午夜。他忠诚的常客会排着队来见他,他们每个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

雅各布·布里尔身材矮小精瘦,简直是个骷髅人。他只做宗教题材的刺青,最喜欢的是耶稣升天的主题。他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描绘了基督在天使的陪伴下离开人间的画面。不过在布里尔的描绘中,天堂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地方,而天使有着华丽的翅膀。

雅各布·布里尔建议他的顾客在胸前刺“基督的苦痛”——我们的救世主戴着荆棘冠冕,鲜血顺着脸庞流淌下来;他的双手双脚与身侧也有血液在渗出。布里尔说,血在这幅刺青中是必不可少的。在他自己的胸膛上,布里尔在耶稣血淋淋的脑袋旁边刺了一段主祷文。他的手臂上刺着童贞女玛利亚、童年基督和两个抹大拉,其中一个抹大拉头上还有光环。布里尔腹部刺的是拉撒路从坟墓中走出的骇人场景。(艾丽丝喜欢调侃说,布里尔的消化不良就是这个拉撒路的刺青造成的。)

身上刺了两个抹大拉,很容易让人想到布里尔可能想借此让自己显得更加宽容,尤其考虑到红灯区有很多妓女在窗口和门廊招徕客人。但是,布里尔对这些妓女抱持一种不以为然的绝对态度。在中央车站下火车后,雅各布·布里尔本可在不遇见一个妓女的情况下步行至“刺青彼得”位于圣奥洛夫巷的店。因为从火车站前往刺青店最快捷的路线不经过红灯区。布里尔住在水坝广场的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在那个年代算是家相当豪华的酒店,其豪华程度似乎和布里尔不太相配。)每次往返于酒店和彼得的店面时,布里尔都要把红灯区里大大小小每条街道都走上一遍。

雅各布·布里尔的步行如他匆忙下判断时一般迅速。红灯区有两条运河流经,布里尔每次途经这里时不仅会走遍两条运河两岸的干道,还穿梭于红灯区的各种窄巷。有些妓女站在窄巷的门廊下揽客,行人几乎触手可及。布里尔以近乎狂暴的速度步行穿过这些巷子,所有的妓女看到他走近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后退让路。(杰克之前常常认为,妓女这样做的原因,是布里尔走过时会引起一阵强劲的穿堂风。)有一天,杰克和艾丽丝同布里尔一起从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前往彼得的店。他们根本追不上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步伐,杰克必须跑起来才能不让布里尔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仅仅是雅各布·布里尔与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格格不入,对杰克和艾丽丝来说,这里也过于豪华了。他们之前在一家便宜的酒店里有过一段糟糕的经历。红狮酒店位于水坝大道,对面是一家百货大楼。杰克曾在那家百货大楼里与他妈妈失散,迷路了大概五或十分钟的时间。

红狮酒店有一间台球室。杰克对台球室里球杆筐后面的一只老鼠着了迷。他发现把一根球杆插入球杆筐中使劲摇晃,老鼠就会从里面跑出来。

推销员都喜欢住在红狮酒店。前一位房客把一把大麻叶落在了衣柜抽屉中。杰克找内裤时发现了这些大麻叶,还用它们替换了他的耶稣降生场景玩具中被水打湿的干草。这件玩具是艾丽丝在哥本哈根过圣诞节时送给他的。于是,当艾丽丝循着大麻的味道找到杰克的那件玩具时,她发现刚刚降生的耶稣躺在一张小床上,玛利亚与丈夫约瑟、三位国王和几个牧羊人(以及其他耶稣降生时在场的人物)站在齐膝深的大麻叶中。

艾丽丝说,这家红狮酒店不适合他们住,但杰克并没看到妈妈把那些大麻叶扔掉。于是,他们搬到了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住在豪华酒店对杰克和艾丽丝而言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不过和雅各布·布里尔住在同一家酒店绝对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红狮酒店里的那只老鼠都比布里尔友好。

至于试图跟上雅各布·布里尔穿行红灯区的脚步,杰克和艾丽丝做过一次后便放弃了。布里尔不仅走得太快了,而且对杰克和艾丽丝的陪同未表达丝毫的感谢。穿过红灯区往返于“刺青彼得”的店面与酒店时,杰克和艾丽丝喜欢玩一个游戏。他们尽量让每次走的路线都略有不同。通过这个游戏,他们认识了所有的妓女,其中大部分人都很友好。很快,这些妓女知道了杰克的名字。她们用艾丽丝的刺青绰号“女儿艾丽丝”来称呼杰克的母亲。

相比大部分妓女的友好态度,少数妓女的不友好尤为显眼。她们主要是年纪偏大的女人。杰克觉得有些人看上去都能当自己的外婆了,也有个别年轻的妓女对他们怀有敌意。

有一次,其中一个年轻妓女大胆地对艾丽丝说道:“这可不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人来的地方。”

“我也要工作啊。”艾丽丝回答。

那个年代,红灯区的大部分妓女都是荷兰人,其中很多都不是阿姆斯特丹当地人。如果一名阿姆斯特丹女性想当妓女,她会跑去海牙。同样的道理,海牙或荷兰其他城市的女孩做妓女时,会来到阿姆斯特丹。(这样做可以避免家族丑闻,自己也不会觉得太丢人。)

那个时期,很多苏里南人从南美洲的故土举家来到荷兰,所以1970年代在红灯区见到褐色皮肤的妓女越来越普遍。在苏里南人涌入之前,红灯区里的非白种人主要是黄皮肤的印度尼西亚女孩。印度尼西亚曾经是荷兰的殖民地。

一个深色皮肤的苏里南妓女送给杰克一份礼物。令人意外的是,杰克从来没见过这个妓女,但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是一个在窗口揽客的妓女,不是在红灯区,而是在科尔斯耶斯码头巷或贝格街。杰克和艾丽丝曾到过那里打听威廉。杰克一开始以为那个苏里南女人是个模特儿。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雕塑。见到杰克后,她立刻走了出来,送给他一块和她肤色近乎一样的巧克力。

“我一直留着这块巧克力,就是为了送给你,杰克。”她说。杰克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了。艾丽丝则在一旁责怪儿子没有向这名女子道谢。

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早晨,杰克和艾丽丝前往“刺青彼得”的店面途中都会经过红灯区,那个时段没有多少妓女出来站街,她们只有周末才会在早上出工。当然,红灯区每到夜里便会熙熙攘攘。有时候,认识杰克和艾丽丝的妓女忙于揽客没空打招呼,只能朝他们点头示意。

春天来临之前,天气依旧寒冷,但这些妓女大多不愿在窗口拉客,宁可待在门廊边挨冻边聊天。她们脚穿高跟鞋,下身着短裙,上身穿着低领口的衬衣或毛衫——至少她们还穿着衣服。虽然这些妓女对艾丽丝的态度有些忽冷忽热,但她们对杰克的态度一直很友好,这也导致杰克对妓女的认识产生了偏差。

那个时候,人们只能见到男人去找妓女。杰克发现,男人找妓女时被别人看到会非常不悦,他们完事后总是匆忙离开,这与他们之前在红灯区里的闲逛形成鲜明对比(他们会在某位妓女揽客的窗口和门廊处徘徊多次)。费了一番功夫后,他们才决定要选择哪个妓女。

艾丽丝解释说,那些男人本来就是闷闷不乐、优柔寡断的人。她告诉杰克,有的男人不懂女人。他可能不懂所有女人,也可能不懂某个女人,比如他的妻子。妓女是为他们提供建议的人。他们之所以看上去有些心虚,是因为他们本应从妻子或女友那里得到建议,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没办法或不愿意向妻子或女友敞开心扉。艾丽丝说他们“郁闷难疏”。在他们看来,女人是个谜。他们只能把心里话倾诉给陌生人,并愿意为此付费。

直到艾丽丝解释了这一点,杰克才明白到底是谁付钱给谁。他妈妈说,听这些可怜的男人唠叨实在是一份非常糟糕的工作。显然,她很同情这些妓女,杰克也有同感。她看不起那些男人,杰克也看不起他们。

不过,杰克与艾丽丝对这些男人的鄙夷永远不及雅各布·布里尔。布里尔对妓女和嫖客的轻蔑不屑简直溢于言表。当然,他对杰克和艾丽丝也嗤之以鼻。艾丽丝告诉儿子,原因是她是个未婚妈妈,而杰克是个私生子。

布里尔对艾丽丝看不顺眼,另一个原因在于她是个刺青高手。他说,一个体面的女人不应该触摸一个半裸男人的身体。除非在手上、胳膊上、脚上或踝部刺青,布里尔从不给女人刺青。女人高于裤腿的所有部位对他而言都“太高了”,而手臂之外的上身其他部位都“太过隐私”。

如果有女性顾客想在“太高”或“太过隐私”的部位做宗教内容的刺青,布里尔会让她们找“女儿艾丽丝”,虽然他对艾丽丝做的宗教刺青也不屑一顾。他说,艾丽丝做不好宗教刺青,因为她不够虔诚。

艾丽丝设计了一款可爱的小十字架图案,上面饰有玫瑰。女性顾客很喜欢把这个图案刺在自己的乳沟处,看上去好像一个挂在隐形项链上的吊坠。十字架上的基督只有肩胛骨那么大。(不像布里尔的垂死的耶稣,血流满面,痛苦万分。)艾丽丝还设计了一款戴着荆棘冠冕的基督头颅的刺青,通常刺在上臂或大腿上。布里尔批评这款刺青说,基督的表情“太喜悦了”。

“可能是我的耶稣已经进入天堂了吧。”艾丽丝解释。

雅各布·布里尔摆出一个挑衅的手势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把前臂挡在胸前,好像接下来要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给艾丽丝一拳。

“布里尔,别在我的店里这样。”“刺青彼得”对他说。

“别当着杰克的面。”(艾丽丝还是这句话。)

布里尔以看待妓女的怨恨目光看着他们二人。

按理说,雅各布·布里尔要在每周六的午夜离开彼得的店,但杰克和艾丽丝从没见他走出过店门。周六的夜里是红灯区生意最红火的时段,每个妓女都在忙碌。杰克后来会疑惑,布里尔要花费多久才能回到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因为他要路经红灯区的每个窗口和每个门廊里的每一个妓女。

布里尔走路一直都这么快吗?就没有一个妓女能让他停下脚步?是不是只有睡觉的时候,他眼里才不会露出炼狱里惩戒灵魂的目光?还是说,地狱之火在他的梦中依然熊熊燃烧?

因为艾丽丝不喜欢周六和雅各布·布里尔一起在“刺青彼得”的店里工作,彼得建议她不妨周六去海堤街的红龙刺青店,看看能不能教给提奥·拉德马克一些有用的东西。

“可怜的‘刺青提奥’。我敢打赌,他今天会闭门休息一天,为了专心跟‘女儿艾丽丝’学手艺。”彼得总是这样说。

总是被人嘲讽的“刺青提奥”实际上并没有糟糕到进入“刮痕师”的行列。他只是实在不走运,谁能料到“刺青彼得”这样的刺青大师竟然会在红灯区开店。拉德马克比萨米·萨罗和特朗德·哈勒沃森这两名“刮痕师”高明不少。他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判断力,艾丽丝这样评价。艾丽丝倒是对“刺青提奥”年轻的学生罗比·德维特印象颇佳。而那附近人人都知道罗比对艾丽丝也很倾慕。

杰克和艾丽丝会抓住一切机会避免和雅各布·布里尔在一起。(布里尔并不想念他们,他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对杰克和艾丽丝来说,红龙刺青店带来了一种令人愉快的环境改变。尤其在周六,很多游客光顾这里。个别周六,如果顾客多到“刺青彼得”和雅各布·布里尔无法应付,彼得会慷慨地打发一些顾客去红龙,但会提醒他们找“女儿艾丽丝”。

虽然拉德马克听到顾客来店里点名找艾丽丝时心里不好受,但他很感谢这带来了更多生意。“刺青提奥”和艾丽丝共事愉快。杰克和他妈妈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相对固定的模式。他们在红灯区最初的几周过得不亚于在哥本哈根同“刺青奥勒”和“万人迷马德森”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像拉尔斯一样,罗比·德维特很照顾杰克,想借此赢得艾丽丝的芳心。艾丽丝虽然对罗比印象不错,但仅此而已。她和罗比都很喜欢鲍勃·迪伦,两人都喜欢在红龙店里嘈杂的刺青机器声中哼唱迪伦的歌。拉德马克也喜欢迪伦,他喜欢用迪伦的本名齐默曼称呼这位歌手。但他总是按照德语的发音规则来念,所以每次都念不对。

“咱们要不要听几首‘骑马慢’的歌?”“刺青提奥”经常这样说,同时朝负责播放唱片的杰克眨眨眼睛。

杰克很喜欢罗比·德维特下巴上的那撮胡须,那会让他想起“万人迷马德森”一直努力想在自己的下巴上蓄出一撮像样的山羊胡。杰克那件耶稣降生场景的玩具闻起来还有大麻的味道,所以他立刻从罗比的手卷香烟中辨别出大麻的香气。不过,他没有仔细计算艾丽丝吸了几口。他妈妈说,吸一口大麻能让她哼唱迪伦的歌时找准曲调。

拉德马克有年夏天曾跟随一艘渔船在美国阿拉斯加附近的海域工作。一位“爱斯基摩刺青师”在他胸前刺了一头海豹,背后刺了一头科迪亚克棕熊。

相对来说,杰克和艾丽丝过得还算开心,至少杰克是这么觉得的。

艾丽丝又给威克斯蒂德夫人寄了一张明信片。杰克那时还不知道威克斯蒂德夫人给他们寄过钱,而且他们住在远超他们经济能力的酒店,也是威克斯蒂德夫人的主意。好吧,她是一位善良的圣西尔达女校友。(也许威克斯蒂德夫人相信,住在一家高级酒店对艾丽丝大有益处,比如可以让她改掉难听的苏格兰口音。)

那张明信片上的景色是阿姆斯特丹的一条运河。当然了,从照片中看不到站在窗口和门廊的妓女。“杰克问候他心爱的洛蒂。”艾丽丝写道。杰克记不得有没有写其他的内容。他在洛蒂的名字边画了一张笑脸,但剩下的空间只够他写下自己教名的大写首字母J。

“洛蒂会知道这个字母代表谁的。”他妈妈向他保证。

于是,这张明信片带着杰克的笑脸飞向多伦多。

等等,不是说杰克三岁时的连续记忆能力堪比九岁大的儿童吗?不是说杰克四岁时对细节的记忆和对线性时间的理解不输给任何十一岁的学生吗?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事情不像杰克之前设想的那样,他们不是在阿姆斯特丹愉快地住了两个月后才踏足老教堂,听那架庞大的管风琴发出的声音。事实上,抵达阿姆斯特丹不到一周,艾丽丝就去了老教堂。

老教堂位于红灯区中心,很可能于1306年由乌特勒支主教祝圣,是阿姆斯特丹现存最古老的建筑。这座教堂经历了1421年和1452年的两场大火。1566年,阿姆斯特丹成了一座新教徒的城市,在随后的“圣像破坏运动”中,老教堂的祭坛被严重毁坏。1578年,老教堂的罗马天主教装饰被全部去除,以新教风格翻新后成为新教徒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老教堂的布道台建于1643年,唱诗班背后的屏风则安置于1681年。荷兰画家伦勃朗的第一任妻子就埋葬于此,这里还有五座墓碑用于纪念17世纪时的航海英雄。

卡里·瓦拉称老教堂的那架年代久远的管风琴“庞大无比”并不夸张。这架琴是由德国汉堡的管风琴制作师克里斯蒂安·乏特于1726年制作的。制作这架拥有43个音栓的巨型管风琴花费了乏特两年的时间,只要同时拉动多个变音器,这架琴会立刻走音。与自身的尺寸一样,这架管风琴的失败也是庞大的——整整十一年的时间里,这架琴都不在调上。终于,一个名叫穆勒的人受命拆开了这架管风琴,寻找走音的原因。他又花了五年才把这架琴修好。

即便如此,老教堂的这座管风琴还是经常发生走音的问题。老教堂的取暖条件有限,因为古建筑中的温度原因,这架管风琴每次演奏前都要进行调音。

杰克和艾丽丝去老教堂那天非常寒冷,他们坐在演奏者坐的皮凳上。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圆脸男孩,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他是教堂的初级管风琴师。显然,这孩子是个天才。艾丽丝说,教堂的高级管风琴师雅各布·范德博斯对她说了很多这个孩子如何有才华的话。(除了老教堂,范德博斯还在阿姆斯特丹的西教堂,以及荷兰哈勒姆和代尔夫特的几座教堂演奏管风琴。)范德博斯是个大忙人,于是艾丽丝只能和他十五岁的学生聊聊了。

这位年轻的天才名叫弗兰斯·唐克尔,与很多同龄男孩一样,他有些惧怕艾丽丝。就像奥斯陆的那位安德里亚斯·布列维克一样,他说话时不敢直视艾丽丝的眼睛。根据杰克听到的内容,他妈妈从这位受到惊吓的天才儿童那里了解到,卡里·瓦拉错以为老教堂雇用威廉做管风琴师,实际上教堂雇他来给琴调音。进行这项艰巨的任务时,威廉可以趁机演奏这架庞大的乐器。弗兰斯·唐克尔告诉杰克和艾丽丝,这架管风琴的确非常特殊——“既伟大又麻烦”——威廉的调音工作不仅让之前所有的调音师相形见绌,而且,他的演奏既赫赫有名又可谓臭名昭著。(到这时为止,杰克因为闻到婴儿粉的味道分了心,被对话完全搞糊涂了。)

“作为一名管风琴师的威廉,是我最尊敬的人。”年轻的唐克尔说。

“我还以为他在这里只是个管风琴调音师呢。”艾丽丝回答。

弗兰斯·唐克尔没有在意艾丽丝的这句话。他严肃地解释说,从清晨到夜晚,老教堂都是一座热闹的教堂。宗教仪式在这里进行,唱诗班在这里练习,这里还举办各种文化活动。老教堂在午夜时还对公众开放,不仅举办音乐会,还有讲座和诗歌朗诵会。所以说,在老教堂漫长的开放时间内是不可能给管风琴进行调音的。

“那他什么时候能调音?”艾丽丝问道。

“呃……”年轻的唐克尔有些犹豫,他好像是这样回答的,“威廉要到午夜以后才能开始调音。大多数时候,他要到凌晨两三点才开始演奏。”

“所以说他在空教堂里演奏?”艾丽丝问。

“呃……”弗兰斯·唐克尔再次犹豫了。杰克感觉无聊极了,早已神游到了别处,但他听到唐克尔说:“老教堂是座很大的教堂,混响效果很好。混响时间是五秒钟。”这位天才儿童看了一眼杰克,解释道,“混响时间就是演奏的回声传回来所需的时间。”

“哦。”杰克回答,他都要睡着了。

年轻的唐克尔忍不住继续解释:“你父亲最喜欢巴赫的托卡塔,因为巴赫在创作时脑中有一种巨大的空间感。空间能让音乐放大——”

“别管音乐了,”艾丽丝打断他,“他是在空的教堂里演奏吗?”

“呃……”

如果接下来的话让艾丽丝难以理解,就更不要说一个四岁的孩子了。老教堂的混响时间是五秒钟,那么在管风琴上演奏巴赫最具戏剧性的作品《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管风琴的混响要花多久才能传到老教堂广场以及周边街道的妓女耳中呢?(可能要六七秒钟?还是说妓女同样在五秒钟之后就能听到?)

通常来说,在教堂外面嘈杂的环境下是听不到管风琴的声音的,但是在凌晨两三点钟,红灯区的喧嚣已经逐渐消退,冬季的寒风将琴声传到了老教堂广场之外的区域。在阿姆斯特丹最狭窄肮脏的特姆佩特巷里揽客的妓女,一定能听到威廉·伯恩斯演奏他心爱的亨德尔和最爱的巴赫。甚至在运河对岸,站在门廊里的妓女也能听到他演奏的琴声。

“夜里的那个时候,很多年纪大的妓女准备回家——她们收工了。”弗兰斯·唐克尔惊恐颤抖地把话说完,好像这些话的内容也属于“别当着杰克的面说”的范围。(唐克尔不知道的是,杰克一直相信妓女是一群孜孜不倦给人提供建议的人,她们告诉最可悲的男人如何了解女人。)

那段日子里,有很多年纪很大的妓女(有些甚至已经六十多岁了)在红灯区里揽客,其中很多人居住在老教堂周围的底层房间里。这些老妓女比年轻的同行更容易被宗教音乐感动,不过唐克尔也承认,有不少年轻妓女一夜之间也成了巴赫与亨德尔的乐迷。

“你是说妓女来到教堂听他演奏?”艾丽丝问。

弗兰斯在皮凳上如坐针毡,他从凳子一端挪到另一端,然后又挪了回来。(又是那种婴儿粉的味道,杰克想着。)

多年之后,婴儿粉的味道会让杰克想到妓女,他几乎能看到疲惫的妓女卸掉脸上的妆,脱掉揽客时穿的衣物,挂在小小的衣橱里。她们收工回家时没有穿高跟鞋和短裙——上午或下午上街时也是。这些妓女平时出门穿的便服是蓝色牛仔裤或老式的宽松裤,她们穿的靴子或笨重的鞋子根本没有什么鞋跟可言,一般搭配毫不花哨却保暖的外套和羊毛帽子。她们看起来完全不像妓女,但除了妓女谁会在凌晨两三点钟独自出门呢?

为什么威廉演奏的管风琴作品会吸引这些妓女,让她们收工之后依旧在红灯区多待上一两个小时呢?弗兰斯·唐克尔解释说,通常会有至少十几名妓女来到老教堂,大部分会留到威廉演奏结束。演奏结束时已经是清晨四五点钟了,那时的老教堂里温度极低。

威廉·伯恩斯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听众——他原来在为妓女演奏!

“她们当然很感激他,”弗兰斯继续说道,身上带有一种天才儿童和精神病才会有的威信,“我有时候也会半夜起床听他演奏。我每次来都发现来老教堂听管风琴的妓女又多了。他演奏得真的太棒了——威廉对巴赫与亨德尔的作品理解得非常透彻。”

“别管音乐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艾丽丝再次说。

“好像有个老妓女把他领回了家——准确说,不止一个老妓女把他领回了家。”

但是,这并非后来发生的事,至少不是全部。(这次,幸亏有婴儿粉让杰克无法集中精力。)

老教堂的管理者很可能对发生的事情感到厌恶——威廉不仅为妓女演奏,还和她们厮混在一起。毕竟,这可是一座教堂。他们必须把他解雇,或是对他做出一些惩罚。而妓女,尤其是一些老妓女,把这件事情搞大了——她们进行了一次抗议。阿姆斯特丹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抗议发生。住在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时,杰克和艾丽丝在水坝广场见过不少抗议。那时是嬉皮士的时代。艾丽丝给很多年轻男女刺过反战刺青(经常刺在外阴部位),还有当时那句乏味的口号“要做爱,不要战争”。显然,杰克和艾丽丝肯定也见证了至少一场反对越南战争的抗议。

红灯区的妓女站在威廉的一边,还把他看作自己的一员。“她们把他看作一位受到迫害的艺术家。其中有些人也是这样看待她们自己的。”弗兰斯·唐克尔说。

至于威廉现在身在何处,弗兰斯看着杰克(不是艾丽丝)说:“你得问问那些妓女。换作我,我会从年纪大的人问起。”

艾丽丝明白了自己需要问哪些妓女。她们主要是那些年纪大的女人,就是那些对她态度明显不友善的妓女。

“谢谢你花时间接待我们。”艾丽丝对初级管风琴师说着站起身,朝杰克伸出手。

“你们难道不想让我演奏点儿什么吗?”弗兰斯·唐克尔问。杰克的母亲已经拉着儿子走到狭窄的楼梯了。他们位于老教堂大厅后部的高处,下方的教众看不到他们。高耸的管风琴风管在他们上方约六米的位置。

“如果你乐意,就给我们演奏些威廉弹过的作品吧。”艾丽丝对这位年轻的管风琴师说,但她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听完。

离开时,杰克看见唐克尔在皮凳上撒了一些婴儿粉。就是那些婴儿粉!琴师的裤子也沾满了婴儿粉。这些婴儿粉可以让他顺畅地从皮凳的一边滑到另一边。管风琴的键盘有三层,他没办法一动不动地坐在皮凳上够到所有的按键。演奏时,他总是在用婴儿粉润滑过的皮凳上来回滑动。

在管风琴的键盘上方有一块类似山墙的木质三角楣饰,上面布满了螺孔,但孔中的很多黄铜螺钮已经脱落或被剥走了。管风琴师演奏时除了管风琴,只能看到一小方彩绘玻璃。唐克尔的四周是那么古老破旧,但当音乐奏响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艾丽丝已经来不及逃出老教堂了。走下楼梯时,管风琴那洪亮的声响、精准的音阶、规整的对位和共鸣式的混响——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重重地击中了他们。杰克许久之后会记起,那段螺旋楼梯一侧的扶手是木质的,另一侧是涂有蜡层的焦糖色粗绳,足有男人手腕一般粗。

杰克和艾丽丝蹒跚地走下楼梯,似乎管风琴的声响让他们喝醉了似的。艾丽丝急于找到一个最近的出口离开教堂,但她走错了方向。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的中间过道,正对着祭坛,被巨大的噪声包围着。

在原本教众就座的位置有一群困惑的游客。导游似乎说到一半时被音乐打断了。他的嘴巴张着,好像巴赫的音乐正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无论他原本在讲些什么,现在只能等待这部托卡塔和赋格结束才行。在外面的老教堂广场,黄昏的阳光无力地照射着,窗口与门廊处的妓女也能听见乐声。她们显然知道唐克尔正在演奏的作品是什么。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在凌晨时分听过很多次《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了。从妓女那嫌弃的表情中,杰克和他妈妈明白,这首作品威廉比弗兰斯演奏得更出色。

杰克和艾丽丝快步走着。没有时间去询问那些老妓女了,至少在音乐演奏时不可能。洪亮的声音一直跟随他们走到了华尔姆斯街。上帝的神圣噪声跟着他们经过了警察局。等到这架庞大管风琴的声音淡出耳畔,他们去往“刺青彼得”在圣奥洛夫巷的刺青店的路程已过大半。

威廉作为管风琴师的职业生涯开始走下坡路了吗?他愿意仅仅给管风琴调音而不演奏,或是在凌晨时分给一群粗俗的观众演奏?还是说仅仅听到老教堂这架庞大管风琴的声音就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

那是一种洪亮而神圣的声音,甚至可以俘获妓女的心。没有人付她们钱,她们就这样全神贯注、心甘情愿地倾听着。

7 还是行程中没有的城市

1939年11月9日,利斯第一次遭受德军空袭。空袭并没有给港口造成损失,但艾丽丝的母亲在拥挤的防空洞里流产了。“我本来应该在那时候出生的。”艾丽丝一直这么说。

如果艾丽丝真的“在那时候出生”,她的母亲就不会在后来的难产中去世,艾丽丝也不会遇见威廉·伯恩斯——即使遇见了,那么她和威廉该是同样的年纪。“在那种情况下,”艾丽丝声称,“我会对他的魅力无动于衷的。”(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杰克对此十分怀疑。)

杰克没记住那个送他巧克力的有着巧克力肤色的苏里南妓女的名字,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所处的位置——科尔斯耶斯码头巷或贝格街,位于辛格尔运河与贵族渠之间,距离红灯区有十到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相比乌烟瘴气的红灯区,这里更像是住宅区。

至于艾丽丝为何会到那里打听威廉的消息,可能是“金发奈尔”或“黑发罗拉”让她去问问“单车人”格里特叔叔。“黑发罗拉”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白人女性,她把自己的头发染得乌黑。格里特叔叔是一个爱发牢骚的老头,他骑着自行车帮妓女买东西。他拿着一个本子,上面记着妓女想吃的午饭和零食。如果妓女要的东西太多太贵,他会拒绝帮忙。他也不帮买卫生棉条和安全套。(可能有个“卫生棉条人”或“安全套人”专门跑腿给妓女买这些商品吧,但杰克和他妈妈没见到这个人。)

妓女总是调戏格里特叔叔,这时他会拒绝给调戏自己的人买东西,以此作为惩罚。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妓女名叫萨斯基亚,她总是让艾丽丝和杰克帮她买三明治。萨斯基亚是个胃口很大的年轻女子,格里特叔叔经常对她发火。萨斯基亚几乎每次见到杰克和艾丽丝都会给他们钱,请他们帮买火腿芝士牛角包三明治。等杰克和艾丽丝下次经过时,他们会把三明治给萨斯基亚,前提是她没在接客。

因为萨斯基亚生意兴隆,杰克顺便吃了很多火腿芝士牛角包。艾丽丝不介意花自己的钱给萨斯基亚买三明治。与红灯区的很多女人一样,萨斯基亚也有自己的故事,而艾丽丝很善于倾听——女人都是善于倾听的。(有过悲惨故事的女人似乎都很理解艾丽丝,很可能她们把她看作一个悲惨的故事吧。)

萨斯基亚经历过两个男人。第一个伤害她的男人是她的顾客,他放火点燃了萨斯基亚在血街的房间。他还试图将点火液喷洒到她的脸上,但萨斯基亚用自己的右前臂护住了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最后,她虽然被严重烧伤,但范围仅限于右臂的手腕至肘部。伤愈后,萨斯基亚用各式手镯来遮挡伤疤。在血街住处的门廊里,她朝街道伸出胳膊,上面的手镯叮当作响。这样做自然能吸引人们的注意,人人都会看着她。萨斯基亚用这种方法拉到了很多顾客。

她太瘦了,实在算不上漂亮。如果遇到潜在顾客,她只是对他闭口微笑,因为她的牙齿很难看。“做妓女有个好处,就是你不用亲吻自己的顾客,因为没人想要吻你。”她告诉杰克,并且露齿微笑,给他看自己残缺不全的牙齿。

“这好像不适合当着杰克的面说。”艾丽丝提醒她。

萨斯基亚身上有种十分诱人的特质,她烧伤的手臂戴着叮叮当当的手镯,而另外那条完好的手臂什么都没戴。也许男人看到她这副打扮会以为她是个难以自控的女人,可能吸引他们的不是她烧伤的手臂,而是她内心的伤痕。你甚至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团火焰。

萨斯基亚的第二个男人也是她的顾客,他把她毒打了一顿,因为萨斯基亚不愿听从他的要求,拒绝摘下手镯。那个男人听说了她之前烧伤的事情,想看看她手臂上的伤疤。(当时,杰克以为萨斯基亚的这位顾客比其他的顾客更迫切地需要建议。)

萨斯基亚大声呼喊,血街的四个妓女和在堡垒墙后方老区街角站街的三个姑娘听见后赶来救援。她们把那个“急需建议”的男人拖到街上,用衣架抽打他,还有一个水管工加入帮忙。最后,其中一个妓女用一个浴盆金属塞给了他最后一击,打得他血流满面。那人立刻不省人事,说着胡话。警察赶来把他带走,这次他真的急需建议了。

“所以你的牙齿是因为他才变成这样的?”杰克问她。

“很正确,杰克。我只把伤疤给我喜欢的人看。你和你妈妈想要看看吗?”她说。

“当然想看。”杰克回答。

“真的不用勉强。”艾丽丝回答。

“没有勉强,我很乐意给你们看。”萨斯基亚说。

她把他们领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好像杰克和他妈妈是她的顾客。杰克惊奇于房间里的家具如此之少——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屋里的灯光很暗,因为只有一盏灯,外面还有红色的玻璃灯罩。衣柜上的门没有了,可以看到衣柜里挂着内衣,还有一根驯兽师使用的鞭子。

房间里还有一个洗手池,放在一个通常会在医院或诊所里见到的白瓷台子上。台子上高高地摞着毛巾,有些毛巾甚至都摆到了床上。杰克想,这一定是为了应对那些寻求建议的男人衣服湿掉的情况。屋子里除了床,没有地方可坐。这个获取建议的地方可真是怪异,杰克想。但这里的一切对萨斯基亚而言似乎再正常不过了。她坐在床边,让杰克和艾丽丝坐到自己身旁。

萨斯基亚把手臂上的手镯一只一只地摘下来递给杰克。借着屋内红色的灯光,杰克和他妈妈仔细地看着萨斯基亚那皮开肉绽般的褶皱伤疤,那看上去像是被开水烫过的鸡脖子。“别怕,杰克。摸摸看。”她说。杰克勉强地伸出手。

“疼吗?”他问。

“已经不疼了。”萨斯基亚回答。

“你的牙还疼吗?”杰克继续问道。

“反正缺失的牙不会痛,杰克。”她让杰克将手镯一只一只地戴回去。他仔细地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把手镯套回萨斯基亚的手臂。

谁会忍心拒绝帮这个瘦弱饥饿的女孩买一份三明治呢?杰克有些看不起“单车人”格里特叔叔了,因为他总是对萨斯基亚发火,还拒绝帮她买东西。但这个脾气暴躁的老人有自己的理由。他经常在凌晨时把自行车停在老教堂外面,不止一次溜进去聆听那发人深思的音乐。格里特叔叔是威廉·伯恩斯的拥趸,但萨斯基亚不是。

“你应该去找芬克谈谈。就是我告诉威廉去找她的!芬克知道那年轻人最想要什么!”“单车人”对艾丽丝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杰克能感觉到格里特叔叔对他妈妈也很生气。当“单车人”从杰克和艾丽丝面前路过时,他们正坐在火炉巷。格里特叔叔拐过街角,从红屋剧院前驶过。红屋剧院专门放映色情影片,还有现场色情表演。杰克对其中的具体内容一无所知。(就他的理解,那可能是另外一些提供建议的服务。)

在火炉巷尽头的门廊里站街的妓女叫埃尔斯。杰克觉得她和自己的妈妈几乎同龄,至多稍微年长些。她一直对他们很友好。埃尔斯在一个农场长大。她告诉杰克和他妈妈,自己希望有一天能在红灯区见到她父亲和兄弟。他们见到埃尔斯在红灯区里做妓女难道不会大吃一惊吗?她说自己不会招呼他们进屋的。(杰克猜想,可能给自己的亲人提供建议太难了。)

“芬克是谁?”杰克问妈妈。

埃尔斯说:“我给你们讲讲芬克的故事吧。”

“也许别当着杰克的面。”艾丽丝说。

“进来吧,咱们看看我能不能把故事讲得不让杰克感到不适。”埃尔斯说。结果证明,无论是埃尔斯还是艾丽丝都没办法把芬克的故事向杰克解释清楚。

埃尔斯总是戴着一副亮金色的假发。杰克从来没见过她原本的发色。当埃尔斯用自己的粗大的胳膊勾着杰克的肩膀,让他的头往自己身上靠时,杰克能感觉到她有多么强壮——毕竟她是在农场里长大的。埃尔斯有傲人的胸部,有一件歌剧女演员穿的低胸露肩礼服。走路时,她的胸脯像是船艏一般威风凛凛地抢先吸引众人的注意。所以当一个这样的女人说,她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时,你最好别不当回事。

但是,杰克不久就走神了。令他惊奇的是,埃尔斯的房间与萨斯基亚的房间非常相似。同样除了床无处可坐,而且床上也摞着毛巾。他们三人就挤坐在一张床上。艾丽丝根本不需要担心芬克的故事会有“不能当着杰克的面讲”的内容。杰克早已被埃尔斯的房间和她庞大的胸部迷住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埃尔斯讲述的有关芬克的故事。他以为芬克只是一个新手,给男人建议的时间还不久。让人糊涂的是,芬克原本是一个阿姆斯特丹律师的妻子,生活富裕,好像他们夫妻二人是同一间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反正杰克听说他们都是法律执业者。接下来,故事变得复杂了:芬克发现她的丈夫经常光顾位于科尔斯耶斯码头巷和贝格街的高档妓院。她一直是位忠贞的妻子,但她改变了荷兰的离婚史,不仅仅因为拿到了一笔高额的赡养费。

芬克在贝格街买下了一个房间,就在贵族渠边的街角。作为妓女的住所,这个房间很不同寻常:它位于一段楼梯底部的地下室,门廊和窗口都在人行道以下,所以街上的行人和路过的汽车上的乘客低下头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里面的妓女。

难道芬克愤怒到买下一处用来卖淫的房间租给妓女,利用破坏自己婚姻的肮脏生意赚钱?令人震惊的是,芬克自己住进这个房间当起了妓女。她最初的顾客是她前夫的业务伙伴,包括他们夫妇之前认识的一些正人君子。(显然芬克自己并不吃惊,因为她知道自己对大多数男人有吸引力,虽然她前夫并不这么觉得。)

科尔斯耶斯码头巷和贝格街的妓女对芬克评价不一。她因以此种公开的方式对前夫进行报复而备受赞美。人们称赞芬克成了一名妓女权益活动家,但又认为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敢于公开展示自己信念的女人,不能算作真正的妓女,包括埃尔斯在内的一些妓女就是这样认为的。

芬克当然不缺钱,她甚至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顾客来服务,当然她确实是这么做的。芬克拒绝了很多顾客。对于在红灯区、科尔斯耶斯码头巷和贝格街的妓女而言,这简直是一种奢望。此外,被她拒绝的嫖客会感到很丢脸。第一次找妓女的人会以为所有的妓女都这样。一些贝格街的同行指责她的做法直接影响了她们的生意。芬克不仅成了贝格街上最受顾客追捧的妓女,而且她当着整条贝格街妓女的面拒绝某位顾客时,那个受辱的男人肯定不会继续在贝格街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他可不想找个目睹自己被芬克拒绝的妓女。)

不过,芬克也有自己的盟友,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妓女。她在凌晨时分的老教堂遇到很多赶来聆听音乐的同行后,与她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杰克认为唱诗班女孩和妓女只有一线之隔,她们都因爱上管风琴师演奏的音乐而爱上了管风琴师本人。他的看法有错吗?)

从她对前夫的报复来判断,人们可能会觉得芬克在与威廉·伯恩斯的关系中应该是更具占有欲的人。但实际上,芬克陶醉于音乐和威廉的陪伴。从以前的婚姻里解脱后,她发现了另一种爱,那是一种卖淫为生的女性之间的归属感与亲密感。芬克可以自己挑选这种感情的对象。如果说,威廉在老教堂的听众里,有许多人都把他领回了“家”,那么其中有多少人免费为他“提供建议”呢?

过了很久之后,杰克会疑惑,那些红灯区的妓女是否是他父亲最伟大的战利品?或者这些以“提供建议”为生的女人,是否会对她们给予免费待遇的男人出手吝啬呢?

对一个四岁的男孩来说,这个故事令他费解。要想明白这一点,你得自己成为一个四岁大的孩子才行。

不管是否令人费解,这就是芬克的故事,至少埃尔斯是这么讲述的——它经历了时间的涂改(一切都如此),经历了艾丽丝在后面几年里的转述和修改。杰克和他妈妈来到贝格街见芬克的时候,她显然正等着他们。

芬克的装束并不像妓女,更像是某个优雅晚宴上的女主人。她的皮肤和头发一样闪着金光,一样完美无瑕。她的胸部恰到好处地隆起,线条凹凸有致。从任何方面来看,芬克都是一个尤物——杰克在阿姆斯特丹没见过任何一个妓女如芬克这般美丽——她有一种轻视一切的气质,人们很容易相信她拒绝了无数男人,很难相信她竟然会接纳哪个男人。

芬克的举止中有一种对艾丽丝的蔑视:这个女人竟然仍旧不知疲倦地寻找着很久以前拒绝了自己的男人。芬克对孩子那种显而易见的不屑也给杰克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打击。(他可能误解了芬克对艾丽丝的态度,也很有可能以为芬克讨厌自己。)他想立刻离开她的房间。芬克的房间与萨斯基亚和埃尔斯的房间同样小,但室内的装饰奢华多了。

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张很大的皮沙发,没有毛巾,连张桌子都没有。一把看起来很舒适的真皮扶手椅摆放在窗边的角落,旁边是一盏阅读灯和一个书柜。也许芬克经常坐在窗下阅读,懒得搭理一直在窗外徘徊的顾客。为了能引起她的主意,那些男人得走下那段楼梯敲她的门或窗户。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抬起头来,对阅读被打断感到生气?

房间的墙上挂着绘画作品,几乎都是风景画,其中一幅画了一头牛。地毯的花纹颇有东方风情,看起来和她本人一样贵。实际上,芬克让杰克第一次接触到金钱那无法摧毁的威力——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

“你们怎么才来?”芬克对艾丽丝说。

“咱们能走吗?”杰克问妈妈。他伸出手,但艾丽丝没有理睬。

“我知道你和他有联系。”艾丽丝对这个妓女说。

“‘……和他有联系。’”芬克重复道。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伸出舌头湿润一下双唇。她就如同一夜好梦之后的女人,躺在床上放任自己享受慵懒惬意的时光,成熟中带有任性。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非常服帖舒适。当她站着或坐在直背椅子上,她好像是懒洋洋地躺着;她熟睡时,看起来像一只等待爱抚的猫。

没人提到芬克选择顾客时只选择处男的安全策略吗?她偏爱年轻的男孩子。警察坚持让芬克要求顾客出示证明自己成年的证据。杰克永远都不会忘记芬克,不会忘记她让自己感到多么害怕。

艾丽丝对杰克解释说,处男就是没有经验的年轻男子——他们没有从女人那里得到过建议。那个在芬克位于贝格街的房间里度过的黄昏,让杰克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需要得到某个女人的建议,但他当时因为害怕而难以开口。

“如果你现在和他还有联系,也许可以劳驾你给他带个话。”艾丽丝继续说。

“我看起来有这么好说话吗?”芬克反问道。

“咱们能走吗?”杰克再次问道。他妈妈仍然无动于衷。杰克看向窗外一辆驶过的汽车,并没有人向屋内看。

艾丽丝说话时听上去很生气:“一个父亲至少该知道自己的儿子长什么样!”

“威廉当然知道他儿子长什么样。”芬克回答。她的口气好像是在说,“我觉得威廉已经看够杰克了。”这句话传递的信息(或错误信息)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显然杰克的一生因此改变了。从那天之后,他时常想象父亲偷偷看着自己的场景。

威廉看到杰克在哥本哈根从冰层上掉入护城河的情景了吗?如果那名小士兵没有出现,“音乐小子”会来救他吗?威廉看到杰克在斯德哥尔摩大饭店里吃早餐的样子了吗?他父亲看到杰克在奥斯陆布里斯托酒店的周日自助早餐上埋头大吃的样子了吗?他看到杰克待在赫尔辛基托尔尼酒店美国酒吧上方那架弃置不用的电梯中,悬在半空的景象了吗?

在阿姆斯特丹度过的那些周六时光,当杰克在海堤街的红龙刺青店看着外面涌动的无数男人的身影时,他父亲曾经身在其中吗?如果如芬克所说,威廉知道自己儿子的长相,那么有多少次杰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呢?

为什么他没有认出威廉呢?虽然威廉没有大胆地脱下自己的上衣让杰克看到他身上的音乐刺青,但是杰克和他父亲之间难道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吗?(也许是眼睫毛吧,一些女人看见杰克时这么说。)

来到芬克位于贝格街的房间那天起,杰克也开始寻找威廉·伯恩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多么牵强的理由啊!),杰克就是从芬克——一个可能在说谎的妓女,毫无疑问非常残忍——对他说威廉见过他之后,开始寻找父亲的。

艾丽丝立刻反驳说:“杰克,她在说谎。”

“你才在说谎呢,对你自己说谎。认为威廉仍然爱着你就是一个谎言——以为他爱过你才真是个笑话!”芬克回答。

“我知道他爱过我。”艾丽丝说。

“如果威廉爱过你,他才不忍心看着你成为妓女呢。如果他真的在乎你,看见你在门廊或窗口揽客简直会让他生不如死,不是吗?”芬克说。

“他当然在乎我了!”艾丽丝哭喊道。

想象你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你的母亲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大声地争论着,你真的能听清她们的观点吗?你不会因为理解(并解读)自己刚刚听见的话,错过接下来的内容吗?无论这个四岁的孩子听没听清,这些不都是大人的观点吗?

“想想威廉看见你站在门廊下,唱着那首赞美诗还是祷文什么的,我确信你一定知道,《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我说得对吗?”芬克哼起了旋律,“是首苏格兰歌曲,不是吗?”她问。

“实际上,是圣公会的。他教你唱的?”艾丽丝说。

芬克耸了耸肩。“他教老教堂里所有的妓女唱了。他弹奏管风琴,我们跟着唱。我敢肯定,他也对你做过同样的事。”

“我不需要证明威廉爱我,不需要向你证明。”艾丽丝说。

“向我?我很在乎吗?”芬克反问,“你需要向你自己证明!假如你也接那么一两次客,或者三四次,威廉会不会心烦意乱呢?如果他在乎你,他会的。”

“别当着杰克的面说。”艾丽丝说。

“给杰克找个保姆吧。你在红灯区有挺多朋友,不是吗?”芬克对她说。

“多谢你抽空见我们。”艾丽丝说。这时,她才拉起杰克的手。

离开贝格街后,他们又从老教堂广场进入了红灯区。当时是黄昏,天色开始暗下来。老教堂的管风琴没在演奏,但所有妓女都站在各自的门廊里,好像他们知道杰克和艾丽丝会出现。安雅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妓女,她对他们的态度冷热不定。不过,她今天的态度很冷淡,因为她哼着《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这使她看上去有些残忍。

这算不上是歌曲,只是圣餐祷文,但要唱出来而不是念出来,祷文比旋律更重要。如同许多简单的事物,杰克觉得这首祷文很美。这也是他妈妈最喜欢的一段。

接下来,他们遇见了玛格丽特,一个年轻的妓女,她经常叫杰克“小杰克”。这次,她什么都没说。他们接着遇见了安娜莉丝、“淘气南达”、卡佳、“愤怒的阿努克”、“情妇密斯”和“红头鲁斯”。她们都哼着同样的旋律,艾丽丝似乎完全视而不见。这些人中只有老尤兰达知道歌词。

“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她唱着。

“你不会真的要那么干吧?”杰克问他妈妈,“我才不在乎会不会见到他呢。”他撒谎道。

艾丽丝可能说的是:“杰克,是我想见到他。”她也可能说了,“他想见到你,杰克。”

艾丽丝对“刺青彼得”谈起芬克的话时,彼得竭力劝阻她。他在自己右臂的肱二头肌上刺了只啄木鸟伍迪[5]。杰克当时觉得连那只啄木鸟都反对艾丽丝在窗口或门廊下唱赞美诗。

多年以后,杰克问起母亲,她给自己拍的那张和“刺青彼得”那只啄木鸟伍迪的合影哪儿去了。“可能是底片见光了。”她只说了这一句。

与彼得的那只啄木鸟合影后,杰克和艾丽丝又来到了红龙刺青店。罗比·德维特给艾丽丝卷了几根大麻烟,艾丽丝把它们放进了钱包里。可能是罗比给杰克和“刺青提奥”拍了张合照。(杰克后来常常想,可能这张照片也见光了。)

他们给萨斯基亚买了份三明治,而她正忙着在血街招待顾客,杰克就把三明治吃掉了。当时,他们正路过火炉巷的拐角,杰克间或听见他妈妈和埃尔斯的谈话。“我不建议这么做,”埃尔斯对艾丽丝说,“不过你可以用我的房间,我会照顾杰克的。”

从埃尔斯房间的门廊看出去,杰克和他妈妈无法看清萨斯基亚在血街的窗口和门廊。他们只好穿过运河去看萨斯基亚是否已经忙完了。她还在忙。等他们回到埃尔斯的房间,埃尔斯也在招待自己的客人。杰克和艾丽丝再次回到血街,和萨斯基亚的邻居雅内克聊了起来。

“赞美诗是什么?”雅内克问艾丽丝,“是某种祷告吗?”艾丽丝只是摇了摇头,他们三人站在街上,等着萨斯基亚的客人几分钟之后偷偷摸摸地走出房门。“如果他有条尾巴,肯定被他夹在了两条腿之间。”雅内克观察后说道。

“我猜也是这样。”艾丽丝说。

终于,萨斯基亚拉开了窗帘,看到了他们。她挥了挥手,张开嘴朝他们笑着。她可从来不对客人这样笑。萨斯基亚说,艾丽丝也可以用她的房间,她和埃尔斯会轮流把杰克照顾得很好。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艾丽丝对这个经历过烧伤和殴打的女孩说,“如果你想刺青……”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萨斯基亚不忍心再看着她。

“这还不是最糟的。”萨斯基亚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谁说,艾丽丝又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杰克?”她问道,似乎急于改变话题,“你好像刚刚吃了份火腿芝士牛角包三明治,你这个走运的小坏蛋!”

在阿姆斯特丹,所有妓女都需要在警局注册。她们要拍照,让警察记录下她们大多数的个人信息,有些信息似乎毫无必要,但如果有妓女找了男友,这些个人信息就变得重要起来了。因为如果这名妓女被殴打或谋杀,十有八九是她男友干的——通常并不是嫖客所为。那个时候,妓女中还没有未成年人,警察对红灯区的妓女也表现得尽可能友善。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一个暖如春日的早上,杰克和艾丽丝在埃尔斯和萨斯基亚的陪伴下来到了华尔姆斯街的警察局。一位名叫尼可·伍德延斯的警察和善地接待了他们。尼可曾经帮助过萨斯基亚,无论是她烧伤还是被殴打时,尼可都是第一个赶到血街现场的警察。尼可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便衣,这让杰克有些失望。尼可是红灯区最有声望的警官,年纪三十上下。他尽职尽责,而且赢得了妓女对他的信任。

尼可问艾丽丝有没有男友,艾丽丝回答没有——她确实没有——但尼可对她的回答有些怀疑。“那么你要唱歌给谁听呢,艾丽丝?”

“他是我的前男友,”艾丽丝说着把手放到了杰克的颈后,“他是杰克的父亲。”

“那我们可以把他看作你的男友。”警察礼貌地对她说。

可能是埃尔斯说道:“尼可,只是一下午和半个晚上的时间而已。”

“我不会接客的,”艾丽丝也对这位和蔼的警察说,“我只想坐在窗边或门廊下唱歌。”

“如果你拒绝了所有嫖客,可能会激怒其中一些人,艾丽丝。”尼可说。

这时一定是萨斯基亚说:“我们中的一个会守在附近。她借用我的房间时,我会看着她;她用埃尔斯的房间时,埃尔斯会在附近。”

“杰克,那你会在哪里呢?”尼可问。

“他会跟着我或埃尔斯。”萨斯基亚回答。

尼可·伍德延斯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这个主意,艾丽丝。毕竟这不是你的工作。”

“我曾经参加过唱诗班,我知道怎么唱歌。”艾丽丝对他说。

“这不是唱赞美诗和唱祷文的地方。”警察接着说。

“你可以时不时地过来看看,以防有人群聚集。”萨斯基亚建议道。

“她肯定会吸引不少人聚集的。”尼可说。

“那又怎样?新来的女孩总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埃尔斯说。

“如果这个新来的女孩接了客,进了屋拉上窗帘,人群就会散去。”尼可·伍德延斯说。

“我不会接客的。”艾丽丝重复道。

“如果你接客,情况反倒容易些。比如,对方是处男的话——他们态度比较好。”萨斯基亚说。

“他们很快就能完事。”埃尔斯对艾丽丝说。

“别当着杰克的面说。”

“不过可别接太小的处男的生意,艾丽丝。”尼可·伍德延斯说。

“我真的很感谢你,”艾丽丝对警察说,“如果你想做刺青——”她突然停了下来。可能是她想到,如果她免费给尼可做一个刺青,警察会将其看作一种贿赂。尼可·伍德延斯是个好人。他的眼睛蓝得让人想起知更鸟的蛋,一侧的颧骨上有个L形的疤痕。

来到华尔姆斯街上,艾丽丝感谢埃尔斯和萨斯基亚帮助自己从警察那里获得许可,可以做一下午和半个晚上的妓女。“我想了半天,觉得劝尼可同意比劝你放弃要容易些。”萨斯基亚说。

“萨斯基亚总是挑容易的事做。”埃尔斯解释说。三个女人听到这句话大笑起来。她们聊天时就像几个普通的荷兰女孩,肩并肩互相挽着胳膊。艾丽丝站在中间,埃尔斯拉着杰克的手。

华尔姆斯街处于红灯区的边缘。杰克和艾丽丝打算回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埃尔斯和萨斯基亚会帮她选几件衣服,艾丽丝说她要穿自己的衣服,但她没有萨斯基亚穿的那种短裙,也没有埃尔斯那种领口非常低的上衣。

他们来到圣安娜街的街角时,差不多是上午十一点。只有一名妓女在街道尽头揽客,即使隔了这么远,她还是认出了他们。妓女和他们互相挥了挥手。他们朝着圣安娜街的方向看向红灯区,并没有注意到雅各布·布里尔从华尔姆斯街向他们走来。他们四人并排走着,所以布里尔没办法绕过他们。他用荷兰语严厉地说了什么——一句咒骂,或是某种指责。萨斯基亚怒气冲冲地回了他一句。虽然埃尔斯和萨斯基亚并没有穿着揽客时的装束,但布里尔一定认出了她们。毕竟,他对红灯区的所有妓女做过相当全面的研究。

三个女人只好松开了胳膊,让雅各布·布里尔走过去。这可能是布里尔第一次在迅速穿过红灯区时被迫停下来。布里尔当然认识艾丽丝——她站在两个妓女中间。至于杰克,布里尔的目光总是瞬间穿过他,好像他完全没看到这个男孩。

“在上帝看来,你和你的朋友是一类人!”雅各布·布里尔对艾丽丝说。

“我很喜欢我的朋友。”艾丽丝回答。

“你怎么知道上帝怎么看?”埃尔斯问布里尔。

“没人知道上帝怎么看。”萨斯基亚说。

“他能看到最渺小的罪恶!他知道所有的淫乱罪行!”布里尔喊道。

“大多数男人都淫乱。”埃尔斯对他说。

萨斯基亚耸了耸肩。“我发现自己大多数时候都不记得这是淫乱的罪行。”

他们看着雅各布·布里尔沿着圣安娜街疾速走开,好像他故意像只老鼠那样窜走了。街道尽头的那个妓女不见了,她一定是看到了布里尔走来。

“只为雅各布·布里尔,我也愿意在街上待到午夜,”艾丽丝说,“我真的难以想象,如果他看到我在窗口或门廊下唱歌会说出什么。”她尖声笑着,杰克知道泪水会紧随这种笑声而来。

不知是埃尔斯还是萨斯基亚说:“有比雅各布·布里尔更重要的原因让你在街上待到午夜。”

他们从华尔姆斯街来到水坝广场,走进了酒店。“淫乱是什么?”杰克问。

“就是提供建议。”艾丽丝回答。

“大部分是好建议。”萨斯基亚说。

“反正都是必要的建议。”埃尔斯补充道。

“罪恶是什么?”杰克又问。

“一切。”艾丽丝回答。

“罪恶有好坏之分。”埃尔斯告诉杰克。

“有吗?”萨斯基亚说,她看上去和杰克一样疑惑。

“我是说,好的建议和坏的建议。”埃尔斯解释道。在杰克看来,似乎罪恶是个比淫乱更加复杂的概念。

进入酒店房间后,艾丽丝说:“杰克,关于罪恶,有的人认为它关系重大,有的人甚至不认为有罪恶存在。”

“你怎样觉得呢?”杰克问。艾丽丝好像绊了一下,不过杰克并没有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艾丽丝开始朝前倒下,幸亏埃尔斯抓住了她。

“该死的鞋跟。”艾丽丝说,但她的鞋并没有鞋跟。

“杰克,听我说,”萨斯基亚开口道,“我们现在有事要做——确保你妈妈穿上合适的衣服很重要。我们不能因为谈论罪恶这么难的问题而让自己分心。”

“咱们以后再继续聊这个问题。”埃尔斯向杰克保证。

“从开口唱歌起,我就有了罪恶。即使我没有——”艾丽丝说着,但立即被埃尔斯拉到了衣柜前。

萨斯基亚早已把艾丽丝的抽屉翻看了一遍。她举起一副胸罩,那胸罩对萨斯基亚显然太大了,但对埃尔斯来说又太小。萨斯基亚用荷兰语说了什么,让埃尔斯笑了起来。“你们会对我的衣服感到失望的。”艾丽丝对两名妓女说。

根据杰克的记忆,他妈妈试遍了衣柜里的所有衣物。艾丽丝在杰克面前的穿着从来都很朴素。他从没见过妈妈赤裸或半裸的样子,而在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的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第一次集中看到这么多艾丽丝只穿胸罩和内裤的景象。这时,艾丽丝依然紧紧地用胳膊和肘部夹住胸部两侧,双手交叉捂住胸部。实际上,杰克看到的更多是萨斯基亚和埃尔斯的身影,因为她们在艾丽丝穿脱衣物时围在她身边,给出各种各样的建议。

最后,总算选定了一条裙装。在杰克看来,这条裙装很漂亮,但也很平庸,就像他妈妈一样——她很漂亮,但很平庸,至少和红灯区妓女的打扮相比是如此。那是条无袖黑色连衣裙,领口很高,正好显出她的身材,又不会太紧身。

艾丽丝没有一双鞋算得上是真正的高跟鞋,她选了一双中跟的鞋子——至少她觉得这双鞋的鞋跟不低——她还戴上了自己的珍珠项链。这条项链曾经属于她的母亲。她离开苏格兰前往加拿大那天,她父亲把项链给了她。艾丽丝觉得这条项链上的珍珠都是养殖珠,但她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无论是养殖珠还是天然珠,这条项链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穿无袖裙装会不会冷?”艾丽丝问萨斯基亚和埃尔斯。于是,她们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羊毛开衫。

“那件衣服太小了,我没法把扣子系上。”艾丽丝抱怨道。

“不需要系上扣子,让你胳膊暖和就行了。”埃尔斯说。

“就这样敞开扣子,然后抱紧双臂,”萨斯基亚说着,一边向她示范,“如果你看上去有点冷,会让人觉得性感。”

“我不想让人觉得性感。”艾丽丝回答。

“性感是什么?”杰克问。

“如果你看上去性感,男人就会认为你可以给他们提供良好的建议。”埃尔斯解释说。两个妓女开始担心起艾丽丝的发型,然后还有口红与化妆的问题要解决。

“我不想抹口红,我也不想化妆。”艾丽丝对她们说,但她们不听她的。

“相信我,你会想要抹口红的。”埃尔斯说。

“最好颜色深一些。还有眼影。”萨斯基亚说。

“我讨厌眼影!”艾丽丝喊道。

“你不想让威廉一眼就认出你吧?”埃尔斯问她,“我是说,假如他真的出现了。”这句话让艾丽丝沉默了,她任凭两个妓女给自己化妆。

杰克注视着她妈妈的变化。艾丽丝的脸部轮廓清晰起来,嘴也更加突出,变化最大的是她眼睛周围的黑影,看上去好像她因为某个亲近的人去世而把眼圈哭黑了。总之,杰克的妈妈看上去老了许多。

“我看上去怎样?”艾丽丝问。

“你看上去好极了!”萨斯基亚说。(红灯区里向来少不了英国男人的身影。萨斯基亚很可能觉得“好极了”这句英语听起来很不错。)

“你引起的不是人群的聚集——你简直会引起一场暴动。”埃尔斯对艾丽丝说,但艾丽丝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形容。

“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宝贝?”艾丽丝问。

“你看上去很美,”杰克回答,“但真的不像我妈妈。”这句话似乎让艾丽丝一惊。

“我觉得你看上去就是艾丽丝。”萨斯基亚安慰她道。

“当然了!杰克,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她变得更加神秘。”埃尔斯说。

“神秘?”艾丽丝问。

“埃尔斯的意思是,我们得把你稍微隐藏一下。”萨斯基亚说。

“我们隐藏的是她身上作为母亲的那种风格,杰克。”埃尔斯补充道。

“因为那种风格是给你看的。”萨斯基亚说着,摸了摸杰克的头发。

“我不会有事的。”艾丽丝宣称。她从镜子前转身离开,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比很多游客亲身体验到的要小很多。这里杂乱地汇聚了几条小街道,每到高峰时段,街上行人稠密拥挤。首次到来的游客在迷宫般的街巷内失去了方向,他们觉得窗口和门廊下的妓女简直多到数不清。而事实上,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从红灯区的一端散步到另一端——从水坝街到海堤街。从老教堂到萨斯基亚居住的血街或埃尔斯居住的火炉巷,步行连五分钟都不到。

一个周六的下午,来了一个新妓女的消息迅速传开了。那个女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妓女,她唱着歌,听上去像赞美诗,轮流出现在火炉巷和血街揽客。这个消息经过添油加醋后如同火灾一般席卷了红灯区。天黑之前,在老教堂广场揽客的老妓女互相挽着胳膊前来,要听听“女儿艾丽丝”唱歌。安雅、安娜莉丝和“淘气南达”一同前往。卡佳、“愤怒的阿努克”和“情妇密斯”搭伴前去。晚餐时间前后,“红头鲁斯”和老尤兰达也来了。这些上了年纪的妓女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久留。她们来之前以为艾丽丝会出丑,但如果一个漂亮女人还有一副漂亮的嗓子,她无论外表还是声音都不能用丑来形容。

对于在红灯区四处寻觅猎物的男人来说,艾丽丝的歌声和萨斯基亚烧伤手臂上叮当作响的手镯一样充满了诱惑,他们听得如痴如醉。但是,艾丽丝拒绝了所有主动搭讪的男人。她是个女人,还出现在妓女揽客的门廊或窗口,但有潜在顾客对她表现出兴趣时,艾丽丝只是摇摇头,偶尔中断自己的歌唱,更加坚决地说不。有一次,在埃尔斯的房间外唱歌时,艾丽丝无奈地告诉一位格外执着的绅士,她正在等自己的男友,不想因为接客而错过男友。(萨斯基亚帮她把这句话翻译成荷兰语后,那人总算离开了。)在萨斯基亚那边时,一群年轻男人故意起哄刁难艾丽丝。她一定是拒绝了其中一人,或是拒绝了他们所有人。于是,他们聚在她的门廊外大声唱着自己的歌,作为被她藐视的报复。

艾丽丝走进萨斯基亚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坐在床边,继续唱着《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但没人能听到。埃尔斯让那群年轻人走开,他们却和她吵了起来,直到尼可·伍德延斯突然出现在血街才作罢。这些人故意慢吞吞地走着,尼可大吼,他们立刻跑开了。其中那个没和埃尔斯吵架的男孩跑在最后——他完全无法把目光从艾丽丝身上移开。

尼可对杰克笑了笑。杰克朝窗里的艾丽丝挥了挥手,她还在唱。“我会留心她的,当然也会留心你,杰克。”这位警察说。

同意接客的话会容易不少。那些被拒绝的失望男人的态度很快从不解变成了愤怒。有些人面露尴尬之色,然后偷偷地离开,有些人百思不解,还会动粗。艾丽丝继续唱着。萨斯基亚和杰克给她买来三明治,她甚至为了不耽误时间,仓促地几口吃完接着唱。天黑后不久,“刺青提奥”也来看她了。他提着一个篮子,里面塞了一瓶酒、一些水果和芝士,但艾丽丝并没收下这些东西,她拥吻拉德马克表示感谢。然后,她招手叫来埃尔斯和杰克,把篮子给了他们。这些食物和酒自然被他们拿给了萨斯基亚,她永远都是饥饿的。

罗比·德维特也来了。看到艾丽丝坐在窗口歌唱,他心都碎了。罗比带来了两支大麻手卷香烟,艾丽丝收下了。她走出房间来到门廊,点上一支,清醒一下,然后继续唱。

多年以后,杰克想,如果鲍勃·迪伦那天晚上在场,他一定能写出一首特别棒的歌。

夜里十点左右,红灯区人潮汹涌。埃尔斯、萨斯基亚和杰克陪着艾丽丝从血街走到了火炉巷。埃尔斯抱着杰克,他半睡半醒,头靠在埃尔斯的肩膀上。来到埃尔斯的房间后,艾丽丝并没有立刻唱起来。“你们觉得威廉会出现吗?”她问。

“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会出现。”萨斯基亚说。

“你应该到此为止了,艾丽丝。”埃尔斯对她说。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而艾丽丝坐在门廊里。她正要开口唱歌时,看到芬克正朝自己走来。

“你没在唱歌。”芬克说。

“他也没出现,不是吗?”艾丽丝反问她。

萨斯基亚和埃尔斯对芬克就没那么客气了,她俩就怕她不知道她们的态度呢。杰克醒了,完全听不懂这些女人在用荷兰语说些什么。芬克面对萨斯基亚和埃尔斯毫不退让,而萨斯基亚和埃尔斯步步紧逼。杰克以为埃尔斯会在下一秒把芬克举起来扔到卵石路面上,但当艾丽丝开始唱歌,她们停止了争吵。杰克从来没听艾丽丝把《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唱得这么好。芬克也因她的歌声卸下了敌对的态度,她好像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呢。”艾丽丝依旧唱着,但声音更大了。杰克又走神了,就他所知,芬克也许说道:“我以为他会受不了呢。”

后来杰克了解到,威廉可能在一艘游轮上弹钢琴。弹钢琴这个职业似乎让艾丽丝很吃惊,但大多数管风琴师都是先学习钢琴的——威廉也不例外。也许真正让人吃惊的是,威廉想去澳大利亚找女刺青师辛迪·雷给自己刺青。

艾丽丝换了首赞美诗唱起来。她依然那样唱着,不在意某些停顿上的小差错,也不在意威廉可能已经在前往澳大利亚的路上了。“万爱之王乃我善牧。”她唱道。(艾丽丝重复唱着这一句。)

难道威廉认为澳大利亚遥远到会让艾丽丝和杰克望而却步吗?杰克靠在埃尔斯庞大柔软的胸上睡着了。艾丽丝又换了一首赞美诗,似乎不打算停下来。她重复唱着“甜蜜的圣礼”这句。艾丽丝纯净的音色回荡在街道上,芬克转身走开。等芬克走出了火炉巷,艾丽丝又唱回了《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

“你现在可以结束了,艾丽丝。”萨斯基亚说,但艾丽丝没有停止歌唱。

“澳大利亚在哪里?”杰克问埃尔斯。(他只知道澳大利亚不在他们的行程上。)

“别担心,杰克。你们不会去澳大利亚的。”萨斯基亚说。

“澳大利亚在世界的另一边。”埃尔斯告诉他。杰克想到他父亲在世界的另一边时感觉好些了,但这无法阻止他想象威廉站在人群中偷偷看着自己。

“行了,艾丽丝。该结束了。”萨斯基亚说。

“万爱之王乃我善牧。”艾丽丝又唱了起来,声音显出疲惫。

他们对芬克的离去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雅各布·布里尔的到来。现在还没到午夜,但布里尔来到了火炉巷,他没有疾速走过,而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宗教狂热式的暴怒之中。“你唱的是赞美诗——这是祷告文啊!”布里尔冲艾丽丝大吼。

艾丽丝直视着布里尔,又唱起了《甜蜜的圣礼》。(以她当时的心境,恐怕她只能想起这三首赞美诗的第一句了。)

“亵渎上帝!亵渎神明!”布里尔喊道。

萨斯基亚朝他说了一句荷兰语,听上去似乎并不是宗教内容。埃尔斯踏出一步,猛推了布里尔一把。布里尔没站稳,单膝跪地,两手扶住了卵石地面才没有跌倒。他再次直起身子时,埃尔斯又推了他一下。他向后跳了一步,才勉强站住。“别当着杰克的面。”埃尔斯平静地对他说。她又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再次推倒他,但布里尔远远地躲开了。

“尼可呢?正需要他呢,他人呢?”萨斯基亚幽默地说,但埃尔斯显然不需要尼可的帮忙。

艾丽丝又唱起了《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这时,他们所有人又看到了他——那个没和埃尔斯争吵的男孩,那个故意在血街上跑在最后的男孩。他跟到了火炉巷,因为他想再看艾丽丝一眼。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埃尔斯用荷兰语对他说了什么,似乎想用对待布里尔的方式来对付他。

“别碰他,他是那群人中唯一的好人。”艾丽丝对埃尔斯说。她终于停止了歌唱,微笑地看着他。那个男孩无助地站在她面前,“他似乎很需要我的建议,不是吗?”艾丽丝问。

“艾丽丝,你别勉强。”萨斯基亚说。

“但他看上去真的迫切需要建议。”艾丽丝说。

“他可以找萨斯基亚或找我。”埃尔斯对她说。

“我认为,他想要的是我的建议。”艾丽丝说。

“你应该回去休息了,艾丽丝。”埃尔斯再次劝她。

“你想和我一起进去吗?”艾丽丝问那个男孩。他似乎听不懂英语。埃尔斯用荷兰语翻译给他,那个男孩点了点头。

“来吧,杰克。”萨斯基亚说,她拉起了他的手,“我能吃下一个火腿芝士牛角包三明治,你呢?”

那个急需建议的男孩有着橄榄色的皮肤,深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身材单薄,有一双像女孩一样秀气的大眼睛。艾丽丝邀请他一起进入房间,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只想再看艾丽丝一眼,并不奢望自己有胆量问她愿不愿意,甚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把话问出口——毕竟,他上次就没有勇气这么做。(看样子,他一直很害怕,因为他那些同伴和别的人早就被拒绝过了。)

埃尔斯走到他身后,把他向艾丽丝推了推。艾丽丝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进了房间。男孩的个头还不到艾丽丝的下巴。艾丽丝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后,埃尔斯朝萨斯基亚和杰克走了过来。“他是个处男吗?”杰克问她们。

“绝对是。”埃尔斯说。

杰克记起尼可·伍德延斯在警察局对他妈妈说过的话,又问:“他会不会年龄太小呢?”

“这种事情不存在年龄太小的问题。”萨斯基亚说。

从下午到午夜,杰克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他先是在埃尔斯的房间睡了大概一个小时,接着又在萨斯基亚的房间里睡了一段时间。埃尔斯抱着他到处走时,他还在她怀里睡着了。但杰克现在感到非常疲惫。他们回到萨斯基亚的房间,萨斯基亚拉上了窗帘,这样杰克又可以睡觉了。她站在屋外的门廊下,守护着他。每隔十五或二十分钟,埃尔斯都会回火炉巷自己的房间,去查看艾丽丝是不是还在给那个处男提供建议。

到埃尔斯第二次回去时,杰克还能保持清醒。“我以为会像埃尔斯说的那样,处男会很快完事呢。”

“睡觉去吧,杰克。要花很长时间的,因为他的英语不太好。你妈妈可能得把话说得非常慢。”萨斯基亚说。

“这样啊。”

“睡觉去吧,杰克。”

过了很久,杰克被一阵声响吵醒。借着屋内红色的灯光,可以看到三个女人坐在床边。单人床上几乎没有挪动空间了,但杰克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醒了。他妈妈的珍珠项链断掉了。埃尔斯和萨斯基亚正在帮她把项链重新穿起来。“这个笨蛋白痴,和处男就是会遇到这种麻烦。”萨斯基亚说。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帮别人脱过项链。我认为这些是养殖珠,养殖珠到底好不好呢?”艾丽丝低声说。

“你应该一直戴着项链,艾丽丝。”埃尔斯对她说。

“他真的很温柔——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艾丽丝低声说。

“他一定很有钱,竟然做了那么久。”萨斯基亚说。

“啊,我没收他钱!那样我就真成妓女了!”三个女人大笑起来,“嘘!咱们会把杰克吵醒的。”艾丽丝低声说。

“我已经醒了。”他开口说,“你给那个处男提了好建议吗?”他问艾丽丝。她抱住杰克,吻了他。萨斯基亚和埃尔斯还在穿那条项链。

“是的,我觉得那是个很棒的建议。”艾丽丝回答。

“那是他得到过的最好的建议。”萨斯基亚说。

“至少是免费的。”埃尔斯补充道。三个女人再次大笑起来。

“你得把这玩意儿拿去珠宝店修理。”萨斯基亚说着,把那条受损的项链和一把未能穿起的珍珠递给了艾丽丝。艾丽丝把它们放进自己的钱包。

萨斯基亚和埃尔斯主动提出陪他们走回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艾丽丝建议走一条稍微绕行的路线。她想经过老教堂广场,想让那些老妓女看看她并没有倒下。“现在太晚了——她们大部分人已经收工了。”埃尔斯告诉她。

“这么做很值得。就算只有一个老妓女在,其他人也会知道的。”萨斯基亚说。

当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他们刚刚走出老教堂广场,便传来一阵乐声,让他们停下了脚步。走过老运河上的桥时,乐声变得更大了。老教堂里的那架管风琴真是个神圣的怪物。“巴赫?”杰克问他妈妈。

“正确,是巴赫。但不是你父亲弹的。”艾丽丝说。

“你怎么知道?”埃尔斯问,“芬克是个婊子,别信她的话。你至少应该亲眼去看看。”

“是巴赫的《G大调幻想曲》,”艾丽丝说,“人们经常在婚礼上演奏。”很明显,婚礼不是威廉喜欢的场合。但萨斯基亚和埃尔斯仍旧坚持要艾丽丝亲眼去看看演奏的人。

艾丽丝想在进入老教堂前绕广场走一圈,于是他们这样做了。只有一个妓女还站在门廊下听着音乐,是玛格丽特,一个年轻的妓女。“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小杰克。”玛格丽特说。

“我们都没睡呢。”埃尔斯对她说。

他们走进老教堂。有两个妓女坐在长椅上,其中一个是“淘气南达”,似乎已经睡着了。另一个是“愤怒的阿努克”,她并没有看艾丽丝。

他们走向位于教堂后部的楼梯,只有萨斯基亚、埃尔斯和杰克走上了那段狭窄的楼梯。艾丽丝在下面等着他们。“他在澳大利亚,或者正在路上,”她执拗地说,“想想看他会在游轮上遇到多少女人吧!”

他们还没看见初级管风琴师弗兰斯·唐克尔,就先闻到了那股微弱的婴儿爽身粉味。萨斯基亚和埃尔斯的突然出现让这个天才少年吓了一跳,他停止了演奏。这时,唐克尔看见杰克站在两名妓女中间。

“哦,我猜你以为是你父亲在演奏吧。”弗兰斯对杰克说。

“真的没有。”萨斯基亚说。

“别说话——接着弹吧。”埃尔斯对他说。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唐克尔继续演奏起来。

“是那个叫唐克尔的孩子吧,对吗?”艾丽丝问。他们点了点头,“他演奏起来更像是个管风琴调音师。”艾丽丝说。

巴赫的《G大调幻想曲》一直伴随他们走过特姆佩特巷,那里还有几个年轻的妓女在站街。差不多走到圣安娜街的尽头,音乐声才渐渐离他们而去。

“你不会去澳大利亚,是吧?”埃尔斯可能是这样问艾丽丝的。

“不会的。澳大利亚太远了,杰克受不了那么长的路途。”艾丽丝可能是这么回答的。

“路途太遥远了,任何人都会受不了的,艾丽丝。”萨斯基亚说。

“我也这样觉得。”艾丽丝只回答了这一句。一反常态,她说话变得含混起来,而她的表情——从杰克在她们的低语中醒来开始——则是难得的轻松和无忧无虑。杰克后来认为,一定是艾丽丝抽了不少大麻香烟造成的,因为来到阿姆斯特丹之前,他妈妈几乎没抽过大麻,到这里后,艾丽丝从周六夜里到周日早晨都会抽很多大麻烟。

萨斯基亚和埃尔斯陪着他们走回了酒店,不是因为她们觉得红灯区不安全,而是因为她们不想让艾丽丝撞见雅各布·布里尔。她们知道布里尔也住在克拉斯纳波斯基酒店。

与萨斯基亚和埃尔斯拥吻道晚安后,杰克和他妈妈准备上床睡觉了。这是杰克记忆中第一次发现艾丽丝比他先洗澡。似乎有什么东西逗乐了她,因为艾丽丝竟然大笑起来。

“什么这么好笑?”

“我想自己可能把内衣落在埃尔斯的房间里了!”

提供建议的生意显然让她有些失魂落魄。杰克刷完牙时,艾丽丝已经睡着了。杰克关掉卧室里的灯,只开着盥洗室的灯,让盥洗室的门半开着,作为夜灯。他发现这是艾丽丝第一次比自己先入睡。他爬上床,睡到妈妈身边。即使熟睡,他妈妈仍在唱着。杰克很庆幸她唱的不是赞美诗。也许是大麻唤起了艾丽丝的苏格兰乡音。杰克在以后的日子里会发现,每当艾丽丝酩酊大醉或大麻抽得过多时,她的苏格兰口音就会出现。

至于艾丽丝梦里唱的那首歌,杰克不知道那是她童年就会唱的民谣,还(更有可能)是她在梦中自己即兴作词作曲的作品。(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已经唱了整整半个白天和一个晚上了。)

以下便是艾丽丝在睡梦中唱的歌:

啊,我不会变成一只小猫

或是一块饼干

或是一条尾巴。

比码头那里还要糟糕的地方

就是港口或利斯监狱。

不,我不会变成一只小猫,

我很确信一件事—

我不会死在码头

我也不会变成婊子。

杰克猜这应该是首童谣,可能是艾丽丝童年时她妈妈哄她睡觉时唱的。

杰克按照习惯,闭上双眼祷告。他祷告时的声音比往常要大些。因为他妈妈已经睡着了,所以他需要为他们两个人祈祷。“主赐此日已结束。感谢上帝。”

他们一直睡到周日中午。醒来后,杰克问艾丽丝:“婊子是什么?”

“这是我在睡觉时说的吗?”她说。

“是的,你睡觉时在唱歌。”

“婊子就像是妓女——给人提供建议的人,宝贝。”

“人怎么会变成小猫、饼干或尾巴呢?”杰克问。

“这些都是提供建议的人说的话,杰克。”

“哦。”

他们手拉手穿过红灯区走向彼得的刺青店。这时,杰克问:“你唱到的那个码头在哪里?”

“我没去过什么码头。”艾丽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刺青彼得’怎么失去那条腿的?”这个问题杰克问了快有一百遍了。

“我说过了——你自己去问他。”

“可能是骑自行车撞的。”杰克说。

时间是下午三点,大多数妓女已经开始为人提供建议了,她们见到杰克和艾丽丝都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甚至老教堂那些上了年纪的妓女也不例外。看来艾丽丝选择从老教堂广场绕行还是很有意义的。他们以雅各布·布里尔一半的速度走过窗口和门廊。没有一个妓女朝他们哼唱着《愿主灵气吹我,赐我生命》。

他们要去圣奥洛夫巷和“刺青彼得”告别。“艾丽丝,你任何时候来与我一起工作,我都非常欢迎。”这个只剩下一条腿的人对她说,“杰克,别把你自己的腿弄丢了,你会发现保住两条腿还是挺容易的。”

然后,他们又来到海堤街和“刺青提奥”与罗比·德维特告别。罗比想让艾丽丝给他做个刺青。“只要别是破碎的心就行,”她说,“我刺的心已经够多了,碎成两半的,各种各样的。”罗比说只要在他的右前臂刺上她的签名就让他十分满足了。

艾丽丝完美娴熟的签名刺青让拉德马克印象深刻,于是他也想要一个。拉德马克让她把签名刺在了他的左前臂。他说自己的左前臂一直没有刺青,就是要留给特别的东西。签名刺青从他的肘弯旋转延伸至靠近手背的腕处,这样他每次看手表时就会想起“女儿艾丽丝”。

“杰克,咱们再听一次‘骑马慢’的歌吧,你觉得怎么样?”提奥问杰克。

杰克挑出一张鲍勃·迪伦的唱片,放在唱机上。罗比·德维特很快就跟着唱了起来,这首歌不是艾丽丝最喜欢的那首,她没有加入歌唱,只是继续手里的刺青工作。

“天色破晓,公鸡开始啼鸣,你看向窗外,而我已远走。”罗比和鲍勃齐声唱着。艾丽丝此时刚刚开始刺大写字母,“因为你,我踏上旅途。别想太多,这样就好。”罗比和鲍勃低吟着。

好吧,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艾丽丝依然在刺青。

埃尔斯领着他们来到海运处。那里可真是个让人头晕的地方。幸亏有埃尔斯的帮忙,他们才把行程办好。杰克和艾丽丝会先坐火车去鹿特丹,然后乘船去加拿大蒙特利尔,最后回到多伦多。

“为什么是回多伦多?你又不是加拿大人。”萨斯基亚问艾丽丝。

“现在,那里是我的家。我再也不会回到阳光灿烂的利斯了,但我并不怀念苏格兰威士忌。”艾丽丝没有再解释什么(也许那里有太多的幽灵吧),“另外,我给杰克找了所学校。那所学校很不错。”杰克听见他妈妈这样告诉萨斯基亚和埃尔斯。艾丽丝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会很安全。”

想到自己要和圣西尔达的女生(尤其是那些比他大的)待在一起,杰克一阵战栗。他又一次——也是在欧洲的最后一次——伸手去拉他妈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