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住在筒子楼,孟觉总是会打电话来:“阿姨,我找罗圈圈。”
她刚刚挨了打,一边忍眼泪一边写作业;宋玲无比慈爱地回答:“孟觉呀,什么事?”
“阿姨,我买了新的游戏卡带,找她一起玩。”
“宋宋不在家,出去玩啦。等她回来我告诉她。”
后来罗宋宋才知道,其实每次孟觉都不信:“除了我,你还会和谁玩?不对,应该说谁会和你玩?智晓亮不贪玩。”
也是。她没有朋友。
她第一次到白放老师家里拜师学琴,缩在妈妈背后,头上扎个大蝴蝶结,拉得她头皮生痛,眼角上吊。白放老师一听说八岁了,直摇头:“年纪大了。”
白放盛名在外,培养过许多钢琴人才,但他的话宋玲还是要分辩分辩:“才八岁呀。”
白放指指琴房里弹琴的一个小小背影。
“和她一样大。三年前来的。我还嫌晚了。”
“她很聪明,会弹电子琴。”宋玲狠狠地瞪了罗宋宋一眼,“快,弹给老师听听。”
“聪明没有用。学琴看天赋和时间。”白放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喂,小姑娘,你说人的一生是变老还是长大的过程?”
罗宋宋下意识地去望妈妈。
“老师考你呢,答出来了就能留在这里学琴。好好想想。别让你爸生气。”
晕眩中罗宋宋回答:“变,变,变老。”
沙发后头有人咕咕地笑,冒出来一个脑袋,一笑露出一对酒涡,手里抓着一部任天堂,故意学她结巴:“变,变,变老——还会死掉呢!”
“孟觉!我说过多少次,休息的时候不要玩电动。”白放看了罗宋宋一眼,“跟我来。”
她跟在白放的身后走进琴房。宋玲踩着蹬蹬蹬的高跟鞋也进来了,弹琴的男孩子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罗宋宋知道这样不礼貌,但还是猛盯着他灵活的手指如阳光里的细尘一样在琴键上轻盈跳跃,羡慕得要命。
连轻易不夸人的宋玲都不由自主地感叹:“这谁家的孩子?弹得真好。”
白放指指旁边空着的一架三角钢琴:“你,去试试。”
罗宋宋不敢看妈妈,爬上琴凳,开始弹小星星。
为了这首曲子,她在家里练了一个多月。往往爸爸已经睡着了,她还在弹,妈妈一边监督,一边唉声叹气,然后爸爸就会突然跳起来,给她两巴掌,然后再回去睡。
后来罗宋宋在格陵市少儿钢琴大赛中拿到名次,白放才对罗宋宋说。
“小星星弹得一点也不好。但有一点好,错了还敢继续弹。”比赛好比人生,谁不会弹错,弹漏一两个音?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继续弹下去。
妈妈不出声,她就反复弹。白放在说话:“左撇子?”
“对。不过已经拗过来了。吃饭写字都是用右手。”
“没用。你听,她更注重左手的指法。钢琴的旋律多数在右手,左撇子学起来会很吃亏。”
“没事,我能给她拗过来。”宋玲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她的外婆应该给您打电话了吧。”
没有任何预兆,另一架钢琴很自然地加入她的演奏,罗宋宋头一次知道真正的小星星是变奏曲,她弹的小星星苍白无力,而那个男孩子弹起来是如此生动而多面。
她想完了,肯定要被撵回去。她不关心能不能学琴,关心的是会不会挨打。被打脸或者踹肚子感觉都很不好,很不好。
男孩子一边弹一边对着她笑。罗宋宋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个友善的暗示,等想要回应的时候,男孩子已经站起来了。
“我想听你弹恰空!”
这就是智晓亮和罗宋宋的第一次见面。
罗宋宋甫一下楼,就被苏玛丽抱起来大转三圈,鞋子差点飞出去一只。
“宋宋姐!”苏玛丽身高一米七,小姑娘豆蔻十三大好年华,流畅的身体线条似足了她舞蹈家母亲苏云,声音软软糯糯,“见到你真高兴呀!”
开学体检,她又长了两公分。孟觉指指罗宋宋的球鞋:“鞋带松了。”
毕业三年,孟觉任职于格陵食品药物管理局,步步高升;罗宋宋留在格陵大学生物系,困守愁城。别人都是认识越久聊得越投机,他们却是认识越久禁忌的话题越多,比如家暴,比如暗恋。这些话题都是国王的驴耳朵,深深埋在罗宋宋心里,不能触碰。
“你和我们一起去?”罗宋宋以为带苏玛丽去买内衣孟觉会自动回避。
每个周末他们带苏玛丽出去玩,就像一对离了婚的夫妻,法庭裁定必须带着孩子一起过家庭日,哪怕是折磨。
“当然!”苏玛丽兴冲冲,“小叔叔是我的人形提款机!智能便携又防盗!”
同样是不在人际关系中采取主动,智晓亮是绝缘体,孟觉是电磁铁。例如现在,他们一行三个人在自助餐厅里坐定,女服务生争先恐后来帮他下单。
有种人天生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把飞蛾愿意扑火而来,怀着仰慕的心思环绕在有可爱酒涡的孟觉身旁,他声音清朗,光点单都是一种享受——这种人,天生就该富贵逍遥,无忧无虑。
偏偏罗宋宋横空出世,在孟觉的人生路上设下重重路障。
谁叫他们太有缘分。人口爆炸的当代,绝大多数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婴儿会成为陌路人,孟觉和罗宋宋本也如此,偏偏多年后又在白放老师的琴房里碰头。只能感概格陵城太小,人生最奇妙之处在于巧合。
交同样的学费,受同样的教育,智晓亮会乖乖地坐足六个小时,把老柴的四季套曲从头弹到尾;孟觉最多半个钟头就会出溜到外面广阔天地去撒欢儿;罗宋宋穿一身格陵附小的运动校服,趴在琴上,支棱着两根突兀的肩胛骨,吃力而乏味地弹来弹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弹音阶和琶音,加速,减速,同向,反向,冷不丁白放的板子就会伸过来抽她。
“别动!手腕别动!放松,别僵着。”
罗宋宋赶紧放松了手腕继续练习。
连白放都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怕疼?”
一阵微风吹过,琴房外面的风铃清脆地响着。
窗外的绿藤叶子,投下清凉的阴影;树间有小鸟跳来跳去,如泉水般流淌的钢琴声,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哈农指法》翻得卷了页,随意地丢在琴盖上;地中海的白放老师,常常坐着就扯起鼾来;每个人进出琴房,都会礼貌地敲门和问候。她喜欢这里所接触的世界。
智晓亮住得近,总是第一个被接走;而罗宋宋和孟觉不知为何总是磨磨蹭蹭。华灯初上,师母开始准备晚饭,白放卷起袖子,打着蛋液:“你们家人还没来接啊?那就在老师这里吃吧。”
白放好心留饭,结果罗宋宋被关阳台一晚上。
“饿死鬼投胎,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是宋玲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配上嫌恶的眼神,足以让罗宋宋再不敢吃别人一粒米。直到六月二十二号,快递员送蛋糕上门,罗宋宋噢一声,从钢琴前直跳起来,激动得声音直发抖。
“我!我的!”
百样羞辱,没有毁掉她对亲情的渴望。罗宋宋兴致冲冲地跑到快递员面前,脸上全是夸张的兴奋和扭曲的得意。
“孟觉小朋友,生日快乐。”
蛋糕属于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
在一起学了半年琴,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圈圈头居然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尽管之前他对她的全部印象仅限于和父亲闲谈时提到“我在白老师家吃饭的时候,白老师说罗宋宋,就是那个头发绑得像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
“罗宋宋,请你吃蛋糕。”
罗宋宋急匆匆走出门去,孟觉拿着一块蛋糕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罗宋宋一溜小跑,终于在垃圾筒蹲下,开始呕。
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无疑,全世界都知道。爸爸妈妈憎她到死。
跟看见雨后墙角冒出来的蛞蝓一样,孟觉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满脸泪花的罗宋宋:“你哭什么啊?”
“怎么会有小学生蹲在这里哭?”中学生路过,好奇之极,“看那丑丫头,哭得快断气。”
一个小胖子哈哈大笑:“一定是父母对他们讲,他们是垃圾站捡的,哭着来找亲生妈妈。”
“你亲妈不要你了……啊!”
孟觉把蛋糕按到了小胖子脸上:“请你吃。”
“别以为年纪小我就不好意思揍你们!”一脸奶油的小胖子攥起拳头;正要打架之际,智晓亮气吁吁赶到:“罗宋宋!孟觉!”
攥着拳头的小胖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悄悄问同伴:“他和我谁胖?”
同伴见风转舵,拉着花脸猫就走:“他爸爸是检察官。”
智晓亮不关心罗宋宋为什么哭:“白老师找你们。”
于是往回走,在琴房外面罗宋宋死也不肯进去,智晓亮自觉已经完成任务,就先进去继续练琴;孟觉只好陪着罗宋宋兜了几个圈,等抽抽噎噎的罗宋宋哭干净了才进去。
“我们绕了三圈了……四圈……七圈……哎,罗圈圈,你还没有哭够呀?歇一会儿吧!哎,罗圈圈,蛋糕你还吃不吃呀?”
从此孟觉死皮赖脸地喊她罗圈圈,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如影随形,除了他,没有人喊她罗圈圈。
整个格陵城,和孟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概率上来讲,绝不乏人美心靓的好姑娘,但谁叫他只遇到了一个罗宋宋。
“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苏玛丽沿着餐台一溜小跑,几乎看到什么就拿什么,“看起来都很好吃!”
“当心跌跤!”
不必罗宋宋出声警告,已经有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经过扶住了苏玛丽。
“谢谢。”
“美女,留个社交账号吧。”
苏玛丽傻笑:“干嘛?”
“电话号码?有空出来玩。”
孟觉出声干预:“舍侄今年十三岁,只能玩过家家。”
闻言男孩子耸耸肩走开。
天,她才只有十三岁,已经有男孩子献殷勤,灌迷汤,再过个两三年,就会有毛头小子给她写情书,约她出去看电影了。既然获得父母喜爱已经全面失败,苏玛丽的注意力转向了赢得友情:“女生都喜欢和我玩,因为我够高够强壮!还有,我的脚也是最大码!”
“最近和笔友联系了吗?”
“什么笔友?”苏玛丽拿起一根蟹脚,“哦,你说君君呀。”
格陵市对小学生上网有限制,提倡以传统方式结识朋友,苏玛丽是市优秀小学生,当然身先士卒。可惜写出的信,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哀愁和困扰,全部石沉大海。
罗宋宋拯救了她深深的挫败感,给了她一个地址,一个人名。信发出去没有两天,孟觉拿了一封回信来给她。
“苏玛丽,你的信为什么在我的邮箱里?”
莫馥君同学真的给她回信了!
“苏玛丽同学:
你好,我是姬水小学的莫馥君同学,收到了你的来信,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你在来信中提到你想做变性手术,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这样,玛丽和君君断断续续地在四年的时间内通了一百多封信,苏玛丽成长到今天,并没有因为父母的忽视而难以管教,君君的鼓励和安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们的通信维持了四年,一直到苏玛丽变得开朗,结交了很多朋友,围绕在她身边,一通短信,一个电话,什么都可以解决。
“我叫君君加我的朋友群,她又不加。现在还有谁写信呀?我和同学都在微信群里聊天的。对了,宋宋姐,君君最近好不好?”
罗宋宋,莫馥君的扮演者正在掰蟹脚。
“谁?”
“莫馥君。和我通过很多信的女生!”
“哦,她很好。”罗宋宋笑了笑,“她很好。”
饭后去先买鞋。苏玛丽天生一双大脚,四十一码,逛遍商业街上所有专卖店也买不到合适的女鞋,大为沮丧;孟觉见她一双接一双地试,也痛苦的要命。
“走,去订做一双。”
苏玛丽大摇其头:“要四个星期呢,来不及。”
女店员立刻认定孟觉所说的订做乃是指前面不远那家迪亚多纳概念店,光脚在传送垫上走二十分钟测试受力情况,将鞋样送去意大利制作,的确需要一个月。
现在隐形富豪横行,她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绝代风华的两位正主穿着普通,貌不惊人的小保姆居然穿了件老气横秋的名牌货——明显是中年女主人的赏赐——当真是深不可测。
“小妹妹,其实订做运动鞋多有款式限制,迪亚多纳现在只有高尔夫球鞋,网球鞋和篮球鞋三种式样,不适合你。要不试试这一款?咖啡色很中性化……”
“可这是男款。”苏玛丽顺着这只拿着运动鞋的手望上去——店员明显心不在焉,手伸在苏玛丽面前,脸却对着孟觉甜蜜地笑。
“我小叔叔是不是很帅?”苏玛丽乐了,伸一根指头去戳孟觉的脸颊,“我也想要一对酒涡儿,笑起来真好看。”众店员掩口胡卢;孟觉帮忙将鞋子装回盒子里,随口道。
“我们家酒涡传男不传女,美人尖传女不传男,一人一样,很公平。”
苏玛丽笑着把刘海撩起,发际线上真有一个标准的美人尖折出来。
君君曾鼓励她,说这是美女必备条件之一。苏玛丽因此极得意,又去戳孟觉的酒涡。
“小叔叔,你去别的地方玩啦,不要打扰我试鞋。这是最后一家,再买不到,我宁可光脚去跑三千米。”
孟觉朝后躲去,以为会一如往常地碰上罗宋宋的背,岂料扑了个空,转头去望,她已经溜到总台去督促店员打电话查库存。她背对这边,右手撑着脑袋,左手敲击着台面——指法娴熟,是恰空旋律。
“智晓亮,我们来弹琴呀!”
八岁生日的乌龙事件,拉近了三个小孩子的距离。
罗宋宋所担心的告状事件也并没有发生——总有三姑六婆会大义凛然地责备罗清平:“你家宋宋一边走路一边哭,怎么啦?你们别不是打她了吧?女孩子家家,少打,面子薄呀!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现在不提倡体罚……”
难堪会让罗清平变本加厉地对罗宋宋施暴——如果一张嘴就能救她出苦海,这世道也太容易了。
智晓亮和孟觉的自发缄默,让罗宋宋十分感激。见过她的泪水而愿意保密,这是头一次。因为分享了这个秘密,三个小孩子才真正地成为了比同学更亲密的朋友。她再也不是只支棱着两根肩胛骨弹琴的圈圈头了,休息之余,会站在智晓亮身后听他弹琴,或者看看孟觉在玩什么游戏。
“喂,罗圈圈,你想不想玩?”
她摇头,而后又笑。极力地想要贴紧生命中这一点点的温暖。哭过一次之后,她再也不想哭了。一进琴房她就开始笑,一直到下课,嘴角都是上扬的。
没有多久之后,白放把恰空的曲子教给罗宋宋。为了表示亲昵,还揪了揪她的小脸蛋——是真的喜欢才逗她,而不是罗清平那种嫌恶的方式,罗宋宋分得出来。
“宋宋,你很有天赋。你需要一架钢琴。多练练,你会得奖。”
“白老师。”罗宋宋嗫嚅,“我们家没有买钢琴的钱。”
白放有些意外:“你知道你外婆是谁吗?”
罗宋宋小声回答:“我外婆叫莫馥君。她不和我们一起住。”
“你外婆是大数学家。别担心,她会给你买的。你需要一架钢琴。”
罗宋宋不这样认为。彼时罗清平只是个小讲师,昂贵的钢琴学费是岳母出的。因为这个,他很不高兴。如果还送钢琴,那么自尊就只能在殴打女儿时找回来。
“送给你。”智晓亮拿出一个崭新的铅笔盒,“生日礼物。”
“谢谢!”罗宋宋暂时忘却了买钢琴的烦恼。智晓亮送她生日礼物!她长久地捧着笔盒,把旧笔盒里的铅笔橡皮卷笔刀一样样放进去。她不好意思看智晓亮的眼睛,就对着他洁白的衣领傻笑,傻笑一阵又低下头去摆弄她的新笔盒。关上,打开,摩挲,孟觉问她怎么突然剪短了头发,她也乐呵呵地不回答。
虽然罗清平和宋玲因为她拿生日蛋糕回家而折磨她,但和礼物带来的快乐相比,太渺小。
“真好看。”
其实笔盒是智晓亮的妈妈买来,交待儿子送给孟觉。她并不知道罗宋宋也是一天生日。孟觉已经拆了包装纸,又还给智晓亮:“谢谢你。不过还是送给罗圈圈吧。”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没关系啦,我啥也不缺。”
孟觉看着罗宋宋开心地摆弄着新笔盒,有种难以言语的快乐。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缺。但他缺少的东西,就算开口,也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