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赋

班固

有西都宾问于东都主人曰：“盖闻皇汉之初经营也，尝有意乎都河洛矣^[882]。辍而弗康^[883]，实用西迁，作我上都。主人闻其故而睹其制乎？”主人曰：“未也。愿宾摅怀旧之蓄念^[884]，发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宾曰：“唯唯。”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885]，表以太华^[886]、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酉。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区焉^[887]。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888]，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寤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889]。天人合应^[890]，以发皇明^[891]，^[892][893]乃眷西顾，实惟作京。于是秦岭，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894]，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895]，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896]，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897]，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898]，闾阎且千^[899]，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900]，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901]。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902]。

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绂冕所兴^[903]。冠盖如云，七相五公^[904]。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封畿之内，厥土千里，跞诸夏^[905]，兼其所有。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穹谷^[906]，陆海珍藏，蓝田美玉。商、洛缘其隈，鄠、杜滨其足^[907]，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其阴则冠以九，陪以甘泉，乃有灵宫起乎其中。秦汉之所以极观，渊云之所颂叹，于是乎存焉。下有郑、白之活，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埸绮分，沟塍刻缕^[908]，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909]，桑麻铺棻^[910]。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911]，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912]，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913]，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以布翼，荷栎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914]，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石平，重轩三阶。闺房周通，门闼洞开^[915]。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916]，临峻路而启扉^[917]。徇以离殿别寝^[918]，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星，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919]。增盘业峨，登降炤堇茫^[920]，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乘茵步辇^[921]，惟所息宴。后宫则有掖庭^[922]、椒房，后妃之室。合欢、增城、安处、常宁、苣若、椒风、披香、发越、兰林、蕙草、鸳鸾、飞翔之列，昭阳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923]，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磩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后宫之号，十有四位。窈窕繁华，更盛迭贵。处乎斯列者，盖以百数。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萧曹魏邴，谋谟乎其上。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功德著于祖宗，膏泽洽于黎庶。又有天禄、石渠，典籍之府。命夫谆诲故老^[924]，名儒师傅，讲论乎六艺，稽合乎同异^[925]。又有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926]，于兹为群。元元本本，周见洽闻。启发篇章，校理秘文。周以钩陈之位^[927]，卫以严更之署，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虎贲赘衣^[928]，阉尹阍寺。陛戟百重，各有典司。周庐千列，徼道绮错。辇路经营^[929]，修除飞阁。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道而超西墉^[930]，掍建章而连外属。设璧门之凤阙，上觚棱而栖金爵。内则别风之嶕峣^[931]，眇丽巧而耸擢，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尔乃正殿崔嵬，层构厥高，临乎未央。经骀汤而出娑，洞枍诣以与天梁。上反宇以盖戴^[932]，激日景而纳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跻^[933]。轶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带于棼楣。虽轻迅与狡^[934]，犹愕眙而不能阶^[935]。攀井干而未半^[936]，目转而意迷^[937]，舍棂槛而却倚^[938]，若颠坠而复稽，魂以失度^[939]，巡回途而下低，既惩惧于登望^[940]，降周流以彷徨。步甬道以萦纡，又杳而不见阳。排飞闼而上出^[941]，若游目于天表，似无依而洋洋^[942]。前唐中而后太液，揽沧海之汤汤。扬波涛于碣石，激神岳之。滥瀛洲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于是灵草冬荣，神木丛生。岩峻崷崪^[943]，金石峥嵘。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轶埃壒之混浊，鲜颢气之清英。骋文成之丕诞，驰五利之所刑。庶松乔之群类，时游从乎斯庭。实列仙之攸馆，非吾人之所宁。

尔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囿。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命荆州使起鸟、诏梁野而驱兽。毛群内阗，飞羽上覆，接翼侧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营表。种别群分，部曲有署。罘网连，笼山络野^[944]。列卒周匝，星罗云布。于是乘銮舆，备法驾，帅群臣，披飞廉，入苑门。遂绕酆，历上兰。六师发逐，百兽骇殚，震震，雷奔电激，草木涂地，山渊反覆。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尔乃期门抝怒而少息。尔乃期门飞，列刃钻飞，列忍钻，要追踪。鸟惊触丝，骇值锋。机不虚椅，弦不再控。矢不单杀，中必叠双。飑飑纷纷，缴相缠^[945]。风毛雨血，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猿狖失木，豺狼慑窜^[946]。尔乃移师趋险，并蹈潜秽。穷虎奔突，狂兕触蹶。许少施巧，秦成力折。掎狡，扼猛噬。脱角挫，徒搏独杀。挟师豹，拖熊螭。曳犀，顿象罴。超洞壑，越峻崖。蹶巉岩^[947]，巨石颓。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余，禽兽殄夷。于是天子乃登属玉之馆，历长扬之榭。览山之体势，观三军之杀获。原野萧条，目极四裔。禽相镇压，兽相枕藉。然后收禽会众，论功赐胙。陈轻骑以行，腾酒车以斟酌。害鲜野食，举烽命。飨赐华，劳逸齐，大辂鸣銮，容与徘徊。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兰茞发色，晔晔猗猗。若乎其陂。鸟则玄鹤白鹭，黄鹄鹳，鸧鸹鸨^[948]，凫鸿雁。朝发河海，夕宿江汉。沉浮往来，云集雾散。

于是后宫乘辂，登龙舟。张凤盖，建华旗。祛黼帷^[949]，镜清流。靡微风，澹淡浮。棹女讴，鼓吹震，声激越，厉天，鸟群翔，直窥渊。招白鹇，下双鹄。揄文竿，出比目。抚鸿，御缴，方舟并骛，俯仰极乐。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前乘秦岭，后越九，东薄河华^[950]，西涉岐雍。宫馆所历，百有余区。行所朝夕，储不改供。礼上下而接山川，究休佑之所用。采游童之欢谣，第从臣之嘉颂。于斯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属。国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

若臣者徒观迹于旧墟，闻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

【注释】

【赏析】

长安的繁荣被看作是汉代兴盛的标志，许多文人为了歌颂帝王的丰功伟绩，纷纷提笔写赋词，为的就是将大汉朝的繁荣记录史册，留予后人。班固作为当时的文人，自然免不了也要歌颂一番，于是，在这篇《西都赋》里，长安城的繁华景象跃然纸上。

乡土豪绅、游侠豪杰，从四面八方赶来长安，驰骋其中。四郊近县，南北相望，这些意气风发的贵族从各地赶来长安，还有朝廷选中的七相五公、州郡豪杰，都是西汉政府为了削弱地方，壮大京城实力，而专门迁移来担当供奉皇陵的重任。

成群结队的商队从长安出发，他们带走的是大汉的文明，带回来的却是一袋又一袋的奇珍异宝和珍贵货物。各国的商人慕名而来，他们在长安落脚，为天子献上各地的宝物，越来越多的人在长安进行商业贸易，使得长安日益繁华起来。正是因为经商可以迅速致富，所以，长安的官员贵族们也开始从事商业活动。他们的加入，令商人队伍更加庞杂，而其利用政治地位之便，与百姓争夺生意利润的事情也开始层出不穷。

西都的繁华也体现在天子狩猎的壮观场面上。文中写道：“尔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圃。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汉天子为了展示狩猎的壮观，通常会同时举行练兵和游行，使得每一次的狩猎都犹如检阅一般壮观盛大。

司马迁曾在《史记》中记载道：“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这篇《西都赋》为后人呈现了一个大汉都城的繁荣景象。商业在当时举重若轻。在当时的长安城里是九市一起开，不同的货物摆放路边，等着客人来挑选，拥挤的人潮使得车辆都无法回旋。各地的人们都来长安经商，他们在闹市中集会，不论富贵与否，对于商业活动的参与都是十分频繁的。恰如当时西汉有一句民间谚语：“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门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