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吉遥声音极小,尤其混着沉重的睡意,差点被淹没在热闹的虫鸣中。

昌云以为她醒了,扒着床沿悄咪咪探出半颗脑袋,却见吉遥呼吸均匀,浓黑的睫毛未有丝毫闪烁,明显正在梦乡。默了会儿,她怀疑的眨眨眼睛:难道我听错了?她没叫我?还是在说梦话?

昌云狐疑的皱起眉毛,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等:或许她等会儿还会讲话,只要还有第二句,那就证明我没听错。

结果等啊,等啊,笔直倔强的身板等到歪歪又扭扭,转眼嘭一声倒在床上,昌云猛然惊醒,心脏轰轰隆隆,跳的像大雾里缓缓行驶的火车般沉重,呆呆傻傻再看吉遥,还是那副老样子,“哎哟……”她沮丧的搓脸,认命般泄了气,不一会儿,抓着头发慢悠悠的站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困惑的想:真是梦话啊?还是幻听了?

夜深了,世界充满了夜行动物的生气。累了一天身心俱疲的昌云终于扭着酸痛的脖子走向浴室。心里盘算着往后的日子。

哗哗啦啦的水声里,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细细小小的声音再度响起,又被柔软的被子裹进无人可见的涡旋:“……回家。”

吉遥趴在柔软的床上,断断续续的嘟囔着:昌云……回家。

浴室热气蒸腾,野外刮着肆意的风。

不知道是人太迟钝,还是时间走太快。

吉遥揉着眼睛起来时,太阳已经跌落正北。窗半开着,窗帘微动,额前碎发轻晃,皮肤被挠的有点痒。

撑着疲软的身子坐在床上,眼光涣散没有落处,吉遥盯着空气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两天累得很,昨晚终于算睡上个好觉。枕头上有淡淡的香味,跟昌云在家用的洗衣液很像。

昌云……对了,她人呢?

正想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吉遥打着哈欠往门口看,只见到一条手臂和半个身子,反应来人穿着墨色上衣和简单的黑裤子,人声先飘进来。

远点的女声说:“等会儿我跟三哥要出门,灰车的钥匙给你留着,用的时候找洲洲拿。”

门边的女人应了声,吉遥听出是昌云。果然下一刻就见她走进来,一眼看见自己,眉尖挑了挑:“醒了?”然后关门,手上拎着一个玻璃壶,装着乳白的水。

吉遥在剔透的光中伸懒腰,声音还没完全打开:“现在几点了?”半睁的眼里盈着一周饱觉的眼泪。

“一点多半刻。”

吉遥故作吃惊的玩笑:“哇哦,都下午了。”

昌云不以为意的笑笑,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东西,敲出清脆的一声响。

吉遥掀开被子起来,弯腰在床边找拖鞋,嘴上好奇的问:“你拿的什么啊?”

稍会儿,耳边有脚步声,远了又近,直到身边:“豆浆,温的。”

吉遥抬头,昌云正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弯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四目相对,她看见昌云清润的眼眸。

吉遥愣一下,恍惚竟觉回到橡榆湾,阳光明媚,自己躺在床上不愿动,常常指挥昌云当免费劳动力,一趟又一趟,有时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而她永远是这副样子,云淡风轻,眼眸清润。

昌云弯腰把一双拖鞋放在吉遥面前,毫不掩饰眼里的揶揄,笑着问她:“你昨晚穿拖鞋了吗就找?傻冒。”

吉遥脸一红,鼻子里吭吭唧唧却成不了一句话,低头老老实实穿鞋。

送完拖鞋,昌云走回桌边。

吉遥撒上拖鞋走到昌云身边,偏头看她倒豆浆,声音还哑哑的:“喝豆浆的习惯保持的不错。”

昌云笑一下:“嗯——不过很少中午喝了,托您的福。”说完扭头看她,吉遥立马躲过头,直着两条长腿直奔洗手间,略显僵硬的转移话题:“牙刷什么都有吧?”

昌云眼疾手快地把她卡在裤子里的上衣拽出来,回:“洗脸池的左边抽屉里。”

吉遥想了想,回头掐着腰问:“我干脆洗个澡吧?”

昌云看着她,问:“你还晕吗?”

吉遥眼珠移动,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说:“还好,应该没事吧?”

昌云静静的看她一会儿,然后说:“门别锁,有事喊我。”

吉遥比个OK,随后去找行李箱。昌云总能让她安心。

“豆浆要糖吗?”

“不要。”

昌云勾唇一笑:“有眼光,无添加才有灵魂。”

吉遥背对着她做鬼脸:不知道是谁原来骗自己加糖会破坏豆浆的营养成分,喝多了不仅不会变白还会变胖变笨,现在我长大了,明知信了你的邪也改不掉了!呸。

吉遥蹲在地上找衣服,眼神不经意扫过一叠衣服,静了静,忽然看向正喝豆浆的女人,问:“你穿的谁的衣服?”

看着有点大,裤脚和衣袖都挽起了一截布料,而且旧了,不像新买的。

果然,昌云说:“西河的。”

闻言,吉遥无声的点点头,没再说话。

昌云觉得奇怪:“问这干什么?”

“没,好奇。”吉遥拿上要换洗的衣服站起来,走进浴室前,脚步顿了顿,立在原地看她:“回杭州之前我去了趟你的卧室,发现什么衣服都没带走,那时候你已经两天没有消息,我才知道你大概走了……而且是可能不再回来的那种。”

吉遥说完这些,昌云还没从天气的美好中缓过神来。或者说她下意识逃避了,那一丝从吉遥双眸深处静静流出的沉寂和疼痛。

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到近处,草的清香覆盖了泥土的干燥,在人衣间飘绕。

昌云沉默的低下头,她知道吉遥心里怪她,她的低谷走出来了,可吉遥还淋在那场雨里。

“昌云。”吉遥又叫一声。

“……啊?”被喊的人讷讷的抬起头,握着玻璃杯的手已经不知道如何用力。略显紧张的瞳仁里,吉遥瘦瘦一条站着,侧脸轮廓柔和,发型一言难尽。

吉遥抿着嘴唇,漫漫晴朗的空气里,她轻轻一笑,拿着衣服的手指指地上的箱子,又是阳光纯真的模样:“所以我给你随便带了几件衣服,你看看。”

……啊。

昌云愣愣的看着她。

“那我现在去洗澡了——哦,豆浆给我留一杯。”说完,还煞有介事的指指她,意思好像说:敢偷喝我的就走着瞧。

随后砰一声门响,又哗啦一下落锁,屋里重又变得静悄悄。

昌云缓不过神来。走廊外有欢声笑语,有关门或开门的声音,有很多陌生的人在来去。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眼神落在浴室门上,慢慢又移到大开的行李箱上。清风过耳,过发,再入眼。昌云走去蹲下,随便翻翻,认出是自己常穿的几件家居服。

“吧嗒。”

屋里忽然又一声响,是洗浴间传来的。昌云抬头,以为有什么情况,结果听见吉遥小声嘀咕:“不小心把门锁了……”

昌云单膝跪着,默默的,想起自己的叮嘱:“门别锁,有事喊我。”

时间像被施了魔法,行走缓慢。空气干燥,一双眼睛却缓缓浮上雾气。

吉遥洗完澡出来,桌上多了一只大碗。走近一看是碗馄饨,汤水浓白,飘着几粒翠翠的葱花,馄饨是江南流行的大馄饨,一个个圆润饱满,能看见鼓鼓的馅料。坐下咬一口,吉遥瞬间惊艳:卧槽!

“好吃?”

“嗯!”

好吃到来不及问你从哪冒出来的。

昌云简单解释:“西河包的,羊肉馅,我第一次吃也跟你一样反应。”她走进屋,手里提溜着一只吹风机:“你先吃吧,吃完把头吹吹。”

吉遥忙着吃饭,忙着比OK,昌云怀疑她压根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无奈的摇摇头,眼睛扫过她濡湿的头发,站近了,伸手抓抓,还滴水。

她皱起眉,四下看看,在桌上看见洁白的毛巾,躬身给取来,嘴上问:“洗完没擦擦头吗?”

吉遥晃晃脑袋:出来就看见这碗馄饨,肚子饿,吃饭要紧!

昌云叹口气,拿着毛巾站在她身后,两手端着,整理完毕像包饺子一样把吉遥湿淋淋的脑袋抡圆,然后从额头开始给她简单擦拭。

吉遥咽下一口馄饨,又喝下一口汤,惬意的小嘴喔圆,叹:“爽爆了。”

昌云笑笑,吉遥坐在椅子上让她搓,馄饨还剩小碗,她咋着嘴感叹:“好久没这样吃顿饭了。”

“那你平常吃什么?”

“外卖啊,我又不会做饭。”

“……”沉默了会儿,昌云问:“怎么不回家。”

“我弟女朋友跟我弟一起住,有点别扭。”

“回去吃饭啊,妈妈的饭不是最好吃?”

“人家刚来,做饭要迁就她口味——她跟你一样喜欢吃偏甜一点的,但她一点辣都不能吃。”吉遥摇头:“没劲。”

昌云不再说话,沉默的擦完吉遥的头发,就收拾毛巾走进洗浴间。吉遥晃着脑袋吃饭,丝毫没有注意到昌云的低沉。

“还好先把豆浆喝了,这个汤实在太赞了。”也许是真的好吃,吉遥连汤都是大口大口喝的。

不一会儿,昌云的声音飘出来,被瓷砖撞得很是空灵:“把衣服给你洗了啊。”

吉遥眼睛一亮:“你洗啊!”

“嗯。”

“好啊好啊,辛苦了!”

昌云:“……”

“小内内我洗过了,外套不用洗。”

“好。”昌云从壁柜里取出盆和洗衣液,开闸放水,泡衣服。卫生间不算宽敞,胜在整洁,整个空间倒也显得大方舒适。昌云站在镜子前,沉默的等盆装满水。洗衣液在水流下开出花朵,清淡的植物香气在人鼻尖炸开。

吉遥吃完馄饨,正在擦嘴,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奇怪的走去询问:“手洗啊?”

她靠在门框上,吸溜着鼻子,皮肤反着光。

昌云点点头,随后关水搬盆,弯腰放在地上。吉遥扫一眼浴室,然后从角落里拿到小板凳,走回去给昌云放下。

“咦。”眼尖的看见昌云脚边的洗衣液,吉遥笑着说:“跟我们家用的一样,怪不得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觉得味道很熟悉,你是不是洗过枕套和床单?”

如果吉遥观察的仔细一点,大概就能发现昌云异于寻常的静。不是脾气温润,也不是性格使然,而是被外来环境干扰所呈现的一种情绪。

昌云声音很低,像要刻意隐瞒什么,比如激将蹦塌的声线:“我住的时间长,床单被子和整套,是西河自己的,换上的时候洗过。”

“我说吧。”吉遥快乐的为自己的敏锐小小骄傲着,说着说着蹲下来,单膝点地,跃跃欲试:“要不我帮你一起洗吧!”

“不用,你出去吧,一会儿就好。”

“哎呀,出去我也没事干,说起来我好像还没帮你洗过衣服呢,是吧?”

说着说着,吉遥的手伸进来。昌云按在水里的双手却好久再没动静。吉遥沉浸在莫名的快乐里,乳白香甜的泡泡下,清凉的水,柔软的布料,吉遥摸来摸去,然后一把攥住昌云的手,随后哗啦一声,两只沾满泡泡的小手飞出来,有小小的泡沫在空气里纷飞,吉遥大笑:“劫持!不许动!”

昌云却猛地咬紧嘴唇,眼窝湿热,头更低下去,嗑在膝盖上。

这十五天,是她做错了事。是她任性、矫情,自己难受,还拉着她一起。她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给所有人道歉,可她不能看见吉遥的天真和单纯。她每一次坦诚的笑脸,不经意的言语和举动,都是她的罪加一等,和不可饶恕。

“……昌云?”吉遥愣了愣,终于感受到她的反常,犹豫了会儿,吉遥脚底转动,一步步刺溜到昌云身边,小声问:“你怎么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吉遥隐隐的,听见昌云极力隐忍的抽泣声,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一个人缩在洞穴里,浑身颤抖,哀鸣惹人心酸。

吉遥沉默的靠着昌云,感受到她温热身躯下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忽然,低声说:“昌云,我没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