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会儿有的没的,点的东西应该快上了。
吉遥放下手机,想起刚才的老爷爷,问:“那个爷爷说人不会到是什么意思?”
“你等会儿去看了就知道。”
“嗯?”吉遥问:“这有啥不能说的吗?”
“不是。”
“那你说啊,听听看。”
昌云叹口气,趴在桌上认真看她:“你为啥一点自己去寻找答案的欲望都没有?你不觉得自己去探索和发现更有趣吗?”
吉遥皱眉:“效率——懂吗?我注重的是效率。”
昌云:“……切。”
服务员来了:“你们的汤包。”吉遥侧过身子,余光里一屉蒸笼降下来,散出的热气直逼人眼,紧接着又看见两碗汤色清亮的馄饨,金黄的鸡蛋花在汤面上荡啊荡。
吉遥看一眼桌上:“没了吧?”
穿着黑绸短衫的服务员轻言细语:“嗯,小心烫。”
昌云点头:“谢啦。”
服务员看她一眼,转身的空当,短促寒暄:“好久不见你了。”
昌云笑一笑,说:“出差去了,前两天刚回来。”
吉遥顿一下,眼睛看她,馄饨和汤包的热气将人模糊。
和出差对应的是什么?
服务员温婉的笑笑,木制的老托盘被她矜持的端在胸前:“囡囡知道你回来会很高兴的,过两天得空我带她去找你玩。”
是了,是回来。
吉遥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抿口馄饨水,微咸、滚烫、清清香。
昌云的寒暄也近尾声:“电话联系。”
“好,你们慢用。”
吉遥亲眼送服务员扶着木梯下楼,不见人后,说:“这个姐姐好温柔啊。”
昌云拿汤匙舀着馄饨,热气直往她脸上扑。清淡的香气把人的声音含混:“苏州人,从小听评弹,坐摇船,往哪儿走都离不开碧波荡漾的水,我们骨头里装的是骨髓,人家骨头里流的,是苏州河。”
“哇哦……突然这么讲究?”吉遥笑一声。
昌云隔着食物的热气对吉遥微笑,气质端庄的耸耸肩,温柔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这,不自觉就精致起来。”
“呵,矫情。”
“粗鄙之人,吾不与汝细谈。”
嘶!
吉遥眦嘴把手里勺子一放,煞有介事的抄起桌边的陶瓷小瓶细致查看,口中念念:“这是醋吧?是醋吧?那个等会儿你先别说话啊我先倒个半瓶在碗里,不然等会儿我酸的牙软吃不下去饭了会误会是你太矫情——”
昌云扑哧一笑,抬手打她肩膀:“好好说话!”
吉遥咧开唇角笑,没躲,把醋又放回去,笑容坦率且安宁:“好了好了,吃完去看火车。”
昌云:“嗯。”
两人来得晚,店里没有旁人。两张嘴都专注吃着东西,周边一时没了声音。
好会儿,汤喝的身上热乎乎,昌云低声说:“吃包子,包子好吃。”
“刚尝了一个,不错。”
“里头的汤很鲜哦?”
“嗯。”
“跟蟹黄小笼包比,你觉得哪个好吃一点?”
小笼包?
吉遥睨她一眼,鼻子被馄饨蒸的有些发热,坐直身体吸了吸,忽然问:“你想他了?”
“还好,我觉得哦——”
“切,昨晚不是刚见到?女人。”
昌云愣了下:“啥——”默了会儿,突然笑了:“哎,我在说小笼包。”
“嗯哼,小笼包,一大早冒着迟到的风险都要——”
“停,打住,我说的是蟹黄小笼包——吉遥同学,老师没教过你随便给人取外号是不礼貌的行为吗?”
“哦是吗真不好意思呢昌云老师,学生脑子比较笨,能记得上课内容顺利小学毕业家里就已经很满足了,所有没能照顾到德智体美各个方面呢。”
无奈的嗤笑一声,昌云乐得认怂:“行,我错了,好吧?吃饭吃饭。”
吉遥举起筷子,傲娇的使劲插穿笼中最后一个包子,严肃纠正:“吃什么饭,只有包子和馄饨,没有饭。”
“行,包子,您好好吃,吃完去看火车。”
“哼。”
“够不够,不够再来一笼。”
吉遥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盯着昌云看,嘴里塞着最后一只包子,汤水温吞又裹着烫,不敢放肆说,就边比划边吞咽,含混问:“你是不是想把我当猪养?”
昌云抿住嘴,乖巧摇头:“不——猪比你可爱。”
立时,两张图片在脑中呼嚓出现:一张肤色粉嫩大头猪,一张满嘴包子腮帮鼓鼓的吉遥大头照。
“——噗!”
莫名被戳中笑点的当事人立马捂嘴防止食物喷溅。
昌云眼疾手快的递纸,明明笑得不能自已,口中还要不迭劝诫:“嘿嘿嘿!平淡点平淡点!别喷别喷——小吉,你可以的,吞下去吞下去——”
吉遥反手一巴掌拍过去,腮帮子鼓胀如球,无法自控的笑意又把脸皮拉扯,在事态没发展到绝境前,索性釜底抽薪,连踢带踹:“你给我滚!”
昌云捂着屁股机敏奔逃,蹦跶着蹲到一边捂着肚子笑到眼角泛光。
吉遥恼怒又哭笑不得的指着她,咀嚼包子的动作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笑着看她无可奈何使劲吞咽,急得双手叉腰满屋乱晃,昌云终于良心发现:“我先下去结账,你整理好下来。”
吉遥赶紧甩手:走走赶紧走说走你就走!
昌云笑骂:“小学生。”胸脯的浪仍没缓,抬手还擦了擦眼角的泪。
门口又碰上那服务员,此刻店里没人,她在门口坐着晒太阳。南方女孩儿大多细细柔柔,即便到了中年也不见太大变化。
昌云走出门去。
服务员仰面微笑:“吃好啦?”
“嗯。”
“那位是你朋友?”
“嗯。”
“感觉你们关系很好,认识这么久,除了张老板和秀秀,没见你跟谁这么亲近。”
秀秀就是蘑菇,爱吃沈记的糕团,正巧昌云爱吃这的包子,常一起来。
昌云笑了笑,没说什么。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冷静克制。
吉遥的声音踩着楼梯旋转下来,听着已经恢复正常:“还是很多人在等吗?”
昌云循声:“等什么?”
“火车啊。”
昌云便又往路口看:“没刚才人多。”
服务员问:“你们要去看火车?”
昌云点头。
服务员抿唇一笑,感叹:“你们怎么还和我家孩子一样啊。”
昌云又笑笑。
吉遥不明所以:“怎么了?”
昌云小声回答:“笑你幼稚。”
吉遥:“我咋幼稚了?”
服务员拍拍昌云手臂:“快去吧,能赶上上午最后一趟。”
吉遥刚走到跟前,闻言意外到:“啊?还有时间的啊?”
一听她说话,昌云的卧蚕就露出来:“你以为嘞?像地铁一样从早上六点运行到晚上十一点,高峰两分一班?”
吉遥挠挠头,忍俊不禁:“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昌云说:“走吧,带你去开开眼。”低头看一眼服务员:“走咯。”
吉遥也说:“再见。”
服务员跟她们招手,目送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走远。
眼中的两人侧身对着,说话,大笑,然后昌云小跑两步,两人并肩往前走。一高一略矮,一瘦一略胖。可她们自若潇洒,步履协调。
总有些人能让人轻易触目生情。眼前柔软温暖的景象令人心境共振。晒着太阳的女人慢慢低下头去,眼神聚焦在黑色的绣花鞋面上,又慢慢模糊开。昌云身上沉静的纯叫让她向往、怀念,又无可奈何。初时觉得她冷清,不爱说话,也不爱玩。秀秀还说她是“活在现代的远古穿越人士。”现在看来,都是旁观者不知情而又自以为是的怜悯和不解。谁不曾有过同行人,回首只恨城春草木深。
小板凳摇摇,天气晴朗。
吉遥靠在墙上笑得像个傻瓜:“搞了半天是货运车?”
怪不得说人不能到。
昌云站在她身边,继续解释:“前两年还有载人的,后来关停了。”
“是不是很慢的那种?”
“嗯,慢到你怀疑人生。”
吉遥笑一声,眼神落在前方两列绿树的尽处。慢慢的,脚下涌起股沉默的力量,像巨兽,拱起脊背马上要摇首站立。
吉遥放下抱胸的手,肌肉有些紧绷,她机警道:“是不是——”瞳孔猛一闪:“——来了——卧槽!这——卧槽!”
她瞪大眼睛,身体前倾,从头到脚写着难以置信。
迎面缓缓驶来的火车,块头巨大,棱角分明,气质刚劲。
一团青黄颜色,乍然轰入人眼。
浑身血液奔流,身体眩晕,吉遥迅速转身,眼球滚动:铁轨、火车、木栅栏、楼房、成串的汽车、见怪不怪的人群。巨大的反差纠结缠绕,最终形成一股奇妙的力量砸进吉遥沸腾的血液:“昌云!”她抓住昌云的手臂,舌上压着很多话,却一个也吐不出。这时才明白什么叫一切尽在不言中。
震撼不可解读。
一瞬间,这座城市曾经历的千年沧桑、近代屈辱,均随着这列缓缓而来的火车,在人心头放大、定格、破碎、消融。铁轮滚滚,脚底土地唔鸣。随之粘合的,是今日艳阳,过耳清风。
一瞬间,金戈铁马、四面鼓声、冲锋号角激昂响彻。城门开,风卷云涌。
吉遥双手紧握,眼眶竟不自觉发涩、湿热。没头没脑的,忽而低声喃喃:“好老,破旧,迟缓……”
昌云拍拍她肩膀,低声说:“老归老,可它还在运行,就算有一天它永远停下来,还有无数新鲜朝气的新车顶上来。”
吉遥低头看着她:“……昌云。”
昌云说:“我们一代代的人,就是这样往前走的。”
吉遥点头,眼底湿潮:“……嗯。”
火车缓慢。身边人们都安静。
隔着外套,吉遥没能察觉到昌云掌心冒出的热汗。
吉遥。我第一次走到这里,看到这辆火车,和你有一样的心情,仿佛无数前世今生过眼,激烈之后,心情平静如玄武湖水。湖面上倒映着今世已过的一切,悔恨、懊恼、不安、怯懦……一切这些缓缓沉默,温柔的爱升上来,它召唤清风祥云,使水波退撤,其中渐渐显映的,就是我要走的前路。
我走啊走,终于走到今天,把你带来这路口,身后过去,身前未来。
“绿灯了。”
昌云:“过去吗?”
吉遥点头:“走啊。”说完,推昌云后背。
两拨人,一正一反,相错交汇。迎面走来两个男孩儿,经过时听他们在聊电影:“……金陵十二钗拍得最好,温柔刚劲,恰如其分……”
昌云忍不住看他们一眼。
等人走过了,吉遥说:“你看过吗?”
“那部电影?”
“嗯。”
“看过。”
“感觉怎么样?”
昌云低下头:“不会再看第二遍。”
吉遥摸摸她脑袋,沉默了会儿,说:“昌云……你太感性了,这样不好。”
昌云还笑:“这说明我是个性情中人。”
吉遥却拍拍她的头,低声戳穿她:“性情中人是拿得起,放得下。人间百态,他们为悲哭,为喜乐,转过身还是继续往前走。可你为什么已经被烫了手,还舍不得松开呢?”
周身的一切都静了。
昌云抬头,要看吉遥的表情。她却伸手拿她帽子盖住了她的眼睛。
“吉遥——”
昌云立马要挣,吉遥却掌心走出抓住她肩膀,力道轻柔却裹着难以名状的刚硬力量。
昌云心慌失措,巨大的不安拔地而起,瞬间把她吞噬。
吉遥胸腔震动,掌心温热。她望着眼前一棵巨大的香樟,双目失神。
“张籍今早打来电话,晚上六点工作室同事会议室等你……不见不散。”
昌云喉头一热,顿时失去所有声音。
吉遥缓缓松手。
街头枝繁叶茂,长街车水马龙,蝉在天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