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吉遥:开慢点,累了就休息,注意安全。
2:06,吉遥:到了报平安,我睡了。
3:09,昌云到家。
高大沉着的香樟晕染着飘渺昏黄的灯光静立在宽敞的柏油马路边。
车没熄火,顶灯亮着,窗里晃着香樟树的影子。昌云趴在方向盘上醒了会儿神,疲惫的神经渐渐放松,片刻,坐起身,揉了揉脸,扔在副驾上的手机嗡嗡动了两下。拿来一看,吉遥:“到了吗?”
昌云眨眨眼,有些混沌:这都几点了?特意看眼时间,的确是刚发来的信息。
......这家伙,大半夜的不睡,失眠了?拿着手机,右手大拇指慢慢往上划,这才看见吉遥前两条的关照。
哦……在等她消息。
一股难以形容的柔情在昌云胸中激荡。
疲软垂下的短发膨胀如晒干的松针,挡住车顶灯洒下的光。
昌云在半遮面的暗中露出微笑。
左手绕过身体解安全带,“啪嗒”,回信的声音被吃掉。
“怎么还不睡?”她问。
吉遥没让她等太久。
先是一张昏昏欲睡的小猪动图,又是一张汪汪直叫的二哈表情,第三条终于有了字:“这么久才回我,我都要睡着了。”
昌云低笑一声,表情温柔的不像话:“我到家了。”她老老实实的报平安。
“南京的家吗?”
昌云无声笑笑,玩笑她:“不然是杭州的家?”
吉遥回:“好想看看你在南京住的房子。”
“一个小院子。”想了想,加一句:“天太黑拍不出来,以后有空拍给你看。”
“不要。”
昌云:“......”
要不是看见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昌云肯定要回再见了您!
哼,我看你要说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正在输入六个字,消失了,又出现,出现几秒后又消失,对话框里却始终一个字都没有。
昌云摇头叹息:认识这么久,打字的速度从来没有长进过。索性穿上外套,拔钥匙下车。先进屋,进屋之后慢慢等。
车门打开的瞬间,独属于香樟清幽的味道扑面而来。
深夜,长途,疲惫的人,熟悉的香。浑身倦怠,一呼一吸间烟消云散。
熟悉街景由近及远,在眼中缓缓铺陈发光。
如果不是吉遥在杭州,昌云绝不会舍得离开这。
哎,要不问她愿不愿意来南京?她突然想。
小院子,香樟树,四季分明依然光洁干净到可以直接做跑道的马路,哦对了,还有热情大方总是给她送菜送点心的邻居们。吉遥一定会喜欢。
不过这念头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昌云裹裹衣服,一步步的往前走。快九月了,南京的夜开始变凉。
吉遥一个小时一句的关心如同串成串的彩旗在她眼前飘荡。
让吉遥来南京......挺美好,也很童话。
在杭州,受了委屈还有几个朋友可以找,实在缺钱了还能回家跟爸妈撒个娇,可让她来了南京,再遇见伤心难过的事怎么办呢.....思肘间院门近前,昌云扭身,对着身后飘散来的灯光寻找着可以开锁的钥匙。
夜色像天然的传声筒,叮叮当当的金属声撞上门,撞破墙,削尖了脑袋的在空气中乘风奔袭。声音惊动了隔壁家的狗。
“汪——汪汪——”
只听它叫了两声,随即开始呜咽低鸣,像知道是谁,委屈的表达责怪和想念。
昌云了然般敲敲院门。
“咚——咚咚——咚。”
狗安静下来,像听到暗号。
狗叫球球,是一条骨骼极其漂亮的田园犬,毛发油光发亮,会自己开插销,会抓老鼠,每次见到她都会摇着尾巴扑过来,然后绕着她转圈圈。女主人每每笑骂:“养不熟的狗东西。”
昌云回:“谁让你熬的汤不如我好喝?”
爱喝汤不爱吃肉的女人和爱喝汤更爱吃肉的狗,天生绝配。
昌云也常常叹:“早知道当初自己养着不给你。”
女主人就骄傲的得瑟:“那是你们有缘无份,谁叫你偏要去杭州?”
昌云遗憾。捡到球球那天正好是她动身回杭找吉遥的日子,还记得那是一大早,昌云刚把院门推开,一只黄黄的小动物便夺门而入,霸道的踩脏她的小白鞋,蹭花她的萝卜裤,吓得她猛一后退,一脑勺撞在半开的大门上,疼的抱住脑袋就飚了句脏话。
本来以为是黄鼠狼,昌云连去哪找棍子以什么样的姿势和力度揍得它抱头鼠窜都想好了,结果气势汹汹一低头,一只浑身泥巴的小土狗睁着乌亮乌亮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盯着自己看。那眼神仿佛在说:求求你收留我好吗?
“......”
昌云铁石心肠,在那一刻全化成春花江水。
虽然最后因为各种原因只能把球球送给隔壁家的女儿,但是这小家伙常常自己打开院门跑来她家,她工作它就坐在她脚边,她睡觉它就陪在她床边,除非主人喊它,它才念念不舍般看看昌云,然后扭着小屁股小步跑开。
因为球球,昌云枯燥的生活照进一缕光。
她常常看着球球想到自己,想到吉遥。
她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偏执、孤注。要么从不遇见,要么一遇一生。
她贪心吗?一辈子,一个人,贪心?谈不上。
她不贪心吗?一辈子,一个人,贪心……谁说不是呢。
进门,开灯,锁门。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道。
开窗,通风,打开燃气,洗澡。
收拾完毕,浴室门一开,凉凉的晚风从鞋底攀升而上。热气节节败退,昌云顶着湿哒哒的头发,凉风过面,困意似乎也散了。
手机显示还差三分钟四点。昌云曲腿往床上盘坐,也不管是不是落有浮灰。
吉遥在她洗澡期间发来两条信息:“你把你那的定位发我呗,我看看有多远。”
最后一条大概隔了十几分钟:“好困,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昌云先打开定位,发过去。又看一眼晚安,想想没再回复。再过两个钟头就早安了。吉遥,祝你好梦。
四点多。
青白色的光线哨兵般潜伏着往前打探。不尴不尬的,说困又没有睡意,说活泼又打不起精神。索性在衣柜里找出一套黑底银纹的套装换上,又随意拿了顶黑色洪堡帽戴着,车钥匙一拎,出门。
走时球球又叫了两声,呜呜咽咽,扒拉着墙。
昌云低低喊它一声。
墙那边窸窸窣窣了会儿,没了声音。
出发去工作室。
核心方案的设计图被人曝光,黎明在前,昌云却只能看见分崩离析的光线,像烟花绽放,光丝坠落,火药味道清淡却呛人,其后夜色深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这个岔子……或者她明白,但不愿接受。
大生的案子最初由她亲自接手,小组里的每个成员都是一毕业就跟着她的孩子,每一个都像弟弟妹妹,让她舍不得做任何理智的剖析。
真心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出现裂缝。一旦生成第一条裂纹,随后即便再怎样相安无事,平静之下也早有细菌疯狂滋生。
但现在事情发生了。她必须面对。
到工作室时差不多五点一刻,意外的,二楼灯亮着。
下车,关门,落锁,车灯静默闪烁。昌云抬起头,脸上落了半片梧桐叶形状的灯影。她朝窗边招了招手。
张籍咬着烟,倚着玻璃安静的回视她。
昌云。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
他走回办公桌,取下嘴角的香烟。桌上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烟蒂,从盘纸上的褶皱看,吸烟的人没什么好心情。因此,此刻正被温柔熄灭的香烟,伟大的如同一根撬起了地球的杠杆。
昌云一向动作迅速,张籍刚把桌上的一片狼藉草草清理,她就已经推门而入:“嗬——”
许久未见的第一句,语气非常嫌弃:“又失恋了?”
张籍冷哼一声:“被甩六个月,是不是比失恋还惨?”
昌云啧一声,走进来:“装什么情深不寿呢。”
眉眼一低,泄露的设计图尽数入眼,拿起,昌云眼神平静,纸上一笔一划,都是她当初凝练的心血。
张籍两手一划,直奔主题:“说说吧,昌总。”
梧桐梢,鱼肚白,金丝渐现。
“只流出一张设计图,算不上泄露。”
“可这张图是整个设计的核心。”
“嗯……有人反水。”
“你心里想的,是谁。”
“现在吗?”
张籍严肃的点头。
昌云撇嘴:“我爸妈。”
“——我他妈问你觉得反水的是谁!”
“奥。”昌云一本正经的瞪他:“那你不说清楚。”
张籍被气的快疯了:“但凡有点脑子这时候能冒出爸妈两个字吗?”
昌云委屈的很:“我昨晚刚被他们骂,这会儿心里正堵着呢,当然想着他们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心里都难过好不好。”
张籍深呼吸,忽然想起来什么,冷笑:“爸妈就爸妈吧,总比听你说那个谁——吉遥?嗯,来的好点。”
昌云眼睛一亮:“对对对!”她笑:“就是因为昨晚回家吉遥跟我一起的,我这突然回南京了,不知道我爸妈后续有没有为难她。”
张籍:“……”
谁能给他拿个血包?他已经准备好吐血身亡了!
昌云坐在沙发上,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张籍深呼吸:“昌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气死你干嘛,你又没有蚂蚁森林可以给我继承。”
嗯?
她这是在跟他开玩笑?
张籍惊的像瞎了一样,伸腿一蹦跶,弹到一边,两手一伸,瞪大眼睛将昌云上下打量:“姐姐,您这几个月在杭州都干了些什么?学唱戏去了?怎么油腔滑调的!小籍子表示有些接受无能!”
小吉子?
昌云两眼一眯,只听见这三个字,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劈进她心底。
张籍懵了:“你傻笑什么呢?”
昌云煞有介事的拍拍他肩膀:“以后别什么小籍子小籍子的,不适合你。”
不适合?
张籍,籍,小籍子。有什么问题?
昌云摇头晃脑的卖关子:“此昵称已被占用,你再想一个,要不我帮你想?小张子?小弓子——哎!”眼睛一亮,昌云突然一拳砸中张籍肩膀,兴高采烈的喊:“小长子!?”
张籍:“……”
顾不得被强行昵称的某人会是什么反应,昌云已倒在沙发上笑得不能自已。成串的爆笑女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撞来撞去,最终撞进被揶揄的说不出话来的男人耳里,炸裂成花。
昌云笑出眼泪,笑出鹅叫,笑得直不起腰。
张籍看着她前俯后仰,看着看着,莫名其妙的心情渐渐变的濡湿和忧郁。
他弯下腰,慢慢坐在沙发宽且软的扶手上,眼里印着那个终于想起克制和形象的女人。
昌云抹着眼角的热泪,笑容僵在脸上,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只好先收声,倒在靠椅上,余笑阵阵停不下,先发制人:“我错了我错了,我收敛……哈哈哈……”
张籍沉静的说:“没事,你笑吧。”
“不不不,不敢不敢,咳——别生气啊。”
张籍摇摇头,模样赤诚:“昌云。”尾音悠长,闻似叹息。
张籍说:“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大笑、疯癫。
不成体统,却绚烂鲜活。
昌云还是笑,笑着笑着,静下去。她看着手里的设计稿,看着看着,失了神。
天快亮了。成排的梧桐开始苏醒,叶子轻轻晃。
张籍摸摸下巴,忽然说:“我开始对吉遥感兴趣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把昌云收服还治愈。
才华横溢?卓尔不群?
昌云却眼神警告:“友情提醒你注意用词。”
张籍光速妥协:“我错了我错了,呸,二十好几还口不择言,不像话!”
昌云冷冷的:“嗯,乖。”
张籍:“......”
唉,大哥当不了一分钟。
昌云扭回身,清清笑得有些发麻的嗓子,清明冷漠逐渐侵蚀回她瞳孔的领地。
“说说吧。”她忽然开口。
张籍有些跟不上,愣愣反问:“……说什么?”
“你心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