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云火气大,工作上容不得人散漫懈怠,情感上更是诡变多端常常凶狠的让人摸不着头绪。张籍认识她四年,从理工相识,到毕业同往南京创业,对昌云,不敢说了解,起码也算得上熟识。
所以,他自以为比谁都清楚昌云的底线是什么,在哪里。
四年里,从最初的深夜食堂到后来的南京夜半,昌云常常因为学习或工作忘记时间,疲惫倦怠令她毫无生气,自认勤奋如张籍都常常觉得不忍,他问过很多次:够了,何必呢?
要赚的钱赚到了,要做的品牌也有了大群忠实的粉丝和对他们青睐有加的合伙人,他知道昌云不是权欲倾心的人,从最初的一穷二白到崭露头角,最后在圈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昌云遭遇了很多:辱骂、鄙视、被质疑、被栽赃、被剽窃,她始终不卑不亢,直至功成名就,也很少动容,依然穿着以前的衣服,住在最开始来南京租住的小院子里,游离人群,独自热闹。
张籍想不通,她究竟想要什么?
直到一年前,昌云被评为亚太地区最佳文创设计师之一,名誉加身,工作室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合约不断,她却突然说要回杭州。
张籍只觉晴空霹雳闪空而来,苦劝多时未果,他终于妥协,瘫坐在沙发上,无可奈何的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
夜色阑珊,昌云坐在工作台上把玩着一枚糖果,整个人看起来安静祥和,如同朱自清笔下荷塘中流淌的月色。
昌云轻笑出声,说:“有个人在等我。”
“……”
嗯?!
张籍只觉得自己心肝脾脏胰瞬间通通爆裂,他目瞪口呆的一跃而起,感觉自己如同贫血症犯了的病人一样眼前昏白:“——人?!男的女的!不是——哎,你、你你……什么人啊!”巨大的震惊仿佛崩溃了张籍的语言系统,结结巴巴半天,他终于怒了:“昌云!我们这么多年,从同学到朋友到并肩战斗,我每回喜欢上谁都跟你分享,次次失恋都跟你倾诉,你呢?我起初以为你这人无欲无求是境界,结果倒好,合着你是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暗流汹涌!昌云!”张籍愤怒拍桌:“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就——”
昌云叹口气,眼见他念念叨叨没个要停的架势,赶紧安抚性的朝张籍摆摆手,劝到:“淡定,哥,您倒是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成吗?”
张籍气势汹汹地一坐:“放!”
昌云:“她是我一个小妹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妹妹?”张籍莫名其妙:“除了昌圆圆,昌徽,陈秋倩,你还有什么妹妹?”
“她是我读专科的时候认识的。哦对了,她比你帅哦。”
嗯?!
好不容易因为昌云说的妹妹两个字而有所舒缓的张籍在听到有人挑战他颜王地位的瞬间又拧起眉来:“比我帅?一女的?呵,除非你瞎。”他不屑哼哼。
昌云不以为意:“反正在我见过的男孩儿女孩儿里,吉遥最好看。”
“……叫什么?”愣一下,张籍忽然微微松胸,眼色探究的眯起眼睛:“吉遥?”
这名字,他有点熟。
电光火石之间,张籍脑仁一凉。
两年前的冬天,他们被共同录入到南京某文创工作室,小小的梦想开始启程,两人兴奋良久,打包完简单的行李后便连夜定了往南京的火车票。
凌晨三点,天光尚遥遥。瑟瑟冷风呼啸的刮起站台上的灰尘,尖刀一样劈在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昌云怕冷,即便她已经裹得厚厚实实如同一颗大棉球,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火车进站,昌云盯着眼前的绿色列车发呆,张籍只觉她今天很不对劲,兴奋过后,她整个人都想被湿重的沉默包裹住一样,问她一句,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
上车了,昌云脱下厚重的棉袄,本白皙的面孔经过一冷一热的考验早已通红。她望着窗外,瞳孔里装着缓慢移动的山壑。
张籍轻声问她:“舍不得?”
昌云点点头。
“没事,以后还会回来的。”
昌云低声说:“真的,舍不得。”
六小时的车程,昌云一觉都没有睡。她一直盯着窗外,脸色随着列车的前行而愈加沉默。
张籍中途醒来过一回,他混沌的睁开眼睛,车窗上凝满雾气,白茫茫一片,正因此,那写在窗玻璃上的两个字才像风吹过草原,露出草面的牛羊般显眼。
笔画终结的地方有水珠划出水痕,看起来已经写了很久。
混沌间,他自觉这两个字一定就是昌云所有的心事。他抱胸转身,不愿过多关心她的私事,只呜呜咙咙的问:“不睡吗?”
昌云没回答。
如今她说回杭州,张籍才终于明白,昌云要走,原来是蓄谋已久的决定。
张籍调整坐姿,眉头微皱,问:“走多久?”
“不久,先回去找到她。”
“找到之后呢?”
“再回来。”
张籍不信:“有什么人一定要你亲自回去找?既然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你怎么会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昌云摇摇头:“我不是只想跟她见一面。”
“那你想干什么?”
“张籍,回去找她,是我的承诺。”昌云安静的凝视着男人的眼睛,见他脸色铁青,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强硬。于是她耸耸肩,玩笑到:“不过她可能早都忘了,当初说的时候,就不切实际的像个笑话。”
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之后,张籍终于感到一丝后怕,他盯着昌云,语气迟疑:“昌云……你到底想干什么?”
时至今日,张籍依然没有找到这问题的答案。
在给余杭春醪打电话的那刻,他猜到昌云知道后会对自己如此态度。然而,比起让她认清现状,重归理性,他宁愿惹怒她。
张籍坐在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看那些从工作室成立以来便追随他们的年轻面孔,有的嬉闹、有的埋头、有的拿着零食在分享。语音中的女声怒不可遏,他想过后果,但昌云所表现出的愤怒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知道,她一定在气他背信承诺和影响吉遥。
前几天的视频会议结束后,他又单独跟昌云聊了半个小时。大生集团年度纪念品的案子是工作室半年来一直在关注的大案子,昌云第一次回杭归来后,一直带有专人在追,直到确定完主题梳理完设计理念,又做了两个备选方案,她才把这个案子转交自己,而她再次回杭。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一旦主题以及概念确定,后续的工作可以通过网络沟通。可不知什么原因,原定两个月的时间一拖再拖,至今已经半年。远程连线在双方时间空间上的高要求,逐渐作为弊端暴露,相关负责人已颇有微词。
张籍知道,春醪是昌云一直以来的个人计划,她想做一个阅读生活馆,这创意很好,张籍也很赞成。余杭春醪开馆后反响甚佳,第二个月便开始盈利,本该前景光明。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昌云突然在第三个月便卸任店长,取而代之的人事变更名单上突兀的人名:吉遥。
吉遥?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性别、年龄、学历、经验等等什么都没有。
但她是昌云钦点的人选,昌云本身就是她最根本的保障。昌云利用自己日积月累的威严成功封住了悠悠众口,然而事实明显,那个叫吉遥的神秘人,令人大失众望。可更令人迷惑的是昌云,面对余杭春醪的盈亏和口碑的下降,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态度可谓纵容。
众人一时间哗然不休,很多人开始给昌云发信息,警告她端正用人做事的态度。昌云一一虚心接受,对又开的两家分店可谓事无巨细,培养出初代管理体系后才退居二线,两家店至今盈利良好,唯在余杭春醪的问题上,昌云始终缄口沉默。
众人渐渐看清了局势,昌云还是那个昌云,疑惑,也还是那个疑惑。
如今,张籍如梦初醒。是他们想得太复杂,昌云宝刀未老,也未遗失用人的慧眼,她依然冷静自律,如今,她只是坦诚了内心深处那块为人所好奇的柔软腹地。
昌云的反常令他心慌。她是整个团队的主心骨,她的精神思想,决定着整个团队的现在和未来。张籍必须找到她,逼她捡起职责,再逼她认清现实。
吉遥,她已经享受了昌云所有的温柔、宽容与纵容,可这社会是残酷的,昌云再优秀也只是凡人,没有人能永远让她依靠。
张籍想,昌云一定也开始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沉默良久后答应自己,无论结果怎样,一个月后,一定返回南京。
看着面前一张张青春活泼的面孔,张籍百感交集。他不想去猜吉遥和昌云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故事,他只知道,自己的那通电话已经完全把昌云逼到了独木桥的两端,两边都是她生命之重,一个都弃不得。
昌云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只希望她,别怪吧。
张籍关掉手机,卧倒在沙发上,昏暗悠然入眼,他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昌云,你曾说如果有孩子,一定会对他严加管教,并早早丢入社会任他风吹雨打,现在看来,呵,可真打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