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驴皮血书与红皮日记

“命运是不会说话的,但时间会,它告诉了我,当我打开这个铁盒子的时候,那便是无尽的苦恼。”

鲁夏在医院的时候,向所有探望他的人敬礼,用他那轻度烧伤的胳膊回敬每一个向他献花的人。后来他说,每当他按照记者的要求,盯着黑洞洞的摄像头时,就会想到那个斑驳、狼藉的铁匣子。

也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堪回首抑或暗暗自喜的一幕,但鲁夏不同,这个铁匣子将是诠释他童年所有境遇缘由的最好证据。

当时鲁夏的伤势,队里安排他休息一个季度,市里是六个月,而省里则是一年休假再加两个月的亚泰游。

对于一位拯救全市供水命脉的英雄来说,这些远远不够,就算明晃晃的特等勋章挂在他胸前,也是如此。

令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带给他奇迹的铁匣子。

两个月后鲁夏出了院,回宿舍的时候,正看见王子玉端个脸盆蹲在他门前往里面塞纸条,鲁夏上去一脚踹在他屁股蛋上问:“小瘪犊子这是安炸弹呢?”

王子玉一瞅是鲁夏,嬉皮笑脸的说:“听说你今天回来,所以先打个招呼,你的东西在我那里呢,一会给你送来。”

“什么东西?”

“上边派下来的慰问品,还有那个铁匣子。”

鲁夏正发愁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出去的,铁匣子是否被一同带出来也是个未知数,听王子玉这么一说,心里倒放下了一块石头。

王子玉又挤眉弄眼地说:“谁不知道您鲁大帅平日里最抠门了,把您抢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攥着一个铁匣子,咱哥们几个一瞅,肯定是您老的棺材本啊!嘿,所以咱们就没敢动。”

“没动算你们识相,马上把匣子给我拿来!”

王子玉哪敢惹他呀,一遛烟跑回宿舍拿来了铁匣子,鲁夏接过来往兜里一揣,打开自己的房门就在里面锁上了。

王子玉在门外嚷嚷道:“我说鲁队,慰问品就不要了呗?那兄弟们就给分了啊?”

这个时候的鲁夏,对于屋外的世界已经毫无兴趣了,就像一个没有童年的人迫切需要答案一样,他将那个铁匣子放在桌子上,视如珍宝一样望着它。

对于普通人来说,它毫不起眼,就如装腌鱼的铁皮罐头盒,总共也就巴掌那么大。可是在鲁夏看来,它如他的青春,如他的生命,那些关于父亲甚至母亲的一切秘密或许就藏在这里,藏在这个密不透风,黑漆漆的空间里。他的双手是颤抖的,就像一只贪腥的野猫,抓挠着那个铁匣子,仿佛要把他所有童年的疑虑全部抓回来,吞进去。

可在一瞬间,他看到匣子上的一点腌红,那是多年来擦抹不去的印记。他仔细看去像是一个红色五角星,下面依稀还写着:八——路——军。

八路军?

闪闪红星照我心?!

鲁夏说,当时这隐隐若现的三个字,就像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把他浇得透心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童年和这遥远的三个字,简直就像驴唇与马嘴一样毫不搭界。

鲁夏笑了,笑的不能自已,然后暴怒,暴怒地将那个铁匣子摔在了地上!

他接接巴巴地哼着酸曲儿:姐儿巧打扮哪,去把戏来观,模样那个长得哟,赛如天仙,哎哟,打扮起来多体面哪,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

“鲁队!我说鲁队啊?过节啦?”

鲁夏没好气地冲门外喊道:“你们这些瘪犊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去!”

门外传来两三个年轻消防官兵的窃窃丝笑,随后又是那样的寂静,静的让人心烦。

鲁夏点了一支烟,放下火机的时候,目光又落在地上的铁匣子上;铁匣子被摔开了,“人”字型立在地上,像个小窝棚,他想上去把它踩烂,却猛然间看到那个小窝棚下露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像团揉烂的油布,仔细看又不似油布那样污秽不堪,鲁夏好奇地捡了起来,摊开一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鲁夏说,当时放在手掌上的时候,有股莫名其妙的凉意,后来他去了有关部门做了鉴定,那确实是一封写在驴皮上的血书。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鲁夏在当时并没有发现那是驴皮血书,只是一排排的血字把他彻底震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血书完整地摊在桌子上,在昏黄的阳光下,用他所有对文学的认知和理解反复阅读着。

后来,在春节的那个夜晚,鲁夏和我这个笔者反复研究了这封血书的内容,才知道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有多么重要。

那是一封落款于一九四〇年的书信,字迹则是民国时期通用的书写体,虽然字面上的措词比较生硬,但读出来并不是十分困难。

以下,就是由鲁夏提供予笔者的血书原文。

吾儿江来:

国境忧难,每与吾中华瓜葛者,势绝无完卵之意,今天下一心,倒日帝而除奸,扶吾中华于危难之间,母略做一二。母生于中华同盟会成立年间,饥寻各地以果腹,历经五四、京汉运动,一九二四年国共合作方始有汝,此时多灾,弃汝于襁褓之中入党护国,直至今日,汝方有十五余,母亦然十五春秋未见汝之模样,不胜慨叹。今,母于汉奸营中,亦无再探汝之机然,望汝承母之志,同怀信仰,励志护国。然则,母之牺牲,汝要分外记得,吾党之间,亲敌叛国者众,权有一日汝当记得一人,此人身纹九虎之头,乃吾党叛者,唯母者外,有吾党百于人皆毁于此手,母系百余英灵之愁难,皆赋予汝手,立家族之志,以除之!

母 湛予香 字绝一九四〇

鲁夏是用尽了两个小时,才将目光辛苦地转往窗外的,他干干笑着,股股凄苦涌上心头。

其实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根本就如一摊狗屎,他原本想象这是一封父亲的自白书,或者是一封他对母亲满怀愧疚的自责信,他甚至想象湛江来会有一段无比罗曼蒂克的爱情史诗。

可显然,这是一封横着飞来的杀手帖,按逻辑来说,还是出自于所谓祖母的家族使命。

这是多么可笑又荒诞无稽!

就在鲁夏揉搓着那封血书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这个错误几乎可以说把他的人生带到了一个误区。

那就是湛江来的失踪是否就和血书的内容有关呢?

也就是说湛江来的失踪,并不是与他的身体状况有关,是否出于什么原因不想把鲁夏牵扯进来呢?

“他还活着吧……”

鲁夏喃喃着,随后他又否定了,这简直太荒谬了,如果湛江来生于一九二五年,就算没有失踪这回事,那么活到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身体再好也熬不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怎么会去为了一封民国的血书把自己抛下去呢?

要说关键,还得从湛江来的失踪缘由着手,鲁夏努力回想当年的情景,那是湛江来最后一次出走,也就是彻底失踪的前一晚。

那晚鲁夏刚从学校回家,正看到他放下电话,那个时候家里的电话还是六位数,并且刚接通没多久,一看这老头子的神色忽悲忽喜,鲁夏就有点害怕。他想——莫不是老师给他打电话了?自己偷摸抽烟喝酒的事事发了?要么就是前两天打群架的事儿?不对呀,自己做的那点丑事向来都是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痕迹的呀,这老头子满脸的郁闷是怎么个意思呢?

“小夏呀。”

鲁夏惊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谁知这老头子说要给他酱猪蹄儿,问他现在饿不饿,不饿就再等会儿。

鲁夏当时就想过,湛江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喜欢露这么一手,酱出来的猪蹄子全胡同都是有名号的,怎么在这个年不年节不节的档口要做这道菜呢?

反正那个时候年轻,有好吃的也懒得想那么多道理,后来酱出来的猪蹄子,他现在想起来都是口水横流回味无穷。

在这个晚上,湛江来还喝了酒,平时他是滴酒不沾的,鲁夏就奇怪了,从他长到十五六岁,从没看过他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在那正寻思呢,湛江来就从屋里拿出个活期存折,他对鲁夏说自己年岁大了,不知道哪天就奔西边去了,存折里面的钱每个月能取出来两千多,万一哪天他人不在了,鲁夏就靠这个活了。

那晚,鲁夏觉着湛江来把气氛搞地有点悲戗,他合计是不是这老头子真他妈的老糊涂了?没来由地抽风呢?

可事实是,第二天放学回家,这老头子还真就不在了。

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再加上这封驴皮血书,鲁夏意识到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

湛江来带给他的童年是缄默与残酷,到现在仍如黑暗中的一抹幽魂,在他精神深处飘来荡去。

他知道,如果不把湛江来失踪之谜搞清楚,他此生都会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想着,他收起血书去拾地上的那个铁匣子,就在他准备扣紧盒盖的时候,忽然看到铁匣子的上盖刻着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清晰地刻着七个字:安东、大孤山、佛爷。

鲁夏有点丈二的和尚真就没摸到头脑,他反复念叨这七个字,心里冒出无数个问号,这是谁刻的?湛江来?他刻这七个字什么意思?安东?安东是哪里?

他隐隐感觉到这七个字将是找到湛江来唯一的线索,可他拼命想,也不曾记得偌大的中国有个叫安东的地方。

其实呢,鲁夏后来承认了知识是多么的重要,没文化简直太可怕了,几乎东北人都知道的地方,偏偏他不知道,因为初中上地理课的时候,他正忙着早恋呢。

后来他不得不打开房门,像破关而出的猿人一样,满怀对地缘文化的景仰,找到了队里的小灵通王子玉。

王子玉一听他问地名,且少有的谦虚谨慎,不禁少怀大快,他如老先生一般言道:“要说这安东啊,乃是我国最大的边境城市,位于辽宁省东南鸭绿江与黄海交汇处,与那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新义州市是隔江相望啊。城区依山傍水,呈带状分布。市辖振兴区、元宝区、振安区和东港市、凤城市、宽甸满族自治县。总面积1.49万平方公里,全市人口共240万,其中城市人口78万。距今38至18亿年前呢……”

“你大爷的!你他妈的给我捞点干的,安东到底在哪里!”

王子玉见他火冒三丈,哑然道:“安东就是丹东市呀!一九六五年才改的名!”

鲁夏听完就傻了,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孤陋寡闻,而是突然之间,他由这个地名联想到了宋常和的祖父!

王子玉看他呆若木鸡,只听到鲁夏不住喃喃着四个字:抗美援朝……

对!没错!抗美援朝!

那些模糊而又扑朔迷离的条条线索,逐渐在他脑海中明晰起来。鲁夏回到宿舍,将这些若隐若现的关键词写在了纸上:湛江来、失踪、宋常和的祖父、老战友、老AB团余孽、文化大革命平反对象、祖母、血书、丹东、大孤山、佛爷……

佛爷是什么?是在大孤山上的雕像?还是一个人?

他越想越糊涂,明明看起来都可以串联起来的线索,却又互不相关,尤其祖母与那封驴皮血书,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再者说,一九四零年到一九五零年相隔十年,就算互有联系,那也不能发生在两个地界吧?血书上说的九虎之头这个人,就算是叛徒,也不能叛到朝鲜去啊?

“等等……”鲁夏忽然想到这也未必不可能,他和湛江来生活了十多年还是清楚他的为人。湛江来绝对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放到今天这种人就是死硬派!倔脾气都能把驴气死的主儿,按照当时的情形,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人的,如果这七个字是他刻的,那这事儿,八成就发生在丹东!

另外这个佛爷如果是一个人,那他或许会知道湛江来的生死下落,不过为了严谨地对待问题,鲁夏这个杰出青年还是决定先给宋常和打个电话。如今看来,当时鲁夏打的这个电话确实很关键,因为这个电话让所有事情更加清晰了。

鲁夏说,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让宋常和安排一下,他想再去南京探望一下他的祖父,可万没想到,宋常和的祖父刚刚过世不到四个月。后来仔细想想,难怪他在南京的时候和宋常和喝酒时,听他颇有怀念之情的谈起祖父,原来老革命已经与世长辞了。

不过事有因缘巧合,宋常和说,他祖父去世前曾留给他一张照片,是他老人家在朝鲜时和连队合照的,其中也有湛江来。所以宋常和就将相片做了扫描处理,用电脑拷贝了一份。他曾说过要去东北看望鲁夏,就是想把照片交给他留个念想,后来鲁夏自己先到了南京,可是因为火灾,宋常和就没来得及交给他。

鲁夏心想这照片说不定很重要,就问他能不能在网上传过来,宋常和做事向来周到仔细,不仅给他传来个高清版的,还把照片背面对应的名字也传了过来。

当鲁夏打印出来的时候,赫然在一排排的名录中找到了“佛爷”这两个字!

就在这短短一天之间,鲁夏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波接一波诡异离奇的事件再也无法让他按捺了。

第二天一早,鲁夏便借着假期,踏上了赶往丹东的火车。

在火车上,鲁夏望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山川河流与田野,脑海中不断回忆着与湛江来相依为命的十五年;他开始发觉,自己已然不那么忌恨他了,不过到底因为什么,他自己却说不上来。

人就是这样,往往忽视的是人心中最根本的想法,自己骄傲的耳朵从来不会做出客观的判断,鲁夏就是这样痛苦地活了近三十年。

直到今天,鲁夏才意识到一个真相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当他从丹东下车后,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他的一位老战友李宾的,李宾在部队的时候是他的死党,因为分配在那个部队班组就他两个是东北兵,所以打得火热是在情理之中。

记得有一次他俩去偷首长架的葡萄,被哨兵发现后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后来还要处理他俩。首长是个老好人,亲自摘了一盆葡萄给他们班组——说多大点事啊,政委教育教育就行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李宾却说这是和平年代过命的交情,一定要讲给他的世世代代。其实呢,就是吃饱了撑的,想起来也就是一个乐呵而已。

李宾转业后,在旅游景点开了一家温泉洗浴足疗城,生意一直不错,接到鲁夏的电话后,开着一辆别克昂科雷就来了,鲁夏上了车,就让他开往大孤山。

路上,李宾说:“车就得开美国的,瞧这昂科雷咋样?前置四驱,手自一体,在高速上那简直就是路霸!”

鲁夏看他得瑟的像个土匪,也没心情搭理他,就问他大孤山的情况。李宾说大孤山誉为《红楼梦》的创作摇篮,这在以前就风传了,所以他又开始吹了:“曹雪芹当年在大孤山写作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呀,你我都是兵油子,纵然无法理解曹老爷子的心怀,但只要放眼一望那巍巍大孤山,嗨!绝对的心旷神怡。”

鲁夏乐了:“就你那熊样还懂风雅之事?一个开屁股用手指的家伙有点钱就开始玩洋货了,你也配?”

“欸我说老哥,您就不能不损我吗?那都是多暂的事了,要不是班长那个大屁股把手纸都用光了,兄弟我能落魄到用手指么!”

鲁夏想起当年在部队的时候就想乐,和平年代的兵开心的事多了去了。他又想,不知道湛江来当年在朝鲜的时候有没有这些趣事,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那些在老旧的照片中木讷着脸的老兵们,又是怎样度过一个个漫长的日子。

鲁夏又问道:“大孤山附近有没有寺庙?”

李宾大笑道:“大孤山的半山腰就有寺庙呀,逢年过节我还到那里烧香呢,咱是生意人,这路数咱是门儿清。”

鲁夏这就放下心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传说中的佛爷应该就在大孤山的寺庙里,当然,和尚不在寺庙呆着就不叫和尚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开到了大孤山,随后收拾行囊往山上的寺庙攀去。因为正是旅游时节,往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半山腰,卖纪念品和香烛神器的摊子排了一遛。鲁夏可不是来烧香请神佛保佑的,他迫切地想找到佛爷这个人,所以就拿着照片问当值的小和尚。

小和尚只管唱经念佛,都懒得搭理他,这倒把鲁夏气坏了,正没辄呢,李宾一脸坏笑地推开鲁夏,伸手往小夹包里一掏,抖出二十张毛大头买了香烛,嚷嚷道:“能不能请大和尚来插香头啊?”小和尚接过钱,立马去请主持了。

“瞧见没?老哥您得懂行才行,以后这点小事弟弟帮您做了。”

鲁夏看他一副阴阳事故的嘴脸,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不过使出去的钱,人家腿脚确实利索,话音未落呢,一位白胡子老头披着袈裟就从后殿出来了。

“敢问哪位施主要上头香啊?”

鲁夏踢开李宾,拿着照片就问老和尚认不认识里面叫佛爷的一个人。

老和尚架上花镜,看了半天后沉吟道:“这……这莫非是净远?”

鲁夏又问:“老师傅您看仔细了,您说的是不是这个人?”

“应该是他……嗯!是他!这双眼睛修了一世也未修干净,唉……苦命的人。”

鲁夏听的不明所以,不过总算是找到了,就问老和尚这人现在在哪里?老和尚说这位净远和尚就在山后独居,自己种些山菜瓜果养活自己,为人低调不善与人沟通,到现在都不用电灯,夜夜青烛诵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鲁夏心想应该就是这位佛爷了,只有这种怪人才与湛江来的风格相一致。他二话不说就往山后去了,李宾花出去的钱不能打水漂,就说烧了香再去找他,反正都在这半山腰,何况都是侦察兵出身,谁能把谁丢了呀。

就这样,随着鲁夏一步步走近山后,他的心也不由得剧烈地跳动起来,将近三十年的疑虑终于要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不论真相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山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而山势在这一刻陡峭难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穿行。

想来像佛爷这种人一定是吃遍了人间疾苦才选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这难免会让鲁夏联想到远去的朝鲜战争;像佛爷这种老兵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他下半生都隐居在这里呢?这是只有看透人世因因果果的方外隐士才能生活的地方啊。

他拨开拦路的杂草,忽然发现路旁的林子里横七竖八地立着许多墓碑,鲁夏用眼睛一扫,估计也得有百来座坟冢。每个坟冢都精心料理过,墓碑的石质虽不是上乘的,但都整齐干净,坟丘上没有一丝杂草,每座坟前都有一束鲜花。

鲁夏说,当时本应该继续向山后走,继续去找那位佛爷的住处,可是冥冥中,像有什么东西拉着他走进了坟区,那一刻身体不由控制的蹒跚而行,眼睛从一个石碑跳往另一个石碑。

上面刻的字不是现代人利用机械去加工的,而是像一个人手工雕刻上去的,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却刻的很深。

他当时感觉——那应该是用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感情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大部分石碑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小部分有,没名字的用数字、或者一些绰号代替。鲁夏在这里发现有几个名字或者绰号在照片上都有,比如:谢洪宝、哄子蛋、田顺年、小眼张等等……所以他不由得拿出照片一一对照,对照的久了,他感觉这一座座石碑像是有了生一命般浮现出照片中的面孔,他甚至能感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

忽然,他感觉眼前的光线明亮起来,抬头一看,原来已经走到了一处山头的悬崖之上。

放眼望去,远处山峦起伏、气象万千,空气清新的惹人心醉。

就在他准备大口呼吸空气的时候,目光不由得落在了眼前这座石碑之上,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三个字——湛江来。

鲁夏就那样张着嘴,目瞪口呆地戳在那里。

时间仿佛停止了,就连空气都不再随风飘荡,那一刻的窒息,几乎天塌地陷。

是的……父亲死了。

这个答案终于让他在事隔十三年后找到了,他的失踪终于可以画上了休止符,他欲哭无泪。

许久之后,鲁夏才懂得跪在坟前去抚摸那块冰凉的石碑,就如父亲生前那冰冷的脾气一般。突然间,鲁夏想破口大骂,可骂什么呢?责怪这个狠心人丢下年少的自己?

他骂不出来。

可随后发生的事,又让他感到人生的起起落落竟然是那么的可笑与无奈。

就在“湛江来”这三个字的下面,刻着他的祭日,竟然是——1952年。

这个数字很单纯,可在这个石碑上却诡异到了极点!

湛江来死于一九五二年?哪个湛江来?是父亲?鲁夏几乎崩溃了!他揉着眼睛仔细地盯着那个数字,似乎想用自己凌烈的眼神将那数字改成二十一世纪——可是他不是神,没那功能!

鲁夏说,当时自己确实已经疯了,如果这个坟是湛江来的,那么跟他生活了十五年,把他养育成人的难道是个鬼?

然后这个鬼看他长大了,不需要他了,就飘来荡去地回到了这里?钻进这可笑荒唐的坟墓里继续睡觉?

鲁夏举起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把这个鬼砸个稀烂,因为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阿弥陀佛……施主缘何这般愤怒?”

“大爷的!老子要杀鬼!杀鬼!”

“何处有鬼?还是心中有鬼?”

鲁夏愕然了,他喘了半天气缓缓放下石头,回头一看,正是照片中那位叫佛爷的老兵。

佛爷很高,看上去在年轻时也是个壮实的汉子,只是在他衰老的脸颊上,半边脸都是可怖的烫伤,如今像是一块块枯死的树皮贴在脸上。

他左手拎着水桶,右手立在面前,接着说道:“施主是否过路之人?口渴的话,老僧这里还有些清水可喝,喝完就下山去吧。”

“你是净远?不,你就是佛爷吧?”鲁夏冷冷的问。

佛爷听完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鲁夏,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恐怖狰狞。

“你是谁?”

鲁夏拿着照片递给了他:“我是湛江来的儿子!我叫鲁夏!”说完瞟了一眼石碑上的名字叹了口气。

佛爷不知道是年岁大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颤颤巍巍地接住照片看,又抬头呆瞪着鲁夏,许久后竟流下了热泪。他仰起历尽沧桑的面孔,不由说道:“六十年了……快六十年了……你们终于可怜我了……”

鲁夏听他喃喃着,又见他心绪难平马上要跌倒的样子,忙扶他在一旁的大树坐下。

佛爷紧紧握着鲁夏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快六十年了……这六十年来我苦盼着佛祖救我脱离这个让人心碎的人世……无数次祈求那些战死的兄弟把我接走……我悔啊!我悔没有跟他们死在一块!”

鲁夏见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只好安慰道:“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可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不、不!”佛爷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揪着鲁夏的脖领喝问道,“你是首长?你是不是首长?我得向你汇报首长!我们连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呀!要枪毙就枪毙我好了!我活够了,我真活够了……”说着,佛爷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红皮日记塞给鲁夏,哭着说,“这是湛连长的!他能说明一切!首长你一定要相信他呀!”

鲁夏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这样岁数的老人,再这样激动下去就要出事了,他接过那本破旧的红皮日记,装着自己当兵时见过首长的样子,命令道:“佛爷!呃……你!给老子听着,就你这个样子怎么听汇报呀!你马上给我滚回去睡觉!休息好了再说!”

还真别说,这话真挺灵验,这个因为太过激动而神志不清的老头竟然像个小伙一样跳了起来,打了个立正就往后山跑去。鲁夏吓了一跳,生怕他半道上出什么事,就跟着追了上去。

后来鲁夏说,他在佛爷的住处,安顿他休息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红皮日记,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通过这本日记知悉了发生在朝鲜战场不为人知的一段往事。而这本日记却是血淋淋的,他揭示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斗真相,而伴随着的,又是一段段惊心动魄诡异到极点的历史悬案。

我呢,本书的笔者,和鲁夏在春节的这个夜晚,谈到这里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了,虽然喝了很多酒,我们却没有一丝醉意,他和我一样握着酒杯,坐在摇椅上望着窗外的寒月。

其实带给我的疑问有很多,比如鲁夏的父亲湛江来,此人的来历令人费解,他到底是死于一九五二年,还是在鲁夏初中时在东北失踪了呢?另外,如果死于一九五二年,那么祖母的驴皮血书就不可能出现在鲁夏的家里,因为在时间上根本站不住脚,这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这里面的情况实在太复杂。

随后,我又想到了最初那个敏感的话题,所以小心翼翼的问:“你开始提到外交部解密档案的事,是不是接下来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

鲁夏摇着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切的一切,要把红皮日记的内容说完才可以理解,当然,其中一些细节也是佛爷这个当事人亲自给我解释的。”

我心领神会,也希望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表达完整,所以又给他倒了一些酒。鲁夏喝了一口酒后,望着落地窗外圆圆的明月,先说出了一串名字:“安徽兵哄子蛋、湖北兵书里乖、东北兵枪嘎子、贵州兵扯火闪、东北兵磨盘、山西兵老油醋、东北兵佛爷、指导员老宋,还有连长湛大头,也就是湛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