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間和生命的關係
- 真相(卫斯理珍藏版)
- 卫斯理
- 9247字
- 2019-08-01 00:01:11
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點苦澀,提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絕不是使事情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而是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各人都沉默了片刻,都在設想着劉根生第一次見到那容器時的情形。
我的設想是,不論劉根生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容器的,一個一百年前上海小刀會的頭目,在大西洋上見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雖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是,他見到了那容器之後,要弄明白那容器的功能,並懂得一一使用,是絕無可能的事。
別說是他這個一百年前的幫會頭目了,一百年之後,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那工廠中的那麼多人,可以說全是聰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現代科學的專業知識,可是面對着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對大型電腦的感覺。
由此可知,劉根生絕無可能無師自通,弄明白這容器的許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個人,肯悉心指導他,他要學會,倒也不是難事,那兩排按鈕,控制着一切功能,只要記性好,記住如何循序,按動哪幾顆按鈕,就可以產生什麼功能,誰都可以學得會。
當然,學會施展那容器內許多功能是一回事,要了解何以那容器會有這樣的功能,又是另一回事,這就像誰都可以按下一個掣鈕,令一具電視機出現畫面,但是要明白電視機何以會出現畫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樣。
而且,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劉根生只會使用那容器,不明進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實他對那個容器,存在着相當程度的恐懼感,這才使他一再告誡“碰都不能碰”、“一碰就會闖禍”。
劉根生對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絕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這裏,立時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來。
溫寶裕立時同意:“你們上當了。”
他不說“我們上當了”,而說“你們上當了”,那相當可惡,暗示他當時不在現場,又暗示如果他在現場的話,可能不會上當。
我冷笑一聲:“上什麼當?他雖然不明原理,但容器能發生什麼作用,他總是知道的。”
我臉色不善,溫寶裕也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分了一些,所以縮頭縮腦,不敢搶着發表意見。胡說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極可能,當劉根生發現那容器的時候,一打開,裏面也有一個人走出來,那個人是若干年之前進去的,那情形就像——”
溫寶裕終於忍不住了,搶着叫了起來:“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劉根生從裏面出來一樣,所以,當然是那個人教會了劉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劉根生當時的知識程度而言,如何接受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實——那時,連汽車都還未曾有。”
這個問題,自然也無法有答案,白素繼續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個裝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會一見哈山,就急急離去,那當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等他去做。”
溫寶裕搖頭:“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話,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這情形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情節: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為秘笈的內容所吸引,如癡如醉,專研武功,什麼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覺察到時光的飛逝。”
聽得白素打了這樣的一個譬喻,雖然由於種種謎團,真相無由得知,心中十分鬱悶,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錯,和小寶來往多年,說話就有他的作風。”
白素微笑:“我的譬喻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麼不是來。白素又道:“在這個過程中,我相信劉根生一定通過容器中的裝置,得到了極其豐富的現代科學知識,說不定已遠遠超過了現代人類的科學水準,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吸引他繼續鑽研下去。”
白素這一番話,有相當的說服力,我失聲道:“我們太小看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沒想到他在這段奇遇之中,已脫胎換骨,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刀會頭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溫寶裕不住眨着眼,我盡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時的情形,卻又感不到他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我對自己的推測,又不禁疑惑起來,有點無可奈何:“看來,問題又兜回來了,仍然需要劉根生出現來解答一切問題。”
溫寶裕打了一個哈哈:“矛盾之極,他已說過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悶哼了一聲,用力一揮手,真有點後悔當日他出現的時候,沒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說出他的經歷來。
不過,那時我雖然有點設想,卻沒有現在那樣具體——現在已經有了“時間停頓”、“分段生命”等的假設,也假設了劉根生在初見這容器時,容器中有人,這個人給與他很多知識等等。
有了這些假定,要軟硬兼施,逼他說出實話來,自然容易得多了。
無論如何,劉根生已消失無蹤,再要找他,十分困難,我們所作出的假定,就算再接近事實,也無補於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設下去。
一想到這一點,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喪,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離不開那容器,那麼他始終再會利用那容器的。”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對啊!他會帶着動力裝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進入容器,就會沖天飛走,他也必須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溫寶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不相同,肯定了劉根生不能永遠離開這容器,只要守着它,就始終有等到他出現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說法,相當有理。溫寶裕又問:“那動力裝置的體積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約比普通的壓縮空氣筒細一點,一共由四個圓柱形組成,他取了下來之後,放在外衣下面,就頗為吃力。”
溫寶裕拍着手:“那他當然不能帶着這樣的東西這裏去那裏去,我們可以雙管齊下。”
他說着,就取過電話,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覺得那“雙管齊下”的方法,並不會有害處,所以就撥了法國那工廠的電話。
那電話號碼是臨走時戈壁交給我的,那具微型流動電話是他和沙漠的傑作,二十四小時不離身,要和他們聯絡,十分容易。
不一會,就聽到了戈壁的聲音,我先問:“有什麼進展沒有?”
戈壁的聲音聽來十分苦澀:“一點也沒有,我們嘗試在幾個接觸點上,接通電壓不一的電流,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點駭然:“小心一點,別冒險使用太高的電壓。”
戈壁苦笑:“我想不會有危險,也不會有作用,不然,那個百歲人魔,也不會放心把這東西留在我們這裏了。”
聽得他稱呼劉根生為“百歲人魔”,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可是溫寶裕在一旁,卻已鼓起掌來,大聲道:“百歲人魔,可圈可點。”
戈壁又嘆了一聲:“我們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想放棄。”
我頓了一頓:“我們商量下來,有一個雙管齊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對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極了,說來聽聽。”
我道:“這兩個辦法,倒有一個半是溫寶裕想出來的,讓他來和你說。”
我把電話交給了溫寶裕,他大喜過望,一手接過了電話。
多半是由於興奮過度,溫寶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子上用力擦了擦,開始向戈壁敘述我們的假設,和要做的事情。
他說的“雙管齊下”的進行方法,確然十分合情理,才說到一半,就聽到有許多掌聲、喝采聲傳來。溫寶裕更是高興,俊臉漲得飛紅,把應該進行的事,說得十分詳細。
他一說完,戈壁就道:“沒有問題,立刻可以進行探索被帶走的動力裝置的行動,至於守着這容器……我想每天我們抽出幾小時來,假裝不研究,看起來像是沒有人,但佈置人暗中監視。這百歲人魔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很難再逃走。”
溫寶裕也興奮得像是已等到了劉根生,竟然唸起戲白來:“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來。”
我一直以為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並沒有寄以多大的希望,當然也不會那麼興奮。
等到胡說和溫寶裕走了之後,我另外有一點事要做。溫寶裕走時,說他會負責把這件怪事告訴在瑞士求學的良辰美景,也會找原振俠醫生轉述一下,以聽取更多人的意見,集思廣益云云。
我和白素在書房中對坐了片刻,我來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我另有主意,她靜靜等着我發表意見。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設那東西每隔一百年出現一次,或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現一次,又假設這東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麼,這應該多次出現過,我想廣泛地查一下歷史上的各種正式記錄或是裨史野聞,看看是不是有相類似的記載,提及一個這樣的容器。和一個——百歲人魔的。”
白素皺着眉:“這是一項極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當然不是我們自己來進行,可以委託多個有電腦儲存資料的機構進行,有結果最好,沒有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
白素側着頭想了一想:“好,你閣下貴人事忙,就交給小可去辦吧。”
我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多謝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發奇想:“這個容器,可以輕易把人的壽命……”
我本來想說:“可以把人的壽命延長”,可是一想,“延長”這個形容,不是十分恰當,因為處於“時間停頓”狀態之際,人和死了差不多,一個人,該活八十歲的,還是八十歲,並不能延長壽命。
所以我想了想,覺得用“拉長”一詞,比“延長”這個詞好得多。
我改口道:“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長,要是我們一起擠進去,處在時間停頓狀態之中,過十年出來一年,豈不是可以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情景?”
我說得十分熱切,可是白素的反應十分冷淡:“那不見得有趣,人總是屬於自己的時代的,退後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還想說服她,如果有機會玩這樣的游戲的話,要她和我一起進行,不然,我一個人成了“百歲人魔”,她卻早已生命結束,那真是悲慘之極了。可是不等我開口,她就淡然道:“還記得偉大的宇宙飛行員草大鵬嗎?他是那麼出色,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一百年以後的人,他有機會回到我們這個時代,可是他堅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時代去,儘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險。”
我嘆了一聲,自然未曾忘記下一世紀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員草大鵬。他在宇宙航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測的一種震蕩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後的知識和能力而論,如果他在我們的這個時代留下來,那他不折不扣是個超人。可是他堅決要尋回屬於他的時代。
可知時間和生命之間,有着難以分隔的關係:是這個時代的生命,就必須在這個時代之中生長和結束,不能跨躍這個時代。
(偉大的宇宙航行員草大鵬,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記述在《原子空間》這個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覺得劉根生超越了時間一百年,會有什麼快樂。”
我不禁孤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現在一百年之後,那時,什麼親人朋友都沒有了,我們是兩個和時間完全脫節的人,哪裏還有什麼人生的樂趣可言。
當然,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我又生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可是,劉根生看來十分起勁,並不感到有什麼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這種神情,十分動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中輕撫了一下。她道:“我料想劉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這任務,沒有時間感到不適應。一旦這件任務完成,他可能感到失去時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設,純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相當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懷疑的口吻問:“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進行那項任務?”
白素笑了起來:“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當天,對這件事的討論,到這裏為止。
以後,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聯絡,溫寶裕每天都向我報告。
開始兩天,溫寶裕對戈壁沙漠還很客氣:“和他們聯絡過了,沒有發現。”
接着,他開始稱他們為“這兩個人”,進而為“這兩個傢伙”,一個星期之後,戈壁沙漠變成了“這兩個笨人”、“笨蛋”……。
我在兩個星期之後,忍不住責斥他:“小寶,你怎麼能這樣子稱呼他們?”
出乎我的意料,溫寶裕道:“不是我要這樣稱呼他們,那是他們的自稱——他們找不到那動力裝置,就這樣責備自己。”
我苦笑:“或許我們的估計不對!”
溫寶裕道:“不,我們的估計是對的,劉根生絕不可能帶着那動力裝置到處走,譬如說到上海去,他一定將之藏在什麼地方,只不過我們找不到。”
我嘆了一聲:“可能藏在幾百公里之外,並不真正在工廠的附近。”
溫寶裕默然無語。
而在我這方面,搜尋資料的工作,也進行得並不順利。得到的資料,連《聊齋誌異》上的,海上在半夜中忽然大放光明的記載都有了,就是沒有類似的一個容器可供人坐進去的,或同類的記載。
事情全然沒有進展!
連白老大和哈山,在離開了之後,也音訊全無,不知道他們在上海的“尋根”,是不是有成績。
我在提到“尋根”這個通用的名詞之際,溫寶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實的尋根——他們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做劉根生。”
溫寶裕很有意思也到上海去,和那兩個老人家一起去瘋瘋癲癲,可是他父母說什麼也不肯,而不久之後,他倒替代我去了一次台北,這是題外話,表過就算。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會是閒等這件事的發展,而是另外有許多別的事在忙,可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進展。
倒是在這期間,在沒有我們參與之下,另外有一些事發生,很和這個故事有關。
還記得那個倒霉的船長嗎?
我稱那艘大客輪的船長為“倒霉的船長”,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賭行動之中,哈山由於對他的信任,所以他是唯一知道哈山躲進了那容器的人,結果,他卻經不起半條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誘,把哈山的秘密,出賣給了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賭,後來產生了那樣意料不到的變化,大家早已把這場打賭的勝負忘記了。白老大和哈山這樣交情的人,再加上他們的性格,自然不會再把什麼賭注放在心上,早就將整件事當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的興趣,轉到了小刀會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說,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說八十天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華大郵輪轉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過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長,卻完全改變了他的生命。
哈山知道船長曾把秘密告訴白老大,任何人,在一開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賣時,當然會不高興,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諒了船長,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沒有任何責備加在船長的身上,還是繼續讓他當船長。
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長不是那麼自負的話。
在整件事中,船長雖然由於本身有缺點,不能堅決拒絕引誘(有多少人能受得住這樣的引誘?)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卻損失了他的人格。儘管沒有人責備他,他卻深深自責。
船長算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話,才不會感到有什麼痛苦,正因為他一生正直,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所以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覺得難過之極,再也無法從那種精神狀態之中解脫出來。
於是,他開始喝酒。
(當白老大和白素商量着要用天文數字的金錢收買船長的時候,我曾經竭力反對過。)
(看來我的反對十分有理。)
(別去測試人性,千萬不要!像劉根生警告別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鈕一樣,一碰也不要碰!)
一艘大客輪的船長,工作十分繁重,責任也十分巨大,幾乎要二十四小時都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長由於精神上的內疚,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就變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負這樣的重責?
而且十分可怕的是,由於自責和酒精的雙重刺激,船長患上了急性精神病。這種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稱是“酒狂症”,患上了這種病的人,比普通的癲狂症更可怕,它間歇性發作——每當體內的酒精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一個平時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會突然變得瘋狂,完全無從防範,而且行為之怪悖,完全和這個人平時的行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壞了人腦的正常運作,使人徹底改變行為的結果。
船長的酒狂症第一次發作時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兩個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臉腫。
船上的醫生已經診斷他酗酒過度,於是嚴禁他喝酒,可是只禁了兩天,不知道他哪裏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氣灌下了肚中,滿臉通紅地在餐廳中“發表演說”,粗言污語,聽得連最沒有教養的人也不能忍受,幾個紳士起來制止,船長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後,他隱約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懊喪到了極點,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自己鎖在船長室中足足兩天,當然,那是一個惡性循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於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發作。
這一次,他竟然堅持兩個艷麗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她們趕下船去。
那時,船才離開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發狂的時侯,他倒沒有忘記自己是船長,充分行使他船長的權力。而被他指責的兩位女土,一位有着男爵夫人的頭銜,另一個是著名的女時裝設計師。
這件事,發展到了船長揪住時裝設計師的頭髮,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設計師從窗口塞出去時為最高潮——當然,他又被制服,這一次,他不被當船長看待了,由幾個身壯力健的船員輪流監視,不准他出船長室半步。船上兩個醫生商量之後,還是供給他酒,讓他喝醉,不讓他和別人接觸,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級船員在開會之後,向總公司請示,由於哈山不在,船長又是十分高級的人員,總公司方面也沒有主意,只好指示,到下一個港口時,請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長的職務。
看,故事圓兜圓轉,又兜回來了;下一個港口,就是我長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長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銜接上的,這個城亦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負責人自然不知道船長何以會變成這樣,只知道船長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賓客的一棟小洋房撥出來給他住,派了司機、僕人給他,船長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後,他又覺得一個人喝酒,十分無趣,所以每天都到一個專供高級海員喝酒的俱樂部去消遣。
那俱樂部之中,幾乎什麼樣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長去了,目的自然只是為了喝酒。很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話題投機,酒自然也喝得格外暢快,酒狂症間中發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輕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長照例和幾個人,一杯在手,在俱樂部的一個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佈置,十分古典,沙發全是那種很硬的真皮,釘上了銅釘的那種,光滑得可以當鏡子來刮鬍子。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先是進來了三個人,很明顯,三個人之中,兩個人在不斷巴結另一個人,那個被巴結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看就知道是一個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衣著隨便,可是趾高氣揚,說話聲音極大,一來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來!要找最好的女人,該到哪裏去找?”
酒保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什麼行動,另外兩個人向酒保一瞪眼:“聽到了沒有,快去,拿最好的酒來,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個六十左右的老人,在這家俱樂部服務已超過三十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他雙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個人,卻向船長望來:“船長,請問你還要酒嗎?我們這裏,講話都要先說一個請字,對不對?”
船長也看着那三個人感到討厭,一聽得酒保這樣說,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個人立時大怒,滿臉通紅,其中有一個掄起拳頭來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對憤怒的眼光射過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船長這時還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鬧大,他揮了揮手:“你們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這裏不適合你們。”
那第一個開口要酒的人還不服氣:“為什麼?我們有的是錢——”
講到這裏,他忽然有點氣餒,改了口,講話的聲音也沒有那麼大了:“我……很快就有的是錢。”
他這句話一出口,起居室中所有人,連酒保在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誰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錢”和“很快有的是錢”之間的分別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後,甚至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同情。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用力揮着手,宣布:“至多三天,我們就可以撈起那艘沉船來。”
一個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禮貌的語氣道:“哦,三位原來是專來打撈沉船的?”那人拍着胸口:“怎麼,那不是海員嗎?”
有幾個人,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另有人道:“只有會員才能簽帳,據我所知,這裏最好的酒,每瓶價值五千美元以上,請問三位用現金來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臉色難看之極,可是他還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聲:“三天之後,沉船中的財富,可以使我買下整個俱樂部來!”
看他的神情語氣這樣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着,他們全是十分有經驗的海員,自然對於一切海上活動,也十分留意,可是這時,看他們的神情,顯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麼大規模的打撈沉船工作在進行。
凡是航海者,對沉船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一個航海者都知道,不論現代科技把船隻製造得多麼安全堅固,可是事實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隻,在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隨時都有變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個航海者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並不危言聳聽,核子動力的潛艇,應該是人類造船技術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餘年來,沉在不可測的海底,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的核子潛艇,超過十艘之上,有的,連出事的原因,都無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財貨,也很動人心弦,若是打撈起一艘沉船,船上載有價值可觀的財寶,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間成為富翁。
由於有這兩點吸引,所以一時之間,起居室中,有了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才有一個人問:“附近有人在打撈沉船?好像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這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冒冒失失進來的三個人,臉色陡地為之一變。本來,可以看得出他們嚷叫着要拿最好的酒來的時候,已經有點酒意的了。
(不是有了幾分酒意,誰會叫出“拿最好的酒來”這種妄話?)
這時,看來他們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還有點慌慌張張,他們三個人齊聲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人在附近打撈什麼沉船!”
三個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別人十分驚訝,他們不但否認,而且立時再也不想停留,轉身就向外面走去。他們三個人才一出去,就有兩個人,心血來潮一樣,也跟着向外走去。
船長在這時候,陡然喝:“站住!別出去向他們追問有關沉船的事!”
那兩個人在門口給船長喝住了,神色很是尷尬,看來他們正是準備去向那三個人追問有關沉船的事,他們一起向船長望來,船長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哈哈大笑了十來秒鐘,才道:“你們出去一問,這三個傢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說他們在海底發現的沉船中,看到金塊,只怕有八十噸,不過他們沒有本錢投資打撈——”
船長說到這裏,其餘的人,也明白船長想表達什麼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也聳肩笑着:“如果我們投資的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些黃金,是不是?”
船長打了一個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這種把戲,是上幾個世紀的玩意兒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玩,而且,也幾乎有人要上當。”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滿面通紅,訕訕地走了回來,其中有一個,年紀較輕,臉上有點按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或許是真的,也就不定。”
誰料就是那樣的一句話,卻激怒了船長——船長的精神狀態真的處於一種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動之激烈,簡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連杯子向那人擲了過去,那人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叭”地一聲響,杯子已在他的額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來,杯中的酒,也灑了他一頭一臉。
船長接下來的咆哮聲,即使是講慣粗話的航海者,也聽得驚心動魄,他罵道:“你他媽的賤種,不相信我的話,只怕去找那三個狗娘養的,看你口袋裏那些……錢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這一連串“……”要說明一下,像是《潔本金瓶梅》之類的刪節本一樣,全是刪去了的髒話。
那人好沒來由捱了這樣一頓臭罵,又受了傷,還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裏,不知如何才好,其餘的人也絕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也嚇得呆了。
可是,船長還不肯就此罷休,他操起酒瓶來,一揚手,酒瓶順手砸在一張几上,碎裂了開來,他竟然挺着破酒瓶,就向那人衝了過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相信船長的下半生非在瘋人院度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