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马修·卡思伯特大吃一惊

去亮河的八英里路,马修·卡思伯特和栗色母马是优哉游哉地跑完的。这是一段景色秀丽的道路,两边是一座座温馨的小农庄;它还时不时地截开一片香蕉枞树林,从一道野李树薄雾般缀满花朵的山谷中穿过。空气里弥漫着苹果树和草地的芬芳:苹果园一片一片又一片,坡草地绵延向远方,直达笼罩着珍珠色和紫色雾霭的天际。而马修以他自己的方式享受着驱车行路的快感,只有在遇到妇女不得不颔首致意的时候,他才有些不自在。在爱德华王子岛,路上遇到各色人等,不论是否认识,都要点个头的。

小鸟在歌唱,仿佛这一天

是一年中唯一的夏日时光。

马修惧怕所有的妇女,只有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例外。见到女子时,他会不舒服、不自在,觉得那些神秘的造物正在私底下嘲笑他。他这样想也许不无道理,因为他是个长相古怪的人,体型难看,长长的铁灰色头发直披到伛偻的双肩,还长着一大把软软的棕色胡子,那是他从二十岁开始蓄起来的。其实,他二十岁时的模样就跟六十岁时差不多了,只少了点灰白而已。

车马到达亮河的时候,火车的影子也没见着。他以为自己来早了,于是把马拴在亮河小旅馆的院子里,向站房走去。长长的月台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迹,视野里唯一的活物是月台尽头一个坐在木瓦堆上的小女孩。马修刚意识到那是一个女孩儿,立刻眼睛看着旁边,侧着身子,尽可能快地从她面前溜了过去。他只要多看一眼,就不会不注意到她的僵直的姿势和表情,不会不注意到其中透露出来的紧张和期待。她坐在那儿是在等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此时此刻,坐着等待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所以她全神贯注地坐着、等待着。

马修遇到了站长,看见他正在锁售票处的门,准备回家吃晚饭。马修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要到了。

“五点半的火车半小时前就已经进站,早就开走了,”活泼泼的公务员答道,“不过它丢下了一个乘客给你,是一个小女孩。她正坐在那边的木瓦上。我请她到女士候车室里去,但她很严肃地告诉我,她想待在外面。‘外面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她说。我得说,这孩子挺各色的。”

“我并不是在等一个女孩儿,”马修茫然地说,“我来接的是个男孩子。他该在这儿的呀。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从新斯科舍帮我带他过来的。”

站长打了个呼哨。

“我猜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他说,“斯潘塞带着那女孩从火车上下来,把她托给我照管。她说,这孩子是你和你妹妹从孤儿院领养的,你马上就会过来接她。我就知道这么多,我可没有另外藏个孤儿在什么地方。”

“我搞不懂了。”马修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他真希望有玛丽拉在身边,替他应对眼前的情形。

“嗯,你还是去问问那女孩儿吧,”站长淡淡地说,“我敢说,她肯定能解释这件事,她有嘴巴,当然可以自己说明白的。也许,你们要的那种男孩子,他们那儿没有了呢?”

站长正饿着,乐颠颠地迈开腿就走了,丢下不幸的马修在那儿犯难。对他来说,这件事比钻进狮子洞里拔狮须还要难:他得走上前去,面对一个女孩儿,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个孤儿,问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马修转过身,拖着脚一步一步轻轻地沿着月台向她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面呻吟着。

从马修经过她面前时起,女孩儿就一直在注视着他,此刻的她两只眼睛正盯着他不放。马修的眼睛没有看女孩儿,即使他扭过脸来看,也不会看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而就算是一个观察力一般的人,也能看出以下这些特征:一个大约十一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短、非常紧、非常难看的绒布连衣裙,灰色的,已经泛了黄。她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的棕色水手帽,一头浓密的纯正红发编成的两条辫子,从帽子底下钻出来,拖到背后。女孩儿的脸苍白瘦小,还长着不少雀斑;嘴大,眼睛也大,眼睛的颜色在某种光线和气氛下看上去是绿的,在别的情形下看上去是灰的。

上面是观察力一般的人所看到的;如果是一个观察力非凡的人,还能看出她的下巴很尖、很醒目,她的大眼睛很精神、充满生气,她的嘴唇长得甜美、表情丰富,她的前额又宽又饱满。简而言之,一个眼光敏锐、观察力非凡的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无家可归的女性孩童的身体里,栖息着一颗非凡的灵魂;而羞怯的马修·卡思伯特却那么怕她,真可笑。

无论如何,为了先开口而痛苦的马修可以免受折磨了,因为女孩儿一经断定他是在走向自己,立刻就站起身来,一只黑瘦的小手攥着一个破烂的老式手提包的把手,另一只手伸向马修。

“你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我没猜错吧?”她说话的声音特别清楚,特别甜,“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已经有点担心你不会来接我了。会发生什么事妨碍你呢?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都想象到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今晚你不来接我,我就沿着铁路往前走,跑到拐弯的地方那棵大大的野樱桃树下面,爬上去待一夜。我一丁点也不会害怕的,在月光下,睡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樱桃树上,挺美的,你觉得是不?你可以想象自己住在大理石的厅堂里,是不?我十分笃定,如果你今晚不来,明天肯定会来接我的。”

马修笨拙地握着她瘦削的小手,当时就决定了怎么做。他不能对这个眼睛亮闪闪的孩子说,事情弄错了。他要带她回家,要说的话让玛丽拉去说吧。无论如何,不论出了什么差错,都不能把她丢在亮河不管。所有的疑问和解释都搁置在一边,且等平安回到绿山墙再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他羞怯地说,“跟我来吧。马儿在那边的院子里。把你的包给我。”

“哦,我拿得动,”孩子欢快地说,“不重。我把全部家当放进去了,但还是不重。而且,如果不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拎它,把手就会被拽掉下来。所以最好还是我来拿,我知道窍门。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手提包。哦,虽然睡在野樱桃树上感觉会挺不错,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我们得坐车走很长一段路吧,是不?斯潘塞说有八英里。我真高兴,因为我爱坐车。啊,我就要跟你们一起生活,成为你们家的人了,真是太美妙啦。我从来没有做过谁家的人,没有真正做过。可最糟的是孤儿院。我只在里面待了四个月,但已经待够了。我猜你从来没有做过孤儿院里的孤儿,所以你不可能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太糟了,你想象不出来的。斯潘塞太太说我坏,不该讲这样的话,但我并不是故意要做坏孩子。人是很容易不知不觉变坏的,是吗?孤儿院里的那些人,他们是好人,对吧。可是在孤儿院里,想象的空间太小了,只有别的孤儿可以让你想象。不过想象他们的事情还是挺有趣的——想象一下,坐在你旁边的女孩儿其实可能是一个戴着绶带的伯爵的女儿,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一个残酷的保姆把她从父母身边偷走了,这个保姆还没来得及坦白就死掉了。我常常夜里面躺在床上不睡,想象这样的事情,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我估摸着,我这么瘦,原因就在这儿啦——我确实瘦得吓人,是吗?我的骨头上都啃不到肉。我喜欢想象自己长得很好看,胖嘟嘟的,胳膊肘上有酒窝。”

说到这儿,马修的小伙伴停住话儿,不说了。一者她已经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二者他们已经来到四轮轻便马车跟前。直到离开亮河村,她没有再说一个字。马车正从很陡的小山坡上向下驶去。这一段山路是从松软的泥土中挖出来的,且切挖下去很深,路的两岸高过他们的头顶好几英尺,岸上像镶边一样,长着许多野樱桃树和修长的白桦树。

一根野李树的树枝扫过马车一侧,孩子伸出手去,把它折了下来。

“那棵树真美,是不?从岸上探着身子,满身的白花像镶着花边一样,你看了有没有想到什么呢?”她问。

“嗯,这个,我不晓得。”马修说。

“嘿,当然是新娘呀。一个新娘,一身的白衣裳,戴着可爱的面纱,像雾一样的面纱。我没见过新娘,但我能想象出新娘是什么样的。我从来不指望自己将来做新娘。我长得不好看,没人会娶我——只有外国传教士还有点可能。我估摸着,外国传教士可能不会太挑剔的。我就是想有一天能穿上一件白色连衣裙。这是我对尘世之福的最高理想。我就是喜爱漂亮衣裳。我这一辈子,还不记得曾经穿过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呢。当然啦,重要的是期望将来,是不?这样我就能想象自己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今天早晨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感到很害臊,因为我只能穿着这件可怕的旧绒布连衣裙。所有孤儿都得穿这种衣服,对吧。去年冬天,一个霍普敦的商人捐了三百码的绒布给孤儿院。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卖不出去了,可我宁可相信他是发善心,你说呢?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肯定人人都在看我,可怜我。但我不去管它,开动脑筋开始想象。既然要想象,那就不如想象一些值得向往的东西。我想象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最漂亮的淡蓝色丝绸连衣裙,头上还戴着一顶插满鲜花和羽毛的大帽子,手上戴的是小山羊皮手套,脚上穿的是小山羊皮靴子。我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我使劲儿让自己喜爱来岛上的这次旅行。渡过海峡时,我一点也没晕船。斯潘塞太太一般都会晕船的,这次也没有晕。她说,她得看着我,别让我从甲板上掉下海,所以没时间晕船。她说我在船上到处溜达,从来不曾见过比我更不安分的孩子。可是,幸亏我到处溜达她才没有晕船啊,是不?船上可以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想看一看,因为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乘船。啊,又有一些开满花儿的樱桃树!这个岛是天底下花儿最多的地方。这会儿我已经爱上它了,真高兴我就要生活在这个岛上。我老是听人家说,爱德华王子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地方,我常常想象自己就住在岛上,但并没有真的指望能实现。想象变成现实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是不?那些红色的路可真有趣。我们在夏洛特敦上火车后,看见窗外红色的路飞快地闪过,我就问斯潘塞太太那些路是怎样变红的,她说,她不知道,还叫我行行好,别再问她问题。她说,我问过她的问题肯定已经有一千个了。我也觉得肯定有,但是有问题不问,怎么能把事情弄明白呢?那些路到底是怎样变红的?”

“嗯,这个,我不晓得。”马修说。

“嗯,那就等将来有一天再弄明白这件事吧。想想看,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等着弄明白,太棒了不是吗?这让我觉得活着是那么让人高兴——这个世界太有趣了。如果样样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就一半那么有趣也及不上了,是不?那就没有想象空间了,是不?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大家总是说我话太多。你是不是希望我别说话?如果你说是,我就闭嘴。虽然有点难,如果下定决心,我还是能做到把嘴闭上的。”

马修正听得津津有味呢,他自己也挺惊讶的。像大多数沉默寡言的人一样,他喜欢那种自己话多,而且乐意一个人在那儿讲,并不期盼听者极力应和的人。不过,他绝没有意料到,自己跟一个小女孩做伴会感到乐滋滋的。凭良心说,女人已经够坏的了,小女孩就更坏。她们总是侧着身子羞怯怯地从他面前过,斜着眼睛瞟他一眼,仿佛担心只要自己冒险开口说一句话,他就会一口把她们吞下去似的;他很厌恶她们这种做派。这是埃文利家教好的小女孩们的典型做派。而这一位长雀斑的小女巫却大不一样,尽管他觉得自己脑筋慢,有点跟不上她的快捷的思维进程,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点儿喜欢听她唠叨”,因此,他像往常那样怯怯地说:

“哦,你尽管往下说吧。我不介意的。”

“哦,我太高兴了。我们俩肯定会处得很好,我知道的。想说就说,真是让人觉得放松哦。没人告诫你说:小孩子应该待在大人眼前,不应该烦大人的耳朵。要说他们这样教训我,那可不是一次两次,得有一百万次了。他们还嘲笑我说话用大字眼。但是,如果你有个大想法,就得用大字眼来表达呀,是不?”

“嗯,这个,似乎很有道理。”马修说。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肯定是悬空的。可她说得不对——它有一头是固定着的。斯潘塞太太说你们的宅子名字叫绿山墙。我就问她全部的情形。她说全部围着树。我听到后更高兴了。我喜欢的就是树。孤儿院里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可怜巴巴一点点细的几棵树秧子栽在门前,树身上还用石灰水画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动物。那些树,它们看上去就像孤儿们自己一样。看着它们的时候,我老是想哭。我常常对它们说:‘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假如你们长在外面好大好大的树林里,树根上长着青苔和六月铃兰,树枝上有鸟儿歌唱,周围全都长着树,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条小溪,你们一定会长得很好的,是不?但是在这儿你们长不好的。小树哦,你们的感觉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天早晨离开它们的时候我感到很难过。你也会对那样的小东西恋恋不舍吧,是不?绿山墙附近有没有小溪?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啦。”

“嗯,这个,有的,就在房子南面。”

“太妙了。住在小溪旁一直是我的梦想。不过,我从来没有指望真的能实现。梦想不是常常能变成现实的,是不?假如真的变成现实了,不是很棒吗?可是这会儿,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幸福得完美无瑕了。我没办法真的感觉到幸福得完美无瑕,这是因为……嗯,你说这是什么颜色?”

她从瘦削的肩膀后面一把拽过来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举到马修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士头发的颜色,但这一回是用不着迟疑的。

“红色,是吗?”他说。

女孩儿一声叹息,让辫子落回到肩后。她的叹息仿佛是从脚趾尖发出来的,仿佛把积郁了许多年的全部哀愁吐了出来。

“是啊,红色,”她用认命的口吻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做不到幸福得完美无瑕了吧。没有一个长着红头发[3]的人能做得到。别的我都不会这么在乎——雀斑啦,绿色的眼睛啦,瘦得皮包骨头啦。我可以在想象中把它们去掉。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脸色像玫瑰花瓣一样,有一双可爱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但我没法子在想象中去掉红头发。我尽力了。我在心里面默念:‘我的头发是乌亮的黑发,黑得像渡鸦的翅膀。’但我时时刻刻明白,我的头发只不过是很平常的红色。我很伤心。这会成为我终生的遗憾。有一回我从一本小说里看到,一个女孩有一个终生的遗憾,但不是红头发。她的头发是很纯的金黄色,像波浪一般,从雪花石膏一样的额头上泻到身后。什么是雪花石膏一样的额头?我一直没弄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嗯,这个,我恐怕不能。”马修说,他有点晕了。他体验到了自己当年在鲁莽的青春岁月里,在一次野餐会上,受另一个少年的怂恿乘坐旋转木马时的感觉。

“嗯,不管是什么,肯定是美好的东西,因为她是个天仙一样美丽的女孩。你有没有想象过,像天仙一样美丽会是什么感觉?”

“嗯,这个,不,我没有。”马修坦率地承认道。

“我有过,我常常那样想象的。如果有机会让你选,天仙一样美丽、天才一样聪明、天使一样善良,这三样你会选哪一样呢?”

“嗯,这个,我……我真不知道。”

“我也是。我怎么也决定不了。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差别,因为我好像哪一样都不可能占到。我肯定不会像天使一样善良的。斯潘塞太太说……啊,卡思伯特先生!啊,卡思伯特先生!啊!卡思伯特先生!!!”

那并不是斯潘塞太太说的话,也不是因为女孩儿从马车上摔下来了,而马修也没有做出过什么令人惊讶的举动。只不过是他们在路上拐了个弯,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林荫大道”上。

新桥人所谓的“林荫大道”,其实是这条路上的一段,有四五百英尺长。许多年前,一位古怪的老农夫在这段路的两边种了苹果树,如今它们已是非常高大,伸展的枝丫完全合拢来,将这四五百英尺变成了一条甬道。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是雪白芬芳的花朵所构成的一架长长的天篷;苹果枝下面的空气里,洋溢着一种紫色的微光;向远远的前方望去,隐约可见日落时分的天空辉映着绚丽的光辉,如同大教堂走廊尽头巨大的玫瑰花窗。

女孩儿不出一声,好像被置身其中的美震慑住了。她后仰着坐在马车里,两只瘦削的手紧握在胸前,如痴如醉地昂着小脸,望着上方的一片白色光辉。马车驶出“林荫大道”,上了一道长长的斜坡,正驶向新桥;可是她仍然呆呆的,不动,也不说话。她仍然一脸的迷醉,凝神遥望着西沉的夕阳,看见那一片辉映着红光的背景上,无数幻象鱼贯而过,庄严壮丽。新桥是一个热闹的小村子,他们经过时,狗对着他们吠,男孩子们冲他们发嘘声,一张张好奇的脸从窗子后面盯着他们看。他们驶了过去,两人依然默默无语。又有三英里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孩子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她既能够滔滔不绝,也能够保持沉默。

“我猜,你一定感到很累、很饿了吧,”马修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女孩儿陷于沉默之中这么长时间,他想不出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不过已经没有多少路了,再走一英里就到啦。”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从梦中出来了。她用梦幻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刚才她是跟着天上的星星,去远方遨游了一回。

“哦,卡思伯特先生,”她悄声问道,“先前我们经过的那一段路,一片白的那一段,是什么地方?”

“嗯,这个,你说的一定是林荫大道吧,”马修深思了片刻,说道,“那可是一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啊,漂亮这个词好像不对。美丽也不对。都够不上形容它。啊,是奇妙——奇妙。这是第一回我看到一样东西后没法子在想象中把它变得更好。仅仅这一点就让我感到很满足了,”女孩儿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它让我感到痛,一种怪怪的痛,但是让人感到愉快。你有过这样的痛吗,卡思伯特先生?”

“嗯,这个,我想不起来曾经有过。”

“我有过好多回,每当我看到美丽庄严的东西时就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们不该把那可爱的地方叫作林荫大道。这样一个词很空洞。应该把它叫作……让我想一想……叫作‘白色喜悦路’吧。这是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好名字?我不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的名字时,总是会想象出一个新名字,而且总是在心里面用新名字来称呼。孤儿院里有一个女孩名字叫赫赫普齐巴·詹金斯,可我总是在想象中叫她萝莎莉娅·德弗尔。别人可以把那地方叫作林荫大道,但我会一直叫它白色喜悦路。真的只要再走一英里就到家了吗?我又高兴又难过。我难过是因为这次坐车太愉快了,愉快的事情要结束时我总是有些难过的。跟着也许会有更愉快的事情,但那是说不准的。情况常常是接下来的事没那么愉快。总之这是我的经验。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到家,我就很高兴了。你知道的,从我记事起,我还从来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家。一想到就要加入一个真真正正的家,那种让人感到愉快的痛又来了。啊,真是太美啦!”

他们的马车已经翻过一座小山顶。下方是一个池塘,那么长,而且弯弯的,看上去差不多像一条河了。池塘中间架着一座小桥,一条琥珀色的带状沙丘将池塘的南端与深蓝色的海湾隔了开来,桥与沙丘之间的水面变幻着各种绚丽的色彩——番红色、玫瑰色和缥缈的绿色。在这些最空灵的倒影中间,还染着一些飘忽的、无以名状的颜色。从小桥向北,池塘伸入了稀稀拉拉的枞树林和枫树林;树影倒映在水面上,颤抖着,使池水成了半透明,幽暗一片。野李树东一棵西一棵,从岸边向池水探着身子,像身穿白衣的姑娘踮着脚尖,在观看自己水中的倒影。池塘北端的湿地里,青蛙们在合唱,清脆的歌声哀怨而动听。再往北,在一片斜坡上,有一所掩映在苹果园里的灰色小房子,虽然天还不是很黑,它的一面窗户里已经透出了灯光。

“那是巴里家的池塘。”马修说。

“哦,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我要叫它……让我想一想……亮水湖。对,这个名字正合适。我知道的,因为我打了个激灵。我每次选中一个正合适的名字,都会打一个激灵。你有没有过碰到一件事情打激灵的时候?”

马修反复思考着。

“嗯,这个,有的。在黄瓜地里掘出白乎乎的蝼蛄幼虫时,我看到它们总有点打激灵。它们那副样子让我觉得恶心。”

“哦,我觉得你这种打激灵跟我不完全一样。你说呢?蝼蛄幼虫和亮水湖之间好像没多大关系,是不?他们为什么叫它巴里家的池塘呢?”

“我估计是因为巴里先生住在北边的那所房子里。他家的宅子名叫果园坡。如果不是果园坡后面那一大片灌木林挡着,从这儿就可以看见绿山墙了。但我们得过桥,再顺着路拐个弯才能到,所以还得走将近半英里。”

“巴里先生有小女孩吗?嗯,也不要太小,跟我差不多大吧。”

“他有一个大概十一岁的小女孩,名字叫黛安娜。”

“啊!”她深吸了一口气,“没得说了,好可爱的名字!”

“嗯,这个,我不晓得。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有些可怕的异教徒味道。我喜欢珍妮、玛丽之类的名字,实实在在。黛安娜出生的时候,有个男老师在他们家搭伙,他们让他帮着起个名字,他就给她起了个名叫黛安娜。”

“真好,要是我出生的时候,旁边也有那样一个男老师就好啦。啊,我们上桥了。我要紧紧地闭上眼睛。过桥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我忍不住要想象,也许我们一走到桥中间,它就会塌下去,像折刀一样夹住我们。所以我要闭上眼睛。但是当我觉得快到桥中间时,又总是会把眼睛睁开。因为,你知道的,如果桥真的塌下去,我就要看看它是怎么塌陷的。轰隆一响多么痛快!我一向喜欢轰隆声。天底下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喜欢,不是很棒吗?我们过去了。我要回过头去看看。晚安,亲爱的亮水湖。我总是对我喜爱的东西说晚安,就像对人一样。我觉得它们喜欢听我说晚安。湖水好像在对我笑呢。”

他们又驶上一面小山坡,拐了个弯。这时马修说道:

“我们离家非常近了。绿山墙就是那边……”

“啊,别告诉我,”她呼吸急促地打断他,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看到他指的方向,“让我来猜。我肯定能猜到的。”

她睁开眼睛,向四周望去。他们正在一座小山丘的顶上。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儿了,但在柔和的夕照余晖里,景物依旧分明。西边,在金盏花色的天空映衬下,高高耸立着一个黑黝黝的教堂的尖顶。下面是一条小溪谷,再过去是一长条缓缓升起的斜坡,上面散落着许多温馨的小农庄。孩子的目光里透着热望,飞快地从一座农舍扫向另一座农舍,最后停留在偏于左边一隅的一座房屋上。它离开道路比较远,在浸浴着暮光的小树林的环抱中,被树上的花映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白色。屋顶上方那一片偏西南的澄澈天空上,闪耀着一颗硕大晶亮的白色星星,像一盏指路的允诺之灯[4]。

“就是它,是不?”她指着那座房子,说道。

马修啪地抖了一下栗色马背上的缰绳,十分高兴。

“嗯,这个,你猜对啦!不过我估摸着,斯潘塞太太肯定给你形容过,所以你认出来了。”

“不,她没有,真的没有。她跟我说的那些话,形容大多数别的宅子也同样合适的。它是什么样,我预先一点概念也没有。但是一看见它,我就感觉到那就是家。啊,真好像在做梦哟。你知道吗?我的手臂从胳膊肘往上,肯定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了,因为今天我已经掐了自己好多回。每过一会儿,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可怕感觉袭来,我真害怕这一切都是梦。我就掐自己,想弄明白是不是真实的。后来我突然想到,就算只是一场梦,最好还是把它做到底吧。但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已经快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叹了口气,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马修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他高兴的是,将由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出面,告诉这个在世上无依无靠的孩子,她所渴望的家终究不会属于她。他们驶过林德家的山谷时,谷中已经很黑了,但还没有黑到雷切尔太太看不见的程度。她从窗口的有利位置看着他们过去,看着他们爬上山丘,驶入通往绿山墙的那条小径。马车到达屋子跟前时,面对即将来到的摊牌时刻,马修畏缩了。他心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抗拒着。想到这件弄错了的事情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他考虑的不是玛丽拉和他本人,而是孩子的失望。想到她眼睛里那种欣喜迷醉的光即将熄灭,他心底里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在充当帮凶,要去扼杀某种东西——很像他不得不宰杀一只羊羔、一头小牛或者别的什么无辜的小动物时,那种感觉。

马车驶进院子时,院子里已经很黑了,周围一片白杨树叶的沙沙声,像丝绸的声音一样轻柔。

“听,树在梦里面说话呢,”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地上时,她悄声说道,“它们的梦一定很美!”

然后,她紧紧地攥着那只装有她“全部家当”的手提包,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