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作乾坤香万里——记朱椿舜

朱椿舜，国际棋联教练员、裁判员。中山市国际象棋协会会长，有“中山国际象棋之父”美誉。原上海棋手，曾多次获得上海市个人冠军，并曾任教练。1990年调广东省中山市体委任国际象棋教练。多次担任中国少年队教练，参加各级国际大赛。多次担任全国和广东省赛事裁判长。

人们也许不会忘记唐氏综合征（即先天愚型，由染色体异常而导致的疾病）患者指挥家周舟吧。1997年，湖北电视台拍摄的《周舟的世界》风靡海内外，那穿着燕尾服、颈戴红领结、手执指挥棒的周舟，给人留下了真善美的深刻印象。那首节奏明快的《拉德斯基进行曲》搅动着人们的心弦，赢得了雷声般的掌声；特别是周舟那大师风范式的向观众致意的特写镜头，渗透人心，催人泪下，展现了人间的大爱和温暖。

其实，在中国国际象棋广东中山的队伍中，也有一位与周舟拥有相同命运的棋手，他叫夏毅，他创造奇迹的时间比周舟还要早五年。

1983年，夏毅离开娘胎时，因“新生儿窒息，颅内出血”被送进保温室育儿箱抢救，15天后才呱呱初啼的夏毅最终落下了肢体失调、智力发育缓慢、言语不清的后遗症。面对现实，父母为他取名“夏毅”，希望他能坚毅地生活下去。确实，夏毅的人生充满坎坷：4岁时，他又患上儿童弱视症；因为手脚不协调，走路跌跌撞撞，摔跤也是常有的事。他不能自己穿衣，握不住笔，偶尔端碗水也会泼洒一地，更糟糕的是吃饭也只能以米粒计算慢慢进食。

到了入学年龄，父母把他送进了广东中山实验小学。正巧，刚被调往中山体委的上海籍教练朱椿舜也在这里开展国际象棋教育。奇迹般地，夏毅竟爱上了这项智力运动，要跟朱老师学棋。这可惊动了许多人，医生说：“不行，夏毅这种病特别容易兴奋，下棋后会彻夜不眠的……”部分老师也反对：“像这样走路靠人扶的不能自控的学生哪能学棋呢？这是要他的命啊。”同学也笑他：“他能学得会吗？出得了成绩吗？……”

在一众反对声中，朱椿舜动了恻隐之心，出乎意料地接受了夏毅。见缺残的儿子有了爱好，又有了名师的教学，父母自然高兴，但又怕儿子承受不了下棋动脑的压力，把身体搞垮。两难之中，夏毅母亲去征求校长李英贤的意见。李校长引用了查理五世时英国驻西班牙大使托马斯·埃利奥特的一段话：“在所有运动中，国际象棋未必是一种体力运动，但它使人才思敏捷而备受推崇。”夏母顿悟，决定将儿子交给朱椿舜学棋。但风言风语也随之而来：“上海到中山，还不是急于立功出风头，像这样的人也敢接受，真够胆大的，到时候等着看笑话吧。”好心的朱椿舜顿时发现自己被顶在杠头上了，但是，教练的职责就是教好学生，管他呢，有教无类。

我好奇地问朱椿舜：“你好好的一个上海教练，又怎么会去广东中山去受这份冤枉气呢？”

朱椿舜说：“那还是1989年的事了，那一年，我作为上海队的教练，在浙江雁荡山参加全国赛，上海队获得了男女团体冠军。赛后，广东队教练黄驹民专门约我深谈，盛情邀我去广东任教，帮他们振兴国际象棋，撑起一片柳荫来。我犹豫再三，想想自己已43岁了，要在上海再干出一番大业也难，但又心有不甘。于是我与师兄和棋友戚惊萱、刘镇国、林峰、张伟达等人商量，他们也支持我去广东：‘去那里也许还能发挥一下你的虎威。’而我的女弟子王伟莉说的更透彻：‘有此机遇，再等何时？现在不去，到了50岁，你定会后悔不及。’就在这种激情鼓励下，我才下了决心。”

“记得到了广东，第一个接见我的是中山体委主任陈根楷。他开口便问：‘你感觉中山怎么样？’我说：‘很好。’不料，他笑道：‘这么热的天，你还说好啊！’我一愣，随即心中便踏实了，感到这儿的领导很实在，没有架子。”朱椿舜很快被调至中山市体委任国际象棋专职教练，成为中山引进的体育界紧缺人才第一人，也成为全国棋界组织调动的第一人。人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大城市却往小县城调动的朱椿舜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受人注目。

已升任中山市委书记的陈根楷不忘发展国际象棋从儿童抓起的初心，把朱椿舜安排到最基层——中山实验小学。调动过程可谓“湖平两岸宽，风正一帆悬”，可基层操作却不那么通顺了。学校规模似乎可以，但因已有些年头了，校舍建筑都已皱纹丛生，还未脱离农村小学的旧貌，而更令朱椿舜难以接受的是，校方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国际象棋落户，竟然没有分出一间机动小屋用于训练。无奈之下，朱椿舜只能因地制宜，带着棋队疲于奔命。临时的空教室、扶梯转角、操场上……只要有空处，他们便见缝插针。夏天的中山本已闷热如蒸笼，孩子们挤在这些地方训练，确实活受罪。朱椿舜虽也心疼，但使命在身，不敢怠慢，他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在大家一时还不理解的情况下左冲右突，坚持训练。

朱椿舜尤其担心行动不便的夏毅顶不住奔命，不料，夏毅顶着大热，硬是迈着艰难的步伐追随着游击似的团队东奔西颠。他竟然可以在艰苦的条件下在棋盘边纹丝不动地连续听课四小时，回家后还要钻研棋谱。朱椿舜深深感动了，突然萌生出自己好像是特意为这个孩子来到中山的感觉。他在为学生制订训练计划的同时，又为夏毅定制了一份特殊的计划。

夏毅容易兴奋，有时一盆有波纹的水就会让他手舞足蹈起来，朱椿舜逆向思维，决定让他下泳池，为此甚至亲自抱着他下水。奇迹般的是，原来见水就会颤抖的夏毅成功地接受了水的洗礼。为了强壮夏毅的身体，朱椿舜还陪他踢足球，毕竟是上了年纪，一次训练中，朱椿舜肾结石发作，疼得蹲在草坪上直冒冷汗，然而当夏毅追球返回时，他还是咬牙将球传回，并握拳大呼加油。懂事的夏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此训练更是坚定不移。

此外，朱椿舜要求夏毅吃饭要在十分钟内完成，还得吃下三根肉丝。平时吃饭以米粒来数且还要人喂的夏毅竟然也独立完成了任务。朱椿舜说：“独立是下国际象棋的开始，也是培养人毅力的手段，如只依夏毅的老习惯，就没有方圆了。”也许是训练劳累，一次，夏毅半夜抽搐，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急救。母亲心疼，要儿子别再下棋了，夏毅坚决地说：“不，朱教练要我的！”病好之后，他毫不犹豫回到了朱椿舜身边。

就这样，年复一年，经过无数次的成功与失败，夏毅的身心状况产生了质的飞跃。1993年1月，奇迹发生了，10岁的夏毅初试锋芒，在全国赛中获得了乙组第6名及省赛乙组第2名，这一零的突破，不仅中山市以此为荣，而且也震动了广东省及全国。《中国少年报》报道了这一令人称奇的消息，少年先锋队全国工作委员会向夏毅颁发了“全国万名少年儿童勇敢奖”“全国百名好少年”。不久，夏毅又拿下了第二届全国传统棋校小学生比赛第2名，他的母亲热泪盈眶，千恩万谢道：没有朱教练，就没有夏毅的今天！1995年，夏毅代表广东赴京参加第三届全国少年先锋队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江泽民总书记及李鹏总理的接见。1996年，夏毅再接再厉，一举获得全国国际象棋夏令营比赛14岁组冠军。其母听到喜讯，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在电话中反复询问比赛的规模、参赛人的资历，直到听到朱椿舜报出部分小有名气的对手后，悬着的心才落下。同年，在上海领取宋庆龄奖学金时，夏毅在大会上以一篇《决不向厄运低头》的发言打动了无数人，大家为他长年来倍受厄运困苦而流泪，也为他征服缠绕多年的病魔的毅力而折服，更为他创造国际象棋历史上的奇迹而自豪。

此时的朱椿舜，高兴，又十分平静，他说：“作为教练，我的天职就是培养学生，作为教练就是要在不完美中发现美，这样才算尽职。因为每个学生都有长处和不足，如何扬长避短，这才是教练取胜的关键。”事实上，朱椿舜在教学过程中，从不拘泥于死板的背书式教学，而是根据学生的智力、意志和毅力等具体情况因材施教，他坚信：“坚毅、自信，才是人才最重要的素质。”正因如此，朱椿舜在十几年中，培养了上万名棋手，其中不乏全国冠、亚军，甚至还有不少亚洲赛的名次。

从此中山市国际象棋人才辈出，不仅为中山、广东赢得了诸多荣誉，还引起了全国各地国际象棋相关领导的重视，他们频频来到中山取经，在当地掀起了一股国际象棋热潮。1998年，时任国际象棋主任、国际象棋协会秘书长林峰与叶江川、谢军来到中山，他们总结了朱椿舜“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教学经验，肯定了朱椿舜逆境出人才的精神。林峰见到夏毅后即兴地说：”以前，人们总以为国际象棋是聪明人的活动，现在看来，应该说是，聪明的孩子下了国际象棋更聪明，不聪明的孩子下了国际象棋也会聪明起来。夏毅就是个好例子，他的事迹不仅震动了中国棋界，而且也赢得了国际棋界的敬佩。中山国际象棋为全国素质教育开了个好头。”

朱椿舜是上海的好教练，也是广东中山国际象棋的带路人，我们不妨再全面了解一下这位教练吧。

朱椿舜，1947年出生于上海近泰兴路的新闸路。其父喜下象棋，过路行人常与他对弈取乐。朱椿舜耳濡目染，渐渐也爱上了象棋，读小学时，便有了神童之誉。1960年，上海体育俱乐部在各个小学招收国际象棋和围棋小学员，朱椿舜被选中了。当时领导决定棋种由小棋手自选。那时的朱椿舜还不知国际象棋为何物，遂按父亲的建议，抓阄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也是缘吧，他抓中了陌生的国际象棋，由屠景明教练启蒙。从小有象棋基础的朱椿舜进步飞快，在教练的安排下，他们很快能与上一班的戚惊萱等同学对抗，朱椿舜连斩数将，崭露头角，赢得了领导及教练的重视。

然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愈演愈烈，市体育俱乐部已无力养活这些小棋手，但放弃又舍不得，于是把他们下放至下属单位。朱椿舜被分至静安区少体校继续“修炼”，由领导级教练吴康生及华玉芳管理。当时的管理十分严厉，朱椿舜回忆说：“我们一帮皮孩子被管得实在喘不过气来，背后还偷偷地骂他们是‘凶神恶煞’。如今，自己当了教练，才知道管得严的好处，还真要感谢他们，如没有先前为我们打下的基础，我们还不知现在的教学法呢！”

在少体校中，有令朱椿舜难忘的，也有令他伤心的。1966年“文革”开始，他们的领导吴康生作为“走资派”被打倒了，被赶至南京路石门路扫大街。一天，朱椿舜路经此地，见老师正在被挂牌扫地，“垢面蓬头衣褴褛，面容憔悴脸蜡黄”，朱椿舜不免心酸泪涌，于是不声不响去买些糖果，偷偷地塞给老师。吴康生先是一愣，后是落泪，两人无语，无声胜有声。朱椿舜仿佛在告诉老师：“人生遇难是暂时的，绝不会苦一辈子的，忍着点，以后的日子会甜的。”如今，吴康生已作古，但朱椿舜对此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这是磨难，也是历练。人生经历本来就是积累，朱椿舜坚信：“人若坦坦荡荡，心真心诚，一定会有善缘，因为苦难能孕育人的灵魂和精神力量。这大概也是一种无形的境界。”

如今，朱椿舜已年逾古稀，仍活跃在中山市国际象棋舞台上。他多次作为中国少年队的教练率队参加世界青少年锦标赛等国际赛事。他或在国际象棋甲级联赛中执裁，或在家打棋谱为尖子学生上课，或组织省市级棋赛，忙得不亦乐乎。他说：“我与国际象棋结缘已有一个甲子，我生命中的每个细胞渗透着国际象棋，不知怎的，一天不摸棋，生活中仿佛少了许多，这也许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由心而生的爱是刻骨铭心的’。”

有感于中山市国际象棋从无到有到强的巨变，中山市教育和体育局副局长李良动容地赞叹道：“可以说，朱椿舜老师是中山国际象棋之父啊！”

是啊，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用自己的岁月见证了我国国际象棋的发展，也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国际象棋。他常对人说：“我一生的快乐是国际象棋给的，那我有什么理由不把快乐还给国际象棋呢？”如今，他正积极响应“百城千县万乡”计划，在中山市三乡镇实践与高尔夫、泉林山庄跨界合作，得到中国国际象棋协会秘书长田红卫的肯定。

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老人啊！采访临近结束，我微微抬头，不经意看到墙上一幅《红梅图》：历经沧桑的枝干，神韵满枝的花朵，我仿佛闻到了梅香，那枝上艳而不俗，不畏艰辛的梅朵不就是夏毅吗？那迎风斗雪横着的数支老梅干不就是带着心意，为别人作嫁衣的朱椿舜吗？我虽未见他们有周舟那样的轰轰烈烈，但他们那么平静、踏实。王冕诗曰，“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有那么一点，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