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
他说。
忙了半天他解不开它。
她的裤子极瘦且短,使她的腿看去似剥了半截皮的香蕉。束腰的,不是什么美观的皮带,而是一条手指般粗的红色尼龙绳。两端两个绒球儿。结实得足以吊死一个人,甚至一头大牲口。勒了双重的结。他已感到毫无办法。
“他妈的!”
他嘟哝。很恼火。内心产生了憎恨。一种不明确的憎恨。不知该憎恨某个设计了这类女裤的人,还是该憎恨她——他急切地想要立刻实现他蹂躏欲望的女人。抑或裤子本身。
他开始啃那个结。
用牙齿也无济于事。
他像一只饥饿的猫,面对的不是鱼,不是耗子,不是肉或别的什么。是蛋。是外壳坚硬的蛋。姑且不论里边的东西好吃不好吃,首先是根本就难以达到目的。
她仰望着他。盈盈地,径自在笑。笑得妩媚。
她喜欢男人对自己这样。并且希望,全世界的男人,永远的,都对自己一个女人这样。果真如此,她才不管1999年这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呢!街头书摊全在卖《1999——世界大劫难》这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她买了。看了。绝对地——信。不知她究竟根据什么认为,即使不信那个外国佬的预言,人们也应该和她一样推测,反正地球是到了差不多该毁灭的时候了。她才不在乎地球毁灭不毁灭呢!也不怕。想通了一点——趁年轻漂亮的自己还没毁灭,赶紧的,不失一切时机寻欢作乐。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嘛!她想。年轻漂亮的一个自己,不就是一朵好花么?万籁俱寂的这一个夜晚,有个傻小伙儿死乞白赖地缠着被自己所迷所惑所耍弄,不就是人生的一场好游戏么?
他以为他是在蹂躏她。只不过隔着层薄薄的衣绸,不算彻底。而她却更以为她是在蹂躏他。蹂躏他的情欲蹂躏他的心理。一报还一报。否则不是就不好玩了么?
他瞎忙。满脑门忙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伤神费劲儿呢二傻——她内心嘲笑他。
那个双重的结不过是形式上的结。是美饰物。是根本解不开的结。
要脱掉她的裤子,“问题”不在那儿。“关键”在后不在前。后面有个小小的摁扣儿。只一个。非常隐蔽。扯开,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如果两个摁扣儿这条裤子就不值二百三十多元了。她这么认为。就是冲这一点买的。
她打定主意不指导他如何才能脱下她的裤子。
“解不开!”
他不但恼火,甚至愤慨了。
她仍以一种撩拨的眼神望着他。她确信善于撩拨的眼神会使不性感的女人也性感。正如她确信地球是到了差不多该毁灭了的时候一样。为了娴熟地掌握运用这一种眼神的技巧,她经常对镜苦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不负有心人。达到炉火纯青的高超阶段之后,她和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男人们的理性较量。成绩好得不能再好。屡搏屡胜。岂止屡胜,而且速胜。可谓“牛刀初试”,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与拳击场上的情形相反。在被他以一股蛮力抱起并粗鲁地按在床上那一刻,她又一次体验到了胜利者的骄傲,以她脸上的妩媚充分表达出来。男人觉得她最妩媚的时刻,正是她内心里最自豪的时刻,也是她内心里最鄙视最轻蔑男人的时刻。
她认为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出租汽车司机,浪费了她太大精力占有了她太多的时间。尽管他为她花了几百元钱。几百元钱如今也算一笔钱么?她觉着得不偿失。不合算。
所以她才不指导他如何脱下她的裤子呢!当然她也不会自己脱。并非故作矜持。更不是由于害羞。害羞?——一个虚伪至极的词儿罢了。自从她第一次以一张舞票和一顿夜宵的代价,将自己半推半就地贷给一个开包子铺的小铺主,便不觉得世界上再有什么值得她害羞的事了。那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的老婆,在几个小伙子的陪同下跟踪而至,撞开她的房门,将赤裸裸的她和赤裸裸的那个男人,从床上拖到地上,从地上拖到室外。那时她住筒子楼。那一年她十七岁半,初中留了一级,还是没考上高中……
那女人说这一种惩办方式叫“曝光”。
被“曝光”过的胶卷难道还怕再被“曝光”么?
好笑的是那个女人。当众打了丈夫一耳光,扔给他裤衩,待他刚穿上,竟挽起了他的手臂。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趾高气扬旗开得胜的样子。
从此她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就像某些出生入死过的铮铮男子汉无所畏惧。
“……”
“解不开!”
“不要急……慢慢来……”
他的口水将那个仅仅是饰物的双重的结弄湿了。也将她的绸裤弄湿了一片。
她用一根手指饶有兴趣地缠他的一绺头发。她觉得他的头发质地不错。柔软。仿佛品种优良的狮子狗的毛。皮毛店的售货员管那叫“长麦穗”或“短麦穗”。他的“毛”属于短的一类。卷曲得挺自然。
她不告诉他那个结其实不是结,不过是结形的饰物,还因为,她觉得,在这种时候,能不能脱下女人的裤子,纯粹是男人们自己的事儿。难道卖茶蛋的老太太还应负责教买茶蛋的人怎么剥蛋皮儿么?如果他不能脱下她的裤子,证明他笨。他急他的,与她有何相干?
他越不耐烦,她越感到愉快。
妩媚的她,盈盈地径自地笑着。头脑中进行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思考——萨达姆大叔占领科威特干什么呢?布什老大爷又管这件闲事儿干什么呢?表现的哪份子国际责任感呢?管人家的闲事儿人家当然要扣押你们美国佬儿做人质!英国法国也跟着凑热闹,一场国际大戏还没高潮呢眼瞅着要被“禁演”了!还有那个脑门子上展示地图的戈尔巴乔夫,竟当起什么总统来了!奇怪,中国黑龙江省地图,怎么被上帝倒着印到苏联人脑门上了?不是上帝搞的名堂能是谁搞的呢?
尽是些严肃的关于重大时事的思考。
他已开始令她反感了。她脸上的妩媚,乃是本能。非为取悦于他。甚至连内心嘲笑他的兴趣也没有了。任凭他徒劳无益地进攻那个解不开的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城市,仿佛平地生长出一片蘑菇似的,繁殖出许多像她这样的姑娘。不,她们也许从来不曾是姑娘。她们大抵从妙龄少女一下子就变作成熟的女人。她们零售或批发自己,并非被生活所迫,而是被自己所迫。她们与传统概念的娼妓大有区别。后者即使摇身一变成了贵妇,往往不能忘她们女性经历的那一段耻辱。而她们即使变成了贵妇,心理意向也还是更迷恋于是一个娼妓。这纯粹是一种活法的选择和确定。当我们指出哪一部分中国人活得最惬意,最潇洒,最轻松,最滋润,简直就不能昧着良心不将她们包括在内。不论事实上她们活得怎样,起码,连她们自己都认为,她们并不辜负人生……
她们恣享人生那种急迫感,犹如在快干涸见底的河中扑腾的鱼。
忽然,她的思考不知又转向哪一方面去了。她微微欠起身,说:“劳驾,把桌上那本字典递给我……”
他不怎么情愿地服从了她的命令。接着,他终于暂时放弃了对那个解不开的结的进攻,转而研究她的上衣。
她翻了一会儿字典,合上,抛到一边,问他:“哎,你说,‘zuò爱’的‘zuò’,究竟是哪个‘zuò’?要说是‘工作’的‘作’,就有点儿不通了,这个字有三种字意——兴起、定为、举行,和‘爱’字连起来,怎么都让人觉着有点儿不像话,是不?要说是‘做木匠活儿’的‘做’,有意思——制造或完成,太有意思啦!”
他同样没发现她的上衣有什么扣子。那是一件套头穿的上衣。领口那儿也有裤子那么一根尼龙绳。也勒了双重的结。也解不开。领口护着脖子。他不明白她怎么穿上的。
“嗨,你他妈的!这是一套什么鬼衣服!”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咒骂了。
她仿佛没听见。根本不理他。自言自语:“想想咱们中国人,怪可爱的。干什么,都玩儿似的。玩深沉,玩思想,玩责任感,玩忧患意识,玩斯文,玩粗野,玩高雅,玩低俗,玩文学,玩音乐,玩电影,玩感情,玩海誓山盟,玩真挚,玩友谊,统起来就是,玩人生,玩现实。也不知是哪个小子,把这‘玩’字在中国推广了的,连人生都是一场玩儿,那爱,不更是玩儿么?‘玩爱’不是比什么‘zuò爱’更现代么?我说,你先歇会儿行不行?没个眼力价儿,干扰别人思考问题……”
突然她缄口了。她那妩媚,渐渐过渡成惊愕,定格在脸上。
他手中握了一把刀,就是那把刚才他们切西瓜的牛耳尖刀。由于愤慨,由于憎恨,他的表情显得挺可怕的。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一刀宰了你!”
他咬牙切齿,同时将刀从她颈下探入她上衣内。刺啦一声,剖开了。像开膛一条案板上的鱼。
她感觉到了刀背贴着自己肌肤剖下去的力度。她张大了嘴,骇然了。
他以同样的手段剖开了她的裤子。
于是她裸露于他眼前。墨绿色的绸质的衣服和裤子,从她身体上滑落在粉色床单上,如同大量的苦胆,从被剖了膛的鱼腹中淌出……
“你王八蛋!你得赔我这套衣服!”
她被激怒了。她一向并不在乎男人对她玩粗野。但她着实心疼这套衣服。
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随即将刀往桌上一扎,一声不吭就扑在她身上。
她第一次反抗一个男人对她的攻占……
然而他双手扼住她颈子,使她喘不过气……
他那种凶狠的样子,仿佛不是要受用她的身体,而是要掐死她。
她的反抗徒劳无益。她第一次体验到,并非一切“玩爱”的方式,都是她可以镇定自若地接受的。她也感到了久违的耻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报复这个王八蛋!
然而她渐渐窒息了。
没料到我婉儿这么个死法——分明的,他是一边疯狂地受用她,一边彻底发泄着对她的一总儿的憎恨。她报复的决心,消散在窒息的黑暗中……
“好玩儿么?”
他从容不迫地穿衣服,恶毒地问。
她毫无声息。
他拍了拍她的面颊,她仍无反应。将耳朵贴在她胸上,觉得她心室里一片宁寂,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她根本不喘气儿了。
他慌张了……
大雨泼击着马路。雨鞭暴虐地抽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整个城市在酣眠。
他将西服翻在头顶,抻成帷盖,奔过马路,冲入车内。衣服湿透了。他脱了它,扔在客座上。启动前,习惯地朝后望了一眼。
习惯?他妈的他不习惯!不习惯那道将小小的空间隔成两部分的钢丝网。一点儿也不习惯!然而他又明白,对出租汽车司机,那的确是一道安全网。他所在的车队,自从一名女司机被杀死在车内,所有的女司机们全改行了。不久又发生了两起劫车事件,于是男司机们夜晚也不贸然出车了。在夜晚,那道安全网,更加使他们将自己的每一名乘客都想象成歹徒。一把沉重的扳子,就在他屁股底下坐着。随手可以在一秒钟内操起来。用它砸碎一个脑袋比用拳擂碎一个西瓜容易得多。
刚刚弄死别人的人,对于自己可能也会随时被弄死的戒心和恐惧,肯定增长十倍。如果戒心和恐惧可以用什么法子度量或计算出来的话。
尽管他确信车内绝无第二个人,但还是用右手拿起了扳子,只用左手把握方向盘。他是个驾驶技术高超的司机。他将离合器一踩到底。于是那辆“皇冠”以近一百迈的车速,疾驶而去……
他意识中只有一个字——逃。却不知究竟该逃往何方。他觉得这城市像一对钹,其实早已将他扣住了。但他还是想逃。一切人,在犯下罪行之后,第一个意识,全都是想逃。包括那些自首了的罪犯。逃是本能。自首是理性。而理性对任何人,都是压制了下意识才能进行的思维。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将车拐向左边的街道。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指引着他。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刮雨器无声地在眼前刮过来,刮过去。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对城市进行冲洗。也对这辆疾驶的出租车进行冲洗。马路两旁的树冠,被雨瀑泼得萎缩了,如同一杆杆水中浸泡过的鸡毛掸子。在又一个拐弯处,车灯的光束之中出现了阻行的木马。刹车已来不及。一只前灯撞在木马的一端。他眼前的路顿时暗了一半。整个城市也似乎暗了一半。
那是一段被掘土机啃过一遍的路。他不得不减速。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通过那一段路,他已精疲力竭。仿佛一直在疾驶的,不是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的,也不是车。是他自己。他也糊涂了,在逃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这辆车。车和人,在人的紧张感下,已浑然一体。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辆车的一部分。这辆车也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突然,面前什么也不存在了。街道、楼、树、路灯……一切一切,全消失了。透过车窗,车的独眼于黑暗中照射出一片凄迷的光。不比萤火虫屁股上的磷光更大些……
完全凭着本能,他将车猛地刹住了。
那时这一辆车,已开上了这一座沿海城市的剑桥。车前轮,距桥尽头仅有几米!
当明白车刹住在什么地方,他瘫软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垂落,另一只手却仍紧攥着扳子。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生理现象。右手,连同右臂,其绷紧的状态,与他整个人的瘫软状态,形成反差。他想丢掉扳子,想松开手,却不能够。那一只手,那一条手臂,仿佛不是他的了,仿佛是机械的,而机制的关节在哪儿,他不知道。
他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浪涛,铺天盖地向他压过来。瞬间吞没了他和车。他恐惧地大叫一声,几乎晕过去。其实不过是他的幻象。不过是又一阵雨瀑猛泼在车窗上……
怎么是这个地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逃到这里。等于逃了半天没有逃。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在现实中,是在梦中。自己弄死了别人,或自己被别人活活钉在棺材里,谁从小到大没做过这样的噩梦呢?因为有了怀疑当侥幸的根据,他稍许镇定了些。不像别人,在这种时候,捏自己的脸腮,拧自己的耳朵,或咬手指。他不。他吸烟。他认为,一支烟,足以燃尽一场宏大的梦。“剑”牌。在“卡拉OK”买的。他给女服务员一张“工农兵”,女服务员找给他三元四角。他又将一只手伸进兜里,那些钱在。每一个细节都是可以回忆起来的。那么不是梦了。梦是回忆不起细节的。他从没做过一个那样的梦。他的神经又紧张了。每一个被弄死的人,其实都对凶手实行了一种报复。除了职业杀手或刽子手,他们因害怕审判而感到的恐惧,那真是没法儿形容。他的侥幸一下子减少了一半。拿着打火机的手直哆嗦。火苗是橘黄色的。他将气阀推到最大,火苗忽地蹿了两寸多高。不,不是梦!梦是黑白的。只有现实才是彩色的!电影里电视里那些彩色的梦,不论凶梦还是吉梦,都是完全不符合生活的!哪个人做过彩色的梦?打火机的火苗是橘黄色的!不用再捏脸腮,拧耳朵,咬手指了……不用了!你完了你!你成了一个杀人犯了!你逃了半天逃到这条绝路上!这预示你逃也没意义。无路可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早已泪流满面……
他没吸那支烟。
他伏在方向盘上绝望地号啕大哭。
在本市,刑事破案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这是车队的哥们儿侃大山时讲的。那么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十三的人,犯了罪而逍遥法外。他没自信将自己划入百分之十三。这概率太小了啊!要是反过来,他也许还有点儿自信。他妈的公安局这帮王八蛋!图他妈的什么那么认真啊!才百分之十三的机会!这不是存心不给人留希望么?
当然他最恨的是她——那个名叫“婉儿”、绰号“蓝妹妹”姓什么不知道的婊子!他想,她一定是他命里的克星。否则,她怎么会那么轻易那么简单地就使他受到了那么强烈的迷惑呢?难道今天的事,是他命中注定的么?
他并不想掐死她。他连掐死她的念头也没产生过。他认识她才五天。五天的时间,除了那个解不开的结,他对她再无别的愤慨,不可能形成想掐死她的犯罪动机。没有犯罪动机。压根儿没有!他在心中极力替自己辩护。
那天,在服装摊前,她买。他看。逛服装摊儿是他的业余爱好。
她将一套衣裤往自己身上比试了半天——就是今天那套鬼穿的有结而无法解开的衣裤——扭头问他:“怎么样?”
平心而论,他毫无被问的心理准备。然而他并没有一愣。那也值得一愣么?
“现代极了!”他绅士风度十足地回答。
“真的?”
“真的。”
“那你借我五十元钱吧。我钱不够,差三十元。”
他感到受宠若惊。
找她的二十元钱,她理所当然地放进了自己的钱夹子。朝他一笑,带着那套新潮装,转身便走。连个“谢”字也没说。就像他是她丈夫。或就要是她丈夫了。
走出很远,她似乎不经意间一回头,似乎很偶然地发现他跟着她。
“你是跟着我么?”
她蹙起眉,有几分奇怪地问。
他当然是在跟着她。他也说不清楚企图。为了讨她对他说一声照理该说的“谢谢”?有这么点儿成分在内。但即使她说了,他也还是会跟着她。五十元换“谢谢”两个字,太贵了呀!他内心巴望得到的回报,要丰厚多了!
在这一天以前,他一直被公认是一个本分的青年。甚至被认为少年老成,本分得过了头。这个小学校长和中学教师的儿子,在女性面前天生羞涩。她们越漂亮,他越发会羞涩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
“不,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
“噢,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工作单位呢!”
她仿佛忽然想到这是打算还钱的一个前提。
他赶紧奉送上名片。
她看了看,放入小坤包儿,说:“想让我给报社写封感谢信么?题目是‘我遇到了一个雷锋小兄弟’,怎么样?”
她说得极其认真。
“别,千万别……”
“那就不要跟着我了。”
她嫣然一笑。
他没再跟她。但若有所失。就那么眼睁睁望着她翩翩而去。
他觉得被骗,被敲诈,被勒索,被愚弄了。又觉得,倘若追上她,问她在什么单位,家住何处,似难免小气之嫌,是很让人耻笑的。起码自己会瞧不大起自己了。
他想自认倒霉,忘掉这件事儿,却忘不掉。他不愿被别人知道这件事,却忍不住对几乎所有车队的哥们儿都说了。正如一切上当受骗或认为上当受骗的人,大抵忍不住要跟别人叨叨。
“小子,我看你平常也不傻呀?怎么含在嘴里了的,还让她溜了呢?”
“他想做中国最后一个处男,寻找到最后一个处女,上吉尼斯世界大全!”
“别做梦了!实话告诉你吧,中国最后一个处女,据‘美国之音’广播,一小时前主动奉献了贞操!信不信由你!”
他们拿他大大地取乐了一番。
他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不是因为那些粗俗的话,而是因为自己对女人的缺乏招数……
然而隔日,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通话的方式很独特。
不问你是谁谁吗?
而问“是你吗?”
仿佛同时告诉了他,她自己是谁。
奇怪的是,仅仅三个字,他居然听出了她是谁。他喜欢听大陆女性装腔作势模仿的港味儿。正经的地道的港味儿,他的耳朵倒很排斥。
她告诉他,她在“华侨饭店”,邀他去。
还钱?她没这么说。
又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哪儿还有钱的概念哇!不过区区五十元。他还没俗到那么个份儿上。
他开着车去了。
她已经占了一个双人雅座。那一天就已经穿上了那套二百三十多元的墨绿色的绸质衣裤。脸色很鲜润,红白相间,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面如新花。那身衣裤,愈衬出脸儿的娇娆妩媚。在本市,勾眼线的女性已经不太能格外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了。但涂眼影的女性可还不多。包括在“卡拉0K”和舞厅那种女人们争妍斗艳的地方。她那天涂了淡蓝眼影,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涂眼影的女人。尽管按照约定俗成的分类,她当然算是个姑娘。但他觉得,她更是女人,是一个女人味儿足得不能再足的女人。面对面瞧着她,他认为女人有一个年龄阶段是“姑娘”,简直多余。她使他联想到了花瓣一落,直接熟透在枝上的桃子。她那双涂了淡蓝眼影的眼睛,像戴了无框眼镜的小马驹的眼睛,流溢着绝对无害而且又安详又善良又温驯的目光。
她那一种目光使他心生荡漾。
“随便些就行了。别点太多,多了吃不了。我这几天没食欲。我‘倒霉’了。”
她以优雅的姿态将菜单递给他。
于是,当然的,价格便宜的菜,便都被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地忽略了。
她不但有食欲,而且食欲旺盛。倒是他自己,因为光看着秀色可餐的一个她,没顾上吃什么。尽管他没“倒霉”。
吃过饭,她说:“我们算正式认识了,是不是?”
他赶紧点头。他付了一百多元。
她又说:“今后,有什么急事儿,给你打个电话,坐你的车该不成什么问题吧?”
他回答:“没问题。”
“现在呢?”
“行!”
半小时后他应该去接一个人。
她站了起来:“那么送我到一个朋友家去。”
于是他开车送她。
在前厅,她说,她得送给她的朋友一件礼物,今天是朋友的生日。
于是她买了一条高级领带。他付钱。他预想到了钱是必须带充足的。
她的朋友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看去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男人。她挽着那男人的手臂,扭回头对他晃晃手,双双被宾馆的旋转门旋进去了……
那男人竟没正眼看他。
然而这并没破坏他愉悦的好心情。他觉得自己已然占有了她。起码部分程度地占有了她。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已然有了一种默契的相当确定的关系。如同蓄币人和蓄币偶之间的关系。他想,他塞入的钱越多,正是为了他有一天可以理直气壮地敲碎“它”。是的,是敲碎。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居心的凶恶。只不过比喻某种痛快……
今天,他也并没想找她。更准确地说,在他送最后一对男女前,甚至并没想到过她。那一对男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男的是会点儿中国话的外国老头子。女的很面熟,像在哪儿见过。终于回忆起来,是一部国产录像片里的主角,演“地下工作者”的……
车一开他们便卿卿我我。从反照镜里,他将他们的种种行径看得一清二楚。耳边一路听到两张嘴呜咂有声。他有心半路撵他们下车,但讲好了的,他们付外汇。他的车队没有外汇定额,那可以变通成他个人的一笔小收益。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的反感烟消云散,不再觉得他所见到的情形令人作呕。他甚至把车开得更稳。仿佛唯恐一次小的颠簸会搅扰了他们似的。他想象那女的就是“蓝妹妹”,而那外国老头子是他自己。他被“他自己”的厚颜无耻,勾引得欲火中烧……
后来他就去找“蓝妹妹”。找到了。幸亏找到了。如果找不到,他想,他可能会干他这种人平常绝没胆量干的歹事——拦劫女人并进行强奸……
她在舞厅跳舞。一曲终了,他走到她跟前,坚定不移地说:“从现在起,你得属于我。”
“不行。”
她强硬地回答。舞曲又起。她用目光寻找舞伴,舞伴已与一位红裙女郎翩翩作蝶。
她扫兴地耸了耸肩……
在车里,她问:“到哪儿?”
他说:“到你住的地方。你不是一人住一套屋子么?”
她愠怒地说:“可我还有事!”
他笑笑:“我也有事!”隔一会儿,又说:“我们都先办主要的事吧!”
“求你,改天怎么样?改天我一定陪你,让你高兴!”
她一副哀求的样子。他内心骚动不息的欲念,反而更加剧烈。如果她的口气依然强硬,强硬到底,他也许会考虑考虑。他已在她身上投了资,当然不愿闹僵。但她错了。谁叫她哀求于他呢?不管她那副哀求的样子是装的还是真的,总之她错了。哀求对于专执一念想在女人身上获得某种满足的男人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当时他心里说的话就是——“你错了,亲爱的蓝妹妹!”此刻回忆起这些细节,他认为,首先今天是她错了。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她错了,后果才如此啊!这对她是悲惨。对他也是。
“你已经求过我两次了。事不过三。现在该我对你说——求你了。”
他是这么回答的。
她便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看他。一路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不时指点方向……
他仿佛从车窗上又看到了她那双眼神奇特的眼睛。只有眼睛,瞬忽被雨水所朦胧,瞬忽被刮雨器拭清楚。
他仿佛觉得她仍在车里。
近乎错乱的神经折磨得他想死……
一踩油门,死便可实行。但他不愿淹死在车里。那一定比直接淹死在海里痛苦。
于是他打开车门,踏到剑桥上。一小步一小步走到桥边。海面漆黑一片,像一床大被,铺开了,专等承接他。他紧闭双眼,扑通跳下去。
他忘了他会游泳,而且游得不错。夜间的海凉。他本能地从水中浮出,游起来。一个游泳游得不错的人,想淹死自己不容易。他像一条大娃娃鱼似的爬上了剑桥。冷得浑身哆嗦,赶快又钻入汽车……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头……
航标灯哪儿去了?
离剑桥五百多米远处,该有航标灯的,应当就在正前方。这儿他太熟悉了。难道坏了,所以不亮?不允许不亮啊!他开了车灯,又一次钻出车,仔细看。不,不对头!连灯塔也不见了!而且不止一盏航标灯,是一排航标灯;也不止一架灯塔,是一排灯塔啊!白天开车驶过这里,它们全在呀!哪去了?都哪儿去了呢?拆除一排灯塔,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太可能的呀!咦……海滨路,不是一条南北路么?怎么现在成了东西路呢?
东、南、西、北……
他重新辨认方向。
毫无疑问,这条南北路,不可思议地变成东西路了!
他将车退下剑桥,沿海滨路缓缓行驶。
如果说,这座城市,沿海的一面,算是正面的话——那么,与乡镇和农村毗连的一面,就该算是它的负面。沿海城市不像那些非沿海城市,它们的一面永远面临大海。它们只有一个方向与乡镇和农村毗连。它们与陆地的关系,好比瓜蒂上的一个瓜。海似乎永远在觊觎着获得它们。它们亦好比是陆地与海的共同的情人。一方永远怀抱着它们,而另一方永远引诱着它们,日日月月年年对它们献媚或嫉妒得疯狂暴怒……
现在,他决定要将不可思议弄个明明白白了。因为这关系到他生还是死,投案或畏罪潜逃……
他将车一直开到海滨路尽头,兜着城市的负面缓行……
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座城市,从陆地上断裂下来了!如同瓜从蒂上掉了,滚到了海里!
它四面皆海。
它现在已不属于陆地了!它投入了海的怀抱……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又是他所发现的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显然,它正在海上漂着。而人们都在沉睡着。好比婴儿沉睡在摇篮之中……
它的负面,到处呈现着狰狞可怕的情形,令他触目惊心。断裂到处造成悬崖陡壁。
这时天已微亮。雨也停了。
他看见一座铁路桥的桥梁桥基不复存在,铁轨却像一截云梯横探半空。一幢农民的小宅楼,只剩下了一堵墙立在“悬崖”边上,它的主人或者于惊骇之际留在陆地上了,或者已葬身海底。原先有过的一座化肥厂也没有了。指示化肥厂方向的路标指着大海。
他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一列火车开来。
他将汽车掉了个头,用汽车的独眼射向火车头,以为可以使火车停下。由于天已微亮,汽车灯的光束熔合在曦明中,不起任何意义。
他钻出汽车大喊大叫,当然也没有任何意义。
情形使他目瞪口呆……
车头拽着十几节货车车厢,仿佛干渴了一万多年的一条巨蛇,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海里……
他双膝一软,跪在泥淖中。
都他妈这样了,只有傻瓜才自首……
他却想。
于是惊恐渐渐消失,脸上竟呈现了一抹笑意。
这时刻东方的海面血红血红,太阳像一个潜洗血浴的巨人,想换口气似的,浮露出了半个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