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亚理斯多德《诗学》《修辞学》(罗念生全集·第一卷)
- (古希腊)亚里斯多德
- 3708字
- 2024-11-02 18:29:47
第六章
用六音步格来摹仿的诗和喜剧,以后再谈[1]。现在讨论悲剧,先根据前面所述,给它的性质下个定义。
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2];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3],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4]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5]。((所谓“具有悦耳之音的语言”,指具有节奏和音调(亦即歌曲)[6]的语言;所谓“分别使用各种”,指某些部分单用“韵文”,某些部分则用歌曲[7]。))
悲剧中的人物既借动作来摹仿,那么“形象”的装饰[8]必然是悲剧艺术的成分之一,此外,歌曲和言词也必然是它的成分,此二者是摹仿的媒介。言词指“韵文”的组合[9],至于歌曲的意思则是很明显的。
悲剧是行动的摹仿,而行动是由某些人物[10]来表达的,这些人物必然在“性格”和“思想”两方面都具有某些特点(这决定他们的行动的性质〔“性格”和“思想”是行动的造因〕[11],所有的人物的成败取决于他们的行动[12]);情节是行动的摹仿(所谓“情节”[13],指事件的安排),“性格”是人物的品质的决定因素,“思想”指证明论点或讲述真理的话,[14]因此整个悲剧艺术的成分必然是六个[15]——因为悲剧艺术是一种特别艺术[16]——(即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与歌曲),其中之二是摹仿的媒介,其中之一是摹仿的方式,其余三者是摹仿的对象[17],悲剧艺术的成分尽在于此。剧中人物[18]〔一般的说,不只少数〕都使用此六者;整个悲剧艺术[19]包含“形象”、“性格”、情节、言词、歌曲与“思想”。
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为悲剧所摹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幸福〉与不幸系于行动〕[20];悲剧的目的不在于摹仿人的品质,而在于摹仿某个行动;剧中人物的品质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而他们的幸福与不幸,则取决于他们的行动。他们不是为了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在行动的时候附带表现“性格”。因此悲剧艺术的目的在于组织情节(亦即布局),在一切事物中,目的是最关重要的。
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没有“性格”,仍然不失为悲剧。大多数现代诗人[21]的悲剧中都没有“性格”,一般说来,许多诗人[22]的作品中也都没有“性格”,就像宙克西斯的绘画[23]跟波吕格诺托斯的绘画的关系一样,波吕格诺托斯善于刻划“性格”,宙克西斯的绘画则没有“性格”。
(再说,如果有人能把一些表现“性格”的话以及巧妙的言词和“思想”连串起来,他的作品还不能产生悲剧的效果;一出悲剧,尽管不善于使用这些成分,只要有布局,即情节有安排,一定更能产生悲剧的效果。就像绘画里的情形一样:用最鲜艳的颜色随便涂抹而成的画,反不如在白色底子上勾出来的素描肖像那样可爱。[24]此外,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25]与“发现”,此二者是情节的成分。)
此点还可以这样证明,即初学写诗的人总是在学会安排情节之前,就学会了写言词与刻划“性格”,早期诗人也几乎全都如此。
因此,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26];“性格”则占第二位。[27]悲剧是行动的摹仿,主要是为了摹仿行动,才去摹仿在行动中的人。
“思想”占第三位。“思想”是使人物说出当时当地所可说,所宜说的话的能力,[在对话中]这些活动属于伦理学或修辞学范围;旧日的诗人使他们的人物的话表现道德品质,现代的诗人却使他们的人物的话表现修辞才能。[28]
“性格”指显示人物的抉择的话〔在某些场合,人物的去取不显著时,他们有所去取〕;一段话如果一点不表示说话的人的去取,则其中没有“性格”。“思想”指证明某事是真是假,或讲述普遍真理的话。
语言的表达占第四位(我所指的仍是前面所说的那个意思,即所谓“表达”,指通过词句以表达意思,不管我说“通过‘韵文’”或“通过语言”,这句话的意思都是一样的)。[29]在其余成分中,歌曲[占第五位]最为悦耳[30]。“形象”固然能吸引人,却最缺乏艺术性,跟诗的艺术关系最浅;因为悲剧艺术的效力即使不倚靠比赛或演员,也能产生;况且“形象”的装扮多倚靠服装面具制造者的艺术,而不大倚靠诗人的艺术。
注释
[1] “用六音步格来摹仿的诗”指史诗。亚理斯多德在第23到24章讨论史诗。至于《诗学》论喜剧的部分则已失传。
[2] 参看第1章第4段末句。
[3] 含有“表演”的意思。
[4] “恐惧”指观众害怕自己遭受英雄人物所遭受的厄运而发生的恐惧。或解作“为英雄人物担心害怕”。
[5] “陶冶”原文作katharsis,作宗教术语,意思是“净洗”(参看第17章第2段中“净罪礼”一语),作医学术语,意思是“宣泄”或“求平衡”。亚理斯多德认为人应有怜悯与恐惧之情,但不可太强或太弱。他并且认为情感是由习惯养成的。怜悯与恐惧之情太强的人于看悲剧演出的时候,只发生适当强度的情感;怜悯与恐惧之情太弱的人于看悲剧演出的时候,也能发生适当强度的情感。这两种人多看悲剧演出,可以养成一种新的习惯,在这个习惯里形成适当强度的情感。这就是悲剧的katharsis作用。一般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宣泄”,也有一些学者把这句话解作“使这种情感得以净化”。参看《卡塔西斯笺释》一文,见《剧本》1961年11月号。
[6] 括弧里的四个字是亚理斯多德的原话。亚理斯多德曾在第1章第4段用“歌曲”代替“音调”,参看第1章注[17]。
[7] “韵文”用于对话中,“歌曲”用于合唱歌中。
[8] 指面具和服装。
[9] 指对话。
[10] 原文意思是“行动者”。
[11] “‘性格’和‘思想’是行动的造因”一语,是上一句话的释义,疑是伪作。
[12] “性格”和“思想”使人物具有某种道德品质,道德品质决定人物的行动,行动决定人物的事业的成败。
[13] 在《诗学》中,“情节”指主要情节,有时候可译为“布局”。
[14] 亚理斯多德曾在上文说明,人物的道德品质是由“性格”和“思想”决定的,他在此处却认为人物的道德品质只是由“性格”决定的。他并且在此处把“思想”界定为“话”,其实是指一种思考力、一种使人说出某种话的能力,参看本章第10段。
[15] “整个悲剧艺术”牛津本作“每出悲剧”。亚理斯多德曾在本章第6段提起没有“性格”的悲剧,可见并不是每出悲剧都必须具有这六个成分。
[16] 或解作“悲剧的好坏即取决于此六者”。
[17] “其中之二”指言词和歌曲,“其中之一”指“形象”,“其余三者”指情节、“性格”和“思想”。
[18] 原文是“他们”,或解作“诗人们”。
[19] “整个悲剧艺术”或解作“每出悲剧”,参看本章注[15]。
[20] 括弧里的话是上文“幸福”一词的释义,这句话谈论现实生活,不是谈论剧中人物的遭遇。或将上句及此句改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与不幸,〈幸福〉与不幸系于行动〕”。
[21] 指欧里庇得斯以后的诗人(包括欧里庇得斯)。
[22] 指一般诗人,不专指悲剧诗人。
[23] 宙克西斯(Zeuxis,公元前424—前380年)画的是理想人物。
[24] 这句(自“就像”起)自本章第9段中的“‘性格’则占第二位”后面移至此处。“白色底子”指装用来润皮肤的橄榄油的土瓶的白色底子,其上绘着人物。“在白色底子上”或解作“用粉笔在黑色底子上”。
[25] 指意外的转变。悲剧中的主人公的处境不是由顺境转入逆境,就是由逆境转入顺境;有一些转变是逐渐形成的,有一些转变是突然发生的,参看第11章第1段。或解作“事与愿违”的转变,即动机与效果相反。
[26] 在亚理斯多德的生物学中,“灵魂”是人的架子。亚理斯多德认为“情节”是悲剧的架子。
[27] 以上一段多(自“此外,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起)是从“更能产生悲剧的效果”(即1450a的末句)后面移至此处的。
[28] 原文直译是:“这是政治学或修辞学范围内的事;旧日的诗人使他们的人物用政治方式讲话,现代的诗人使他们的人物用修辞方式讲话。”一般学者认为亚理斯多德指旧日的诗人(例如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的人物属于上层贵族,他们说话有政治家风度,而现代的诗人(指欧里庇得斯及公元前4世纪的悲剧诗人)的悲剧中的人物却像演说家那样讲话,尽巧辩之能事。这种解释与上下文的意思不衔接。亚理斯多德所说的政治学包含伦理学,而且主要是伦理学,此处指的应是伦理学;亚理斯多德所说的政治,主要指社会道德,参看第25章注[5]道德品质取决于人的“性格”和行动。此处所说的“思想”与“性格”有关,故说属于“伦理学范围”。“思想”属于修辞学范围,参看第19章第1段。剧中人物可以按照人物自己的“性格”,说出当时当地所可说、所宜说的话,也以按照修辞学原则(即雄辩原则),说出当时当地所可说、所宜说的话,尽巧辩之能事。所谓“用政治方式”即用表现道德品质、表现“性格”的方式之意;当然,雄辩家也注意表现自己的“性格”,顾及观众的“性格”,但是,对他们说来,这不是主要的事。旧日的诗人的悲剧中都有“性格”,大多数现代的诗人的悲剧中,则没有“性格”(见本章第6段),只有“思想”。此段谈“思想”,但涉及“性格”,亚理斯多德害怕众门徒把“思想”混作“性格”,因此在下文说明它们的区别。
[29] 亚理斯多德曾在本章第3段说,“言词指‘韵文’的组合”,这时候他改用“语言的表达”一语,此语和前面的话似不相同,因此他随即加以解释,说意思没有变。“语言的表达占第四位”一语根据抄本译出,牛津本改订为:“在有关语言的成分中,言词占第四位。”此处的最后一句(自“不管”起),一般误解为:“用韵文或散文来传达,是一样的。”
[30] 实际上是说比言词更为悦耳,参看本章第2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