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现象学》译者导言

一、 《精神现象学》一书的写作经过和作者当时的政治态度

《精神现象学》一书是黑格尔于1805年冬天开始动笔写,于1806年10月13日耶拿大战前夕的深夜最后完稿的。这书的长序是1807年1月写成的。全书除最末论绝对知识部分是根据他几年前的旧稿这部分的旧稿原稿,被荷夫麦斯特收进他所编的《黑格尔的现实哲学片断》中,见该书第1卷,第259 ——268页。补充整理而成之外,基本上可以说是在一年时间内一气呵成的。也就是由于这种情况,这书前几部分写得较从容,分析也较细致,及写到末后部分时,因拿破仑进攻普鲁士的战争快要爆发,又因与出版家订有合同,必须在10月中旬交完全部稿件,不然,印数就将由1000册减到750册,稿费也将随之减少。所以本书后一部分是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写出的,因而分析较少,纲要式的话较多,有时特别晦涩费解。

这书虽是匆匆一年内写成,不过也还是经过相当长时间的酝酿。黑格尔早在1802年就计划要写出一部系统的著作,在当时给友人的信中还约言打算在1805年秋天出版。事实上他酝酿很久,迟至1805年他升任耶拿大学副教授时才开始写。他原来预计要写一部叫做《一个思辨哲学的体系》,这个体系共包含四个部分,即1.精神现象学;2.逻辑学;3.自然哲学;4.精神哲学。他预定以“精神现象学为这个体系的第一部”,而以“逻辑学和两门具体的哲学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为第二部”《逻辑学》,第一版序。。所以在1807年初版的《精神现象学》封面上印有“科学的体系,第一部,精神现象学”等字样。由于他的《逻辑学》(即《大逻辑》)后来写成时,部头很大,独立成书,而1817年在海岱山大学任教期间他才刊行他的《哲学全书》,包含逻辑学(即《小逻辑》)、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门,这才完成了他当时计划要完成的体系。

由于按照黑格尔原来的计划,《精神现象学》是整个体系的第一部。这就提供我们一个线索,以了解《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和其他部分的关系,以及它在黑格尔整个体系中的地位。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具有海谋所说的三重意义,即“作为整个体系的导言、作为整个体系的第一部,并且作为一个自身的全体”海谋:《黑格尔和他的时代》,1857年柏林版,第253—254页。这是最早以资产阶级观点对黑格尔哲学给予全面批评介绍的有名著作。海谋对黑格尔主要持反对态度,也常有中肯可取的说法。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出版时,年37岁。在黑格尔生前没有出过第二版。当他于1831年正开始修订这书,仅改正了三十多页时,就因感染霍乱病去世,到1832年才出第二版。《精神现象学》虽未经过他的修订,但他在任纽伦堡中学校长时于1808—1811年为高中学生所讲的《哲学纲要》(原编者称为《哲学入门》)中,有短短的十多页,叫做“精神现象学纲要”。此外,在1817年出版的《哲学全书》第三环节“精神哲学”中(即第413—439节),黑格尔又对“精神现象学”作为主观精神的一个环节,加以短简的概述。这两处所谓“精神现象学”都只概括地重述了意识、自我意识和理性三个阶段的一些主要环节,省略了详细的分析,也省略了一些意识形态的阐述,根本没有把精神或主观精神各个环节以及宗教和哲学列入精神现象之内。但内容简明扼要,线索清楚,可以作为研究和了解此书的参考。但是我们反对有些讲黑格尔哲学的人因此就把1807年出版的这一巨册作为整个体系的第一部的《精神现象学》附在《精神哲学》内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来讲,同时我们也反对认为“精神现象学”与“精神哲学”没有差别的看法。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反映,同时也通过哲学的方式表达了他自己在那个时期内的政治态度。黑格尔这时很关心政治局势,据说,他经常阅读当时政治中心巴黎和伦敦的报纸,在这书中他分析法国革命的“绝对自由和恐怖”是由前一阶段注重抽象理智、抽象的自由平等和个人权利的启蒙运动必然发展而来的,而绝对自由和恐怖又必然会过渡到它的反面,无自由、武力镇压和个人专制。因此他对于主观任性的自由和各式各样的个人主义,都在分析批判意识形态发展过程中指出其应该受到扬弃的历史发展过程,而强调伦理的国家和全体。但由于他这时还不是“官方哲学家”,当时德国也还没有一个真正统一的政府,他没有表示突出拥护普鲁士君主和贵族的保守思想。所以他采取比较接近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态度。他不像费希特那样从道德家的立场,对当时的社会和人物之自私自利,采取诅咒和痛骂的态度(大家记得,费希特称当时为“罪恶完成的时代”,并痛斥当时的德国统治阶级说:“年龄愈长的人,自私愈甚;地位愈高的人,道德愈卑”),而只是冷静地分析个人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来源,及其必然的后果和逐渐克服的过程。他对当时拿破仑征服德国的态度,可以从他于耶拿战争爆发的当天(1806年10月13日),写给他的好友尼塔麦的信中,看得很清楚。他说:“我看见拿破仑,这个世界精神,在巡视全城。当我看见这样一个伟大人物时,真令我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骑在马背上,他在这里,集中在这一点上,他要达到全世界、统治全世界。”黑格尔:《通信集》,1952年荷夫麦斯特版,第1卷,第119页。他幽默地和具有远见地称拿破仑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这话包含有认为拿破仑这样的叱咤风云征服世界的英雄人物,也只不过是“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他们的活动不只是完成他们的特殊意图,而是完成世界精神的目的。“当他们的目的达到以后,他们便凋谢零落,就像脱却果实的空壳一样。”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70页。另一方面,也含有讽刺拿破仑的武力的意思,认为他只不过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他暗示还有从别的方面体现世界精神的英雄人物。

此外,黑格尔对当时政治局势的态度和对德国前途的乐观展望,特别表现在1807年1月他给一个叫蔡尔曼的学生的信里。他写道:“只有知识是唯一救星。唯有知识能够使我们对于事变之来,不至似禽兽一般,木然吃惊,亦不至仅用权术机智以敷衍应付目前的一时。唯有知识才可以使我们不至于把国家灾难的起源认作某某个人智虑疏虞的偶然之事,把国家的命运认作仅系一城一堡之被外兵占领与否,且可以使我们不至徒兴强权之胜利与正义之失败的浩叹。法国人经过革命的洗礼,曾经从许多典章制度里解放出来……这种死的制度压迫法国人及其他民族的精神,有如枷锁。尤其值得注意的,就是法国的个人,在革命震动期间,曾经破除畏死之心,洗掉礼俗的生活,因为生死的念头在当时代大变革的时候,对于个人已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法国人所表现出来以反对其他民族的伟大力量,都是由于为这种精神所鼓舞。因此法国人就胜过了那还在朦胧中没有发挥出来的日耳曼精神。但是如果这些日耳曼人一旦被迫而抛掉他们的惰性,就会激励起来奋发有为。因而在他们接触和战胜外界事物的过程中,仍能保持其内心生活,也许他们可以超过他们的老师。”黑格尔:《通信集》第1卷,第137—138页。

黑格尔这一大段话可以说是集中表明了他在著《精神现象学》这一段期间内的政治态度。第一他把“知识”当作“唯一救星”,这是与“精神现象学”以寻求“绝对知识”为意识发展的最后目的的思想相符合的。对于国家的灾难的来临,既不惊惶,也不悲叹,既不归咎个人,也反对用权术机智去敷衍应付。而主要只是依靠他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所发现的一点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对世界精神,具体讲来,即日耳曼民族精神的认识与激发。对法国革命的解放意义,他不是从资产阶级革命的角度,而只是从发扬民族精神、洗掉礼俗生活的角度,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但对日耳曼人革命解放的途径,却并无具体指示,只是抽象地说:“如果这些日耳曼人一旦被迫而抛掉他们的惰性,就会激励起来奋发有为。……可以超过他们的老师。”这充分反映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虚伪性。虽然主观上对法国革命有所向往,但在实践上既不敢触动君主和贵族的阶级利益,也害怕人民群众真正从“朦胧”中觉醒起来,因此他对日耳曼前途也只能表示一些唯心主义的乐观,只是相信渺茫的日耳曼精神,而没有现实的和实践的基础。

在此以前,在1802年他所写的《论德国的宪法》以下各引文都引自:《黑格尔哲学选集》,1953年纽约近代丛书本,第527—539页。一文中,他强调,真正的〔资产阶级〕国家,须有“共同的国家权力”,而国家的权力和国家的健康与团结力量的试金石不在太平安静的时候,而在对外战争的时候。他指出,当时的日耳曼人太自由散漫,“个人隶属于全体只是在风俗、宗教、看不见的精神和一些主要的利益方面。在其余的地方,他不容许他自己受全体的限制”。他认为“一个国家要求一个共同的中心,一个君主和代议机构,把关于对外关系、战争和财政的权力集中起来。这样的中心又必须具有必要的权力以指导这些事务,以执行它的决定,以维系各个部门使从属于它”。而他指出,事实上“日耳曼的政治机构只不外是各个部门从全体中取走的权利和利益之总和罢了”。因此黑格尔断言,“按照国家的概念和国家权力范围的科学考察来加以规定的话,就可以看见,德国不能够真正地被称为一个国家”。

黑格尔认为,在过去,习俗、教育、语言,特别是宗教曾经是人民团结的主要纽带,而现在却被认作偶然的、不必要的方面,它们的分歧不能妨碍把人民群众组织成一个国家。因为“那些歧异的因素在近代国家中可以依靠政治组织的技术设法把它们保持在一起”。

他看见德国各邦的散漫,经不起对外战争的考验,甚至明确指出“德国不能真正地被称为一个国家”。他也认识到单靠旧时封建社会那种风俗习惯、宗教、教育、语言文字的统一,作为一个近代〔资本主义时代〕的国家是不够的,国家的统一主要要靠政治、军事、财政权力的集中领导、执行的统一。因此他站在资产阶级立场鼓吹部分从属于全体,国家要有一个权力中心。他要求“这个权力的中心必须受到各族人民的尊重而得到稳定,必须在一个不变动的君主身上得到保证”。

在写《精神现象学》前后,黑格尔的政治见解和态度主要就是这样。这些政治见解和态度主要可以归结为三点:1.对拿破仑表示一定程度的尊重,称他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2.对法国革命的“绝对自由和恐怖”,他当作客观精神所表现的一种意识形态予以辩证分析,指出其必然过渡的过程,并且对法国革命唤醒民族意识和个人从旧制度旧礼俗中解放出来有所认识。3.对德国,承认当时“德国不能够真正被称为一个国家”,主张德国不能单独依靠风俗习惯、宗教、教育、语言的统一,要求在政治、军事、财政方面建立一个有领导、有权力的统一的君主政府。这些政治见解和态度仍然反映了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当然不是革命的,但和他晚年作为官方哲学家,应用他的一套逻辑去论证君主立宪,把普鲁士国家看作“地上神物”的保守态度,是有很大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