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袭人的“密报”,王夫人沉默了一会,一张老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道:“你去和老太太说罢。”
自己的丈夫对那个庶子的爱护程度,王夫人尽管心中十分腻味,却也不能表现出来,她如今年过半百,早已年老色衰,和贾政之间只剩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这些年来一直相敬如宾。
每月里贾政会去她房里休息一晚,却也只是说说话,更多的话题还是关于贾宝玉的学业。
贾政虽有些古板,不贪花好色,却也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姨娘,一个姓周,一个姓赵,年不到三十,以前都是贾母的丫鬟,后来赏给贾政当小妾的。
姓周的姨娘,膝下无子无女,姓赵的姨娘则育有一女一子,便是探春和贾环,很得贾政宠爱。
偏房被扶正的这种事,虽少,却也不是没有,王夫人比谁都知道她的丈夫有多爱学问,多好诗词,如今京中贾族八房子弟,近的远的,凡是姓贾的男子加起来没有五百也有三百,而能入她丈夫眼的,也只有一个贾琮。
她不愿意触这个霉头,尽管她认为这件事是贾琮欺负了贾宝玉,可若是由她亲自发作,贾政会第一个不高兴,说不定还会和自己起矛盾。
而贾母不一样,她有资格教训贾族里的任何人,就好像上次,贾母把贾琮打个半死,贾政也只是苦苦哀求,更不可能会和贾母起矛盾。
对于贾琮,王夫人和贾母一样,都是不喜的,一方面是因为在她看来,贾宝玉是天底下最富贵最聪明的好孩子,而贾琮不过是花魁所出的一个庶孽,两人之间可谓是云泥之别,根本没有可比性。
另一方面就是贾琮从来没有亲近过自己,虽然见到自己也会恭恭敬敬的磕头请安,可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贾琮眼中并没有把她当回事,也许只是碍于自己丈夫的面子上才会给自己磕一个头,叫一声二叔母。
贾母和王夫人想的差不多,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因此她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喜欢和接受贾琮,在她们看来,这个庶孽就应该永远被贾宝玉踩在脚下。
至于贾政一味地偏袒和爱护贾琮,在她们的接受范围内,她们也不会多计较,前提是不能欺负到贾宝玉。
贾母心里只想着再过两年等贾琮大一些时,就胡乱的给些银子,从外面的庄子里拨一个,打发出去另过算了。
袭人心性聪慧,知道王夫人在想什么,连忙又朝荣禧堂去了。
贾母午睡了一会儿,刚刚起身,见袭人面色焦急的走进来,心生不妙,连忙问道:“可是宝玉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刚才史大姑娘来了,在院里和宝二爷说了两句话,宝二爷就像失了魂一般,只是趴在床上哭,也问不出个缘由……”袭人急道。
贾宝玉有癔症的这件事,阖府皆知,没发作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可一旦发作起来,就像突然傻掉了一般,不是昏迷就是流口水傻笑,遍访名医,各种灵丹妙药吃了一大堆也没治好。
众人只当是因为贾宝玉打娘胎里带出块宝玉来,福祉太大,他年岁又太幼,恐压不住,有一些小恙就当是稍微中和一下天大的福祉,这样以后才能长命百岁。
虽是如此说,可贾宝玉每次发起病来,还是很吓人的,大哭大闹不说,往往还谁都不认识了,不过一会儿就好了,让人捉摸不透,头疼不已。
贾宝玉的这个癔症也不是无药可医,贾政就是贾宝玉最大的灵丹妙药,比如贾宝玉发了癔症躲在贾母怀里大哭大闹时,众人只当他是个宝,各种好言好语抚慰。
可只要贾政一来,一拉下脸,贾宝玉往往就不闹了,若是没有效果,贾政再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来,贾宝玉保证瞬间就好了。
关于贾宝玉的癔症,贾政给出的结论是:不过装模作样尔,若再发病,吾以棍棒击之,定能药到病除也。
办法虽是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不过因为有贾母护着,贾政平时都是任由其胡闹,反正也只是在府里胡闹罢了,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他也懒的去管。
在贾母心中,贾宝玉是当之无愧最重要的人,寻常哪怕是咳嗽了一声,都要去宫里请太医回来诊治,不过发癔症这个病,她还是有经验的,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会如此,只需叫过来询问一番,解决一下他的委屈就好了。
“鸳鸯,去把宝玉带来,我倒是要问问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他!”贾母怒喝道,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鸳鸯和袭人连忙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把失魂落魄的贾宝玉带了进来。
贾母拉住贾宝玉,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叫了一圈,见不奏效,又问道:“我的肉宝玉,可是谁欺负了你?尽管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贾宝玉这才清醒过来,呜呜哭道:“林妹妹和云妹妹她们都不和我顽。”
贾母老眼一凝,又听见贾宝玉哭道:“她们都去和贾琮顽了。”
贾母拍着贾宝玉的背,安慰道:“怎么会,谁愿意去和一个没娘的野种顽?我们这就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贾宝玉点了点头。
贾母身后站着的鸳鸯心中叹了口气,她都为贾琮有些可惜,那么聪慧的一个人,生的又那般好,怎么会有这样的亲长,她知道贾琮又不是蠢人,怎么会欺负了贾宝玉?
……
迎春院,书房内。
众人闲聊了会儿,贾琮就准备起身告辞,他这次回府的目的就是来看贾政和迎春的,如今都见了,这里也就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反正他也不喜欢这里。
“二姐姐,若无他事,弟就回去了,还有很多功课要做。”贾琮起身对迎春笑道。
迎春心中虽不舍,却也知道不能耽误贾琮的学业,只好起身相送,探春等人也纷纷起身和贾琮告别。
史湘云可惜道:“知道琮哥儿回府后,本想着明天就起个诗社,这样定能再得一首绝好的词,没想到琮哥儿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唉。”
一旁的林黛玉看了一眼贾琮,细细道:“你这句话是说错了,三哥哥是要回去读书的,不过我也可惜着,第一次见到三哥哥,没有落到一首绝好的词。”
话虽如此说,林黛玉的一双美目却炙热的看着贾琮,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贾琮见避无可避,只好笑着走到迎春的书桌旁,铺好宣纸,提起毛笔沾了沾墨汁,众人眼睛一亮,纷纷围了上来。
贾琮笑道:“前段时间与友人在庭院之中对弈,正值黄昏,饮了些许的果酒,无意之中便有了上阙,今日正好补足下阙,给诸位姊妹品鉴一番。”说着提笔写了起来。
“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词写罢,贾琮搁下笔,抬起头看到众人凝视着自己,奇怪道:“怎么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花落去。”林黛玉喃喃道:“三哥哥,这首小词是送给我的吗?”
“啊?不是啊,有感而发罢了,没说要送给谁啊?”贾琮挠了挠头道。
林黛玉也不强求,只是妥协道:“那三哥哥可以把这纸词稿送给我吗?”
迎春不喜欢争夺什么,只要贾琮能好好的,她就很知足,史湘云之前得了一首《采桑子》,虽然也爱这首小词,却也不好意思再问贾琮要了,小惜春之前也从贾琮那得了一首写海棠的七言绝句,虽然不是词,却也很满足。
只有探春,心里有些不服气,真要比起来,自己和三哥哥才是最亲近的,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贾琮。
“好……林妹妹若是喜欢,就拿回去罢。”
林黛玉又强迫贾琮署上名字,才笑嘻嘻的把墨迹刚干的词稿卷了起来,交给了身后的灵儿。
贾琮被探春看的心慌,正考虑要不要再给探春抄一首时,就看见袭人走了进来。
“袭人,你怎么来了?”史湘云连忙问道,一方面好奇袭人怎么一个人过来,另一方面则有些担忧,自己之前把贾宝玉冷落在一边的举动是不是让老太太生气了。
袭人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贾琮,淡淡道:“三爷,老太太请你出去。”
贾琮闻言不解,以为袭人说错了,迎春疑惑道:“出去?去哪啊?”
林黛玉并不知道贾母厌恶贾琮这件事,但心性聪慧敏感的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妥之处,“请你出去”,这不是赶人的吗?
贾琮看着袭人略带嘲讽的眼神,呵呵一笑道:“我正打算要出去呢!”
说罢,贾琮朝迎春等人拱拱手道:“诸位姊妹,来日再会,我先走了。”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袭人说的“请你出去”是什么意思,瞬间红了眼眶,流下泪来,唤道:“琮弟~”
贾琮上前握了握迎春的小手,安慰道:“弟无事,姐姐勿忧,我以后每个月都会给姐姐写信的,尽管放心。”
迎春流着泪点了点头,贾琮又朝史湘云林黛玉等人微微颌了颌首,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贾琮略显消瘦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上,仿佛镶嵌了层层的光晕,在众女或悲伤或怜悯或感慨的目光中,很快消失在了长廊尽头,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林黛玉转过脸,柔柔的轻叹了一声,看着手中的一纸词稿,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