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上的人

  • 贾琮传
  • 云先觉
  • 3373字
  • 2019-09-11 13:18:55

京城向南两千里,一艘二层的纺船正在河上静静的行驶着。

已是寒冬腊月,天空下起了细碎的雪花,正午的时候,水面上升起来一团团的热气,带着些许的暖意,飘散在空气中。偶尔有鱼儿钻出水面,稍许之后又沉了下去。

纺船二楼,一个约摸九岁的小姑娘正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窗外的河景。

这时旁边走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鬟,细心的给她披上了一件杏色小袄,劝道:“姑娘,歇一歇吧!你都在这发好一会呆了。”

那小姑娘头也不回,呆呆的看着窗外,轻声问道:“灵儿,我不累,现在到哪了?”

叫灵儿的小丫鬟道:“听楼下的嬷嬷说,好像已经过了盂城了。”

那小姑娘转过脸来,只见她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肌肤胜雪,气若幽兰,自有一股轻灵之气,犹如九天仙子下凡尘,让人惊叹之余却难生亵渎之意,年纪虽尚幼,却能从眉眼间分辨出,再长几年,就是一位倾城佳人。

这小姑娘,就是林黛玉。

十几年前,贾母爱女贾敏远嫁金陵,配的是苏州林家长孙林海,因为他字如海,所以别人都称他林如海。

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到林如海时,已经袭了四代。

列侯,和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是两套不同的封爵系统,五等爵高于列侯。

列侯分为三等:县侯,乡侯,亭侯,只能按照顺序世袭三代。

因为当时太上皇隆恩盛德,额外加了恩,至林如海之父时,林家又袭了一代亭侯。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至林如海之父时,林家祖上留下来的列侯爵位,已经是最后一代。

苏州林家和金陵王家境遇相仿。

王子腾祖上也是县侯,巧的是和林家曾祖袭着县侯是同一时代的县侯,王家也承蒙了太上皇的隆恩盛德,王子腾之父也再次袭了一代亭侯。

这个列侯,前朝还在用,后来大刘定鼎之后,就被废除了,由五等候全面代替,不过虽然不用列侯了,却也没虢夺那些还袭着列侯爵位的县侯,乡侯,亭侯们,只是他们也再没承袭下去的资格了。

林如海是贾政的妹夫,他和贾政一样,都极好学问,不过他比贾政要有天资的多,早年以科举出身,考中了前科的探花,官至扬州巡盐御史。

这巡盐御史是正七品官,位轻但权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地方盐务管理局纪检组组长,奉京中督察院之命到各地巡察盐务。

林如海学识渊博,人品修养出众,当年盛极一时的荣国府把贾敏嫁给林如海,看中的就是他的品性和才华,而不是林家的家世门第。

贾敏并没有被贾代善和贾母当做政治工具嫁给其他的权贵之家,而是遵从了女儿的意愿,嫁给了门不当户不对,人丁稀薄的,但具有书香之气的姑苏林家。

林如海是前科探花,按照规定应该从正六品的官职做起,可殿试时却被天子钦点,做了正七品的扬州巡盐御史。

从正六品变成正七品,并非贬官,反而是重用。

钦点并不代表官职大,而是代表这个官职很重要,一定要由皇帝钦点,进士的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所有一甲进士的官职一般都由皇帝安排,这就叫“钦点”。

大刘的科举功名从高到底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进士,举人,秀才,共分六等,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

林如海才华出众,殿试的时候很快入了当今天子的眼,当时参加殿试的进士数十人,天子也就钦点了五六个,这其中就包括林如海。

按照大刘的规定,探花至少是要出任正六品官职的,可天子却钦点了林如海为正七品的巡盐御史,出任扬州,看中的就是他的才华和能力。

京城里的官清贵,地方的官富的流油,林如海出任扬州巡盐御史这个肥差后,一家人很快从苏州迁到扬州定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家几十年来在江南六省都是名门望族,林如海出任扬州巡盐御史后,林家的日子很快就重新兴盛了起来,这并不是说林如海是个贪官。

相反,可以说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清官,廉官。

江南在各个朝代一直都是富庶之地,远超关中,人口众多,文盛礼兴,最多的就是富商,名士和名妓。

那些靠贩盐为生的商人,为了谋取更大的私利,往往会重金贿赂各地的巡盐御史,而这种贿赂是合法的,光明正大的,没有人会去追究,似乎更像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传统。

林如海出任扬州巡盐御史的那几年,那些富商的贿赂光是银票就有上百万两,这里还不包括那些豪宅,古玩,书画等贵重物品。

这笔银子无疑是天大的,大到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但对林如海这种清官来说,这不是银子,而是烫手的山芋,所以,他每年都会把那些富商送来的贿赂完完整整的送往京城,呈给天子。

如此一来,各地的巡盐御史也只好忍痛割爱把富商们孝敬的银子分出一大部分上交给朝廷。

于是,内务府每年收上来的税银里,光是各地巡盐御史上交上来的银子就有数百万两。

在天子眼中,林如海不贪财,不滥权,办事得力,公私分明,所以愈发器重,虽只是正七品的巡盐御史,可在江南,江南六省总督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贾敏嫁进林家后,夫妻二人和睦,林如海也一直没有纳妾,早先贾敏生了一子,可惜长不到三岁时就病死了,之后又生了一女,也就是林黛玉,打小也是体弱多病。

去年,年仅三十的贾敏得了重病,林如海多处寻医问药无济于事,在床上撑了两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

贾敏死后,本就体弱的林黛玉更是大哭数日。看着相濡以沫十几年的爱妻,再看看哭晕过去好几回的幼女,林如海忍着心中的悲痛,不得不开始为林黛玉的未来考虑。

他承蒙天恩,平日里最多的事情就是在衙门里处理政务,或到江南各地巡视,置妻女于一边,数月不沾家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林黛玉和他并不是很亲近,只是和她母亲在家里“相依为命”。

现在爱妻病逝了,幼女没人照顾,加上体弱多病,若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恐怕不能平安活着长大。

贾敏生完林黛玉后,因为落下了病根,不能生育了,为了不让丈夫将来没有子嗣承袭香火,贾敏也曾为他纳了几房侍妾,可这几年下来,都是一无所出。

林如海并不放心把幼女交给他的那几个侍妾,万一女儿有个什么好歹,他无颜面对京中贾家,更没无颜死后去见他的爱妻。

林如海很快想到了办法,把幼女送到京中贾府,他岳母那里去。

他和贾政书信来往频繁,从贾政的书信中得知,荣国府老太太身边现在有三个和他幼女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若是能日日作伴,再加上老太太和二姐夫的呵护,他的幼女定能平安健康长大。

想到这,林如海很快就给贾政写了封信,让报丧的人一起带往京城,在信中他说对不起老太太,没有照顾好爱妻,让自己的爱妻临死前也没能看上老太太一眼,心中愧疚,只等来日进京述职的时候,再去贾府门前磕头谢罪,又说明了想把幼女送往京城,寄养到老太太名下的意愿。

贾母从报丧的人口中得知最疼爱的女儿病逝,悲痛欲绝,大哭了几场,沉静下来后连忙让贾政给自己的女婿回信,即刻把爱女留下的唯一骨血送到京城来,她要放在身边,亲自抚养。

得了贾政书信的林如海如释重负,妻子丧期过后,就择一良辰吉日,安排了几个老实稳重的婆子随行,就把林黛玉送上了开往京城的纺船。

林黛玉刚刚失去母亲,正是悲痛欲绝之时,又得知父亲要把自己送往京中的外婆家,她自幼因为性格原因,有些多愁善感,以为是她父亲嫌弃她累赘,才把她送走。

林黛玉没有哭闹,顺从的在几个婆子的护持下,登上了开往未知未来的纺船,她原本的四个贴身丫鬟,也只带了一个最亲密的灵儿。

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这四个字,是人间绝大多数的痛苦的根源,他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此一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面。

林如海看着站在船头看着他默默流泪的幼女,渐行渐远。

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人蹲在码头上嚎啕大哭。

……

从扬州到京城有数千里之遥,山高水长,走陆路骑马坐轿要至少要半年的时间,路途颠簸,而且一路上土匪强人无数,极不安全。

走水路的话,时间要比陆路短一些,而且更加的安全,他也安排了四个颇有武力的随从随行护卫,可以保证幼女平安抵达京城。

林黛玉一行人离开扬州已经数日了,今天刚刚过了金陵。

“盂城?”林黛玉蹙着蛾眉,想了想道:“为何这般慢?”

“姑娘,下面撑船的人说了,冬日无风,河又太深,船棹够不到底,船只能顺着河漂。”灵儿回道。

“哦”,林黛玉应了一声,站起来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臂,然后撩起门帘子就往外走。

“姑娘,姑娘,披上斗篷,披上斗篷,外面风大,冷的紧。”

林黛玉脚步不停,任由灵儿把一件大红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出了船舱,外面的世界就广阔了许多。

冬日的江南,飘落的都是细碎的雪花,不像北方的寒冬,飘落的是漫天的鹅毛大雪。

远处,城墙宝塔清晰可见,隐隐传来不知是哪座寺庙的钟声,在空旷的河面上,传播的很远很远。

林黛玉站立在寒风中,瘦小单薄的身影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吹倒,小脸上带着些许悲意,细碎的雪花一片片的飘落到她的身上,很快的融化,消失不见。

神元十二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