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是什么让人类如此与众不同
一股气流袭来,油脂灯的火焰闪烁了一下。本来全神贯注的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后退几步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片刻之后,他举起一盏石碗做成的灯,放置在岩壁上,周围又亮堂了一些。在深邃、永恒的空间中,成群的野牛、鹿、马层层叠叠地排列下去,似乎没有尽头。这个岩洞是他的工作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周围石壁上的动物图案也变得鲜活起来。墙上的一头野牛本来正在默默地反刍,却猛然扭过头,朝自己的臀部方向望去,仿佛要找出是哪个不速之客惊扰了自己的沉思。
他重新开始了创作,眉头紧锁,屏气凝神,用手中的炭条小心翼翼地勾画起另一只动物。他才思如泉涌,创作的激情驱散了岩洞里的阴冷。命中注定,他要将所见所思刻画下来,让万物跃然于石壁之上。在这里,各式生灵在林中雀跃、嬉闹、觅食,阳光在众生身上洒下斑斑点点。他竭尽全力,生怕脑海中的影像转瞬即逝。
多年来,他一直在磨砺自己的技艺。每年大地回春、万物勃发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个岩洞,有时独自一人,有时结伴而来,但目的都是在这里继续自己的幻想之旅:把自己在旅途中经历的一切永久地绘制下来,将眼睛看到的描绘下来,把拼命逃过黑暗之地时的危险和痛苦表现出来。在开始这场幻想之旅前,他永远也预料不到终点在何处。
这一刻何时来临,就跟他逐猎的野鹿一样难以捉摸;但这个时刻一旦来临,他就能牢牢抓住。尽管这段旅途他走过多次,但每一次的经历都与众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旅途终点那重回家园的熟悉感;在经历了一段艰辛的跋涉后,虽然筋疲力尽,却又神清气爽的愉悦感;以及大难不死、有惊无险的敬畏感。
现在,每次旅程结束之后,他都会回到岩洞记录所见所闻。野牛的形象逐渐成形:硕大的牛头扭转过来,用一只眼睛慵懒地盯着他。这只眼睛仿佛就是野牛的心灵窗口。此刻,它立在墙上,目光呆滞地盯着他。一瞬间,他又重温了那种惊喜、恐惧,以及挥之不去的忐忑:下一步,这头巨兽会变成什么样呢?有时,他会摸入岩洞的暗处又迅速返回,或者偶然碰上一些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画作,那种熟悉的压迫感也会袭来,转瞬即逝却又确切无比。
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始终沉浸在创作当中。最后,手臂实在支撑不住了,再加上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放下绘画材料,沿着蜿蜒的通道回到岩洞口。从洞口钻出来后,他一头扎进了傍晚时分刺眼的阳光中。洞口隐蔽在一大堆石块和山毛榉树的后面,从外面看,根本无法想象其背后的岩洞有多大,更不用说那长长的、只能匍匐通过的隧道,以及沿着隧道突然出现的圆顶洞穴,还有那些从一旁开出的侧洞。
他瞥了一眼西边的地平线,意识到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他吹灭了油脂灯,把它藏在洞口旁边石壁上的一个石龛里。再次回味了一遍自己今天的创作成果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拨开枝叶,朝着几公里外位于河谷底部的宿营地走去。
谁创造了美轮美奂的史前壁画
1879年,唐·马塞利诺·桑兹·德索图奥拉(Don Marcelino Sanz de Sautuola)正在一个岩洞里搜寻地上的史前文物。他的小女儿玛丽亚站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抬头望着洞穴顶。父亲在手边放了一盏油灯。透过微弱的光线,眼前若隐若现的景象使小姑娘目瞪口呆:数不清的野牛和野马仿佛正居高临下地从岩石中奔腾而出。小姑娘情不自禁地抓紧了父亲的大衣后摆。唐·马塞利诺觉得女儿干扰了自己,回过头来刚要呵斥,女儿的神情却让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头顶上的某样事物,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定有什么蹊跷!唐·马塞利诺慢慢向上望去,眼前一片昏暗。他伸手拿起油灯举过头顶,好看得更清楚些……随之唐·马塞利诺倒吸了一口气:就在岩洞顶上,野牛、鹿和野马成群结队,要么伸腿蹬脚,要么低头反刍,熙熙攘攘地聚成一团。那情形把他们一下子拉回了1.8万年前动物被绘制出来时的场景。
这个发现让唐·马塞利诺喜出望外,他产生了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感觉。自从人们在法国南部的史前洞穴中发现了雕像和象牙牌后,唐·马塞利诺就激动不已、跃跃欲试,花了好几年时间在西班牙北部的岩洞里左翻右找,幻想着能挖掘出一座私人宝库来,可惜一直徒劳无功。而现在,他在西班牙北部的阿尔塔米拉洞穴(Altamira)中发现了这些举世轰动的史前绘画,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各界名流富豪、专家学者纷纷来到这个岩洞,唐·马塞利诺从此声名鹊起,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众多大型科学会议都把他奉为座上宾。
不过,唐·马塞利诺注定是个失意之人。热闹了一阵子后,当时的考古界宣布:这些绘画作品太“新”了,史前人类根本不可能具备如此高超的绘画技巧。确切地说,这些绘画一定是在最近几年内被人画上去的,说不定就是唐·马塞利诺自己画的。尽管从未有人给唐·马塞利诺正式扣上“伪造者”的帽子,但这种怀疑的气氛就像阿尔塔米拉洞穴里的恶臭之气一样弥散开来。唐·马塞利诺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家,只过了9年,就在郁郁寡欢、满腹牢骚之中走完了人生旅程。直到1902年,人们终于给这批绘画正了名。随着探索的逐渐深入,人们才发现阿尔塔米拉洞穴仿佛一座艺术宝库,里面各种完成、半完成的作品比比皆是,一直连绵到200米深的山中腹地。令人唏嘘的是,这时唐·马塞利诺已经躺在坟墓里近20年了。当年和他一起探险的女儿已长大成人,童年的经历给她带来的显然是震撼和创伤,她也早已远离洞穴及围绕着洞穴所发生的一切。
时至今日,有关这些非凡的洞穴壁画出自何人之手、缘何而来,仍然是一个旷世之谜。
开启探索与自我发现之旅
阿尔塔米拉洞穴并非举世无双:在欧洲,已知的此类史前岩洞艺术遗址大约有150处,从远东俄罗斯的乌拉尔山脉到英国都有发现。但是,遗址分布最为密集的还是法国南部和西班牙半岛一带。冥冥之中的灵性激发了那些在距今2.5万年到1.2万年前之间在那里繁衍生息的人类,与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洞穴一起,创造、抵达了史前岩洞艺术的顶峰,其艺术造诣可称得上神乎其技。面对着这些来自遥远古代、出自无名氏的壁画,其深邃、神秘、精妙绝伦让身处岩洞之人无一不深受感动、不可自拔,即便是成年男子也会经受不住如此的震撼,而潸然泪下。
在某个史前美术馆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以一位孩童的手为模子做成的手印,采用嘴吹制颜料的方式拓印而成。想象一下,如果看护岩洞的人同意,你可以把自己的手顺着手印贴上去。刹那间,你将跨越时空,与那个孩子心神相通。那种微妙的感觉,就仿佛恋人间第一次牵手。没有人能够抗拒这种艺术的魅力。他是谁?抑或她是谁?他或她曾以何名存于世上?这孩子是否长大了,是否有自己的后代,是否安然跨入晚年?是否会在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回想起这个日子——在一束昏暗的灯光引领下,他穿过蜿蜒的隧道,来到一个偏僻的石穴,将手掌按在冰冷的石壁上,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某人能够画下自己的手?或者,这只是一个夭折的孩子,被疾病、意外或是一只捕猎的动物夺去了生命,而在悲痛欲绝的哀号之后,他的母亲发现,这只是自己命运多舛的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
我们已经意识到,正是这些原始社会的画家开启了丰富多彩、古今共鸣的生活。洞穴艺术的出现是人类行为进化史上最后一次大爆发式的飞跃,考古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旧石器时代晚期革命”(Upper Palaeolithic Revolution)。这场革命起源于大约5万年前,各种复杂烦琐的石制、骨制及木制工具横空出世,包括针、锥子、鱼钩、箭以及矛头。而到了大约3万年前,一大批不具备日常实用价值,似乎是纯装饰性的艺术品出现了,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大爆发,胸针、纽扣、布娃娃、玩具动物等如雨后春笋般纷纷面世。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也许是雕像这种艺术形式,最著名的例子当属在中南欧出土的“史前维纳斯”(Venus figures)。
作为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美学典范,这些丰乳肥臀、发辫优美的女性雕塑由象牙、石头或陶土雕刻而成,与今日的“米其林小人”(Michelin-tyre)有些形似。接下来,有各种证据表明,大约在2万年前,人们开始为死去的同伴举行丧葬活动,而音乐和幻想存在的迹象也出现了。最后,遍布于南欧大陆内外,以阿尔塔米拉、拉斯考克斯(Lascaux)、肖维(Chavette)等岩洞为代表,在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石窟、居所和洞穴里,岩壁上的画作喷薄而出,算是为“旧石器时代晚期革命”添上了点睛之笔。在人类进化史上,类似的现象绝无仅有。而人类的文明,包括人类一切的现代行为,从文学、宗教到科学,就此奠定了基础。
这些震古烁今的艺术技艺仿佛一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天地有大美,而人类对美好的定义和发现美好的能力并不受限于时代。似乎,在历史上有那么一个时刻,人类的本质被封装、定格了下来:我们是谁?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立于天地之间的我们?冥冥之中,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定无比的力量,推动着人类文明之花循序渐进地硕然绽放,使得人类从古往今来的众多物种中脱颖而出。
但那个问题仍悬而未决:人类这个“出产”画家和诗人的物种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来的?那些生活在南欧的无名画家是怎样开始他们的创作的?他们从何而来?为什么只有他们与众不同?同时,也许最神秘且有趣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画画?
本书如同一次漫长的历险,一次始于远古、穿越迷雾的旅程。本书所探索的,其实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类是谁?人类与众生共存于这个星球上,是什么让人类如此与众不同?假设所有的生命都有相同的起点,那么人类又是怎样分化出自己的特质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这些特质使人类成了万物之灵?为什么这些特质如此眷顾人类,而不是垂青其他物种?
本书也是一场自我发现之旅。若想理解何为人类,就必须理解我们的心智。心智就如同一道鸿沟,将人类与其他物种分隔开来。因为有心智的存在,人类才能够自我反省,并探究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其实,人类的生理特征和绝大部分行为并无奇特之处,和其他灵长类动物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人类的心智和想象力才是那道分界线。这点听起来似乎显而易见,但实际上,直到最近人类才能够准确地描述出心智的特征,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我们的近亲——猴子和猿类的所作所为与人类何其相似,它们同样具有创造力和智慧,也具有高度社会化的生活方式,甚至它们作为一个种群在进化中也同样非常成功。但是,猴子和猿类仍然被那道可以认知自我、不可名状的精神活动的门槛给挡住了。
探索心智的世界需要借助多门学科,而每一门都只能给出一部分答案。在过去大约10年的时间里,从遗传学、行为学到心理学,许多学科都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将这些成就归纳起来,我们就会发现,每门学科都以不同的方式深化了人类对“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理解,人类对“自我”的认知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同样,对与人类风雨同舟的其他物种的认知也是百废待兴。只有将各项研究成果融汇在一起,兼收并蓄,才能够拼凑出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些真相。
人类已经走过了漫漫长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进化始于大约6500万年前,当时,恐龙还是这个星球上无可争议的霸主,它们正在欧洲和北美洲的热带森林中横行霸道。而我们的远祖还没有进化到灵长类,而是与今天的松鼠相仿,穿行于树林和灌木丛间。后来,在恐龙进入死亡殿堂之后,这些原始的、类松鼠的哺乳动物开始了多样化的进化历程,并进化成了一个成功的种群,成为我们熟知的猴子和猿类的祖先。
又过了很久,距今700万~600万年前,在人类先祖的种群之中,有一些后代开始进化出新的特征,并慢慢地与其他的非洲猿类——黑猩猩(chimpanzee)和大猩猩(gorilla)分道扬镳了。起初,这些进化涉及的特征大多与两足行走相关,看起来相当无趣。但最终,这一支进化谱系里出现了一些破天荒的大事件,如大脑容量迅速增大、工具的使用、语言和文化的产生等。岩画艺术家也正是在这一支谱系里诞生了。随后,现代意义上的人类终于姗姗来迟。于是,从600万年前起,人类与非洲猿类的共同祖先给我们画出了一条进化之路,而这条路实际上充满了不确定性,各种机缘、灾难充斥其中,结局难料。从猿到人并非命中注定,更无神力相助,有的,只是进化永恒的混沌。
那么,让我们想象一下:身处350万年前的东非大草原上,周围林木丛生,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现在是午后时分,太阳正逐渐向地平线滑落。远处,一群踯躅前行的人类的剪影正透过波光粼粼的热霾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