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世禪宗研究與燈史的命運

臺灣學者張曼濤先生論及近世佛學研究云:

在現代中國佛學研究的過程中,有三支研究的路向,值得特别注意。第一支就是唯識,第二支是佛教史,第三支是禪宗。領導唯識的研究,是以南京的支那内學院、武漢的世界佛學苑、北平的三時學會爲中心。領導佛教史研究的,則以北京大學的湯用彤、輔仁大學的陳援庵、燕京大學的陳寅恪爲翹首。鼓動禪宗研究的,則仍以胡適爲一時俊彦。張曼濤主編《唯識學概論》,《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23册,臺灣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年,第1頁。

作爲百册《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的主編,張氏之語無疑是對中國近代佛教研究作全面統觀之後的真知洞見。唯識之興,實爲近世中國學人對西方科學與哲學之回應,欲以唯識之深遂謹嚴與西方之科學觀念與哲學體系相頡頏章太炎《自述學術次第》言:“今世科學論理日益昌明,華嚴、天台將恐聽者藐藐,非法相不能引導。”唐大圓《今日學佛之大方針》亦云:“曠觀世界之大勢,曾經科學家實事求是與哲學家之精密分析,若但持籠侗真如,顢頇佛性之學説,雖或稍能自利,而於利他、攝受衆生之方便,則大缺乏。”。佛教史學之興蓋受西方史學觀念之激蕩。而禪宗研究之盛,則不得不歸因於敦煌遺書及其他新史料之發見。

美國學者史蒂夫·海茵(Steven Heine)在其著作《禪皮·禪髓》(Zen Skin, Zen Marrow)一書中將近現代禪宗研究概括爲兩個傳統之争:一是禪宗傳統敘事(TZN, tradition-al Zen narrative),另一個則是歷史文化批判(HCC,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riticism)Steven Heine, Zen Skin, Zen Marrow:Will the Real Zen Buddhism Please Stand Up?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pp.6-14.作者認爲在西方的禪宗研究中存在着“傳統禪敘事”(TZN, traditional Zen narrative)和歷史文化批判(HCC,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riticism)之間的争論。傳統禪宗敘事所描写的禪是不可言説的、直接的、有助於社會和諧的。而歷史文化批判則認爲禪並非如此,禪是言説的、存在於儀式中、不平等的(具有强烈的歧視性)。。禪宗傳統敘事乃指語録、燈史等傳統禪宗史料而言,而歷史文化批判則代表了現近學術界對禪宗的理解與書寫。近現代禪宗研究,正是在不斷批判禪宗傳統敘事基礎上發展演變的。在現代思潮影響鼓舞之下,研究者秉持科學性、客觀性、規律性等原則對禪宗傳統宗教神學敘事進行批判,一方面以考據與歷史學方法,揭出傳統禪宗燈史記載的不實之辭。借助於敦煌文獻、域外遺書、石刻碑銘等新史料對宋代以後所編撰禪宗燈史所記録的世系、僧人之行履與言教的真实性提出質疑。另一方面,運用各種思想資源与史料對禪宗思想、歷史、知識進行組織化、系统化與規律化,力求闡明禪宗發展的歷史規律與發展動力。利用新資料與新觀念對禪宗燈史、語録文獻中忽略、遮蔽甚至污名化的領域進行重寫與改寫。

在這一轉變過程中,研究者對於史料確立了如下之觀念:第一,史料越早越真實,故而用敦煌出土文獻、唐代宗門文獻、金石資料校正宋以後出現的燈史的闕失;第二,宗門外的資料較宗門資料真實,故而以律宗僧人撰作的僧傳、天台宗僧人撰作的編年史校正燈史的闕失。在此觀念影響之下,作爲宗門自我敘事的燈史遂受前所未有之詬病。

運用敦煌文獻研究禪宗的胡適言:“今日所存的禪宗材料,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是北宋和尚道原、贊寧、契嵩以後的材料,往往經過了種種妄改和僞造的手續,故不可深信。我們若要作一部禪宗的信史,必須先搜求唐朝的原料,必不可輕信五代以後改造過的材料。”胡適《神會和尚遺集序》,《胡適學術文集·中國佛學史》,中華書局,1997年,第363頁。日本學者關口真大亦言:禪宗的歷史,以往被看做是標準和權威的《景德傳燈録》與《傳法正宗記》等書,實際上並非是爲敘述歷史而製作的,其中可以發現不少顯然與歷史相矛盾的傳説和創作的成分。加拿大學者冉雲華則認爲,中華禪宗被誤傳千年,其原因乃在於“多年以來禪宗歷史所根據的是《傳燈録》之類的宗派文獻,都是十世紀以後編纂的,它們所記的早期禪史、資料不足而且還有宗派成見”冉雲華《中國禪學研究論集》,東初出版社,1990年,第1-2頁。。中國學者顧偉康則言:“直到本世紀初,敦煌石窟藏經被發現以後,經先輩大德們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才終於把禪宗的歷史基本廓清了。原來,一部禪宗史並非象後世南禪的《燈史》所描寫的那樣,一開始就是‘教外别傳’、‘以心傳心’的,而是由印度佛法一步一步地演變、發展而來的。”顧偉康《禪宗:文化交融與歷史選擇》,知識出版社,1990年,第3頁。美國學者菲立普·央波斯基(Philip B.Yampolsky)也認爲燈史“在歷史的塑造中,精確性並不被人們加以考量……這早已是爲人所知的小小事實,或許這一事實也能被人形塑成動人的故事,但是這樣的故事充滿了疑點、脱節和矛盾”Philip.B.Yampolsky, The Platform Sūtra of the Sixth Pa-triarch,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7, pp.4-5.

當近現代學者秉持“真實”、“客觀”的原則,對作爲宗門傳統敘事的燈史進行判裁之時,我們却不得不面對以下問題:既然燈史不具有“歷史的真實性”,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作爲“理解歷史真實”的燈史?史事的“真實”是否就是判定文獻價值的唯一標準?面對數量龐大、影響深遠的燈史,我們是否可以如此輕率地將其棄置一邊?

葛兆光先生反思禪宗研究時説:“正如前輩學者所發現的那樣,《傳燈録》系統的文獻對於中唐禪史的記載中,有不少僞造的東西,這些僞造的東西在一定程度上,又把史實混淆與淹没了,以致於我們不得不先花大力氣進行考辨;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從敦煌卷子中大量禪宗文獻的被發掘面世,欣喜若狂的研究者立刻被它吸引,從胡適開始就是這樣,於是,敦煌卷子剛好較多涉及的神會一系禪法,登時占據了研究者過大的視野,激發了研究者過多的熱情,而珍貴的傳世史料如禪宗燈録及同樣珍貴的藏外散見碑傳序跋等,則在相形之下黯然失色。”葛兆光《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至十世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39-340頁。已看到近現代禪宗史研究於史料選擇上的偏頗與不足。

而對於禪宗燈史價值做理性思考者,無疑首推日本學者柳田聖山。柳田認爲學界對待禪宗燈史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是“在批判其荒唐之餘,將所有的都視爲虚構而拋棄”;另一種則是,“從傳統的、信仰的角度,對所有的進行無批判的肯定”柳田聖山《初期禪宗史書之研究》,《柳田聖山集》第6卷,法藏館,2000年,第2頁。。《初期禪宗史書之研究》中柳田説:“燈史書絶非單純地記述了歷史史實,而是宗教信仰傳承的表達。與其説它們是被編造出來的,毋寧説是歷史地産生出來的。傳承的一個一個傳説若是虚構的話,其中却包含着虚構的必然理由。因此,在這裏,歷史事實本身反而已經以傳説的意義得到了記録。因爲不是事實,所以要全然否定掉這些傳説的話,已經失去了閲讀燈史的資格。因爲,燈史不只是傳達史實的,這一點早就是自明的前提了。相反,在仔細地咀嚼虚構出來的一個一個記録的過程中,可以揭示進行虚構的人們的歷史的、社會的宗教本質,與所謂史實不同層次的、另一意義上的史實,就會歷史地顯現出來。”柳田聖山《初期禪宗史書之研究》,《柳田聖山集》第6卷,第17-18頁。

於此,柳田提出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第一,燈史的變化本身就是禪宗思想的發展史。柳田在承認禪宗燈史虚構性的同時,認爲禪宗燈史並非全然的虚構,這個虚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歷史,一種禪宗思想發展的歷史。燈史中祖師形象的變化,正是禪宗自身發展歷程的反映,這樣柳田就將文獻真僞的問題轉化爲一個思想史的問題,在承認歷史真實的前提下,同時注意到理解歷史的真實。可以説,柳田與其他學者不同之處在於如何對待“僞史”,有些學者重於“僞史”之“僞”,證明“僞”史之“僞”;而柳田則更重視“僞史”之“史”,闡明“僞造”之發展史,及此發展史背後的社會、思想根由。日本學者土屋太祐在《北宋禪宗思想及其淵源》中説:“暴露禪宗的僞史並不是禪宗史研究的一切。其實,‘僞史’的形成本身就是一個歷史現象,所謂‘僞史’中也保留着衆多歷史信息。如果只是把那些較晚出現的材料當僞史來拋棄的話,我們永遠不能理解‘僞史’背後隱藏的真歷史。”土屋太祐《北宋禪宗思想及其淵源》,巴蜀書社,2008年,第2頁。第二,燈史有自己的特質,正如柳田所説:“燈史書絶非單純地記述了歷史史實,而是宗教信仰傳承的表達。”美國學者戴爾·萊特(Dale S. Wright)則認爲古典禪宗燈史有一個自己理解歷史的方向,而這一方向、原則與研究燈史的現代歷史學家有甚大之不同。“我們現代人關心的是資料的客觀性,而燈録編輯者所關心的並不是故事的來源,而是這個故事是否够好,在證明傳承方面是否够有效”。故而作者認爲我們應該尋求宋代佛教史家歷史意識的特點,並進一步反思:不同歷史編纂傳統應該互相學習什麽,在這種互相學習中對歷史編纂的理解應該如何發展Dale S.Wright,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The Ch'an Bud-dhist Transmission Narratives and Modern Historiography”, History and Theory, Vol.31, No.1(1992), p.37, p.42.?也即在與傳統的對話中,我們應該學習什麽。

事實上,當我們用各種新資料、新理念、新敘事方式替代傳統燈史時,我們必須回答以下問題:那些被我們用其他資料證實是“虚構”的燈史,是否還有價值,我們當如何認識它、評價它、研究它;從這些與我們史學觀念、真實觀念完全不同的傳統敘事中我們應該學到什麽,我們應該反思什麽;我們有權力用我們自己的“歷史觀念”與“真實觀念”去簡單地否定他們,拋棄他們嗎?我們簡單地對待他們,也許正否定了一種可能性的探索。正如戴爾·萊特所説:“如果我們以現代的歷史觀去研究燈史,也許我們會與許多富有成果的觀點失之交臂。”Dale S.Wright,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The Ch'an Bud-dhist Transmission Narratives and Modern Historiography”, History and Theory, Vol.31, No.1(1992), p.42.

燈史是禪宗傳承之記録,燈史的演變本身就是一部歷史——禪宗思想的發展史。在燈史的書寫中,可以看出正統的變化、宗派的興衰;可以看到與我們現代人全然不同的歷史觀、真實觀與價值觀,這也許就是燈史研究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