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离开了以后,莫离便意识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同龄的也好,年长的也好,甚至幼小的他们都可能会离开。某一天,突然地就不辞而别。
人们似乎总是天然地习惯相聚,而本能地拒绝别离。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是人生苦。
母亲离开那会儿,才十四岁的莫离几乎哭瞎了双眼,可再难再难,还有外婆抚着她的头,让她在亲人怀里喘口气。可现在呢,她只能靠着墙徐徐地蹲下来,抱抱自己。
人一旦没了这副皮囊没几天就会陨了,那精神呢?思想呢?记忆呢?会全部消逝地一干二净吗?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就在咽下最后那口气的一刻就零星不剩了吗?
莫离不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更愿意相信这世间是有天堂和地狱的,是有奈何桥和孟婆汤的。如果是那样,外婆啊你且莫喝下那孟婆汤,这样来世你就还能把我记得,还能把我来寻。
对的,外婆你是答应了我,如果人有灵魂,待你离去后的第三天你就会回来看我。吹灭房间里我点的那盏烛火,这样我便知道你来了,知道这世间是有灵魂存在的,那么死亡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过是另一种存在罢了。想到这里,莫离感到一丝欣喜,这是她和外婆曾经的约定,外婆如此疼惜她定不会失约。
第三天的清晨,宾客都相继回去了,家里人一时空了不少,只剩下母亲那一辈的兄妹,他们正在为外婆留下的这套古宅和财物的分配激烈地讨论。
莫离不愿听这些有的没的,不管舅舅们如何暗示她要为自己的母亲在遗物分配中争取些什么,莫离都沉默不语。
她看透了世俗的嘴脸,在灵堂时还忧郁伤感十足,这会儿却又慷慨陈词,分毫不让。人的本性倒是简单,果然适者生存。
关了门和窗,拉上窗帘。从下午三点起,莫离就把自己锁在外婆的卧室里点上一盏烛火,静静地靠在床头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感觉到有人在推她的手臂,努力睁开眼,一袭青色短衫,黑色的长筒裤,毛线织的无跟拖鞋,银黄相间的头发,真的是外婆!
莫离兴奋地想要冲上去抱住她,可外婆却微笑着退到衣柜旁,喃喃地说:“离啊,你去拿我衣柜暗盒里的钥匙,去后山的干爹树下拿那个紫檀盒子。保护好它,它会给你惊喜的。”
“外婆,你和我一起去拿啊。”莫离急切地说道。
“我去不了了。离啊,你替我保管好它,这是我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也是我留给你的礼物。”外婆悠悠地回着。
莫离奋力想冲上前去拉住外婆,可整个身子就是不听使唤,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捆住动弹不得。
“离啊,我要走了,你好好的。这老天啊不会一直下雨,人这一辈子啊不会永远倒霉,咬咬牙都会过去的。”说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同被稀释了一样,融在了空气里,干干净净,一丝烟都没留。
“不——”
这一声嘶吼顷刻解除了被缚的身体,莫离感到整个后背已经被浸湿,额头也全是水滴,她急促地喘了好一阵,才平缓了心跳。
漆黑的房间里的那盏烛火依旧澄澄地立在书桌上,只是已经燃地只剩半截了,淌落下来的泪烛堆积成了一个小山丘。
环视了一遍整个屋子,悄无一人,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是凌晨4点14分,原来刚才所见不过是一个梦。
不对,那个檀木盒子的事,她是听过外婆说的。
想到这里她立马从床上翻身起来开了房间的灯,拉开外婆的古木衣柜,她依稀记得曾经见过外婆打开过这里面的一个暗盒,暗盒里有各种好看的玉器和首饰。
外婆曾经告诉过她,在她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在家里绣鞋垫,突然隔壁的三妹一顿乱拍门,她跑去一开,三妹二话没说拉着她往村头跑,边跑边说:“村头有飞机降落了,掉下来好多光洋,大家都去捡了,再不去就没了。”
就这样,两个十多岁的女娃以最快的速度加入到了抢光洋的战役中。村头的山丘上果然还冒着黑烟,一个巨型的大铁鸟稳稳地躺在那里。
当外婆和三妹赶到的时候很多乡亲都已经满载而归了,他们或用衣服捧着银晃晃的光洋,或用陶罐装着小心翼翼捧着。见到外婆他们都笑嘻嘻地告诉她们光洋都已经捡完了,她们来迟了。
收废品的田老头拉她们两到一边,一再告诫她们不要靠近那架飞机,他刚才在机身旁边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可吓人了。
这把外婆两个吓地只敢在山坡下逛逛,看看有什么收获。在一棵大树的下面,外婆发现了一个檀木盒子,上面的锁怎么也打不开。
她估摸着是个宝贝,就直接收在自己的裤子里也没告诉三妹。三妹寻到一些破损的首饰盒和两块光洋高兴地不得了,没等外婆就先跑回家了。
于是外婆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带回了家,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乡里赶场时,她带到集市里找了一个外地的锁匠开这个檀木盒子。
打开后她见到一株从未见过的枯花标本,七片花瓣,七种不同的颜色,薄如蝉翼,纹理分明,可是花芯和花茎却不见。
虽然这东西看起来不值钱,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既然装在如此精致的一个盒子里想必也是宝贝,外婆便把它珍藏了起来。
过了一个多月,村里人才得到消息,说坠毁的铁鸟是某个大人物的私人专机,里面装的全是值钱的宝贝。飞机上有两个人,一个男的驾驶员,一个女的,都死了。
说不准有人会来找回飞机上的宝贝,到时候只怕是要挨家挨户清查。说地村里人个个都胆战心惊,不少人当天就四处挖洞,找地方把光洋给安顿了。
由于大家争先找地方,还发生了好几次争执。结果只是虚惊一场,反倒成了村里的笑话。
外婆几十年一直收藏着这个檀木盒子,也不曾跟谁提起,她告诉莫离如果自己哪天不在了,她就替她继续保管好它。如果有机会就解开这个盒子的秘密,但务必保护好它。
莫离的记忆果然没错,在衣柜的两个抽屉之间有一段两拳的距离,用手指一敲里面是空的,拉出一边的抽屉伸手去摸,果然有一个暗盒镶嵌在顶部。
除了小时候看到的那些玉镯首饰,在底部真有一块小棉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铜钥匙一把。这把钥匙据外婆说是自己后来找锁匠配的,原先的锁工艺极为复杂,打开以后就当场作废。
开锁的锁匠说这种锁是有年纪的,是一把死锁。如果没有钥匙,一旦强制打开,锁就报废了,可见这个盒子珍藏的应是不宜示人之物。
这把钥匙的横空出世让莫离暂时忘却了所有,一心只想找到外婆指示下的檀木盒子。就在她前往后山干爹树的路途中,她已经把那檀木盒子想象了几十种模样,把那朵七色的花也想了上百种姿态。
别说是外婆了,就连她也没见过、没听过有这样的花,她迫不及待想要打开一看,可却在真正站立在枝繁叶茂的干爹树下驻足了。
这不过是一棵长了好几十年的槐树,当初自己小时拉肚子很长时间没好,一直拉水,整个人都虚脱了。县医院的药吃了也不见效果,外婆索性带去看一个乡里的赤脚医生,随手抓了几种草药煨水喝了三次,泻就立马止住了。
赤脚医生建议给孩子认树作个干爹,以便好养活。外婆本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可想到莫离这孩子从小就没享到家庭半点福,若是能积攒些仁德倒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便拉着几岁的莫离爬上了后山,选了一棵树干粗壮的大槐树,放上些糖果和肉当祭品,跪地磕头烧香,认作干爹。
从那以后,莫离依旧常常生病却好地很快,遇到危难也总能逢凶化吉。外婆想或许干爹树真的续了一部分能量给莫离。若是如此倒是要年年去祭拜,以示感谢。
想着自己脚下这方土有外婆双膝的痕迹,莫离就舍不得将它掘开。思量了好一阵,她索性深吸一口气,操起随身带的锄头闭着眼一锄头挖了下去。
这一锄接着一锄,大概挖到两米多深时,泥土里隐约看到一个木方。莫离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擦拭,确切看到了是盒子的一角,心潮澎湃地用手伸进去刨。
不到二十分钟的功夫整个包裹着黏黏糊糊黄土的木匣子就在眼前。莫离不敢过分沉醉在这淘宝的刺激与兴奋中,赶紧把土合拢,来不及擦拭出盒子的模样就径直放进了书包里。
这是一个长约二十厘米,宽约十厘米,高差不多八厘米的长方体紫檀中式复古饰品盒,正面的四个角是纹银镶嵌的祥云图案,上下盒盖连接的落锁处安有一个从中间横切的圆形,也是银制的。
外围没有暗纹也没有印花,样式简单却极其精致。莫离端详着这个宝贝看了又看,真的是稀罕的物件,不晓得它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兴许是一个公主?或者王公贵族?又或者是一代名妓?
要知道女人对考古的兴趣是从骨子里萌动的,她们习惯性地把古物和皇权新贵、才子佳人、悲欢离合联系在一起,渴望着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它最好的价值体现。
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钥匙,莫离一再确认了锁眼又试探性地把钥匙插了两下,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小圆锁开了,莫离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这个时光宝盒。
映入眼帘的是盒内垫得十分规整的红锦绸子,绸子上躺着的果然是一朵七片花瓣的标本。
虽然已是枯萎之物,可依然能辨别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和花瓣上清晰的纹路,中间的花芯部分缺失了,这倒不像是掉落的,看起来像人为用工具摘下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影响这七色花的美。莫离轻轻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这尤物放在手掌心中端详,这不过是朵花的标本能有多价值连城?
不过七色的花在她的印象里是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的,莫离立刻掏出手机度娘了一番,也并没有找到词源。难道这朵花是人造的?
她稍微用了点力搓了搓花瓣,不对啊,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植物,难不成是让人给用颜料染成了这模样?还是说这种花也许在以前是有的,而在现在消失了?
一切都是莫离的猜想,她的好奇促使她想要从这个盒子身上再找到些什么,于是她试着拉了拉这红绸,是粘连在盒子上的,多使了几分力,红绸就松动了。
拿出整块红绸打量这个紫檀盒子,里外翻了好几遍,方寸间的地方颗粒无收。正当她准备把红绸放进盒子里时,突然摸到红绸的右下角有突起的硬物,铺开来看,原来是用同色的红线绣的三个字——再生花。
原来这朵花叫再生花啊,好奇怪的名字,再次掏出手机搜索了几圈还是没有实质性收获。
不管那么多,既然是外婆移交的宝贝就先好好珍藏着,或许它就只是一个装饰品,是某个小姐闲来无事做的巧夺天工的手工,多半是自己古装爱情剧看多了,才会胡想联翩。
莫离将宝物归原,在微信里订了一张返程的票,收拾好行李,作别了这座滋养了她二十多年的城。
别了,竿镇,别了,外婆,我最亲爱的人,从今往后你们都将住在我心中,伴我度过尘世间余下的时光。
莫离告别了舅舅、姨妈,没有拿一分他们争论不休的遗产,对于她来说,这个紫檀木盒就是最好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