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四年,公元1469年冬,紫禁城。
刚进冬月,北京城就连续下了两场大雪,武英殿屋顶上的黄色琉璃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的反射下,像是一面硕大的镜子,几只乌鸦和一群花喜鹊聚集在殿角两端的鸱吻上叽叽喳喳,不知道紫禁城将要发生的是喜事,还是祸事。
“奏请皇上,臣韩雍愿亲赴广西,平瑶部土司之乱。大年之前,臣定能将匪首押赴京师,给皇上送上这份大礼!”右佥都御史韩雍执笏厉言道。
成化帝起身龙椅,说道:“朕就等你这句话,梁芳拟旨,擢右佥都御史韩雍为广西叛乱征蛮将军,户部尚书张永鸣监督军饷,御史洪振军负责军纪叙工,太监赵野,郭超为监军。”朱见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锦衣卫朱嬴随同监军。”
一路快马星辰,不到半月征讨大军便到了广西浔州城下。浔州知府张凤鹏早已恭候在城边:“韩大人一路辛苦,下官代城中百姓特意在此迎候,并备一百石糙米以助将士们英勇杀寇,解我浔州百姓水火。”
韩雍跳下马,拱手道:“有劳张大人了,且不知这吐司因何叛乱朝廷?历代土司均贵享皇恩,百般优待,今日怎生出如此异心。”
张知府道:“哪是什么土司叛乱,就是瑶族部落以李大勇为首的一群狂赖刁民,如今已聚贼人八千之多,在两广地区大肆寻衅抢掠,杀戮无辜,官府衙门自然成了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心中无王法,手里无人道啊!”说完,知府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韩雍继续问道:“如果只是一些流民乡恶横行,他们哪来的谋逆熊胆,当地土司若无有暗中勾结,这大逆不道的死罪定也难逃干系。”说完,转身传令道:“立刻前往土司府,府中所有人等全部拿下,羁押浔州府地牢,严刑审问,其余将士随我连夜赶到大藤峡,生擒贼首李大勇!”
知府急忙拦住说:“大人,土司府不能闯呀?咱们没有土司与叛匪勾结的证据呀!再说了……”
韩雍厉声打断:“有没有勾结,本官自会拿出证据,传令,包围土司府!”
广西瑶部土司纪氏自洪武帝开始就一直世袭传承,以夷制夷安定地方,一百多年来上承朝廷,下抚两广所有瑶族部落,也未曾发生过流民恶行乡里的事件。可自英宗后期,官府衙门贪腐不作为,百姓怨声载道,就在不知不觉中,一群流民无赖开始煽动受压百姓,反对官府朝廷的队伍一点一点的壮大起来。土司府长司纪桂川也多次派人找李大勇等人劝说莫与朝廷对抗,可惜事与愿违。
韩雍率部署连续半月有余的平乱厮杀不在话下,最终活捉李大勇等七人叛乱首领,杀贼三千,流散两千,其余全部弃兵投降。自此,大藤峡叛乱得以平息,大藤峡也由此改名为断藤峡。
眼看已过腊月初十,浔州府的地牢里对土司府上上下下的审讯依旧没有个了结,韩雍也有些着急了:“本官承诺皇上,大年夜之前还要押赴贼首赶赴京师,可这纪桂川却死活不招。来不及了,押回京师再说,到时候交给东厂,定会审出个眉目。”说完,转向朱嬴,继续说道:“土司府的人,一路北上还要有劳锦衣卫朱大人了。”
正说着,只听纪桂川牢房的隔壁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我阿爹没有反抗朝廷,更没有勾结贼寇,你们不要冤枉我阿爹,不要冤枉我阿爹……”
朱嬴手握佩刀走到传出喊声的牢房跟前,里面喊话的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淡蓝素衣,虽然身处牢中,可这姑娘发髻整齐面目清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温柔而坚毅。朱赢定眼看了一下这姑娘,竟被她的眼神震住了。没等缓过神,姑娘继续厉声说道:“放了我阿爹,你们无凭无据因何扣押我们数日?”
朱嬴回过神,把头转向牢房另一头,回道:“纪长司是不是被冤枉,等到了京师,皇上自会定夺。”
姑娘道:“我阿爹身体有恙,京师寒冷干燥,这一路颠簸,我阿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当的起吗?”
“若是有罪之人,有何闪失老天自会担当,若是无罪,皇上自会听你辩解”朱嬴回答说。
姑娘冷笑了一下:“皇上来听辩解?若诬陷我阿爹的人权倾朝野,你们是听我阿爹的,还是听那个人的?”
正说着,隔壁的纪桂川大声吓道:“雀灵,你给我住嘴,不许再胡说。”
朱嬴又打量了一下这位雀灵姑娘,然后转身又看了看陪同韩雍一起前来几位监军,回过头轻声说道:“姑娘,这一路北上,我会一直陪同你和纪长司,有什么话你再一一对我说。”
雀灵看了看朱嬴,冷峻的脸上有一些威严又有一丝亲切,问道:“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朱嬴看着雀灵,怔了一会儿,转过身没有再说话。可在雀灵的心里,朱嬴的眼神突然给了她希望,更多的则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虽然平乱功成,凯旋归师,可将士们北上回京的路却显得那么遥远。吐司府的百十人连同李大勇等几个叛匪头目,也一同跟随队伍回京复命,只是这坐在囚车的纪桂川,在颠簸的路上身体越来越差。大军路过岳阳城没多久,就遇到了一场突来的冰雪天气。韩雍勒住战马站在江边叹道:“这场冰雪不知要持续到几时,渡江北上恐些艰难,今夜扎营赤壁,待明日绕路黄州。”说完,看了看身后的户部尚书张永鸣和御史洪振军,轻声道:“一路委屈两位大人了,今夜扎营赤壁,本官要好生安排一下两位大人的饮食。”张永鸣拱手道:“难得韩大人有心,我与洪大人虽为回教,但先祖在洪武时期就已经汉回一家,为太祖建功立业鞠躬尽瘁,这些饮食小事早已不值一提。”
韩雍道:“你我虽都大明子民,但族派有别,理应信仰尊崇,早就听说赤壁之下,江鱼味美,今夜你我同饮几杯,以解车殆马烦之劳,更解这寒气袭人之苦。”
正说着,朱嬴派人来报:“纪桂川身染风寒,身体快支撑不住了。”韩雍随即派军医应断,然后督促军士加快速度,天黑前必须赶到赤壁。
一轮寒月隐在雾蒙蒙的云彩后面,水边的军帐灯火通明,韩雍与张尚书等人在大帐内饮酒叙谈。朱嬴则守在纪桂川等土司府一行人跟前,雀灵俯身满脸悲恸,泪水涟涟:“阿爹,你不会有事,雀灵不能没有阿爹。”
纪桂川攥着雀灵的手,显然已经没有力气了,看了看朱嬴,微弱的说道:“有劳朱大人一路照顾,我想与小女单独说几句话,大人可否回避一下?”
朱嬴走出囚帐,纪桂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塞到雀灵手里,轻声说道:“灵儿,阿爹这次恐怕走不到京城了,这件东西你要时刻放在身边,它会保你平安。这次有人借李大勇之乱来诬陷我纪家,我历代纪家祖先怎么可以受这等叛逆之辱。当年洪武爷若不是我纪家出手相助,他的西南半壁江山怎么可能垂手而得?可我纪家只求全族安稳,百年来无有生事半点,这李大勇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傀儡,背后定有阴谋,韩雍半月就轻易平乱,难道李大勇他们都是伸好脖子等着韩雍拿来砍不成?这次随韩雍的几个监军都是皇上钦点的,你要小心那个朱嬴……”紧接着一连串的咳嗽,然后放低了声音说道:“阿爹有一族内亲信潜伏在皇城,可半年多毫无音讯,这次有人借叛乱诬陷我,其中定有蹊跷……”
突然帐外两个黑影闪过,紧接着就听到朱嬴的声音:“站住,什么人?”然后快步如风,冲着黑衣人追了过去。
纪桂川定眼看了看雀灵,说道:“一路上有人在一直跟随我们,千万要保护好这件东西。”说完,又用力抓紧雀灵握着布袋的手。
雀灵皱皱眉头,满脸疑惑:“阿爹到底是谁要诬陷我们,雀灵不明白,又为何会有人跟踪我们?”
正说着,朱嬴飞快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帐外,突然掀帘而入:“你们没事吧?”
纪桂川又微微闭上眼睛,气弱嘘嘘说道:“灵儿,阿爹累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含冤至此,魂归赤壁。想当年曹孟德与周公瑾在此一战,是何等壮怀激烈,后来苏东坡又在此留下千古名篇‘赤壁赋’,没想到我纪桂川今日也在此地闻得这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焉……”说着说着,气息越发微弱,雀灵俯耳在阿爹的嘴边,她一边点头一边不停的擦拭眼泪。朱嬴在旁边皱着眉头,却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纪桂川眼睛紧闭,没了气息。
“阿爹……”雀灵的哭声划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