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又号海若、清远道人,临川(今属江西)人。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考中进士,先后任职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詹事府主簿、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因不满朝政,辞归故里,全力投入传奇创作。汤显祖先后创作的《紫钗记》(1587)、《牡丹亭》(1598)、《南柯记》(1600)和《邯郸记》(1601),因每一部都与梦相关,合称为“玉茗堂四梦”或“临川四梦”。《牡丹亭》是“四梦”中最负盛名的作品,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清人李渔评价《牡丹亭》为有明三百年唯一与元杂剧相比肩的传奇(《闲情偶寄》)。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认为汤显祖堪与莎士比亚并称“东西曲坛伟人”(《中国近世戏曲史》)。四百年来,《牡丹亭》无论在书斋案头,还是在歌舞场上,一直活跃非凡,影响惊人。

《牡丹亭》取材于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汤显祖将原本不足四千字的话本小说扩充为五十五出的鸿篇巨制,并对故事做了创造性改编,使“人鬼恋”的传奇话本脱胎换骨,取得了无法比拟的艺术成就。

话本小说写南宋光宗时(1190—1194)广东南雄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游园伤春,感梦而亡,葬于梅花树下。杜丽娘生前自绘小像,被继任柳太守之子柳梦梅所得,杜丽娘鬼魂与柳梦梅幽会。后来开冢发棺,还魂成婚,最终夫贵妻荣。《牡丹亭》全剧基本沿用话本的故事框架,比如剧中《惊梦》《寻梦》《写真》《闹殇》《拾画》《玩真》《幽媾》《冥誓》《回生》等重点情节,都直接沿用了话本游园、寻梦、写真、回生等原始情节。但汤显祖在原本的传奇故事中注入“至情”灵魂,将话本中杜丽娘慕色之情浓墨重彩地展现为生生死死、惊心动魄的爱情,激变出“梦中的幽会”、“梦后的追寻”、“灵魂的出离”、“地狱的判决”、“人鬼的交媾”、“死者的复生”、“战乱中的奇遇”等诸多丰富的情节。

《牡丹亭》围绕“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展开情节。第一至六出(《标目》到《怅眺》)为全剧开端,介绍人物,设定戏剧情境。第七至二十出(《闺塾》到《闹殇》)以“梦中情”为中心,着重表现杜丽娘无法排遣的苦闷和无法实现的渴求的爱情、终而殉情的由生到死的过程,主要戏剧冲突是礼教与人情、人性的矛盾。表面上,杜丽娘身为官宦小姐,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实质上父母的“爱”已外化为压抑冷酷的精神环境(第三出《训女》、第五出《延师》、第七出《闺塾》)。第十出《惊梦》是“梦中情”最具亮色的重要场次。盎然春色与古代情歌的启蒙,激发了杜丽娘的情感与欲望,梦中欢媾,花神护佑,在暂时摆脱束缚时杜丽娘获得了极大的身心自由。这些情节是小说中没有的,完全出于作者的创造。但一场好梦被夫人唤醒,回归现实,觉醒了的杜丽娘更为痛苦。“人立小庭深院”(第十出《惊梦》),锦衣玉食与情感的孤独、寂寞,外在严格的生活规范与杜丽娘逐步觉醒的人性和她对自由、爱情的向往,构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温情脉脉的血缘亲情掩盖不住精神压抑的冷酷和残忍,这是杜丽娘由生而死的根本原因,也是作品深刻性之所在。《寻梦》典型地传达了人物寂寥、凄苦的无限哀伤,《写真》更表现了人物只能潜自珍惜体味却无从遂愿的无限悲苦。这部分情节小说中也有,但偏重离奇、幽艳的“因春感情”、一梦而亡,汤显祖则创造了杜丽娘生活的精神环境,挖掘出“一梦而亡”的深刻意义:丽娘之死,揭示了人物的情感、意志惨遭桎梏、戕残的现实悲剧性。

第二十一至三十九出(《谒遇》到《如杭》),以柳梦梅、杜丽娘为主角,以《拾画》《玩真》(以上柳梦梅主场)、《冥判》《魂游》(以上杜丽娘主场)、《幽媾》《欢挠》《冥誓》《回生》《婚走》《如杭》(二人合场)为重要场次,主要表现“人鬼情”,表现人情、人性具有不可遏制、不可战胜的力量,能沟通幽冥、超越生死,杜丽娘因此由死而生。第二十三出《冥判》值得重视,这是杜丽娘由死到生的结构性基础。阴间判官虽也不理解慕色而亡的奇异之事,却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让丽娘之魂自由寻找梦中情人。冥府判官许任杜丽娘自由行走、满足她的愿望追求,与现实不解人情、摧残人性的道德社会构成了一种反比。杜丽娘游魂在《魂游》《幽媾》中充分表现了追求爱情的坚定、执着,柳梦梅在《拾画》《玩真》中充分表现了思慕爱情的志诚、痴迷,《欢挠》《冥誓》表现了两人获得爱情的甜美、忠诚,《回生》《婚走》则表现了两人维护爱情的勇敢、果断。当真情成为主宰,意志成为戏剧的支配性力量,演绎了唤死回生的虚幻性真实,表现出积极浪漫的理想性色彩。作者表现爱情的美好与力量,至情打通幽明、冲决死生的创作主旨因此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牡丹亭》第四十至五十五出(《仆侦》到《圆驾》),以翁婿冲突的形式表现“人间情”,突出人情、人性与“善意的恶行”的斗争。以柳梦梅的《耽试》《淮泊》与杜宝的《移镇》《御淮》《折寇》为过渡,以杜宝是否承认柳梦梅的身份为戏剧冲突,《闹宴》《硬拷》为戏剧冲突的高潮,至终场《圆驾》收束全剧。在《牡丹亭》中,杜宝的形象是好人、好官。《劝农》中是贤明太守,《移镇》《御淮》中是卫国功臣。即便是迂腐可笑的陈最良,在《折寇》《围释》中也不避危险,为国效力。因此,剧中的主要人物都不是反面人物。但政治上的忠正刚毅与道德上的陈腐固执构成了他们性格上的两个主要方面。在对待杜丽娘和柳梦梅爱情的态度上,杜宝不承认理性之外的情感活动,不承认人情、人性的正常性,执于理念,固执不认妻女,不承认柳、杜的事实婚姻,甚至最终置圣旨于不顾。在此时杜宝显得蛮横、专制,成为男女主人公追求幸福生活的最大障碍。而柳梦梅则成长为捍卫理想的斗士,忠诚爱情,为所爱者不惜担荷风险、分忧解难,又意志坚强、不畏显宦,甚至不惧廷辩。《硬拷》《圆驾》充分展示了柳梦梅与杜宝两人之间尖锐、激烈的情理冲突。

《牡丹亭》在人与人、人与鬼、人与神之间,形成层层叠叠的戏剧冲突和峰回路转的戏剧情节,呈现出缠绵的情怀与优美的意境。杜丽娘的绝望爱情、彻骨悲伤源于貌似和谐的现世秩序的严重残缺。面对这种残缺,杜丽娘不是妥协,而是以青春生命的毁灭去追求超越生命的真挚爱情。通过凄恻而壮丽的毁灭,由冲突实现对理想人格自由的追求,这些闪耀着“现代”色彩的理念使《牡丹亭》具有了同题材作品未曾达到的高度,揭开了具有启蒙意义的生命美学的新篇章,这在四百年后的今天,仍具有深刻而积极的意义。

《牡丹亭》的结构在明清传奇中较为特殊。明清传奇多为情节剧,讲究“一人一事”、“立主脑”(李渔《闲情偶寄》),形成以主要故事结构全剧的线型结构。而《牡丹亭》以三组相对独立的剧情段落为主干,以情与理的观念冲突作为贯穿始终的主线。全剧围绕情理冲突的思想结构全剧,中心事件不是一个现实性事件,而是一种心灵的情理冲突,是非现实的、想象的、观念形态的,但又是激烈的、起支配性作用的。因此《牡丹亭》必然要突破常见的线型结构,形成一种较为少见的折叠式结构。折叠式结构具有了连台戏的一些特点:人物出入、时空跨越、冲突转换等方面都有了更大的灵活性,鸿篇巨制的规模也能够充分展开人物的心理以及相互之间的冲突。借助于折叠式结构,《牡丹亭》得以跨越时空、沟通幽明,表演了曲折委婉的爱情故事,形成了浓郁浪漫的创作风格。汤显祖在撰写爱情闺怨时,还充分注意到让戏剧场面冷热交替、动静互补。在《牡丹亭》五十五出戏中,涉及喧闹热烈场面的约有十九出。汤显祖处理闹热场面,或者在情节进行中随时插入科诨,如《道觋》一出中石道姑自报家门念诵的“千字文”,异想天开,令人喷饭;或者文戏兼杂武戏,如插入战争场面,《虏谍》《淮警》《御淮》《寇间》《折寇》《围释》等出刀枪并举、锣鼓喧天,令人一振。或者呈现民俗场面,如《劝农》《冥判》,拉近幽情雅韵与世俗的距离。

《牡丹亭》继承了中国古典抒情浪漫主义文学的优秀传统,充分吸收《西厢记》等传统戏曲的表达技法,不仅文辞优美,唱词典雅华美,而且情景交融,意境深邃,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读者在阅读欣赏中也被深深吸引,沉浸在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中。

《牡丹亭》自问世以来,传本众多。本书原文以徐朔方先生笺校《汤显祖全集》中的《牡丹亭》为底本,徐朔方、杨笑梅校注本为主要参校本,注释和评析参考了明清以来及现当代许多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成果,不一一列举,谨致以衷心的感谢。为方便读者,每一出又按情节发展分为若干段落,分别注释,除《惊梦》一出外,都在出末结合文本与舞台演出略做评析,希望能对读者有所启发。编者囿于学识,疏漏之处,望方家读者不吝斧正。

蔺文锐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