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为焦仲卿妻作[369] 并序

汉末建安中[370]，庐江府小吏仲卿妻刘氏[371]，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372]。时伤之，为诗云尔[373]。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374]。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375]，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376]，大人故嫌迟[377]。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378]。
便可白公姥[379]，及时相遣归。

【注释】

[369] 这是一首长篇叙事乐府诗，又名《孔雀东南飞》，作者为无名氏。该诗讲述了一个爱情悲剧。焦仲卿与刘兰芝是感情深厚的一对年轻夫妇，但焦母不喜欢刘，希望焦休掉刘，而另娶合她自己心意的女子。焦为刘作过辩护，也希望母亲能体谅他们的深情，然而终于还是因为讲究孝道，不敢违抗母意，而致使刘被遣返娘家。刘回娘家后，又为兄长逼迫，被要求嫁给太守的儿子。刘走投无路，终于不屈投水。焦听闻爱者已逝，也上吊自尽。两家人见悲剧酿成，希望能让他俩合葬，以弥补他们生前的遗憾。全诗生动地叙述了整个悲剧的全过程，对刘的坚贞刚烈、焦从懦弱到坚决的性格变化，焦母、刘兄等人为时代观念所束缚而表现出的蛮横，都有深刻的表现，揭示出了人在所处环境中的无力感，深切感人。全诗语言流畅，情感浓烈，尤其是比兴手法的灵活运用，更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孔雀东南飞》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首长篇叙事诗，与《木兰辞》合称“乐府双璧”，是千百年来为人传颂的名篇。

[370] 建安：东汉献帝刘协年号，196—219年。

[371] 庐江：汉代郡名，在今安徽潜山县。

[372] 自缢：上吊。

[373] 云尔：如此。

[374]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此处表示孔雀飞出五里即掉转头，盘旋不忍去。用这两句兴起全诗，暗示焦、刘二人的感情之深，缠绵不绝。

[375] 箜篌（kōnghóu）：古代弹拨乐器名，有竖式、卧式两种。

[376] 三日断五匹：三日织好五匹布。断，把织好的织品从织布机上截下来。

[377] 大人：刘对焦母的敬称。

[378] 施：用。

[379] 白公姥（mǔ）：禀告公婆。公姥，公公婆婆。此处偏指婆婆，即焦母。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380]。
“儿已薄禄相[381]，幸复得此妇。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女行无偏斜[382]，何意致不厚[383]。”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384]。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385]。
吾意久怀忿[386]，汝岂得自由[387]。
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388]，阿母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389]，伏惟启阿母[390]。
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391]。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392]。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393]。”

【注释】

[380] 启：禀告。

[381] 薄禄相：指福气少的面貌。旧时相面术根据一个人的面貌气色来判断他的运势。

[382] 偏斜：偏差，差错。

[383] 不厚：即今语“不待见”。

[384] 区区：愚笨。

[385] 自专由：任意妄为。

[386] 忿：怒。

[387] 自由：自己做主。

[388] 可怜：可爱。

[389] 长跪：两膝据地，伸直腰股以跪，表示庄敬。

[390] 伏惟：伏在地上想，下级对上级或幼辈对尊长陈述时的表敬之辞。

[391] 取：同“娶”。

[392] 槌（chuí）：捶打。床：坐榻。

[393] 会：定。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394]。
举言谓新妇[395]，哽咽不能语。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396]。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397]，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398]。
往昔初阳岁[399]，谢家来贵门[400]。
奉事循公姥[401]，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402]。
谓言无罪过[403]，供养卒大恩[404]。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405]。
红罗复斗帐[406]，四角垂香囊。
箱帘六七十[407]，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408]。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注释】

[394] 再拜：拜了两拜。再，两次。

[395] 举言：开口。

[396] 报府：赴府。到庐江府去工作。

[397] 下心意：放心。

[398] 纷纭：混乱，此处为麻烦的意思，是针对府吏“还必相迎取”的话而言。

[399] 初阳：农历冬至至立春前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初阳”。

[400] 谢：辞。

[401] 奉事：侍奉。

[402] 伶俜（pīng）：孤单貌。

[403] 谓言：自以为。

[404] 供养卒大恩：奉养公婆，善始善终。以上几句是刘兰芝自陈辛苦，以为这样就能始终受到焦母的恩遇，即不被逐出焦家。卒大恩，是委婉的说法。

[405] 葳蕤（wēiruí）：华美光鲜貌。

[406] 复斗帐：一种小的双层床帐，形状如倒扣的斗。

[407] 箱帘：镜匣。

[408] 后人：指焦将续娶之女子。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409]。
著我绣夹裙[410]，事事四五通[411]。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412]。
指如削葱根[413]，口如含朱丹[414]。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儿时[415]，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416]，兼愧贵家子[417]。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418]。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419]，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420]。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421]。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422]。
初七及下九[423]，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注释】

[409] 严妆：梳妆。

[410] 夹裙：双层裙，有里有面。

[411] 通：遍。这里写刘兰芝每一个梳妆打扮的步骤都要做四五遍，可以看出她一丝不苟、要强刚烈的个性。

[412] 明月珰（dāng）：明珠做成的耳饰。

[413] 削葱根：形容其手指细长而白皙，如削细的葱白。

[414] 朱丹：朱砂。

[415] 昔作女儿时：未嫁时。

[416] 教训：教养。

[417] 兼愧贵家子：越发有愧于大族之子。贵家子，指焦仲卿。

[418] 不堪：不能胜任。

[419] 却：退。

[420] 扶床：扶着床学步。

[421] 长：高。

[422] 相扶将：相依。将，也是扶的意思。

[423] 初七及下九：七夕及每月的十九日，是妇女们乞巧、欢会的日子。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424]。
隐隐何甸甸[425]，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426]，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
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427]。
君既若见录[428]，不久望君来。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429]。
我有亲父兄[430]，性行暴如雷。
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431]。”
举手长劳劳[432]，二情同依依。

【注释】

[424] 新妇：指刘兰芝。

[425] 隐隐何甸甸：形容车声。

[426] 隔：离。

[427] 区区：形容小，也可以代指心。这里形容焦仲卿的诚意。

[428] 见录：记着我。

[429] “君当作磐石”四句：取磐石、蒲苇的坚固、坚韧之性，来比拟两人的感情。此处借用了《诗经·邶风·击鼓》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意象，但取意与《诗经》并不相同。蒲苇，编席子的草。

[430] 亲父兄：据下文来看，此处偏指兄。

[431] 逆：料想。

[432] 劳劳：忧愁貌。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
阿母大拊掌[433]：“不图子自归。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
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434]。
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
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
阿母大悲摧[435]。

【注释】

[433] 拊掌：拍手。这里形容惊诧。

[434] 无誓违：誓，一说作“諐”。“諐”，即古“愆”字，过失。

[435] 悲催：悲痛摧心，形容悲的程度。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
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
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436]。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
府吏见丁宁[437]，结誓不别离。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438]。
自可断来信[439]，徐徐更谓之[440]。”
阿母白媒人：
“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
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
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注释】

[436] 便（pián）言：口才好，巧于言辞。

[437] 丁宁：叮嘱。

[438] 非奇：不好。

[439] 信：使者，此处指媒人。

[440] 徐徐更谓之：慢慢再商量它。指另嫁之事。此处是刘兰芝拖延的托词。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441]。
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442]。
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443]。
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444]。
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
既欲结大义[445]，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446]，
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
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447]。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448]，足以荣汝身。
不嫁义郎体[449]，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
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
处分适兄意[450]，那得自任专。
虽与府吏要[451]，渠会永无缘。
登即相许和[452]，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453]。
还部白府君[454]，下官奉使命。
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
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455]。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456]。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可去成婚。
交语速装束[457]，骆驿如浮云。
青雀白鹄舫[458]，四角龙子幡[459]。
婀娜随风转[460]，金车玉作轮。
踯躅青骢马[461]，流苏金缕鞍[462]。
赍钱三百万[463]，皆用青丝穿。
杂彩三百匹，交用市鲑珍[464]。
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465]。

【注释】

[441] 寻遣丞请还：此句至“主簿通言语”几句似有脱误。寻，不久。丞，县丞。

[442] 承籍有宦官：继承先人的仕籍，俗语称为“袭官”。宦官，即“官宦”。

[443] 娇逸：美好。

[444] 主簿：太守的下属。以上几句似乎是说，县丞受主簿吩咐，为太守家的第五子向刘家求婚。

[445] 结大义：结亲。

[446] 女子：女儿，指刘兰芝。

[447] 不量：不考虑。

[448] 否泰：《周易》中两个卦名。分别指坏运与好运。这里用来比喻“嫁得府吏”与“嫁得郎君”。

[449] 义：美称。

[450] 适：随。

[451] 要（yāo）：约定。

[452] 登即：立即。

[453] 诺诺复尔尔：诺诺、尔尔，应和声。

[454] 部：太守府。

[455] 视历复开书：查看历书。旧时记载某日行某事凶吉，用以指导行为，趋利避害。

[456] 六合：阴阳家以月建与日辰的地支相合为吉日，即子与丑合，寅与亥合，卯与戌合，辰与酉合，巳与申合，午与未合，总称六合。

[457] 交语：通知。以上几句是太守使人通知刘兰芝的话

[458] 青雀白鹄舫（fǎng）：船头画有青雀、白鹄的船，这里形容船的华美。

[459] 龙子幡：绣龙的旗。

[460] 婀娜：形容旗在风中飘动的状态。

[461] 踯躅（zhízhú）青骢（cōng）马：马队行步缓慢。马因为排着长队，故而走得慢，以形容场面盛大。青骢马，青白毛相杂的马。

[462] 流苏：丝或羽毛做的下垂的绦子。

[463] 赍（jī）：带，送。

[464] 交用市鲑（xié）珍：着人去买精致的海味。交，教，让。用，用以。市，买。鲑珍，指海味。

[465] 郁郁：盛貌。

阿母谓阿女：
“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
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466]。”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
泪落便如泻。
移我琉璃榻[467]，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
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晻晻日欲暝[468]，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
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469]。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470]。
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471]。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472]。
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473]。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474]。
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475]。

【注释】

[466] 不举：即不能进行。举，办。

[467] 琉璃榻：乃琉璃装饰的榻，形容其精美。

[468] 晻晻（yǎn）：日无光貌。

[469] 摧藏：摧伤。藏，即内脏之意。

[470] 详：彻底了解。

[471] 高迁：高就。即今语“攀高枝”的意思。

[472] 卒：终。

[473] 尔：如此。

[474] 恨恨：恨，遗憾。“恨恨”连用表示抱憾之深。

[475] 全：苟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严霜结庭兰。
儿今日冥冥[476]，令母在后单。
故作不良计[477]，勿复怨鬼神。
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478]。”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
“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
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479]。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
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
作计乃尔立[480]，转头向户里，
渐见愁煎迫。

【注释】

[476] 日冥冥：暗指焦仲卿将自绝。

[477] 不良计：也指自绝。

[478] 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祝福焦母的话。

[479] 贵贱情何薄：指焦仲卿贵而刘兰芝贱，因此逐出刘兰芝焦不必愧疚。

[480] 乃尔：如此。立：成。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481]。
菴菴黄昏后[482]，寂寂人定初[483]。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484]。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注释】

[481] 青庐：用青布搭成的帐篷，婚礼时所用。

[482] 菴菴：同“晻晻”。昏暗貌。

[483] 人定：中夜，夜深人静时。

[484] 举身：纵身。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485]。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486]。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487]。

【注释】

[485] 华山：并非指陕西华山。指庐江境内一小山。

[486] 交通：连接起来。

[487]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两句是作者的话，谓通过以上的故事告诫后人，千万不要忘记这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