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迹文化是藏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离藏人生活、精神意识较近,流传久远而普及的一种文化。因而,研究藏族的文化形态离不开研究藏族圣迹文化,研究藏人的心灵生活同样离不开研究藏族圣迹文化。它是藏人精神家园中的一个神圣的小院,精美的小院,一个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小院。

多年前,我在青藏线上曾遇到一件事:一个年轻人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简单的食物、帐篷等,与他的母亲一步一磕前往拉萨。架子车上插了一个幡,黄色的,上面印着经文,在风中簌簌作响。皑皑雪山,蔚蔚蓝天,他清澈的眸子、善良的微笑和那件镶着黑花边的羊皮袍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回答:

——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半月了,再走一个半月,大概就到拉萨了。

——拉萨是圣地,有觉悟、觉沃。这是我母亲的愿望,也是我的终生愿望,到了那儿,我们就会幸福。

——人活着太苦了。谁都想摆脱六道轮回。路上很苦、很难,但有观音菩萨保佑,许多好心人的帮助,我们什么也不怕。

——宗喀巴,我知道——杰仁波切,是我们天天磕拜的佛。

——米拉日巴,知道,是苦行僧,苦修后得道了!我若进寺院也向他学习,做个苦行僧,修到正果。

——迷信不迷信是别人说的,我们管不着,我们也不管,我们只知道佛是教人向善的,讲慈悲的,保佑人的,尤其是像我们这些苦难多的人,下靠两只手,上靠佛保佑,争不过命,挣不脱生老病死。

——他们瞧得起瞧不起,反感不反感,是他们的事,信佛的人从来不管这些,他们的罪孽自有他们自己赎,我们没有必要去计较,更没有必要跟他们去争斗。他们不干善事是他们的可悲!

——我呀,再过两个月就19了,初中毕业就上不起学了。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和我的家。

(多少年后,我偶尔翻到记载这一过程的笔记,心头总有许多沉重而温馨的情愫在涌动。)

年轻人不断地诵着经文,他的母亲身体有病,略显吃力地摇着转经筒,嘴里也在喃喃地念着经文。我听了听,问:是在念“孟则玛”?对方点点头,眼神中闪动着种种疑惑。于是,我也跟他们一起念了起来:

无缘大悲观世音,

无垢智慧文殊尊,

尽灭魔军金刚手,

顶礼雪域圣饰宗喀巴。

“孟则玛”是无数藏人都会念诵的经文,文中是三个分别代表慈悲、智慧、能力的菩萨和被称为“第二佛陀”的宗喀巴大师,备受藏人尊崇。

谈话结束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背影,目送着他们远去,一种莫名的感慨、崇敬,一种莫名的怜悯和酸楚陡然涌上心头。当夜,我写了《朝圣》一诗:

再也不会停

这迈开的脚步

漫漫朝圣路

一步一步再一步

走完了你的青春

可走尽你久有的孤独?

太阳又升起

蓝天飘云雾

漫漫朝圣路

一步一步再一步

走完了你的心路

可走来你久盼的幸福?

月色照前路

手中转佛珠

一生的愿望

用你年轻的生命赌

祈祷中远去的凡尘

只留下你的善良千古

——这就是朝圣(朝佛),面向圣迹的跋涉!从那时候起,一个问题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这是落后吗?这是愚昧吗?他们倾其所有、义无反顾、如此苦苦前行的力量到底来自何处?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他们要的,显然不是物质利益。——或许是受佛教“人生唯苦,四大皆空”“六道轮回”等思想的影响,或许是高原艰难的近乎极限的生存环境刺激了他们的想象力,他们更多地重视精神、重视自然;与自然交流,与冥冥中的神灵交流。在那里自然是“神”,“神”是自然,人有鲜活的生命,自然万物也有鲜活的生命,因而他们将自然界的许多东西视为与自己一样有生命、有感情的同类,“尊重”它们,真诚地对待它们。

有什么样的哲学就有什么样的文化,但哲学自身很有可能作为思想和学科而存在;一种哲学当它成为信仰或被纳入信仰,就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凝聚力和辐射力,形成强劲而持久的社会文化力。有史以来的许多“哲学”都被信仰所涵化,成为一种宗教的核心思想,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有什么样的信仰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化。一种信仰形成,与其相伴的文化便很快形成,不论尊崇这一信仰的是一个民族还是多个民族,是一个短暂的阶段,还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这一文化便会按自己的原则、要求和方法去发展,进而放射至社会的一切领域。藏传佛教圣迹文化是藏传佛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它必然符合藏传佛教的内在要求。圣迹的佛化是一个重要特点。佛教进入藏土不过1300年(至于拉脱脱日年赞时天降“年保桑瓦”等另当别论),此前已经过了原始信仰、本教文化两个重要时期,而在佛教进入以后,这些文化,包括众多的圣迹、神山文化,都纳入了藏传佛教这一体系之中。因此,此后所出现的神山、圣迹、寺院、圣人等,都经过了这一体系的选择和整合。

一种文化是一个体系,它有人类文化的共同特点,也有独有的生命元素。藏传佛教的文化体系使朝圣(朝佛)成为全民的行动,几乎每个藏人都要走向或远或近的神山,走入寺院、走进或大或小、或古或今的圣地瞻仰、朝拜,绕着圣物转,绕着寺院转,绕着神山转,一代代,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六字真言”。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到过藏区几乎所有有名的圣地、神山、著名的寺庙,对“圣迹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一文化形式提供了个体与神(佛)对话的场景和条件——在茫茫的青藏高原上,神明与藏人的生存发展形成了一种自然、紧密而长久的关系。史前时期的泛灵崇拜连同他们依存的神山、圣迹进入了本教神灵系统,进而进入了藏传佛教的神灵系统——祖先们与神山对话的场所,进而又成了与佛沟通的平台。他们给它们以香火、供奉,传颂他们的声名,讲述他们的故事,祈求它们(神佛)给他们种种保佑。或许有人会问:“它们给了他们什么保佑?”按照唯物主义的回答是:“没有,一点也没有。”而那些信仰者的回答是:有!那是一种感应、一种感觉,一种真实不虚的心的体会。

将圣迹(寺院、神山、圣人遗迹等)与个人的精神世界、命运和生命生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藏人不离不弃、相生相伴的影响。心灵的救赎,灾祸的禳解,对未来美好理想的祈愿,生产的丰收,生活的顺利,家庭的平安、幸福,都要救助于神山的保佑,佛的保佑,圣地圣力的加持。反过来,假如一个藏人没有这些祈祷,他就会感到不自然、不自在,就会感到欠了些什么,甚至失魂落魄。

一切文明是以自己的特点、结构、规律积累的,圣迹文化同样如此,因而也有其基本的结构存在。我们听久了对神山神湖的赞歌,听久了对圣人遗迹及圣人自身的颂词,看久了对其丰富多彩的礼节,看久了对其茫茫人海的顶礼膜拜。溪流积而江河形,规矩久而风俗成,而文化一旦成为风俗,便具备了塑造、约制其成员的功能,终而将这种塑造、约制变成社会成员自觉自愿的行动,发自内心的行动,形成文化惯性、文化凝聚和认同,终而这种塑造、约制形成特殊的文化需求,成为这一文化群体独具的文化DNA。

圣迹、神山、寺院只是形,其内涵是观念思想,汗牛充栋,博大精深。圣迹、神山、寺院是人创造的,人是按自己的心愿创造的,以既定的环境创造的。有了形,有了形内的观念思想,同时有了规定的仪式、规定的器物、规定的时间进行的祭拜活动,才算构建了这一系统,最终成为群体的供奉,成为凝聚信仰、统一风俗、规范行为、世代传承的重要文化形式,真正触及藏人心灵、心魄脉动的深层世界:只有进入了这一世界,你才可以感受到,分布在数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藏族人民为什么有着如此统一的意识、风俗、信仰、情感,他们的勇猛顽强,百折不挠,他们的质朴、勤劳、善良、诚实、守信,富有慈悲心、怜悯心,却爱憎、是非、善恶分明的根源;藏人的心灵世界是一个多么丰富的世界,多么质朴淳厚的世界,多么单纯洁净的世界!

寺院、圣地、圣人遗迹是小段圣迹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一看到这一研究对象,你就会想到千千万雄踞于雪域大地的神山,千千万装点于雪山草原间的寺院和千千万留下先贤脚步功德的圣迹,珠穆朗玛、冈底斯、纳木措、阿尼玛卿、雍布拉岗、猕猴洞、桑耶寺、塔尔寺、大昭寺、甘丹寺、札西伦布寺等等,才可看到活跃于藏人心灵中的古老的神、外来的佛和各种千百年来供人们敬仰的神迹、圣迹。你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在青藏高原星罗棋布地分布着的被人们供奉着的寺院、圣地、圣人遗迹中,存在着印度佛教神灵,藏族原始神灵、本教神灵、藏传佛教神灵,外来与本土、远古与近代,同处一隅。这一特点为许多人所不解,甚至包括一些长期从事藏传佛教研究的专家学者。为什么?要了解这一问题,要有前提——了解藏族社会。

解放之初的藏区经济还处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阶段,生产力发展严重滞后。农奴制、封建制是主要的社会形态,部分牧区还保存着部落社会的基本状态。这是一个需要从整体上把握的问题,既要将整个藏区作为研究的基础,也要关注到卫藏、康、安多,以及印度、不丹、尼泊尔藏人居住区的不同特点。假如把西藏地区在解放前存在的封建农奴制推沿至甘青藏区,那就会脱离实际,因为甘青地区至迟在宋代就已进入封建社会,所以倘若一个安多藏人说“我是农奴的儿子”,你就得考虑他可能不是本地人。

真理是具体的,科学研究也是具体的。研究对象认定错了,后续的诸多问题也就会跟着错。因此,研究西藏的专家,就不一定是研究安多的专家,同样,研究安多的专家,也不一定就是研究康巴的专家。虽然,都涉及藏人、涉及藏传佛教、涉及藏民族各阶段的历史,但一到具体,便会有区别,或同中不同、或大同小不同。三大藏区牧区(卫藏、安多、西康)的部落制度维持着远古的特色,而农区尚存的部落已有了新的历史特点。

封建农奴制、封建社会和原始部落遗存构成了藏族社会的基本特点,不了解这一点,就很难了解藏族社会。

文化研究本质上是思想意识的研究、精神的研究、心灵的研究。成就者的圣迹,一旦与其生平、思想、行为、功德结合起来,就会像水入沙土一般进入人们的心灵深层,而产生整体的深刻的印象,更何况许多已有的圣迹在无数人的心灵中牢固树立,人们是怀着瞻仰、礼祭、崇拜、求助的心情走向它们,它们的神圣感感召着前来磕拜的人们,使他们的信仰在不断重复中强化、使他们的行为在不断重复中规范。比如关于佛祖的“四圣地”:出生圣地蓝毗尼、得道圣地菩提伽那、初转法轮之圣地鹿野苑、涅槃之圣地拘尸那伽,人们朝拜这些地方的时候,眼前的圣地、圣物等与释迦牟尼的生平、思想、事业和功德同时在心中映照,生敬畏、景仰之心。出家人在此获得的是修行道场,教民在此获得的是心灵、情感的滋养,对苦难生活和经历的抚慰,对人生的进一步思考。一些人认为求神拜佛的人求的是出离人世、自己的现实福报,据我对藏区多年的调研和悉心体味,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他们祈祷的内容十分丰富,且因时因地因情而变化。

作为活态的文化,圣迹文化在藏族文化中仍然发挥着重要的文化功能,因此,深刻认识圣迹文化在藏文化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圣迹的一致性与文化哲学的一致性是相统一的。同样,圣迹也是“和而不同”的,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教派、不同类型的圣迹,有其不同的特点,其结构开放,富于张力。只有辩证地认识宗教、科学把握人类文化发展的基本规律,才有可能对圣迹文化的价值和现实作用有准确的判断。

辩证地认识宗教,就需要我们对宗教的长期性等特点有深刻认识。宗教消亡的前提是私有制,私有制不消灭,宗教将会长期存在,甚至政党、国家消亡了,宗教还会存在。这是个长期的历史过程。目前世界不具备宗教消亡的条件,而且仍然是宗教发展的阶段。倘若“被消亡”,强行为之,就会违反马克思所讲的“自然消亡”的原则(也是科学的规律),就会给社会和我们的工作留下后患。违反“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也是科学的规律),就会给社会和我们的工作留下后患。“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既是《宪法》规定,也是符合时代特点和宗教发展规律的合理理念。因此,圣迹文化的存在也将是长期的,在满足广大群众信仰需求、文化需要,保持社会稳定等方面将会发挥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保护、挖掘、弘扬同样是符合大局的应有正确理念。应该指出的是,任何圣迹文化都带有历史的印迹,有优秀的部分,也有腐朽的部分;有些对先进文化建设和发展有推动作用,有些则有障碍,甚至成为强大的保守阻碍力量。我们既要从哲学层面把握其根本,也要从行为层面把握其对社会的利弊,既要从传承层面衡量其价值,也要从发展进步层面克服其不足,破除其桎梏。

科学把握人类文化规律,就是既要把握活态文化与其载体——具体社会群体(民族等)的深刻关系,也要看到文化资源的宝贵价值——尤其是高海拔地区的文化的特有价值。保护,贵在(文化)生态;继承,贵在有用;弘扬,贵在择优。文化生态是林,具体的一些文化是木,林不存,木的存在将十分困难,也十分危险。继承其有用,才有利于发展,不择优的弘扬,往往会成为扬其糟粕、扬其丑。同时要看到,有些无形的文化多良莠杂陈,利弊共存。保护是第一位的,即先要解决使之“存”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再用科学的方法和先进的理念进行分析研究、选择、利用开发。文化的丰富在于对不同类型的文化的包容,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我们的目标(也是社会发展的内在要求)是,不但要建设一个物质财富丰富的社会,同时也要建立一个精神财富丰富的社会。精神财富从哪里来?一是广泛的保护、挖掘、继承、利用,既要保护乔木,也要保护灌木,还要保护小草;一是广泛的创造——创造也需要丰富的文化资源(前人的精神创造),既要面向“阳春白雪”,也要面向“下里巴人”,既要有正面的典型,也要有反面的教材。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期、人均GDP达到3000美元后的关键时期(矛盾多发期),可以如此预测: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人们的文化需要(精神需求)将会空前增长。保存一个完整的文化形态——特有的文化生态,同样也是我们的文化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要相信我们的后代比我们更聪明,他们将来会用更加科学的手段、更加犀利的眼光、更加宽阔的胸怀,去面对、去选择祖宗留给他们的文化资源。不怕有,哪怕是粗糙的、错误的;就怕没有,零永远是零,有意义、无变化,而-1(负一)既有意义也有变化,有时候可以成为+1(正一)。

本书涉及了一个重要的领域,给大家提供了重新认识这一问题的新的视角。显然,这个题目是有难度的,难在:一是体系庞杂,梳理任务繁重;二是类型众多,涉猎对象广泛;三是既要关注旧资料又要关注新变化,既要关注“死”规矩、“死”形式,又要关注“活”规矩、“活”形式;四是既要关注国内的研究,也要关注国外的研究。难度就是挑战,作者勇敢地面对了这一挑战,三年的学习,尤其是学位论文的撰写可谓呕心沥血,眼见着瘦了一圈;当然,做有难度的论文也是一种光荣,在两不见面的通讯评议中作者的论文获得了优秀。资料的系统性、见解的正确性、论证的科学性、论题的现实性、意义的未来性等方面都有其优长。

立足于自然,人类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也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物质和精神是一对统一体,对人类来说缺一不可,迄今为止的人类发展史告诉我们:物质的发展与精神的发展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人类创造的物质世界和自己一同自然地进入了自己创造的精神世界,并在不断地丰富这个世界。同样,人类创造的精神世界也与自身一起影响着物质世界的创造。创造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既是对现实的解释、对抗,也是对现实的敬畏、恐惧。诚如物质层面的一切产品的创造是为了自身生存、追求美好生活、与自然抗争和协调的需要,一切精神产品的创造同样如此,千万不要因为其中有些成分是“唯心主义”而看轻了这种创造的智慧和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重要价值——当我们看到一枚旧石器或新石器时期的石器陈列于博物馆时,或许我们还要加上那些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思想和根本的唯心主义精神因素,因为那是人类在幼年必经的思想阶段,它将长期地对我们的精神世界产生影响。

藏学事业殊,既研便遇佛。

十万橛事业,半滴功德露。

求得吉祥身,再植菩提树。

科学莲语上,三生不糊涂。

一切学术,一切围绕学术的认识,都是积累——过去文明、智慧的积累,都将是提升未来文明、智慧层次的阶梯。科学需要掌握,更需要坚持;需要坚持,更需要发展。

作者于2008年5月17日进行博士论文答辩,两年后要我给她的论文出版作序。忙碌之中我匆匆翻阅其答辩时候送我的论文成稿,以企有自记之片言只语,以供写序时参考。阅之篇末,见写有草草几行字:“精进修智智智苦,慈悲修慧慧慧殊;入佛出佛佛佛在,悟道行道道道福。2008年5月17日,答辩会后。”时间过去仅两年有余,我已不知曾作此俚句。记于此,以为纪念。

是为序。

丹珠昂奔

2010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