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碧血剑》:历史缝隙中的侠客身影
1956年1月1日,金庸的第二部小说《碧血剑》开始在《香港商报》连载。金庸在《碧血剑·后记》中说:“《碧血剑》以前曾作了两次颇大修改,增加了五分之一左右的篇幅,修订的心力,在这部书上付出最多。”不仅如此,在小说完成后,还专门写了《袁崇焕评传》,作为附录附在小说后面。由于资料所限,我们无法看到最初连载的原貌,所依据的还只能是经金庸授权的“三联版”《碧血剑》。当然,小说在完成之后,作者的修改往往只是局部的削减或者强化,已经很难对作品做出根本的改变,因此,“三联版”虽然是经过重大修改的作品,但是,仍然会留下金庸早期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
一、袁承志、袁崇焕、夏雪宜的主人公之争
《碧血剑》以明清之际为背景,描写蓟辽督师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为父复仇的故事。袁崇焕蒙冤去世之后,其子袁承志为旧部所救。机缘巧合,袁承志得拜华山派掌门穆人清为师,学会了一身高明的武功。后来,又无意中学得了金蛇郎君夏雪宜的武功,再加上木桑道长的武功,因而成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下山后,袁承志遵守师傅的教导,协助闯王李自成推翻明朝的统治。夏青青是金蛇郎君夏雪宜的女儿,因为误劫闯王的军饷而与袁承志相识并产生感情。后来,二人携手闯荡江湖,调节江湖恩怨、挖掘巨额财宝、延揽江湖人士。为了替父报仇刺杀崇祯,二人来到北京,无意间结实了崇祯的女儿公主阿九,阿九对袁承志一见倾心。为了抵制关外清军的入侵,袁承志不但没有刺杀崇祯,反而协助崇祯粉碎了清军走狗太监曹化淳弑君后另立新君的阴谋。其后,袁承志又远走塞外,打算刺杀父亲的另一个仇人皇太极。在奉天,袁承志目睹了多尔衮杀死了皇太极。闯王李自成打进了北京,推翻了明朝统治,却又开始大肆诛杀功臣,杀死了袁承志的结义兄弟李岩。清军在吴三桂的带领下打进了三海关,李自成惨败退出北京,袁承志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只好率领一群江湖豪客远赴海外。
在谈到《碧血剑》的时候,金庸曾说:“《碧血剑》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袁崇焕,其次是金蛇郎君,两个在书中没有正式出场的人物。袁承志的性格并不鲜明。不过袁崇焕也没有写好,所以在一九七五年五六月间又写了一篇《袁崇焕评传》作为补充。”在新近出版的广州出版社金庸作品集《碧血剑后记》里,金庸没有继续强调这个观点,但是,其中的一段话也有意无意地为这个观点做了进一步的说明。他说:“内部有一篇评论《碧血剑》的文章十分强调地说,《碧血剑》受了英国小说家杜·玛丽安(Du Maurier)小说《蝴蝶梦》(Redcca)的重大影响。文学作品受到过去中外文学名著的影响,那是不可避免的。但《蝴蝶梦》这部小说并没有太大价值,我并不觉得很好。只因乔治阁据此拍过一部很好看的奇情电影,因电影在中国流行而为许多中国观众所知。文学评论如不以改编后的流行电影为依据,而根据原著,则格调较高。杜.玛丽安作为一位作家,《蝴蝶梦》作为一部小说,在英国文学史中都没有什么极重要地位。如想谈论英国女小说作家在作品中以次要人物述说一个露面极少的人物作为报仇主角而展开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如引述艾米莱·勃朗黛(Emily Bronte)的《咆哮山庄》(Wuthring Heights)(通译《呼啸山庄》——引者注),这才是英国女小说家中的第一流人物,研究英国文学者方人人皆知,不去引述只流行一时的惊险电影。”由于金庸的这个说明,很多人将袁崇焕和夏雪宜看作小说的主人公,并在这个基础上讨论《碧血剑》的艺术构思和描写。而金庸在新版作品集后面的这一番说明,恐怕会加深这一观点的影响,因此,有必要做一点简单的辨析。
首先,小说的主人公到底是谁?如果不受作者事后说明的影响,而是结合小说的实际描写,恐怕一般读者都会认为小说的主人公当然是袁承志。在小说中,袁承志是所有故事情节的中心人物。整部小说二十回,每回两句话概括本回的主要内容。如果我们对回目稍加分析,就会发现,标题中的内容,有十三回是直接对袁承志行为的概括,在这十三回中,又有十一回上下两句的内容是全部指向袁承志的。而内容不是直接指向袁承志的第一回、第六回、第十二回、第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回中,除了第一回、第六回、第十八、十九回,其他章节,实际上都是对袁承志的描写,而十八、十九回中,袁承志事实上仍是事件结果的承受者,这些情节改变了他的处境或者推动了他性格的发展。在小说中占有如此重要地位的人物,难道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小说的内容,就会发现,《碧血剑》与《蝴蝶梦》和《呼啸山庄》的情形完全不一样。《蝴蝶梦》小说原著的书名为《瑞贝卡》,完全以幕后没有出现的人物来命名。我们知道,如果以人名来命名的作品,这个人物往往是这部作品的主人公,而《碧血剑》并非这种情况。《呼啸山庄》里,希斯克利夫虽然直接描写的篇幅不多,但是他的影响在小说中可以说无处不在,和每一个情节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显然,《碧血剑》中,无论是袁崇焕还是夏雪宜,和情节都没有这样密切的联系。第三,武侠小说的主人公出身名门之后,是武侠小说表明主人公身份的常用手法,我们很难据此将他的先辈看作小说的主人公。小说中,将袁承志写成袁崇焕的儿子,并且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承志”,用意在于表明他是忠良之后,正义的化身,让他无意间得到金蛇郎君的武功秘籍,只是在他过于正面的形象中加上一些更为丰富的色彩,从而增加故事的传奇性。《碧血剑》是一部武侠小说而非历史小说,因此,用袁崇焕做主人公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运用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做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无疑会堵死了小说中历史缝隙的多样可能性。而只有在历史的缝隙里选择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来做主人公,才可以自由地游走在历史的缝隙,演绎一段精彩的传奇,金庸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夏雪宜,确实是小说中塑造的最为生动、最有深度的一个人物,而且小说中袁承志手持的金蛇剑,原本就是夏雪宜的兵器。但是,夏雪宜的秉性、气质,与小说《碧血剑》传达的思想显然并不协调,袁承志继承了他的武功,升华了他的思想。当然,一个人物塑造得成功与否,与他是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并没有必然联系,世界文学史上作者倾力塑造的人物苍白无力而一个小角色却熠熠生辉的例子并不缺乏。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碧血剑》的主人公是袁承志,而非如金庸所说是袁崇焕或者夏雪宜。我们下文的讨论都将建立在这个结论之上。因为,我们只有回到作品的实际情况,才能看到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艺术追求和取得的进步,才能如实描述作家艺术生命的展开过程。
二、封闭式结构里的历史循环
《碧血剑》相比于《书剑恩仇录》,最明显的变化是小说的结构。
《书剑恩仇录》不是从小说的主人公红花会英雄群体和陈家洛写起,而是从陆菲青、李沅芷师徒入手,逐渐引出红花会英雄群体。表面看来,《碧血剑》的开头同样如此。小说没有从袁承志写起,而是从一个仰慕中华文明的海外浡泥国写起。小说中,“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虽和中土相隔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小说一开头,就煞有介事地叙述明朝和浡泥国的外交史,讲述了浡泥国一场惨绝人寰的内乱,草蛇灰线,终于引出了浡泥国的一个读书人张朝唐。张朝唐的祖上本为华人,素来仰慕中华上国,因此打算来到中土,求取一个中华的功名。张朝唐来到中土的时间是崇祯六年,当时,魏忠贤虽已伏诛,但是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加上连年水旱成灾,已经是流寇四起,外面更有清兵虎视眈眈,明朝江山危如累卵。张朝唐主仆一路上经历了几次惊心动魄的劫波,在广东境内遇到了袁承志,参加了袁崇焕旧部对袁崇焕的祭拜,由此,故事的重心才转移到袁承志身上。小说通过浡泥国的张朝唐的经历,将读者带到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末代乱世。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崇祯居然听信谗言,诛杀了抗击清兵的中流砥柱袁崇焕,确实如回目所说“危邦行蜀道,乱世坏长城”。最后,张朝唐打消了考取中华功名的念头,回到浡泥国去享受他的太平生活了。
在表面相似的开头中,其实小说的结构艺术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书剑恩仇录》中,可以从陆菲青师徒写起,但是,删去陆菲青师徒的相关情节,从文泰来写起,对于小说的主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个开头还不是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碧血剑》这个开头却已经成为小说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尤其重要的是,小说最后还有一个和开头呼应的结尾,首尾呼应,大大深化了小说的思想内涵。
小说其实从十九回“嗟乎兴圣主,亦复苦生民”就已经开始了结尾。由于明朝统治的腐败,江湖侠客们,其实也包括普天之下的百姓,都很自然地把希望寄托到了闯王李自成的身上。最后,李自成在万众期盼之下,顺利地攻进了北京城,荣登大宝。刚进北京城,小说里这样描写李自成:
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
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镞,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绝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承志仰望李自成威风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至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呼:“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圣主明君,入城后迅速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自成手下最重要的将领刘宗敏入城之后,首先就想强抢崇祯皇帝的公主阿九,李自成不仅没有丝毫的约束,而且自己也看上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小说里不惜笔墨地描写了李自成君臣看到陈圆圆时的丑态百出。李自成君臣既然如此,所谓的禁止杀伤、奸淫、掳掠自然成了一纸空文。小说里这样描写袁承志看到的景象: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
四人刚转过一条街,便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李岩大怒,喝令部下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什么?满腔热望,顿时化为乌有。
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上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着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民申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很快,李自成就将屠刀砍向了李岩。这位为李自成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将军,因为保持着清醒的政治头脑,不满李自成君臣在大敌当前、外敌环伺之际便沉迷女色、缺乏长远打算,多次进谏,因而招致嫉恨。宋献策向李自成进谗,说当日“十八孩儿主神器”的谶言也有可能应在李岩身上,李自成便自坏长城,向李岩痛下杀手。小说中,袁崇焕被害是虚写,由不同人物断断续续向袁承志叙述。这一次,李岩的被害小说用了正面描写,让袁承志目睹,也让袁承志带着读者的目光目睹了整个过程。李岩夫妇相继死去,袁承志的耳边响起李自成攻破北京城那一天,他和李岩一起听到的一个年老盲者唱的曲子: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兔死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墓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急回头,死里逃生……
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得,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和袁承志一起目睹李岩夫妇遇难的,还有那个浡泥国的书生张朝唐。张朝唐远在海外,听说李自成指日将要攻破北京,从此天下太平,因此重来中土,想要看看太平盛世的风光。不料,赶到北京,李自成已经被清兵赶出北京。主仆三人一路南逃,路上遇到闯军,因为携带银两较多,被军士指为奸细,想要杀人劫财,幸得袁承志等人相救。张朝唐两次来到中土,无论是崇祯当朝,还是闯王主政,经历几乎一模一样,目睹了历史的循环。袁承志则从希望的萌生到幻灭亲身经历了历史的循环,并且因为父亲、义兄在历史循环中先后遇害感受到了历史循环的残酷无情,最后,只得率领部属,远走海外,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岛屿去了。
小说正是因为运用了张朝唐两次来到中土,看到了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将作者的历史感受和小说中的武侠故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思想厚度。而运用这样一个结构,也体现了金庸小说结构艺术方面的巨大突破。
三、插叙:历史与江湖的遥远回响
《碧血剑》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地方,就是小说中运用大量插叙的笔墨,追溯了蓟辽督师袁崇焕的历史故事和金蛇郎君夏雪宜的江湖传奇,尤其是关于金蛇郎君的描写,是小说中尤为精彩的部分,因此,金庸甚至认为袁崇焕和夏雪宜才是小说的主人公。我们在前文已经专门做过探讨,认为小说的主人公并非袁崇焕或夏雪宜,仍然是而且只能是袁承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金庸在袁承志的故事中插入了袁崇焕和夏雪宜的故事,不仅对于金庸的武侠小说,甚至对于武侠小说这种小说种类来说,都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体现了金庸既不重复前人又不重复自己的艺术魄力。
袁崇焕和夏雪宜的故事在小说中都在插叙中出现,故事开始之前,两个人都已经去世多年。袁崇焕的故事在小说中被分割的更为零散,形象也比较薄弱,可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袁崇焕作为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限制了作家想像力发挥的空间,比较而言,武侠小说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更适合夏雪宜这样虚构的人物。但是,袁崇焕仍然给小说提供了背景,作为小说主人公的父亲,他也给袁承志提供了精神的起点。由于没有能够塑造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金庸后来又写作了《袁崇焕评传》做补充。但是,那毕竟是另外一部作品了,而且更多的是一部历史作品,因此我们在此不做讨论。
相比袁崇焕和袁承志,金蛇郎君夏雪宜的故事更是一个纯正的江湖武侠的故事。小说中,金蛇郎君的故事分几个部分讲述,一是袁承志在山洞中发现《金蛇秘籍》时夏雪宜设置的种种机关暗器让人感觉到此人的机智和心机深沉与阴险毒辣。二是在衢州石梁派听到石梁派及夏雪宜的妻子讲述的夏雪宜与石梁派的恩怨情仇,令人觉得其可怜可恨,可敬可佩,既穷凶极恶又深情厚谊,其形象已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我们不妨摘录一段,感受一下金庸对夏雪宜复杂性格的展示:
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道;“他是我的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时候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什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曾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他杀害,又将我父母兄弟,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姐姐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他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
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大家当晚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家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
温南扬道:“七叔一向住在金华,八叔住在严州,虽然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把我们家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约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寨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地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地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塘镇上棺材铺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鼠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些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派人去杀死了娼寮里的老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烧了扬州八家娼寮。”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分。”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禁摇头,颇觉不以为然。
这也许是金庸小说中最残忍、最血腥的段落之一,相信很多读者和袁承志一样毛骨悚然,对金蛇郎君的行为也有颇不以为然的感觉,但金蛇郎君的形象也就这样一笔一笔被勾勒出来了。
第三是袁承志在南京调解金龙帮焦公礼和闵子华的仇恨时听焦公礼讲的金蛇郎君的往事,这次提到的内容较少,只是丰富了夏雪宜行侠仗义性格的一面。第四次是五毒教何红药对青青回忆她和金蛇郎君的往事,回顾了夏雪宜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利用何红药对他的感情,盗取金蛇剑、金蛇锥的往事,显示了狡诈多智又薄情寡义的一面。通过几个人的叙述,一个机智多变、坚毅隐忍、武功高强、威名远震、阴险毒辣、既薄情寡义又情深义重的金蛇郎君的形象就立体地站立在读者面前了。恐怕在金庸之前,从来没有一个武侠小说作家塑造过一个如此多面、如此立体、如此复杂又如此真实的人物形象,亦正亦邪、亦狂亦侠,完全是一个具有生命的立体人物。同时,在《碧血剑》之前,也从来没有一部作品用如此复杂的手法来塑造一个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武侠小说本质上是一种大众化的小说形式,最主要的特点是通俗,让读者易于接受。金庸将夏雪宜这个人物分成无数片段,用评论、自述、他述等等形式来呈现,简直是在挑战读者的接受习惯,但是,仍然把夏雪宜的故事写得曲折、惊险、阴森森而又扣人心弦,确实显示了极强的故事和人物的驾驭能力。
总而言之,插叙的使用,把几个故事叠加在一起,是武侠小说的一次大胆尝试,大大增加了小说的思想艺术容量,也使得这一部小说不同于传统的武侠小说,增添了一种别样的魅力。
四、正邪之间:人物塑造的人性探索
相比《书剑恩仇录》,《碧血剑》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是人物性格变得更为复杂,调动起读者的阅读感受更为复杂。小说中,比较复杂人物有两个,一个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一个是闯王李自成。
夏雪宜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亲姊遭石梁温家的人强奸,家中父母兄弟也都被温家人杀害。为了报仇,他潜心学武,又勾引了五毒教的何红药,骗取了五毒教的金蛇剑、金蛇锥和藏宝图。他对温家宣称,要温家十倍偿还血债,一定要杀温家五十人,奸淫温家十个女人。从此,他成了温家的一个噩梦。他躲在暗处,等温家的人落了单就出手杀害,并且有计量的筹子计数。他掳掠温家的妇女,并把他们卖入妓院。在他杀死了温家四十个人之后,由于爱上了温家的女儿,这才决定不再杀害温家的人。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温家的人欺骗了他的爱人,给他服下了一种药,最后将他擒住。温家的人贪图他的藏宝图,他利用这些人的贪婪,带着他们寻宝最后得以逃脱。这时候,五毒教被他欺骗的何红药又找上门来,为了不让何红药报复他的爱人,他把自己封进一个山洞后自杀。后来,袁承志无意发现他自杀的山洞,得到了他的金蛇剑、金蛇锥和藏宝图,并学会了他的武功,成为江湖上的一代大侠。
由于夏雪宜行走江湖时手持金蛇剑,加上他本人机警、勇猛、毒辣,因此,爱之者呼之为金蛇郎君,敬之者呼之为金蛇大侠,恨之者呼之为金蛇奸贼。不同的称呼后面,不仅包含了不同的感情,也蕴含了不同的评价。结合小说中夏雪宜生平的行迹,应该说这三种说法都有依据。夏雪宜是一个可怜人,他家庭所遭受的惨剧令人同情;夏雪宜又是一个坚韧的人,为了复仇,他的努力令人敬佩;夏雪宜是一个薄情的人,他对何红药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夏雪宜是一个深情的人,他对温仪的爱情令人动容;夏雪宜是一个凶残的人,他对温家的报复令人毛骨悚然;夏雪宜是一个侠义的人,他对焦公礼的拔剑相助令人热血沸腾。但是,每个人眼里的夏雪宜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夏雪宜,只有这么多的形象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个完整的夏雪宜。小说中塑造的夏雪宜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形象,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对于“侠”的理解,但是这个夏雪宜又是真实的、充满魅力的,在这个形象的塑造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金庸对于传统武侠文化的反思,感觉到金庸笔下的侠客人性探索的力度。
《碧血剑》中的李自成,是另外一个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小说令人信服地写出了李自成由一个英明的政治领袖蜕化成一个昏庸的暴君的过程。小说中,李自成在没有正式出场之前,一直是一个英明的、万众拥戴并受到江湖侠客追随的政治领袖。李自成的第一次出场也可以说是光彩照人的,他向城下射了三箭,传令入城后不得杀害百姓、不许奸淫、掳掠,并声称自己就是百姓,赢得了众人的一致拥护,袁承志忍不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入城以后,军士公然抢劫、杀人,他并没有进行有效的约束。相反,当刘宗敏想要强占崇祯的公主时,李自成内心是默许甚至认为是应该的。袁承志以李自成入城时的军令向李自成劝谏,并说李自成曾说自己就是百姓时,刘宗敏说:“大王打天下时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李自成对于这样的说法,显然是认可也接受的。因此,当陈圆圆出现在李自成面前时,李自成便是丑态百出,不顾李岩等人的劝谏,强占了陈圆圆,直接导致了吴三桂的降清。小说里这样描写: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把守。”宋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起拥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归座。一人举臂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的神色显得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神态全没放在心上。
李岩走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在他的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稀里哗啦的一股脑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识好歹的,否则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吗?”
李岩道:“大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
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了吧,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
可以说这个时候,李自成已经被权力、美色所腐蚀,不是那个想要为百姓做主的政治领袖了,已经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丧失了清醒的政治、军事判断,因此,后来,听信谗言,诛杀李岩,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传统的武侠小说,一般来说人物是非分明,金庸在《碧血剑》中这样塑造金蛇郎君夏雪宜和李自成的形象,显然已经突破一些成规,开始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了。
从《书剑恩仇录》到《碧血剑》,可以看出,金庸还是继续着自己武侠小说的探索,并试图写出自己的独特风格。虽然小说的主人公袁承志的形象没有能够塑造得更为成功,但是,小说结构的探索、叙事形式的探索、金蛇郎君和李自成的形象的塑造,还是给读者带来了意外之喜,也预示了金庸武侠小说还会有新的、更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