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稽郢行成于吴　吴语

国语

【题解】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大败越师于夫椒。其后，夫差再次兴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为了保存实力，再次派遣诸稽郢到吴国讲和。事实证明，越王勾践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作出必要的让步，引诱敌方走上犯错误的道路，以便在适当时机，置敌于死地，这个计划是正确的。这篇文章在这方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历史范例。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1]，越王句践起师逆之江[2]。

大夫种乃献谋曰[3]：“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夫申胥、华登[4]，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5]，胜未可成。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6]。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7]，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8]；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9]，安受其烬[10]，乃无有命矣。”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11]，曰：“寡君句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12]，敢私告于下执事曰[13]：‘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14]，天王亲趋玉趾[15]，以心孤句践[16]，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17]。孤不敢忘天灾[18]，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句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19]，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句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20]。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棰使之[21]，而辱军士，使寇令焉！句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22]；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23]。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24]。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25]，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国[26]，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27]，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注释】

[1]夫差（Fūchāi）：吴王夫差，前495年至前473年在位。吴王阖闾之子。前496年，阖闾听说越王允常去世，乘机伐越，被勾践射伤脚趾，重伤而死。前494年，夫差伐越复仇，大败越师。勾践派文种去吴求和。之后，吴又兴师伐越，勾践又一次派诸稽郢去吴求和。

[2]句践：越王勾践，前497年至前465年在位。越王允常之子。由于他牢记卑身事吴的教训，卧薪尝胆，长期积蓄力量，终于灭掉吴国。句，同“勾”。逆：迎击。

[3]大夫种：文种，字少禽（或子禽），越大夫。

[4]申胥：即伍员，字子胥，楚大夫伍奢之子。因父兄在楚国被害，入吴避祸，辅佐阖闾伐楚，报父兄之仇。吴王封以申邑，后称申胥。在吴越战争中，他坚持灭越，遭到夫差忌恨，命他自杀。华登：吴国大夫。原为宋人，因避祸奔吴。

[5]决拾：射箭用具。决，射箭用的扳指，带在右手大指上，用它钩弓弦。拾，皮革制品，套在左臂上，以免衣袖妨碍开弓。这里，决拾作动词用，即佩戴决拾。

[6]广侈：扩张，这里有使存骄心的意思。

[7]足：即“足虑”的意思，值得忧虑。

[8]伯：通“霸”，称霸。

[9]天夺之食：指遭受天灾，粮食歉收。

[10]烬：灰烬。这里比喻吴国在遭受天灾人祸后的残局。

[11]诸稽郢：越大夫。

[12]币：古人用于馈赠的礼品，如玉、帛、皮、马等。

[13]下执事：这里指吴王手下的办事官员，实际上指吴王本人。诸稽郢这样称呼吴王，是表示对吴王的尊敬。

[14]天王：对吴王的尊称。这句话指勾践射伤阖闾事。

[15]趋玉趾：即“劳大驾”的意思。玉，对人表示尊敬之词。趾，脚。这句话指吴国在夫椒打败越国事。

[16]孤：舍弃。

[17]繄（yī）：就是。

[18]孤：这里是代勾践自称语。

[19]边陲（chuí）：边境。

[20]顿颡（sǎnɡ）：即叩头。颡，前额。

[21]鞭棰（chuí）：打马的器具，即鞭策。

[22]箕帚：畚箕、笤帚。代指洒扫一类事情。晐（ɡāi）姓：纳诸姓女子于天子之宫。晐，备。这里指勾践把“嫡女”送给夫差做嫔妃。

[23]盘匜（yí）：古代盥洗用具。盘，用以盛水。匜，用以注水。

[24]解：通“懈”。

[25]搰（hú）：掘出。这句用来比喻夫差的多疑。

[26]封殖：培植。

[27]刈（yì）亡：割除。

【译文】

吴王夫差发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出兵在长江沿岸迎击。

大夫文种于是向越王献计说：“吴国和越国谁存谁亡，只看天意，您不用打仗了。伍子胥和华登训练的吴国士卒，投入战争，还不曾遇到什么挫折。在吴国，一个人善于射箭，就有一百人拿起决拾，我们能否战胜吴国，还很难说。凡是计划一件事，一定要预见到可以成功的把握，然后才去实行，不能轻易地去送命。您不如暗中部署军队设防，却用谦卑的话向吴国求和，让他的百姓高兴，使吴王的野心越来越大。我们也可以拿这件事向上天占卜，上天如果要抛弃吴国，吴人就一定会允许我们求和，而且会认为我们是不值得忧虑的，那么，他们也就一定会肆无忌惮地企图实现称霸诸侯的野心；等到他们的百姓疲惫了，又有天灾，夺去了他们的粮食，那时我们再稳稳当当地收拾它的残局，吴国就失去了上天的支持了。”

勾践赞成他的意见，就命令诸稽郢到吴国去求和。诸稽郢对吴王说：“我们的寡君勾践派遣我这个小臣来，不敢公然陈列玉帛，表示敬礼，只能冒昧地私下告诉您的办事官员说：‘过去，越国遭祸，冒犯了天王，天王亲劳大驾，本来打算灭掉我勾践，却又饶恕了我。君王对于我们越国，真是让死人复活，使白骨长出肌肉来。我们的君王不敢忘记上天降下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厚赐呢？现在我勾践重遭灾祸，没有善良德行，我们这些草野鄙贱的人，怎敢忘记天王的大恩大德，而对边境小怨，耿耿于怀，以至再次得罪于您的办事官员？勾践因此率领几个老臣，亲自承担重大的罪过，在边境上叩着响头，向您请罪。如今您不了解情况，就勃然大怒，调集军队，打算狠狠地讨伐越国。越国本来是称臣纳贡的城邑，君王不拿着鞭策驱使它，却使您的将士屈尊，使他们执行御寇的命令！勾践请求缔结盟约。今送来一个嫡生女儿，到王宫里拿着箕帚伺候您；还送来一个嫡生儿子，捧着盘、匜，跟着那些宦仆侍奉您。春秋两季，我们给您的府库进献物品，决不懈怠。天王又何必屈尊用兵加以消灭？这也就是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制。’”

“谚语说：‘狐狸埋了它，狐狸却又把它掘出来，所以没有成功。’现在天王既然已经扶植了越国，您的明智已在天下传播，却又要消灭它，这就是天王对越国的扶植徒劳无功。虽然四方的诸侯想服侍吴国，吴国又用什么来取信于诸侯呢？让我冒昧地把话说清楚，只希望天王就利和义两方面加以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