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就是以梦为马——细读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轻易不要动这首诗,不要打开它,不要试图彻底读懂它,因为它充满了意识的危险。

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有脆弱的两面性:“物质的短暂情人”,这是生命与肉身的必经之地,尚存的对俗世的眷恋,因此他需要与“小丑”同行;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属于彼岸世界,属于“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将成为烈士。

这些话让我们同时看到这个人与俗世接洽时的黑暗与缝隙,但是请相信,他决心已定。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火是信念之火,黑夜是人心的黑暗,“神圣的祖国”不是政治地理学意义上的这片土地,而是汉语所照亮的精神世界的最后边疆。他将巡游这土地,骑着梦想的骏马,母语的骏马,驰骋,并且度过这人心与时代的黑夜。

你难道没有读出海德格尔的话语,“世界之夜即将来临……在这样的时代,诗人何为?”

难道你没有从中读出《离骚》般的悲凉与彻悟、忧伤与坚韧?写下了这样的诗篇,你让他还怎么苟活在这黑夜与这世界?

但幸好,还有这火,因为这火,他可以一息尚存,燃烧并且毁灭,在毁灭中放出光焰。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是1987年。1987年,这个二十三岁的生命已饱经沧桑。他用如此彻底与彻悟的眼光打量一切,打量我们所拥有的“寒冷的骨骼”一般的历史与文明:“祖国的语言”,这是他赖以依存的精神与生命的根基;“梁山城寨”是他一生注定的处境,一个命定的反抗者、独行侠与流放者;“以梦为上的敦煌”,这是人类一切文化与艺术的尸骨——它们的总体与总和。这三者是“囚禁”他的灯盏与光辉所在。他为这永恒的光明所吸引,他要飞蛾投火,体验生命中最壮丽的燃烧,与毁灭。

他因此意识到自己的使命:“祖国的语言”经过他之手,将获得一种新生——某种意义上事实已证明了这一点。罗兰·巴特说,在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出生的时候,意大利语、英语和德语是一种样子,等到他们谢世的时候,则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海子用他“反语言”的姿态,以他返回原始的巨大蛮力——使“一切从头开始”,使汉语蜕下了一层坚硬的茧壳,达到了再度新鲜与通灵的境地。

时间将越来越证明他对于新诗、对于汉语新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义。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意识到了生的局限,个体的局限与危险。

很显然,生命的有限性,使创造变成一个时不我待的命题。他的巨大的关怀与诗歌抱负,同生命与创造力本身的有限之间,在这里产生了不可缓解的冲突。

“粮食”在这里具有原型的意义,指他所拥有的生存之本、生存之基。它是一切与农业家园以及生存有关的事物。“故乡”“家园”当然也是抽象的,与“祖国”一样既是实体,也是语言的范畴。他是要试图表达自己的决心: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是要通过对土地、生存的歌赞与吟咏,守护精神领地,抵达存在的永恒。换言之,是通过“大地的表象”,抵达“大地的本身与本源”。

但危机感越来越强,这样的抱负能否实现?他时时感到犹疑和“疲倦”,预感到将在这一近乎无法实现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此诗中有强烈的死亡冲动与预感。预感?是的,这既是危机,又是冲动,是一种毁灭的恐惧与激情。这种预感在他的诗歌中是先在的,愈往后愈是强烈。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足以看出他“王者”的自我意识,他巨大的时间坐标。

巨大的轮回,千年一度的轮回,如此他才有这样巨大的信念,“选择永恒的事业”。这永恒的事业就是要写下不朽的诗篇,成为改写诗歌历史与文明的诗人。

或许这会被理解为狂妄,但渺小的人从来就无法理解这样的壮志——“要成为太阳的一生”。茨威格在论述荷尔德林的时候,也使用了大致如是的比喻,他用了希腊神话中的法厄同的悲剧例证,来形容荷尔德林的志向与命运:这太阳神的儿子,因为有着一半凡人的血统,却试图要驾驭太阳神的金色马车,结果因为过于接近炙热燃烧的太阳而死于非命。茨威格认为,荷尔德林这样的诗人之所以会有人生的悲剧,是因为其试图过于亲近神祇与真理。

而在我看来,或许神的力量会摧毁他作为凡人的身体,但终将会收容其伟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变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预言是正确的:“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变成了太阳的一部分。

还有修辞。“一千年后……祖国的河岸”“中国的稻田”“周天子的雪山”,这就是“海子式的还原”。因为巨大的时间坐标,他的语词的还原程度,需要足以构成与时间的对称——古老、原始、本质化。他拥有了这样的对称。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时间维度,循环的、永恒的、本质的,犹如《红楼梦》中所拥有的维度一样。“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因为有这样的维度与坐标,才会有如此的抱负与气象,如此彻悟与旷远、自信与从容。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其实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这一句做铺垫,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将最终的抱负与自信宣示天下,告诉你们。他将最后胜利,通过世俗的失败与烈士般的牺牲,抵达在诗歌中永生的顶点。

这是最后的宣示。虽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绝命诗,但也是他早已决定的绝命诗。谁都有可能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但谁又可以这样清醒,意识到自己“必将失败”?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负,才能够如此理性,知晓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地坚信且毫不犹豫地预言其诗歌的胜利。因此,我说“这是《离骚》式的诗篇”绝不是虚夸。这就是海子的《离骚》。他的预言确乎变成了现实,但我依然要向他不朽的预言以及这预言的自信和勇气致敬。

还有决心。他完全可以收回这预言,可以不“失败”,可以与俗世妥协,但那就不是海子了。作为一个谱系中的部分,他必将用生命、用人生的世俗意义上的失败来验证诗歌的胜利,以及人格的胜利。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上帝的诗学”,用伟大的牺牲,换取人格意义上的“成仁”,永世的不朽。

很多年中我曾为这个题目感到困惑:“祖国”为什么会与“以梦为马”毗连?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祖国就是母语与自由,就是无边的梦的世界,是可以尽情驰骋的最广大无边的世界的总称。对于诗人来说,“祖国”既是故乡和血地,但又不止是故乡和血地,它是经验所及的边界,是可以用母语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是的,“母语可以抵达的一切经验的尽头”。

如此取题就是要表明,这是一次宣示,一次属于一生的“明志”之诗,但他的宣示者与对话者不是个人——尽管个人构成了对他的伤害。他所说的“烈士与小丑”绝不是无所指的,但巨大的抱负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创伤、冤屈与愤懑,而升华出俗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意图——他要“以梦为马”,做真正的凌虚高蹈者、天马行空者,他视俗世为茫茫黑夜,视精神与诗歌为黑夜中的火炬。而“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则是他饱经沧桑的无奈,以及自信满满的豪迈心怀。

语言、宗教、雪山,这是海子的信仰,如同拜伦所说的“战争、爱情、风暴,这是史诗的主题”一样,是一种以偏概全但又以一当百的譬喻。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海子与19世纪的浪漫诗人不同,他是以彻底的遗世独立,将自己幻化为真理与宇宙以及存在与造物本身——太阳,永恒燃烧并且毁灭着的太阳。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亘古以来,谁人有这样的疯狂与自信?惟有屈原,连李白都不曾有这样的狂妄,他有以酒度日的万古愁和大颓唐,但也只敢说“天子呼来不上船”,并未敢预言自己的千秋万代。而他却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这是哪里来的啊,是用血,用命。

所以他抒情的对象是“祖国”——由土地、母语和真理构成的虚拟的伟大而不朽的母体,他的诞生者与收容者、收走者。这是决死的诗歌,怎么能够不成为伟大的绝命书和预言篇?

他将以死、以天地间最惨烈的死,以血擦亮一柄“刀口”,让“万人”重回到母语的创伤与创生之中、祭礼与神性的激荡之中。

因为这样的决死,他得以与太阳同在。

2013年6月5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