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炮兵
一周训练结束,分班在即。大伙心里咯噔着,可是表面上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照常说说笑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谁都明白,分到哪个班不是任由自己选择,当初也不兴送礼打招呼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况且一个步兵连队,不论干何种工作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听天由命呗!我倒倾向于去炊事班,当一名炊事员,学点退伍后的实用技术。
上午,分班开始了。无风的高原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强烈的太阳紫外线照得眼皮难以抬起来。邓连长带领部队外出训练,由指导员在家负责分兵。全体新兵被带到院子中央依大小个儿一字排开,各班班长在一旁整齐站立。
指导员与连长的风格截然不同,没有做自我介绍,但是昨日大伙通过班长之口,知道他就是连队年轻英俊、大名鼎鼎的王指导员。只见其手持名册,身穿崭新的军装迎面站在队列中间,头上那顶乌黑光鲜、与众不同的兔皮帽的绒毛随风微微抖动,异常招眼。在鲜红的领章帽徽的衬托下,更显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同其一米七五左右的笔直身材相衬托,加之不经意间散发出的书生气质,甚是风流倜傥。为我到连队后鲜有见到的不穿补丁衣服、心目中标准的军人形象。
“是初中生、高中生的请出列。”
指导员一声命令如雷贯耳,给我们大伙以居高临下的感觉。当年,初、高中学生在部队毫无疑问被称为知识分子。大学生在团一级部队基本没有,即便有也是凤毛麟角,镀镀金而已。若是战士提干,要求必须具备小学文化程度。所以不可否认对初、高中生的到来,部队首长总体抱以欢迎的态度。
我瞬间环顾左右,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涌上心头。匆匆走出队列,用余光瞄了一眼,有七八位的样子。没料到连首长对初、高中生还情有独钟,心里乐滋滋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兴许会有什么美差事蓦然降临。大伙面对指导员整整齐齐站立好,个个脸上洋溢着欣喜,充满了期待。
“你们中间有没有人当过造反派头头的啊?”指导员突然间一个回马枪,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脑,把我们的心浇得冰凉冰凉,半天回不过神来。原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企图引蛇出洞,纯粹吊胃口,把我们当猴耍。
从穿上绿军装那天起,我注意到新兵连干部对个别不听招呼,不守规矩,与众不同的新战士冷眼眄视,动辄冠之以“造反派”的头衔,张口闭口“你个造反派的脾气”。大家清醒地察觉到,此称谓在部队已经成为贬义词,似过街老鼠,不好使了。谁还在这时候吃饱撑的,给自己挖个坑往里跳,除非是脑残。何况入伍前都经过严格政审,难道还有“漏网者”?所有同志保持沉默。沉默是金哪!
“有没有?”指导员见大伙沉默不语,紧追不舍地重复一句。看来事出有因,要来个刨根问底。
大家异口同声拉开嗓子大声喊:“没有!”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位甘肃籍新兵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声称自己为所在地区医院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场人员无不啧啧称赞。小小年纪如此出息,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唯有指导员表现得很淡然,意味深长地略微点点头。
殊不知,部队不是生活在真空,地方那点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事情很快传到老兵们耳朵里,大家表现得很不屑,认为: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子,才吃了几碗干饭,恍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以为给自己穿上一件美丽的外衣便能够博得首长的青睐,不识相!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显然有点嫩。
指导员依据名单公布了每个人的分配去向,我被分到炮班,当一名六〇炮兵。突然想起来我们新兵连吴排长就是炮连一位副排长,进藏途中无意之中听他没事自我调侃,说什么“威风凛凛当骑兵,精精干干当步兵,怕死鬼当炮兵”,看来我算怕死鬼一类喽,心里暗暗好笑。
连队除了战斗排,另外还有一个炊事班,一个杂务班,归司务长领导。所谓杂务班,顾名思义属于勤杂人员。
抑或基于炮班有一定的技术含量,需要有些文化知识的人来掌控,所以班长几次来新兵班探底,都把我列为首选。同我一起分到炮班的还有甘肃兵朱昌、张新文。
我们携带自己的背包和生活用具,紧随班长来到炮班。
进入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整洁的内务,紧贴在屋顶的小包裹架外,就是蹲在简陋兵器柜里那两门矮墩墩的六〇迫击炮。
室内条件简陋无比,一进门是一块6平方左右的活动空隙支着火炉,搁在上面的烧水桶热气袅袅,炉管直插房顶。火炉旁的破旧小罐头箱里装着烤火牛粪,炉子和炉管上分别扎着数道铁丝,挂着洗过的袜子和鞋垫,气味着实难闻。
东西放置整齐有序,没有床,睡的是通铺,酷似家乡的土坑,呈对称形。中间是通道。床单连在一起,形成一个铺一块整床单,铺沿用钢板压实,以防床单打皱。
屋子顶头虽然有个小窗户,慑于风沙和寒冷空气的淫威,蒙上一块厚厚的毛毡并干脆钉死,平素根本不用。
房间内没有衣帽柜、鞋柜,多余且暂时不用的衣物打在小包裹里,统一放置在包裹架上,每人一个。抬头仰望包裹架,哪个包裹大,一般说明兵龄长、资格老。换洗内衣统一装入枕头套。
连队宿舍一律为木板结构的活动房,外观别致,由内地一家兵工厂生产,不远万里运到西藏边防。所谓活动房,顾名思义可以拆卸,可以随时移动搬迁。基于当时边防缺乏建筑材料,部队戍边任务重,为临时性应急。虽然保暖性能比不上土木结构的房子,但明显优于单层帐篷。
枪架、碗柜连为一体,最上面放置洗漱杯
为了保暖,木板墙体中间隔了一层毛毡。内墙被厚厚的报纸糊着,既保护墙体,又防止大风通过墙缝旮旯灌进来。
地是泥土地,天长日久地面凹凸不平,然后再填上新土。整个房间没有一件制式桌凳,唯独在班长睡觉位置,靠着墙用罐头箱板做了个半平方米左右的简易固定木桌子,悬在空中,没有桌腿,没有抽屉。以及只供班长凑合着坐,不到半个臀部大的小方木凳,被视为班长的特殊待遇。
白天,在班里大伙或坐在铺沿上,或围着火炉坐在背包上。铺沿下方凹进去一块,供每个人放点杂物,为了美观,统一用旧方块雨布遮挡着。靠近门口的墙脚下,左侧孤零零地摞着两三个洗脸盆,还有背包及铁锹、十字镐。因为没有脸盆架且不能满足每人一个脸盆,故大伙洗脸时都蹲在地上几个人同时使用。另一侧放着名义上的兵器柜和碗柜,碗柜同时承载洗漱用具、喝水缸子。没有专供搭洗脸毛巾的地方,洗脸、洗脚毛巾仅此一块,合二而一,洗漱后叠得方方正正统一塞在洗漱杯子里。一人一只陶瓷大碗,一双筷子,没有盘子,吃饭时菜直接打在碗里。
扫地用的扫帚最具创意,竟然为柴火堆里捡来的爬地松枝丫,百分之百的原生态,经济实惠,经久耐用。一切都是那么简简单单,堪与战时营房媲美,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以我之见恰如其分。
训练结束,部队返回营房,一声“解散”,寂静的军营顿时一片喧闹。
瞬间,一个个勾肩搭背推门而入,精神抖擞,浑身灰头土脸,待把手中武器放到原来位置,纷纷跑到屋外,用牦牛尾巴制作的刷子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埃。他们个个朝气蓬勃,神采飞扬,长期在缺氧状况下风吹日晒,有的面部呈酱油色,脸色灰暗,缺少光泽。有的仰着黑红分明的红脸蛋,即“高原红”,有人戏称“红二团”。显然是雪域高原留给他们无法拒绝的纪念,给人一种怯生生的感觉。但是,精神状态与内地兵比较,丝毫不差。
之后,班长彼此逐一做了介绍。7名老兵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除了班长与老兵钱义财超期服役外,其他均为1968年入伍第二期兵。
全班业已满编,由10人组成。相互之间虽然萍水相逢,但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相聚在雪域边防,几位老兵笑吟吟地迎上来握住我们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纷纷给我们泡茶倒水,帮助放置东西,让我们瞬间感觉部队就是不一样,素不相识,却一见如故,心里热乎乎的,仿佛回到家里一样,生疏感倏然退去。
这是一个人均年龄不到20岁、血气方刚的集体,是一个青春励志、放飞梦想的集体。
班长王一平,1966年入伍,身高一米八以上,浓眉大眼,英俊帅气,沉稳中充满激情的北方男儿。副班长张学明,1968年入伍的甘肃“洋芋蛋”,走路晃晃荡荡,做事风风火火,浑身上下活力四射。表面上愣头愣脑,内心特细。据班长介绍,为连队先进典型,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
晚上,班里迎接新战友,从老兵们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看得出来,他们为每年一批新战友的到来而兴奋不已,争相打开自己珍藏多时的水果罐头款待我们,每人一筒(1斤),一股暖流瞬间漫过我的心间,从老兵们身上感受到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激励着我们。
大家放开嗓子纵情歌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歌声表达新老同志朴素的感情和共同的理想追求,一边品尝甜美的罐头,一边敞开心扉促膝交谈,相互勉励,相互祝福,气氛坦诚热烈。
最后,第一次听班长讲话,虽然不是那么抑扬顿挫,但是句句朴实无华。我用心聆听,句句铭记。
他说,战斗班是部队战斗力生成的基础,就好比刀锋上的尖。不仅要求每个士兵成为一块“好钢”,而且彼此必须坚强团结,拧成一股绳。团结,刀锋更锐利,更具杀伤力,团结就是胜利嘛!新同志要尽快熟练掌握手中武器,提高杀敌本领,向老同志看齐,关心班里建设,主动担责,譬如捡牛粪、提水、扫地、烧水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都要抢着干、主动去做,力戒“骄、娇”二字;老同志要关心、爱护新同志,热心帮助他们尽快成长,谨防倚老卖老;革命不分先后,贡献不分早迟!新老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发扬炮班的老传统,全班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噢!我明白了,原来一个班就是一把犀利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