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架子叔说:我们的家族哇,从前是个巨人的家族。我们的祖先都是身长丈二,膀阔腰圆的。你们这些小的们,一个个蚕蛹似的,细皮白肉,一个个光长心眼不长身子,‘跳起来没有祖先的胯子高。你们长大了,最好是挑灯草卖。挑灯草卖也要择个爽朗晴天,不能刮风,一刮风你们就会连灯草带人鹅毛般的飘上天。
架子叔说;祖先的预言怕要应验了,总有一天要变成尺人兔马的。刘伯温的《烧饼歌》里就说了。
我是在架子叔悲哀的眼睛里长大的。那时在我们王家墩一眼望不到边的河畈上,那麦子经过一阵又一阵燥热的南风连天扯地地黄了,“黄成了一片金碧辉煌。于是麦香在广袤地酝酿着,忽地浓烈得象垸头酒坊出锅的高梁头子酒。我们同祖辈父辈们流着黑汗饮着那弥漫的浓烈,我们我瘦骨棱棱的胸脯一鼓一个老高,一个个露出了勇敢的头。我们在河畈上割麦割得累了,寓起腰来,竟也潇洒地毫无顾忌地扯开裤子对着亮闪闪的日头挑战;我们鼓足勇气,使我们的生命之根竖起犹如巴水河里鼓满风的帆,我们大胆地尿,张扬地尿,试图打破架子叔反复告诉我们的记录。如果尿副三尺高,那么我们这些软骨虫就可以成为王家墩的男子汉,无愧于巨人家族的后裔。
就在那个月光很好的五月之夜,那时候河畈里白天的燥热褪去了,从巴水河里漾起的凉风连同那乳白的夜霭弥漫了茫茫的一片。架子叔带领我们众小的们捆麦子。他捆,我们抱。我们抱得飞快,他捆得飞快,我们越抱越快,妄图把他堆进我们抱来的麦秸中。可我们的阴谋怎么也不能得逞,他那两只大手象两道揽月拢云的山梁,犹如闪电般地揽拢,如果不是怜惜我们这些小生命,每每关键时刻手下留情,让我们窜出麦秸,他会风卷残云般连同金黄的麦秸把我们这些汗得精湿的小跳蚤们利利索索捆进麦子捆。
后来我们的愤怒升级了,变换了攻击手段,蜂涌而至,先是七八个不怕死的伏在地上去抱住他的腿,然后抱腰的抱腰,跳起来吊他的手臂摇他的肩膀。他叉开双腿,让我们抱,让我们摇,让我们吊,他立在那银色的月光下屹然不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我小学毕业,那年我十三岁满,那个月光很好的河畈麦地决斗场上,我们小的们一共十八个。)
当时我的小伙伴们整个儿崩溃了,或躺在地上起不来,或坐在地上喘不赢气,只有我仍然抱着架子叔的腿,作垂死的努力。我弓着腰,拼命地拱动,拼命地呐喊。就在这时候,架子叔腾出一只手,抓着我的裤腰,把我单手举到了空中。于是我就在他的头顶上飞快地盘旋,架子叔在我的身下哈哈大笑,鉴定出我是王家墩的种。
于是,在那三年之后,在我们祖庙鲫鱼山腰开梯田的那个冬天,架子叔就把那根从坟里挖出的小腿骨竖在我的面前,用那根小腿骨量我。那时候那腿骨齐我的大腿根,我在那根粗壮硕长的小腿骨面前汗颜了,我整整短了一个关节……
他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我说,我懂。
二
自那以后又过了三年。我知道我已初具种的规模了,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与我们的架子叔并驾齐驱,在我们王家墩平分他眼里的悲哀,我和他同时悲哀的时候,世界便是我和他的了。
命运仿佛注定要安排我去那个改天换地的战场,去经历那排山倒海硝烟弥漫的洗礼。本来高中毕业应在第=年夏季,而我们这批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高中生在当年冬季就被“速成”了,不考什么大学也不考什么中专,原汤原汁地回乡,回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为我们这些知识不足但豪情壮志有余的小子们提供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天地。
准确地说,我从学校捆回的被窝放在父亲的床上还未放热,我就拈中了阄,我这个初具规模的种,于是就赶上了那场裁弯改河建电站的战斗。那时候正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时候。
在那个美丽的初春之晨,巴水河畔的岸柳晕出了一团又一团嫩绿,莺儿们在那嫩绿里一遍又一遍热情不已地啼叫,那早风自东而来,微微的,溶溶的,不寒人面,这些使人忽地跃过了记忆里冬天的门槛,踏入了春天的栏栅,就在那样氛围里,父亲把我交给架子叔,父亲完完全全地把我当作一个物件托付给架子叔,就象到邮局寄邮包那样慎重,那样煞有介事的。
那时候,东方就忽然有了朝霞,鲜红鲜红的朝霞就那样燃烧起来,把我们巴水河畔的王家墩垸子连同那广袤葱笼的河畔染红了,染出了许多绚丽的层次。在那鲜红的霞光里,架子叔站在岗头上,用大手惬意地搓着他的脖子,他的脚下放着他的满满一担东西、稻草、被窝、锨镐之类。那时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尊陡峭的主峰和两个浑圆的次峰错杂丽生的剪影。那尊主峰在朝霞下的那双眼睛迎着我。当我的眼腈与它相碰时,自尊便加固了我稚嫩的脊静,我便沉重起来有份量起来,这当然以我那时觉得形象萎靡的父亲的反衬作为代价的。原谅我,我那时还没嚼出我萎靡的父亲的全部含义。
父亲挑着给我预备的满满的一担。那一担内容与架子叔的一担小异而大同。他老人家走在后面,让我这个初生之犊空手走在前面。他就那样托寄邮包似的把我领到架子叔面前,放了担子,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劣质烟,(那烟名叫“大公鸡”现在已为陈迹)高高地递给架子叔。他就凭敬上那支“大公鸡”,就把我托寄给了架子叔。
父亲仰望着架子叔,对架子叔说:“架子兄弟,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交给你带去。他还有硬翅儿,世事不懂,要你多照应,我们兄弟一场,我的儿就是你的儿……你晓得你九嫂死早了,我只有这一根独苗……”
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灰色情调。
架子叔看着我的父亲,微微颌首。
那时候,对于这些我是不屑一顾的。我已经初具种的规模了,对于父亲那脸灰色情调是有理由不屑一顾的。我正被作为成人第一次出征的情绪亢奋着,这种情绪正与东方的朝霞同步燃烧。我扭过头,不看父亲那一脸灰色。那时候在燃烧的朝霞下,我满怀信心用两眼的余光丈量着我渐宽的双肩,因为我的双肩正轰响着负重的力量。
架子叔看出了我的自尊,居高临下用手碰了我父亲一下,在我自信的两眼的余光里,我读懂了那一碰。
那时候父亲全不把我的自尊放在眼里,他继续舔他的犊儿。那时候,我正“诗”得起劲。
父亲整理完担子,就要删去担子上我那沉重的书包。要从我的身上删去我的文化我的诗。
“这就不带了!”父亲提出书包的手很坚定。
“不,要带!”我伸出的手也很坚定。
“重,路远你挑不动的。”
“挑得动!”
“你就是挑去了,也挑不回……”
“死也要挑回……”
“你这个不听话的种!”父亲愤怒了,“你听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跟我做儿你就是拖大板车的命,不是诗的命,你诗什么呀?到时候你就晓得诗对你狗屁用有得,诗会害你误你的……你老老实实跟你架子叔去学,去学拖你的大板车。老子读了十几年私塾,不比你诗强不比你诗多?你爹(祖父)传顶黑帽子给我,我就一辈子抬不起头,落得如此下场……你诗什么呀?你诗?”
“我要诗…”我说这话时,喉头有些发硬。
“你……”父亲说不下去了。
“带不带?”这时候架子叔的大手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不信诗与大板车就水火不相容,诗与我就水火不相容,我对我肩头的那只大手说:“带!”
“这才象种!”架子叔笑了,对我父亲说,“九哥!我们共一个祖宗,兄弟一场,我不管你黑帽子红帽子什么的,我得说你几句,这次就是你的不对!刚才是做父亲说的话么?么事有用?么事无用?人生一场得要口真气。带上!带上!去归我挑去,回归我挑回!”
于是那时候我的那个书包,我的那些稿纸和我的那些诗,就那样被架子叔挂在了他的扁担上。所以我这个王家墩巨人家族的傻小子,自那以后,就不管山遥路远,风高水寒,就没离开稿纸格子过。当我铺开稿纸,铺开这些方方正正的格子,就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灵魂在呼唤我激励我……
他说,小子跟着我走。
我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