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桃之夭夭1

  • 巨骨
  • 何存中
  • 4198字
  • 2019-06-24 15:52:14

如果从我的印象里,删去枪声炮声过后的殷殷鲜血,删去一次又一次劫难过后的汪汪眼泪,那么我那巴水河畔的家乡——王家墩,就剩下美丽了。

美,它永远永远地年轻。清清的巴河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流淌,流淌着永远的新鲜,没有一刻旧的感觉,再就是笼罩着垸子的时光很知趣,非常及时地把一批又一批佝偻了背脸上皱纹太厚太密目光呆滞的老头子和老妇人送到鲫鱼山上的黄土里,所以垸予里还有那葱笼绿染的河畈上永远活动着鲜如莲花般的姑娘以及与这些水莲花配套的牯牛般的小伙子。

鲫鱼山腰,一那片古而有之的野桃林,是片乱葬岗,一代又一代乱葬着我们王家墩入不了正册的那些屈死之魂,它们是以母亲和婴儿为主体的。

只要春风依照惯例而来,围绕这些枯涩的形象纠缠一番,潇洒一些清新的雨露,野桃花就粉粉溶溶地开起来了,开出了一片新天地。王家墩人便觉得那些魂儿化了,化了,化成了美丽的风景,便乐而忘优起来,便很会生活起来。于是那些太平世界的吉祥物,那些惬意的山歌——那些口传于口,心传于心,惬意了便唱,唱了便惬意的山歌——就唱成一片热闹……

那一年秋天(至于具体的年月,王家墩人老爱遗忘,你愈往深处问,他们愈是含混不清,着急的是你,他们不着急,大智若愚地望着你笑。你用不着在他们面前为这点小事瞎着急,这具体时间,我们新修县志上记载得非常清楚非常准确),那一年秋天,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秋天,(据说大劫之年,往往大熟)老天爷非常地慷慨,河畈上金黄的稻子捆压弯了我们王家墩忙于收获的祖辈们的腰。在那金风送爽的时候,祖辈们喜笑颜开地流汗,准备流完汗以后再把收获变成享受。

这时候,就来了飞机,飞得很低。飞机是沿着马路飞来的,我们王家墩就挨着这要人性命的马路。飞机低得可以让人欣赏到它那青天白日的标记,驾驶员俯视着我们王家墩河畈上那蚂蚁样的芸芸众生,忽然撒传单。那传单据说是绿的,悠悠荡荡从空中向下飘,飘出许多诱人的模样。开始河畈上我们王家墩的祖辈们很是高兴,当然还有父辈们,父辈们那时还小,跟在收获的祖辈后面当尾巴,更是欢天喜地象一群不肯落地小麻雀,他们认为那撒的是钱,因为那时候流通的钞票大多是很诱人的绿色。没等那些绿色飘下地,人们便开始抢。说到抢,我们尊敬的祖辈和父辈的姿式当然不雅,不容渲染。绿油油的东西抢到手,他们睁着一双双大眼睛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不是钱,是印满字的纸片儿。他们便觉出大事不好,赶紧将那些印字的纸片儿送到不必到河畈上流汗尽在垸中书房里念书的穴爹看。我们的六爹,那时正是新婚燕尔,不在书房而在新屋,在新房与他的新娘子——我们的六婆耳鬃厮磨,甜蜜得合二为一。

我们的六婆是双大脚,如果用文雅的字眼说,那是双天足。垸中人说她什么都好看,就是一双脚不好看,可我们的六爹是个拗相公,说我们的六婆什么都不好看,就是一双脚好看。

印满字的纸片就是我们的六爹正在欣赏我们的六婆那一双天足时,欣赏着欣赏着忍不住诗兴大发临窗挥毫“天然足,淡淡妆”时,被人推开房门送进来的。我们的六爹接过那印满字的纸片,彼时惊掉了手中的三寸狼毫。

那印字的纸片,我们县博物馆珍藏着一份,镶在玻璃柜子里,公布在时光里。被血浸染过,变黑了,字迹模糊不清。

同胞们:

小日本三天后沿马路进犯,马路两侧村民,务必撤离马路四十里,以保安全。切切!

于是,我们王家墩就遭受了自“长毛”以后的第二次劫难。垸中老辈人把那场劫难谓之于“跑反”。

坏事就坏在我们王家墩太美丽了。好河好水好垸基。垸中的树竹那样的茂盛,那样的蓬松,终日把人们荫被在世外桃源的错觉里;也怪我们王家墩人对祖祖辈辈创建的家园太痴情太迷恋了;更要命的是那一年的确太好太好了,一天到晚把人们罩在平和的美梦中,明明知道美梦就要破灭就犹如黑天昏地的一场大风吹破环绕垸子的藕湖一样容易,可人们总觉得这不可能吧。

总之,小日本人也太可恶,说来就来,等不及三天,两天后就象饿急的狼群赤红着眼睛扑来了。当然是枪声炮声作为见面礼。这时候,我们王家墩人正在诧异:不是说定明天来吗?

当子弹从马路上打着唿哨而来,纷纷打落垸中的树叶和竹叶。我们王家墩人这才什么都不顾了,只顾携儿带女,纷纷夺路而逃。整个王家墩乱得火燎蜂房样。

怪只怪我们六爹的娘老子,从小把他在书房里泡坏了。笔头上,他挺有功夫似的,圣人之礼装了满满一肚子,就是没听过枪炮声,枪声炮声一响,他的腿肚子就吓得抽筋,跑不动。他带着他的新娘子——我们的六婆落在人群后,跑到垸中牛屋时,小日本的一个班就进垸了。便听到狗被射中的哀嚎,便听到鸡奔飞的乱叫。老天无眼,便把这以后的悲惨世界留给了我们的六婆。

眼见得逃脱来不及了,六爹便把六婆一手牵进了牛屋。牛屋里上层是杂木支架的楼,堆着喷香的稻草,在屋面明瓦乱颤的阳光下一片美丽的金黄。楼下是空的,系牛用的,一根半人高的术桩光滑滑犹如镀了金似的釉。

就在这金色的空气里,我们的六爹带着我们的六婆为稳匿他们的生命作垂死的努力。开始我们的六爹将六婆用肩顶着,想把她送到楼上稻草捆丛中,可六婆的手怎么也抓不住一个用得上劲的地方,一把又一把稻草被她从空中抓落下来,象一把又一把带血的羽毛。六爹急了,踏着半人高的系牛桩,攀着楼枕,他那头竟铁似的硬,硬是从下面钻进了稻草捆的空隙。他老人家终于出现在楼顶上。他正准备钻出来找六婆的手朝上拉时,牛屋的门便被小日本人撞开了,刺刀挺挺地闪着寒光,那上面的太阳旗便一团血似的遮没了整个世界。

“花姑娘!”那班鬼子突然眉开眼笑了……

那个温柔宁静的世界便不复存在了,破堤的洪水从蛮荒的远古咆哮而来,淹没了天际,太阳在哪行将淹没的绝望之际,竟抓住几片乌云逃遁去……

我们的六婆,如花似玉的六婆就那样被掳到了我们祖庙山腰那片古而有之的野桃林里。她为什么不呼号她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反抗,至今还是个谜。

那片野桃林,春天会开比家桃林还要火红火红的花,我们王家墩人称开这火红火红花结细小而毛厚实的为毛桃。谁也未曾栽过它们,只不过在很古很古一个偶然的时候,我们王家墩列祖列宗中某一个放野的孩子,将别处摘来的啃得干干净净的一个毛桃核,顺手一丢弃在这里,这个毛桃核便在春风夏雨中长成了一株开红火红花的桃树。于是这祖庙下的山腰便渐渐繁衍出这一处火红火红的风景,随着新坟在里面增加和旧坟里的故事淡逝。

我们的六婆掳进悲惨的这时候,这块风景早就褪去了火红,株株桃树愤怒了,愤怒成一律的铁青色,那些浓密的叶炸耸起来,一齐发出愤怒的声音。那些鬼子端起机关枪噼噼叭叭乱扫一通,林子里便没有声音,很宁静。这时候太阳早乘着乌云逃离险境,老天爷闭上了它的仁慈慧眼,让它主宰的大地退回到混沌野蛮的一页……

那群被欲火点燃,全无人形的家伙,在恣意糟踏和蹂躏那片桃林。他们那时候忘掉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姐妹;他们在那时候完完全全忘掉了他们是人,也是经过漫长而又苦难的历程才艰难地从地上站立起来——两条腿走路的人;他们那时候忘掉了人与人之间的全部涵义。他们发出野兽的狞笑,在那顷刻之间把他们身上人类几万年积攒起来的文明全部撕尽了,赤裸裸泛滥着他们的丑恶。

经过漫长漫长黑暗而又苦难的世纪,罪恶结束了,太阳这才出来,将美丽的光从桃叶缝隙里撒下来,洒在那个美丽的胴体上。

那班野兽,一个个恢复了人样。拣起地上文明的外壳,披戴起来,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沿着马路延伸的方向开枪响炮地扑向另一个垸子,去制造他们新的罪恶了。

太阳流着水银般粘稠的眼泪,这眼泪愈聚愈多,它就象油画巨匠把最灿烂的颜色堆在我们六婆美丽的胴体上,使她通身放射出圣洁的光茫。这个景象,至使我们跌跌撞撞赶来的六爹不敢睁开眼睛……

我作为后辈不敢胡言乱话。反正后来很久,时光似乎又愈合了,愈合了那道深深的伤痕,六爹对六婆说,他那时在牛屋的稻草捆中吓昏了。也许他说的根本不是事实,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昏,而是没有勇气跳出来送死——为他的妻子。倘若他当时跳将出来,解救他的妻子,他经过殊死的搏斗,那群野兽抡刀或是开枪将他和他的妻子双双处死,使那群野兽发生在那片桃林里的阴谋不能得逞,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这篇小说该有个多么悲壮而又辉煌的结尾呵,可惜他没有那样做。

多么灿烂的阳光,灿烂的八月阳光,一阵又一阵干爽的秋风送来垸中桂花的清香,清香蜂涌而来,团团围绕着我们六婆那美丽的胴体……

借刚才老天闭眼的那一幕,我们王家墩人逃离了险境,在那秋高气爽的山里,他们把各自跳到口里的心吞回肚子里,调整着各自维系生命的呼吸,使各自的呼吸在天之下地之上趋予平和。于是族长就率领众人跪成一片,面对着我们王家墩鲫鱼山上那祖庙,对祖上的荫庇感激涕零。那时候他们全不知发生在桃林里那悲痛欲绝的故事……

六爹在那灿烂的八月阳光里,脱下他的蓝布长衫,裹了我们六婆那美丽的胴体!就那样双膝跪下去双手托起来扛在肩头上,一步一个踉跄走出了那片罪恶的林子。他非常勇敢地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王家墩,他把他的妻子平放在他新房那描龙绣风的漆床上。

这时候我们六婆的世界是那个女娲尚未醒来的世界,四周全是黑漆漆的风,有如黑色的流矢,地一个劲地倾斜,天一个劲地爆裂……她赤裸的四肢冰凉冰凉的,有如寒冬玉洁冰清的藕,她落下地睁开眼睛看世界,积攒了十八年满腔的炽热,空成了滑向天际的黑洞……

这时候我们的六爹浑身的热血疯狂地沸腾起来,他紧紧地把我们的六婆在怀中,他用他滚烫的疯狂温暖着他的妻子。

“桃,醒来!”

“桃,醒来——!”

“桃,醒来呵——!”

在那疯狂的炽热里,我们六婆的四肢一寸又一寸地焐热了。

六婆的柳叶眉在六爹紧喘的气息下:微微动了,动了,两个清澈的眸子睁开了。

疯狂的六爹还在吼还在嚎,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悲壮。

“醒来,桃!”

“醒来,桃!”

“醒来呵,桃——!”

当六爹看见了那两个清澈的眸子,他老人家手舞足蹈地笑了。

“哈哈,醒了……”

“哈哈哈,醒了好,醒了,我俩一道去死——”他一下子复将我们的六婆抱起来,朝藕湖奔去呢……

就在我们的六爹不遗余力将我们的六婆救活,救活后以求一道去死的时候,我们的六婆一口咬住了我们六爹的肩头,痛得我们的六爹松开了那两只疯狂的手。

于是在那绿草如茵的藕湖岸上,两只犹如太阳喷火的眼腈与两只犹如月亮流银的眼睛对峙着……

那时候,舍不得家园的王家墩人陆续回来了。族长领着长辈们低着头,在那藕湖之岸站成了默默的一片,晚辈们,参差不齐,跪成了默默的一群……

流银的月亮笑了,微微的,微微的,把我们王家墩笑成了一片奶色的宁静……

在那以后不太久的时候,我们的六爹终于如愿以偿了,死了,自己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