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东方集团单位住房区
孙毅站在筒子楼二楼长长的楼道里,看着左右被它窜连在一起的许多单间,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栋筒子楼内的每个单间都自成一体,一个木门一个木窗,兼有客厅、卧室、厨房诸多功能,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面满满地挤着一家人。
每个房间的每家每户,都将蜂窝煤炉摆在楼道里。
此时恰逢下午下班时间,炉火味、油烟味、饭菜香味交织一起,弥漫在楼道,散发着独属于筒子楼的独特味道。
大人们相互揄揶谈笑声、孩子们的歌声欢笑声是响彻在筒子楼里最热烈的声音。
筒子楼内的生活节奏是如此简单明快,大家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学、做饭、睡觉。常常是一个大人就接送几个孩子,几天大人不在孩子也有人管吃住。
串门熟门熟户的就像在自己家走动,谁家改善生活了,大家跟着一起占光分享。
此刻孙毅就正在楼道内,一边和邻里们有说有笑,一边给老婆王雅丹打下手,准备着丰盛的晚餐。
“孙毅,真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耽搁了一下,这才来晚了。”正在这时吴铭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对孙毅致歉道。
“咱们是兄弟,你和我客套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拿自己当外人就行。”孙毅看着吴铭那熟悉的身影,心下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欣喜,当场笑责道。
“菜都差不多齐了,你还不快把吴铭请到屋内上座。”这时妻子王雅丹发挥了其贤妻良母的作用,在一旁插话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多亏了吴铭隔三差五的照顾我们,你一会儿一定要多敬他几杯酒聊表谢意。”
“既是老婆大人发话,小的岂有不遵之理。”孙毅俏皮地回了妻子王雅丹一句后,对身边的吴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我的吴大工程师,我们家雅丹已经发话了,那就请吧!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吴铭见孙毅又在搞怪,生怕他一会儿真把自己灌醉,一边向屋内走,一边较量道:“我可有言在先,你可千万不能把握灌醉,否则你嫂子可饶不了你。”
孙毅嗤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嫂子只会数落我两句,不会让我跪搓衣板的,那是他男人的专利。”
“我说孙毅,这张嘴什么时候不要这么损就好了。”
吴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转而向外面正在烧菜的王雅丹道,
“弟妹,有这么多菜已经够了,你也别辛苦忙了,多了也吃不掉,还是来一起坐下吃饭,也顺道好好管教一下你家孙毅,省得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配菜都切好了,不做浪费,一会儿工夫的事。”王雅丹一边烧着菜,一边笑嘻嘻地回应道,“至于我家孙毅,他要是敢把你灌醉,回头我也让他跪搓衣板,你看行不?”
“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孙毅见吴铭搬来了救兵,急忙请他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向他赔罪道,“这杯酒我敬你,就当陪个不是。”
“真不把我灌醉?”
“你请了尊大佛,我这孙猴子哪敢翻天。”孙毅在吴铭耳边一阵叨咕,似有埋怨之意。
吴铭哈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
“对了,你和巨硬集团之间的恩怨打算怎么解决?”
一杯酒下肚,两个男人开始聊起这段时间的遭遇。虽然这两三个月以来他们相隔两地,却一直没有断过书信,也正是在书信中得知了孙毅与巨硬集团之间的恩怨,
“我知道你不是轻易服软的人,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威胁,肯定在盘算着怎么反击回去。”
“还是你了解我呀!”孙毅感慨了一句,忽然画风一转,嘻哈道,“还得指望兄弟看在党国的份上,拉上我一把。”
“我和你说的是正事。”吴铭见他还如此不着调,又好气又好笑地提醒道。
“怎么就不是正事了,我这次回来不就指望你能拉我一把。”说着孙毅忽地又指东打西,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问吴铭道,“你申请的研发经费是不是还没批下来?”
“这糟心事,不提也罢。都是一群目光短浅之辈,还是你和我搭档那会儿好,我根本不用为经费的事发愁,你小子总是有办法弄来经费。”吴铭叹了一口气,“可自从你走了以后,我也成了过江的泥菩萨,现在已是自身难保,又哪里拉得动你。”
“那咱们现在成了难兄难弟了。”孙毅嘴上说着两人落难的事,可脸上反而没有一丝愁容,尽是欢颜。
“来,咱哥俩走一个。”吴铭却没有孙毅这么没心没肺,一时愁上眉头,端起酒杯向孙毅劝起酒来,大有一醉解千愁的意思。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孙毅和吴铭对饮了一杯后,忽地开口劝道,“就看你从哪个角度看问题,只要找准了角度,把握住新方向,坏事未尝不能把它变为好事。”
吴铭不以为然道:“说是这么说,大道理谁都会讲,可能真能做成的又有几人。”
孙毅倒没有继续和吴铭争辩下去,而是说起了实情,分析道:“以你现在的情形来看,以后只怕不是研究经费难以筹措那么简单,多半手机国产化项目会被直接砍掉。”
“他敢!”孙毅的话触及了吴铭的逆鳞,他将手中筷子‘啪’地一声拍在饭桌上,怒不可遏地盯着孙毅,把孙毅当成了罪魁祸首,恨不得将孙毅给生吞活剥了。
“怎么就不敢了?换成我是集团领导,面对一个不断吞金,却毫无盈利希望的项目,你说我是不是该把这个项目给砍掉。”孙毅毫不畏惧地迎着吴铭的愤怒的目光,直言不讳道。
吴铭不服气道:“谁说这个项目不能盈利,只要我们基带芯片能研发成功,到时候集团就能造出属于自己的手机。以现在国内手机市场供不应求的局面,咱们肯定可以大赚一笔。”
“我国半导体工业的实际水平,你我又不是不清楚。”孙毅叹了口气道,“没有坚固的基石,你的设计哪怕到达了国际先进水平,也一样受限于我国当下落后的半导体工业,只能生产出相当于国外80年代中期的产品。更何况咱们在研发上,比起半导体工业的落后,还要落后更多。”
“那又怎样,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追赶的步伐。只要你我不停地努力,为我国的半导体事业贡献属于自己的微薄之力,它的未来就会变得更加光明。”吴铭依旧满腔热血,目光坚定。
他们这代人,若论忍耐,论意志,是后来人所无法媲美的,因为他们受过后人无法想象的苦难。苦难就像是筛子,像是大浪,大浪淘沙,积淀下的是执着前行的金子,淘汰的是怨天尤人忘了奋斗的沙子。时代造就了他们,他们也成就了时代,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后人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又该如何用双手去创造奇迹。
“不管你搞基带芯片技术,还是我建自己的事业,都要立足于当下的情况,实事求是,客观分析。不盲从,不妄动。
改革开放之前我国的芯片产业基本处于分散的、手工式的生产状态。
虽然国家也努力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可由于国家经济与财政的原因,这种努力最后还是宣告失败。
在六七十年代那会儿,我国的五年计划对集成电路的总投资还不及国际上一个大公司一年的投资。
就比如说尼克松访华后,我国国际形势开始好转,美利坚大酋长出于拉拢我国的目的,同意向我国转让世界最先进的圆晶生产线。在随后的1973年我国与扶桑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谈判引进集成电路生产线时,预备的资金仅为日方报价的一半。”
“我承认这是事实,可是我们现在在半导体产业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投入。在八五计划中,更是斥资20亿开展908工程,目标是在“八五”(1991-1995年)期间半导体技术达到1微米。”
孙毅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改革开放之前的半导体发展史:“接下来的情况你我也清楚,虽然在芯片研发上捷报频传,甚至在79年的时候,我国还依靠逆向工程,成功仿制出英特尔的8080八位微处理器,比德意志和扶桑还早一年。
可实际上这些还是建立在手工式生产的基础上,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不仅难以弥合,而且正在呈现出成倍扩大的趋势。
在1977年的科教工作者座谈会上,我们的半导体技术专家就曾直言不讳的说过:‘全国共有600多家半导体生产工厂,其一年生产的集成电路总量,只等于扶桑一家大型工厂月产量的十分之ー。’
可见那时我们的技术是如何的落后,而技术进步是颠覆式的,每落下一步,很快就会被甩下一大截。比较客观地说:改革之前的华夏“芯”,在科研、技术水平上与世界水平有15年左右的差距,在工业生产上则有20年以上的差距。”
吴铭彻底被孙毅给惹火了,他再次将手中的筷子拍下,‘砰’地一声饭桌也跟着一哆嗦,身为小弟的酒杯,同样跟在饭桌老大身后噤若寒蝉,吓得怀里揣着的酒也跟着洒了出来。
不一会儿刺鼻的酒气立时在狭小的空间内散布开来,随着吴铭的无名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孙毅,你是不是看老子好欺负。我跟你说当下,你跟我讲历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咱们这朋友还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