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突然迈步下台,走向太傅。
“爹爹往日教孩儿曲艺,必在旁伴奏,今日,还望爹爹能助清儿一臂之力。”
盛宴之下涌动的暗流瞬间僵住了,傅清这一厚脸皮的提议说的合情合理。却完全打破了这场竞争,太傅出手,已经没有了输赢之论。谁不知道二十年前‘华都魔音’,傅臣一曲,可教人欢喜,可教人泪如雨下。周梅颜的首屈一指,只是在这个年纪的女眷而言。如今前辈出马,大家心里只能乖乖怀着对乐曲的崇拜了。
傅臣怒视了一眼笑盈盈走进的小女,他何时教过她乐曲了,从来是懒得动手,懒得动口。如今倒好,自己躲不过,就把爹爹拉出来当盾牌。
台上,傅臣坐在中间的琴桌前,傅清稍微靠边站,台下看去,傅臣倒成了舞台主角。
一切杂念消失在琴音起始。
太傅熟练的抚弄琴弦,侧头瞥向小女,一副听得正入神的模样,全无半点开唱之势。待众人完全渐入琴境。傅清终于开始唱出了声。
清风拂明月,润物细无声,青草荇荇,露水莹莹。
举杯邀晨曦,伴君一路行,万物浊世生,共享清平乐。
由于傅清的声音太小,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清她唱的内容,她自己唱出第三句,也忘了第一句,纯粹是想起自己曾经在天未亮将亮时看到的景象,编成歌曲。
虽然两人并未有过练习,傅臣也是随性而弹,许是两父女心有灵犀,曲意配合的倒也默契。傅清的声音一出来,夹杂在飘渺的琴音中,仿佛青山空雨之中突闻泉水叮咚之声,潺潺流淌,空灵动听。
唱完了,琴音还未尽,傅臣不得不心中佩服小女的狡猾,从头到尾,大家听到更多的都是他的琴音,小女只在中间哼哼了两句,而且还是在琴音的掩护下。
一曲毕,余音缭绕,那首简短的歌声有些恍惚是否真的听到过,还是由琴音产生的幻听。
众人抚掌叫好,并不明说是琴弹得好,还是唱得好,或许都好。
端坐在龙椅上的大华陛下胡须上翘,微微含笑,许是早已看破了这小丫头的诡计,竟把当朝太傅拉上了台。
回到座位,傅清再没有理众人的言论,汗水从额头滑落,她一点也不能适应这样的场面,胆战心惊。如今她宁可整晚僵在板凳上,也不敢再有任何举动,以免引得他人注意。刚坐好,一块手帕又从身后递过来,她顺手接住,忙着擦拭头上的汗水。感觉有人正盯着自己,抬起头,陆秋白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傅清笑了笑,突然用手帕半遮,朝陆秋白做了一个鬼脸。
陆秋白顿时僵住,脸色涨红,这样的场合,她居然还能如此放松,刚才着实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不过从小到大,她总会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很快,也温柔的回以笑容。
傅清手帕只遮住了一半的视线,这个瞬间的表情刚好被另一半的人群中某人捕捉正着。
今日盛宴,本意便是让他多加注意各家女眷,挑选心仪之人,这也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众多女眷,优秀者颇多,心仪者却无几。傅清出现时,他本也没有格外注意,当这个小女孩自报名讳时,他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女孩。
五岁那年的冬天,他又被父皇责骂了一顿,哭着一路跑出来,跑累了,便一个人蹲在雪地上嘤嘤的哭泣。一个小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怎么哭了呢?”
他心里压抑至极,哭着诉说;“阿玛近日总是骂我,我……我。”他还没说完,小女孩蹲在他对面,手指抠着地上的雪块,喃喃道;“我爹爹若是每日也能责骂我便好了。”
他听的愣住了,哪有小孩希望自己被责骂的?一定是和其他公主阿哥一样,是在嘲笑他经常被骂,故而生气的站起来,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你骗人!你听话你爹爹自然不会骂你,我阿玛骂我,是因为……因为我笨,我笨…..”说完又抽泣起来。
小女孩从雪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花。也不多说,淡淡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这样的态度反倒让他心里没了底,好不容易有个哭诉的人,他倒有些不舍了。
“去探望我爹爹,”小女孩默默望向远处,“娘说他被关在这里的铁笼子里。”
“你爹爹……关在牢狱里?”他愣愣的问道,这皇宫里的铁笼子便只有那寒冷的牢狱了。
“恩!”小女孩点点头,“我讨厌这个地方。”
他呆愣了半响,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皇宫。
“但是我不讨厌你。”小女孩微笑道。
“清儿~”
“娘在叫我了,我要走了啊,你也别哭了。”小小的人儿跑开两步,突然回头笑道,“我叫傅清,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笨。”
说完招招手,跑远了。他一个人呆呆立在原地,也忘记了哭泣。
傅清突然想起这条手帕刚才被自己吐了茶水,立马停下擦汗,手指拎着手帕仔细瞧了瞧,不是第一条手帕?但这两条极为相似,白色丝绢,质地也一样,唯一不同的,之前的手帕淡黄的梨花是绣在角落,这一条则是绣在正中间。一大朵梨花,就像她那天摘下的一样,开的正艳。这不知是出自哪位姐妹之手,绣得如此清秀。傅清转头想要郑重的道谢。座位后面的女子确却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眼角里含笑的望着傅清,傅清的座位已经偏在角落,这人的座位更是偏僻,光线又黯淡,而且还蒙着面纱。傅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突然看见面纱上也是斜斜绣着一支梨花,轻声问道,“姐姐可是格外爱好梨花?”
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小儿喜欢,我看着也清爽,便绣了几朵。”
小儿……傅清吞咽口水,方才观察外貌,只道比自己年龄大些,坐在这里的女眷大多是官宦人家女子,这人居然已经有了儿子。刚才一定是在偷笑自己唤她‘姐姐’,正欲再问。
一锦衣少年走近,默然道“走吧。”便转身独自离开。
傅清抬头时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孤傲寂静,仿佛在哪里见过。也不知刚才那一声‘走吧’是他在自言自语还是自己误听。
“我先告退了,这块手帕,姑娘若是喜欢,就送姑娘了。”女子款款起身,目光朝着灯光璀璨处深情凝视了一眼,便朝着锦衣少年的方向离去。
晚宴结束后,各官员乘坐马车各自回府。
傅臣眉头紧蹙,傅清有些困乏的依靠着娘亲,正欲昏睡,傅臣突然伸手过来抓住自己肩膀。
“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拉你下水,实在是…..”傅清连忙解释,刚才上马车时就一直担心会被责备,心里准备了千万说辞,结果爹爹一声不吭,现在突然抓住她,还在她神志不清时,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清儿,你先别睡,爹爹问你几个问题。”傅臣严肃端坐道,今日之宴,若是像往日一般,倒也无妨,小女素来在外低调,但今日上台演出,不论表演的好坏,都已经引起了极大关注,这意味者什么,他心里最是清楚。
“爹,您说,什么问题我都老老实实回答。”傅清一本正经道。
“清儿,你喜欢这皇宫么?”
这个问题,傅清迅速理清思路,难不成方才的表演引起了某位独特喜好的阿哥青睐,她得嫁入皇宫了来,所以爹爹先试探她,这没有道理啊,若是喜欢刚才的表演,琴是爹爹弹的,怎么能青睐她呢。
“不喜欢,女儿宁可老死家中,也不……”
“咳咳…..”傅臣咳嗽几声,怒视道,“又口无遮拦,还好是在马车上,爹再问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可能接受。”
果然和婚姻有关,傅清认真答道,“婚姻大事,若有违孩儿心愿,宁可削发为尼。”
傅臣叹道:“我便知你会是如此,你从小诸事便极有主见,爹爹也不勉强你,但是,你若心里已有人选,此刻便告之爹爹,只怕再过几日……”傅臣意味深长的望向女儿。
“好!我要嫁给陆秋白。”傅清坚定道。
傅臣眼底含笑,许是早知这样的答案,“这小子我自幼教导,勉强还行,明日我便去与你陆伯伯商议你二人的婚事。”
一夜未眠,漆黑的夜里,傅清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眼前全是陆秋白瘦弱谦卑的身影。
从小便被她捉弄,仍然傻傻跟在身后的陆秋白。
小时候她躲在树上,突然跳下来,吓哭了陆秋白,她哈哈大笑,叉着腰道,“男孩儿怎这般胆小。”
陆秋白擦着泪哭道,“我……我看你掉落下来,以为你摔着了,呜呜……”
夏天读书时,陆秋白经常是一手拿着扇子为她扇风,一手捧着书本,有时候被爹爹发现,陆秋白旁连忙将扇子转向自己,怯怯解释道,“天气炎热,实难忍受,便拿了把扇子,看清儿读书专注,汗如雨下,便给她扇一扇。师傅若要责怪,徒儿自当受罚。”
她曾经偷偷拿了爹爹的书画去典当,忘了是什么原因,最后受罚的还是陆秋白,她半夜翻墙去陆家,看到陆秋白趴在床上睡觉,原来是挨了板子,她是去道歉的,但是陆秋白只是温柔的摇摇头,说不痛。
整个年少时光,填满了陆秋白的影子。
而明天,她就要嫁给他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会继续填满她这一生的记忆,心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月光从窗外照进,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块雪白的手绢,月色印在梨花上,淡黄的花瓣仿佛有了生命,正舒展花瓣,用力绽放。